夜过三更,潘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远处的谯楼,响起了“梆——梆梆”的打更声。此时,已是三更天了。黑暗中悄然走来带着面罩的张狗子,纵身飞上院墙。这时候,不远处走来两名打更人,有节奏地敲着梆子点。张狗子忙将身形隐入墙头的树影里。眼见得打更人渐渐远去,张狗子便飘然落入墙内。他疾步而行,进入一条窄窄的夹道,正欲往另一条巷道拐,梆子声又由远而近,并出现两条影子,打更人又转了回来。张狗子不敢怠慢,忙飞身上了屋顶。他悄然走在房上,脚下一块旧瓦叭的断裂了,发出了很轻微的响声。
“谁在房上?”
喊声未住,一道雪亮的光柱,立时射向了屋顶。张狗子急忙伏身蹿到了屋脊后面,将身形紧紧地贴在了瓦片上,连大气也不敢喘。院中一间房门哗啦一声打开,跑出两名手提驳壳枪的护院人。
护院人问:“喂,房上有人?”
打更人说:“人倒是没看见,却听见有瓦片响。”
护院人用手电筒往房上照了照,说:“他妈的,半夜三更,有谁会爬到房顶上去。还愣着干吗?快搬个梯子过来!”
打更人不敢怠慢,忙搬来了梯子。护院人一手提枪,一手打着手电筒,沿着梯子往上面爬。他的脑袋一探过屋檐,忙用手电筒四处乱照,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刚要接着往上爬,砖砌的烟囱后面,突然蹿出一只野猫,并发出一声怪叫。把个护院人吓得两腿一软,顺着梯子就滚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地直“哎哟”。下面的三个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护院人爬起来,照着打更人的屁股就踹了一脚:“妈的,一只野猫,就把你们吓成这副奶奶样儿?”
张狗子伏在屋脊后,忍不住捏着鼻子笑。两个护院人骂骂咧咧地回到房间去了,打更人放好梯子,又向前慢慢走去。单调的梆子声,在潘家大院的上空回响着。张狗子见打更人渐渐远去,便在房上移动身形,须臾之间进了内院。月光将内院照得一片朦胧,只有潘大可的正房,宽敞的窗口依然还闪亮着灯光。张狗子潜身步入迴廊,转到了那个房间的后窗口,躲在黑暗里侧耳聆听。从潘大可的房内,传出了嗡嗡的谈话声。于是,他纵身一跃上了房,双脚钩在屋檐下,倒挂在半空中。他灵活地抓住窗户上框,将身形贴近窗口向里窥探。潘大可的卧房里,只有潘大可和潘梦熊父子两个人。他们的谈话声,也变得清析了。
“梦熊,”潘大可说道,“柳香圃的担忧,我看很有道理。对于苏尔钦的力量,决不能低估了。他的商业自卫队配有精良的武器,这对潘家大院威胁很大。在这场恶战中要想取胜,就要先发制人。”
潘梦熊忙点头说:“这个道理,孩儿明白。柳香圃正在积极做准备,只要苏尔钦的万福隆一开张,就派仇英领队,砸了他的聚宝盆。”
“对仇英那个小子,也不可放松警惕。”潘大可忧心忡忡地说,“必要时,宁肯将他冤死,决不能留下后患。单就他跟仇世清的相貌相似,我就是到死也放心不下啊!”
潘梦熊说:“我对仇英已有防范。不过,他真要是为报父仇而来,理应改换他姓,这样才不至于引起我们的怀疑。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再说,论仇英的武功,远在他人之上。他真要报杀父之仇,只是顷刻之间的事,何以会拖到今日?”
潘大可说:“以我几十年的经验,凡事必须谨慎,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潘梦熊说:“您老人家放心。自我掌管山门以来,深知谨慎二字的重要。在我的手里,决不会让潘家大院败落下去。”
潘大可一阵咳嗽过后,抓起小茶壶喝了几口水,说:“柳香圃是怎么知道海神雕像的?”
