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潘梦熊领略了小翠仙的风骚,心里便老也放不下。这天一擦黑,潘梦熊又在柳香圃的陪同下,来到了群英后的春香书院。老鸨走进房间,见潘梦熊和柳香圃躺在床榻上脸对脸地吸大烟,便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给他们道万福,点头哈腰地说:“五爷,真对不起您,小翠仙出堂会去啦!”
潘梦熊颇扫兴地一挥手:“下去吧!”
老鸦瞅见潘梦熊的脸色挺难看,也不敢多嘴,忙退出了房间。
“五爷,”柳香圃说道,“听说有个叫小玉花的姑娘,不比小翠仙逊色,就让她来伺候您几支小曲?”
潘梦熊摇摇头说:“李端娘怎么在天津只唱了几天,就去沈阳啦?”
柳香圃说:“打炮的那天晚上,李端娘受了惊吓,硬是不肯在天津唱了。班主没法子,只好去沈阳。依我看,她在沈阳也呆不下去。那里的日本人,更不好伺候。这事您尽管放心,只要她一回到天津,敢不先来拜见您?听说苏尔钦的老婆对李端娘也很感兴趣,想跟她学几段戏呢!”
潘梦熊笑了笑,说:“我早听说苏尔钦的老婆是个戏迷。等我挤垮了苏尔钦,逼他老婆也下海,将来少不了来伺候咱们。”
柳香圃忍不住哈哈地放声大笑,说:“到那时,苏尔钦再不愿戴绿帽子,也由不得他啦!”
潘梦熊问道:“万福隆现在怎么样啦?”
柳香圃说:“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一点也不假。短短的时间,万福隆便翻修一新,又增加了场地。除了麻将、牌九、押宝之外,又添设了扑克赌、投币赌和抽采赌。尤其是自动赌博机,速度快,连续性强,更能吸引赌徒。同时,他们还招来了一批嘴甜貌美的女孩子,正在加紧训练。五爷,我已经探听好了万福隆正式开业的日子。”
“好!”潘梦熊一拍大腿,“咱们就在那天动手!不过,万福隆地处日租界,手脚要利索一点儿。”
柳香圃凑近潘梦熊说:“五爷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万一仇英是苏尔钦的人,不肯去砸万福隆,便由石敢当带队行动。我们四下埋伏好,当时就好歹结果了仇英的性命。如果仇英肯听调遣,说明他对五爷还算忠诚。五爷索性就把万福隆交给他掌管,以防苏尔钦进行报复。”
“这个主意倒不错。在日租界混事儿,就得找个强手。”潘梦熊吸了几口大烟,说,“咱们弄得那二十万元的大烟土,办得怎么样啦?”
柳香圃说:“这会儿正在海上漂着哪。”
潘梦熊点点头,说:“到时候,派苟日新去塘沽接港,海河这段水路数他熟。”
“是!”柳香圃讨好地说,“五爷,我去把小玉花叫来?”
正在这时,忽见门帘一挑,牛延寿走了进来。潘梦熊和柳香圃都吃了一惊。他们万一也不会想到,日租界的侦探长会突然来到这种地方。想当年,潘梦熊为了自己在日租界的利益,便极力拉拢牛延寿,多次提出要与他结拜把兄弟。可是牛延寿不买他的账,硬是拒绝了,潘梦熊很觉得伤了脸面。今日牛延寿突然造访,他猜测必是为了张狗子的事,便寻思着如何应付。柳香圃的心思却跟潘梦熊不一样,他知道牛延寿正在遭受日本特务机关的追捕。此时若是能将他拿获,送交日本特务机关,那可是一大功劳。然而,他知道牛延寿的本事,故而不敢动手。对于柳香圃的为人,牛延寿十分清楚,但他并没有想到柳香圃已经同日本特务机关勾结到了一起。
“潘五爷,”牛延寿一抱拳,说道,“久违啦!”
潘梦熊赶忙起身下榻连连拱手说:“牛兄,旷日不见,一向可好?请坐,请坐!”
牛延寿坐了下来,说:“我本应去府上拜访,但碍于潘家大院人多眼杂,难免生出闲话。听说潘五爷在此消遣,所以特来拜会。只是打扰了你的雅兴,还望包涵。”
“客气,客气!”潘梦熊说道,“能与牛兄幸会,潘某求之不得啊!”
柳香圃在一旁说:“牛探长,恕我直言。据我所知,探长先生从不涉足青楼。今日蓦然到此,想必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要想寻见你等,除了青楼楚馆,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吗?”牛延寿看了柳香圃一眼,反唇相稽地说道,“柳先生既有先见之明,我也就不必拐弯抹角啦。我此番来到这里,确有要事与潘五爷面谈。假如柳先生不介意的话,能否给个方便?”
“理应回避!理应回避!”柳香圃嘿嘿地笑着说,“五爷,您与牛探长慢慢聊,我去照看一下几位弟兄。”说着,很不自然地走出了房间。
潘梦熊见柳香圃已退出房间,便问道:“牛兄,有嘛要事,你尽管讲!”
“潘五爷,”牛延寿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来找你要人的。”
“谁?”
“张狗子!”
“你说的可是飞鼠?”
“正是此人。”
“牛兄,”潘梦熊皱了一眉头,“如此说来,张狗子夜闯潘家大院,当真是受你的指使?”
牛延寿说:“我指派他去给你送信,你却将他扣住不放,不知是何道理。”
潘梦熊冷笑道:“既然是给我送信,为何竟擅闯我家禁地,并打伤护院家丁和狼犬?牛兄,你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却将这等大事委派一个贼性不改的鼠窃之徒,未免过于失算了吧?也许你还不知道,张狗子被我手下人抓获之后,才从他的身上搜出密信。”
牛延寿心中不禁一惊,忙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潘梦熊说:“我本欲严惩这个家伙,但念及牛兄对我的一片情意,故而将他释放。难道说,张狗子没有回去见你?”
牛延寿冷冷地说道:“只怕潘五爷言不由衷吧?”
潘梦熊信誓旦旦地说:“牛兄千万不要多疑。张狗子在我眼里,如同草芥,而你牛兄却是我所敬仰的君子。我岂能为了一个张狗子,去得罪你牛兄呢?你要是信不过我,此刻便与我同去潘家大院,上上下下搜上一搜。如果张狗子被我扣押,我情愿受你的处罚!”
牛延寿说:“潘五爷,以你的为人,岂肯放过张狗子?不过,你已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我再追问,你也是一堆谎话。但是,有些话我应该向你讲清楚。我与你非亲非故,按我的本意,并不想让你知道是我派人给你送信。由于张狗子没有照我的话去做,这才暴露了我的初衷。”
潘梦熊张口结舌,欲言又止。
牛延寿继续说道:“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我并不希罕海神雕像。因此海神雕像将来落入谁手,并非我所关心的事情。但是,如果从你的手里被日本人所夺,你就是千古罪人!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告辞!”
潘梦熊忙说:“请慢走!”
牛延寿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注视着潘梦熊。
“牛兄,”潘梦熊眼巴巴地望着牛延寿说,“请把话说的明确一些,那个内奸到底是何人,我也好防而有备。”
牛延寿说道:“我若知道是谁,能不告诉你吗?我并非是在卖关子,确实无可奉告。海神雕像已然走漏风声,天津很快就会引发一场混战,望你好自为之吧!”
牛延寿说完,一撩门帘扬长而去。潘梦熊呆呆地望着门口,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在密审张狗子的时候,潘梦熊听说日本人要来盗宝,他还有点不相信。此时听牛延寿一说,他才真的相信了。尽管他对日本人并没有恶意,但当得知日本人将手伸进了潘家大院,心里着实吃惊。他把潘家大院的人像过筛子似的细细想了一遍,怎么也琢磨不出会是谁同日本人勾搭在了一起。在他看来,与日本人搞联合,那是他的事情。手下人若背着他与日本人偷偷来往,便是对他的叛逆。尤其是拿海神雕像做交易,更不能容忍。他拿定主意,非把“内奸”挖出来不可!