潘梦熊说:“据他讲,是早年听别人说的。看那意思,他好像不知道闹拳匪之后,海神雕像已为潘家所得。”
潘大可捻着佛珠笑道:“这就是我平日小心谨慎的缘故。那一年,我从黄莲圣母手中夺得此宝,鲜为人知。就连你的生母,也没见过海神雕像是个嘛模样儿。潘家大院盖好之后,我又找来三名能工巧匠,在后院的祠堂里精修了那间密室。然后又将那三名工匠秘密杀掉,从此无人知道密室的秘密。我的这番良苦用心,皆出于谨慎二字。
潘梦熊凄楚地一笑,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坚持三年来,决不可轻易打开,为的就是免生事端。这也是遵循您老人家的教诲,不敢有丝毫大意。”
潘大可并不明了潘梦熊的苦衷,喟然长叹说:“唉,我不是个糊涂人啊!尽管我视海神雕像如同命根子,恨不得把它摆灰案前每日观赏。却深恐有人暗算,盗走海神雕像。所以我才依从了你,三年来不曾进入密室。只要海神雕像安然无恙,潘家大院就固若金汤,就不会败落。”
其实,潘大可无日不担惊受怕。当年,由于潘大可向“都统衙门”告密,交出了义和团的花名册,至使无数义和团战士罹难。三十余年过去了,义和团战士的后代,不乏武林高手,潘大可如何不惧怕?况且,海神雕像是黄莲圣母从外国人的手中夺回,他却乘义和团、红灯照危难之时,盗走价值连城的国宝,那龌龊之心怎能得以安静?尤其近几年来,社会上街谈巷议,时常有人言及海神雕像,潘大可更加害怕东窗事发,引来四方不速之客前来潘家大院翻江倒海。
“梦熊,”潘大可感到有些疲乏,便说道,“海神雕像的事,往后不要随便议论,谨防隔墙有耳。潘家大院的护卫,你要每日事必躬亲,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潘梦熊说:“我一定牢记您老人家的训戒。”
潘大可点点头,说:“好,歇息去吧。”
潘梦熊向潘大可道罢晚安,便来到堂屋嘱咐丫环好生伺候,然后离开了上房。
倒悬在屋檐下的张狗子,把潘大可和潘梦熊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禁暗想,我张狗子虽然也祸害人,可比起这两个枭雄,却是小巫见大巫。他瞅见潘大可已然脱下长袍马褂,在丫环的照料下卧于床榻上,便悄悄去腰间摸出一只钢镖。此时,只要他照牛延寿的话去做,便可飞身潜出潘家大院,平平安安而去。然而,那只探入镖囊的手,却犹豫了一下,又空空地抽了出来。他的脑海里,冷不丁地转出一个怪念头。照牛延寿的说法,天津已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若这般无声无息地走掉,岂不是惹黑道上的朋友耻笑?自己既然已知道海神雕像就藏在潘家祠堂的密室中,何不将它盗出,在天津搅起一场轩然大波,方显得飞鼠是个名副其实的神偷。再者,那密室里想必不会只藏一尊海神雕像的,说不定还有其它珍宝。到那时,将海神雕像往牛延寿的手里一交,算是报了他的大恩,从此不欠人情。自己也能落得几件珍宝,供日后流落他乡花用。想到这是,张狗子的主意已经拿定。只见他身形一蜷,反手抠住房檐,竟像只野猫似的飞身上了屋顶。
此时夜色昏黑,潘家大院十分寂静。张狗子惯于夜间行窃,又有高超的轻功。他伏在屋脊上辨认了一下方向,不一刻就飞檐走壁,来到了后院墙下。他仄起耳朵听了听,四周静得出奇,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声音似的。他又左右望了望,便腾空而起,轻轻落在高高的院墙上。他见后院里昏昏冥冥,就信手摸出一粒石子投入院中。这本是夜行人“投石问路”的惯技。谁想那石子一落地,随着叭哒一声轻响,黑暗中骤然窜出一只牛犊般大小的藏獒,冲着墙上的张狗子狂吠起来。张狗子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打出一只飞镖。藏獒虽然被击中,却仍然狂吠不止。顷刻之间,潘家大院就像炸了营似的,被犬声惊动的护院人,一个个连忙冲出值班房,守住了各处的要道。几十道手电筒的光柱,在潘家大院里不安地晃动着。每个分院,也都亮起了耀眼的汽灯。此时此刻,原本黑沉沉的潘家大院,如同白昼一般。张狗子知道情况不妙,早已飞身上了房顶。他伏在屋脊上四下一看,到处都有人影闪来闪去。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张狗子也傻了眼。他后悔不该逞强斗奇,竟忘记了潘家大院是个什么地方。眼见得能够出去的路,都被持短枪的大汗封住了。若想逃命,只能施展轻功从房上走。
“进来的必是飞贼!用枪封住大院四周高墙,到房上去搜!”
张狗子闻听,心中暗暗叫苦。只因一念之差,竟惹出如此严重的后果,哭爹喊娘也没用啦!幸好潘家大院的护院家丁都不会轻功,若想上房就得爬梯子。一时间,下面乱哄哄的。张狗子心想,这时候若是走不脱,待每处屋顶都有了人,就是插翅也难逃啦!正当张狗子打算选择一条从房上逃走的路,不料想他蜷伏的那个屋顶,竟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接着一道光柱打过来,罩住了张狗子。张狗子心里叫苦不迭,看来只有硬闯啦!张狗子主意一定,迅即探囊取镖,嗖的一下朝爬上来的护院人打去。只听得一声猪嚎似的惨叫,那人便扑通一声摔落下去。张狗子不敢怠慢,趁着下面一片慌乱的工夫,已然蹿到了另一处屋顶。本来正在四处搜寻目标的护院家丁,听到这边的喊叫声,便蜂拥而至。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张狗子已到了另一屋顶。在他们看来,所谓飞贼不过是身体比较灵活的盗贼。那五鼠闹东京的事儿,全凭说书人嘴上的功夫。一时间,他们为了抢功,便争先恐后地往屋顶上爬。张狗子在暗处看得分明,心中不禁窃喜,忙抽身遁去。
屋脊上,张狗子拿出看家的本领,在房上行走如飞,又跃上另一个屋顶。猛可里,一条人影飞上屋顶,封住了张狗子的去路。张狗子被吓了一跳,急忙打出暗器。只见那人一闪身形,飞镖擦身而过。张狗子瞅见暗器落空,忙运丹田之气,使出“飞云落雁”的绝活儿,飘然落地。这时节,那些护院家丁并没有发觉这边的事情,依然在争抢着爬房顶。张狗子顾不上回头,噌噌噌的直向前院飞奔。他正急于逃命的关口,突然看见前面急匆匆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黎月萍、柳香圃、石敢当和史振镖。显然,他们也发现了张狗子,都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张狗子忙收住脚步,回头一看,追他的那条人影眼看就逼到跟前。他连想都来不及,便一个旱地拔葱,纵身飞上房去。黎月萍看得分明,举抢就要打,却被柳香圃一把按住。
“三太太,抓活的!”
说话间,那条人影早已跟上房去。史振镖眼快,立时认出了仇英。
“看!”史振镖叫道,“仇英已追上房去啦!”
柳香圃心存猜忌,也纵身一跃上了屋顶,然而房上却不见了仇英和张狗子的身影。柳香圃心中暗惊,那二人的轻功竟到了如此高超的地步,自己怎能追得上他们。于是,只好又跳到地面。
石敢当问:“他们人呢?”
柳香圃说:“好厉害的轻功,不知哪儿去了!”
“快!”黎月萍大声命令道,“让大家四下散开,别叫飞贼跑啦!”
柳香圃也叫道:“如果飞贼企图越墙而过,抓不住活的就开枪打死他!”
于是,黎月萍、石敢当、柳香圃和史振镖,各自带人四下搜索。
却说张狗子被仇英追得脱不开身,这才明白遇上了轻功不在自己以下的能人。他一时狗急跳墙,冷不防回身又打出一只镖,却被仇英稳稳地接住。张狗子又要跑,仇英却已经飞身来到了他的跟前。只听得噗的一声,张狗子被仇英一掌击中,骨碌碌地滚下房去。仇英也飘然落地,一把拧住了张狗子的胳膊。
“快说,”仇英压低声音问,“你来潘家大院干什么?”
张狗子信口胡诌:“都说潘家大院戒备森严,便来试试自己的本事。”
仇英一把扯下张狗子的面罩,立时认出他就是在三不管算卦的飞鼠,便冷笑一声说:“张狗子,你逼死了老郭头,该当何罪!”
“那……那不是我的错!”张狗子紧张地说,“好汉,你放了我,日后一定报答你的大恩。”
仇英本是武林豪杰,如何不爱张狗子的一身好功夫?此番听张狗子的一声哀求,便有心要放他。然而,一想起宝山房的老郭头被逼身亡,心中又陡然生升起一股怒火。再想到张狗子夜入潘家大院,甚为蹊跷,不禁蹙起了眉峰。
“张狗子,”仇英低声喝问,“只要你讲出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我就放了你!”
张狗子正不知该不该讲出实情,猛听有人大喊“飞贼抓住啦!”。仇英抬头一看,只见石敢当带人大步流星地跑来。此时,仇英就是有心救张狗子,也不能够了。想到张狗子助纣为虐,也该叫他吃吃苦头。
“来人哪,”石敢当大喝一声,“把这小子押进地牢!”
话音一落,几名家丁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张狗子捆了个结实,押着他向前院走去。
“仇爷,”石敢当冲仇英一拱拳,“你又为山门立了一大功!”
仇英此刻的心情很不自在,虽说张狗子因盗画逼死人命,但罪魁祸首毕竟是高兆铭和苏尔钦,便问道:“石爷,五爷会怎样发落他?”
石敢当说:“这小子,简直吃了豹子胆,连潘家大院也敢来偷。等审明白了,少不得挑了大筋,送交警察局处置。”
“可惜他一身好功夫!”仇英由不得长叹道,“飞贼固然可恶,但只要没盗走要紧的东西,何必硬要置他于死地?依小弟之见,倒不如在五爷面前替他讲个情,日后也好让他为山门出力。”
石敢当哈哈一笑说:“仇爷真是菩萨心肠!这等样人,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张狂之徒。不过,仇爷既然不忍心废了他,待会儿五爷审他时,你我相宜说上几句好话吧。”
仇英见石敢当答应替张狗子讲情,心里多少安稳一些。于是两人说着话,直奔地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