却说牛延寿走出群英后,来到幽暗的大街上。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从黑暗中闪出来,悄悄尾随着牛延寿。另一个在路灯下看报纸的人,也收起报纸暗暗跟踪着。从一棵大树后闪出的人,正是日本特务大岛平三。牛延寿发现有人盯梢,便加快了脚步。三名日本特务,彼此拉开距离,紧紧咬住牛延寿不放。自从那天夜里张狗子没有按时归来,牛延寿就预感到事情有变。为了安全起见,他撤离了在日租界的住宅。他是有名的侦探,谙悉黑社会的厉害,自然要“狡兔三窟”。他不但在日租界有住宅,而且在意租界、英租界和法租界也有秘密住处。昨天上午,他在英租界的住宅往日租界的住宅打了一个电话,竟然有人接,说明在那个住宅里,已经有日本特务机关的人了。
在夜幕的掩护下,牛延寿忽而向东,忽而向西,脚步也时紧时慢。临来群英后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过,并没有发现身后有形迹可疑的人。而此时竟有好几个人跟踪他,显然是潘梦熊的人向日本特务机关告了密。牛延寿情知危险就在眼前,于是暗暗把手枪的机头打开,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突然,牛延寿的前面又闪出两个大汉,手中都握着枪。牛延寿见前后受敌,不敢硬拼,急忙斜身快步闪进一条小巷,并从怀中掏出手枪。幸好这条小巷是个活胡同,牛延寿放开脚步向前迅跑。在他的身后,立时响起一片追赶的跑步声。牛延寿猛可里收住脚步,一回身就是砰砰两枪。顿时有人呻吟了一声,扑通栽倒在地。其他几名日特深知牛延寿的枪法,慌忙趴在了地上。牛延寿乘机一猫腰,噌噌噌的直往小巷出口飞跑。这时候,对方也开了枪,子弹拽着曳光呼啸着从牛延寿的身边连连飞过。牛延寿忽然倒地,滚到一根电线杆旁,抬手就是一枪。昏暗的路灯被打灭了,小巷道刹那黑古隆冬。牛延寿刚起身要跑,对方有人猛地打亮手电,一道耀眼的光柱,直向牛延寿射来。牛延寿情知不妙,砰的打出一枪,手电筒立时熄灭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射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牛延寿。牛延寿只觉得左腿一软,便顺着墙边倒了下去。几名日本特务,一边打枪一边向牛延寿靠近。牛延寿忙拖着受伤的腿,闪身躲入一家门口,疾速地换上一棱子弹,挺身而出连续射击。对方有人中弹倒地,其它人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牛延寿趁机活动了一下左腿,知道没有伤筋动骨,便放下心来。然而,血却仍然往外流。牛延寿忙撕下一片衬衫布,匆匆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街面上的行人听到枪声大作,立时乱成一片。倾刻之间,街道上便空寂无人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出动了。牛延寿镇静地支撑住身体,贴墙而立。巷口猛地出现一帮保安队员,他们手举长枪向巷内射击。几名日本特务慌忙架起三个受伤的家伙,匆匆逃离了现场。牛延寿松了一口气,沿着墙边走出小巷,迎面碰上几个拿枪的保安队员。他们一见牛延寿,慌忙四下分开,举着长枪齐刷刷地瞄准了牛延寿。
“站住!把手举起来!”
牛延寿挺直腰板,顺手把“派司”扔了过去,大声骂道:“混蛋!你们不赶紧去抓歹徒,跟我瞎咋唬什么?”
几名保安队员一时懵住了。
一名胆大的保安队员拾起“派司”,看了又看,这才冲其他几个家伙吆喝了几声,忙走上前来把“派司”还给牛延寿,说:“牛探长,你受伤啦?”
牛延寿说大模大样地说:“刚才遇到几名票匪,被他们打伤了。别管我,快去追歹徒!”
“牛探长,”那个保安队讨好地说,“您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我们还是先送你去医院,然后再去抓票匪也不迟!”
牛延寿听罢,真是哭笑不得,便没好气地说:“等把我送到医院,票匪早跑的没影儿啦!抓不住票匪,明天有人找你们算帐!”
几名保安队员闻听,这才稀稀拉拉地向小巷里慢腾腾地走去,并不断地瞎咋唬着。牛延寿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中国军警在日本警察署的探长面前,竟这般低声下气,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这时候,有一个家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木棍,又跑回来递给了牛延寿。牛延寿看了他一眼,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便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
牛延寿来到街面上雇了一辆洋车,一直把他拉过海河,进入了意租界。他回到那里的住所又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施展化装术,给脸庞粘上胡须,然后换上一套紧身服装,戴着绅士礼帽,披着宽敞的黑斗篷,坐上一辆四轮马车驶出了意租界。马车进入俄租界,越过万国桥来到了法租界,停在临近海河的圣路易教堂门口。乔装打扮的牛延寿从车上走下来,按响了教堂的门铃。大铁门的小探望洞口打开了,出现一张看门老人的脸。
“先生,你有什么事?”
“我是约翰神甫的朋友。”
小洞口关闭了。接着,小铁门打开了一道缝,牛延寿闪身进了门。看门老人警惕地向外张望了一下,小铁门又关闭了。
牛延寿慢慢地走到圣坛前,望着怀抱耶稣的圣母玛利亚,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蜡烛在圣坛前燃亮着,映红了牛延寿的脸。卷曲的胡须,几乎使人难以认出他的本来面目。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闪着冷峻的目光。年长的约翰神甫,慢慢来到牛延寿的身旁。
“我的孩子,你是为自己的灵魂忏悔吗?”
“是的,神父。”
“请随我来吧!”
约翰神甫举着蜡烛走在前面,牛延寿默默地跟随着,烛光照亮了黑暗的走道。他们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约翰神甫轻轻地打开了房门,两人一同走了进去。房门关上了,走廊里又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长长的窗口,透进了微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