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洋车拉着仇英来到英租界中街的维多利亚花园门前,仇英下车后不禁四处观望,见行人无几。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还不到与楚星辉的约定时间,便在花园门前踱来踱去。
这座花园,是1887年为庆祝英国维多利亚女皇五十寿辰而建造的。花园对面是利顺德饭店,不时有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在那里进出。看到他们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仇英感到很不舒服。他信步走入花园,冷漠地看了一眼高高耸立的戈登纪念碑。碑前陈列着几个花圈,有两个西服革履的外国人,正在默立致哀。此时,仇英不免暗暗埋怨楚星辉,偌大的一个天津,哪里见面不行,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么块鬼地方?于是,他反感地向北面走去。刚走出没几步,他便蓦然站住了。横在他不远处的一座铁瓦青砖楼房,屹立在他的眼前。这是一座仿英国中古时期建筑式样的二层楼房,门窗呈尖券式,屋檐为雉堞式檐墙。活脱脱像是把英国的古城堡,搬到了天津海河边。尤其楼房两端呈八角形的三层角楼,好似两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在守卫着外国人在中国攫取的利益。这座阴森森的建筑,是1889年,为纪念英国侵略中国和帮助清王朝镇压太平天国的英国军官戈登而建,故曰“戈登堂”。仇英站在那里,不禁浮想联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八国联军镇压义和团的情景,心头油然升起一腔怒火。这时候,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洋人。他满脸的络腮胡子,样子很凶。仇英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个洋人,正欲往花园里走,冷不丁被那洋人一拳打在肩头,连连后退几步。
洋人凶恶地喊道:“东亚病夫,你看看这块牌子!”
仇英恼怒地一看,只见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洋人骂道:“你是东亚病夫!你是中国狗!
仇英不禁瞪起了眼睛,紧紧地咬住牙关。如果不是吸取了怒打日本浪人的教训,他真想冲上去给那个大鼻子一顿拳脚。只见他猛地一转身,就向花园门口走去。
洋人轻蔑地冲仇英吐了一口痰,大声骂着:“滚吧!滚吧!再不滚我打死你这条狗!”
陡然间,仇英收住了脚步,两眼闪射出愤不欲生的目光。他忍无可忍地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掌击中洋人的前胸。只见那个洋人立足不稳,向后摔去,撞碎了那块侮辱中国人的牌子。洋人大吼一声,爬起来拉开拳击的架势,向仇英蹦蹦跳跳地逼了过来。仇英不等洋人靠近,飞起一脚,又将他踢了出去。正在这个时候,斜刺里闪出了楚星辉,他一把拉住仇英就往门口跑,却被洋人追上来大喊大叫地抱住了他的腰。
楚星辉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洋人一愣:“你是谁?”
楚星辉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洋人又一愣:“他是谁?”
楚星辉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敢大打出手,不想要脑袋啦?”
洋人问:“你们到底是谁?”
楚星辉一把甩开洋人的手,说:“我现在没有工夫答理你,自己去琢磨吧!”
楚星辉说完,拉起仇英就走。洋人傻头傻脑地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直犯嘀咕。他忽然明白过来了,挥舞着拳头又喊又叫地去追仇英和楚星辉。楚星辉拉着仇英跑到花园外的拐弯处,那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楚星辉把仇英往车上一推,自己也忙跳上车。
“快走!”
马车夫一甩鞭子,健壮的高头大马便放开四蹄奔跑起来。
洋人追到拐角处,见马车已经跑远了,便用手擦去了嘴角上的血迹,自言自语地说:“我的上帝,中国功夫好厉害!”
四轮马车在街道上疾速地奔驰着。
“你呀!”楚星辉说道,“在电车上打东洋人,到了公园又打西洋人,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火爆脾气?”
仇英余恕未休地说:“早知你选了这么个鬼地方,我说什么也不来!”
楚星辉说:“正因为这里的洋鬼子多,即使有密探跟踪,也不敢来找麻烦。为了见到海珠,你就不能忍受点委屈吗?”
仇英说:“洋人在中国为所欲为,我们却要忍气吞声,这还算个中国人吗?”
楚星辉感慨地说:“我何曾不想把洋鬼子赶出中国?想当年,由于满清王朝的腐败无能,外国人才乘虚而入,做了中国的太上皇。谁想民国成立以后,非但不能雪耻,反而倒让日本鬼子侵吞了东三省。我们既为炎黄子孙,理应维护中华民族的尊严。不过,我倒要问问你,在国家危亡的紧急关头,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仇英有生茫然地说道,“国军节节败退,几乎溃不成军。难道让我参加这样的军队,跟着他们往后方逃窜?”
楚星辉说:“难道除了国民党的军队,就再也没有主张抗日的队伍了吗?”
“谁?”
“中国共产党。”
“他们在哪儿?”
“抗日斗争的最前线。”
“楚哥,”仇英不禁笑着说,“你别拿我开玩笑啦!既然共产党主张抗日,而且斗争在最前线,为什么还让日本军队打进了山海关?”
楚星辉因势利导地说:“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政治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由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正在东北开展游击战争,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日寇作战。就是在天津,也依然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开展秘密的斗争。与他们相比,你又有何感想呢?”
仇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对共产党很熟悉。”
楚星辉笑了笑,说:“我只知道,大敌当前,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沉默。我还要劝告你,不要只记住旧恨而无视新仇。并且你要清醒地看到,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战胜不了邪恶势力的。”
仇英默默无语地看了一眼楚星辉,觉出了那话的分量。楚星辉适可而止拖结束了谈话,把脸扭向一边,静静地望着匆匆而过的一幢幢洋房。马车驶过了墙子河,沿着弯曲的街道奔驰着。楚星辉回过头去,见后面没有人跟踪,便对马车夫说了一声“一切顺利”。只见马车夫点点头,一甩鞭梢,马车驶上了另一条街道。这时候,仇英才知道马车夫是楚星辉的人。马车在幽静的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儿,慢慢停在了一个胡同口。仇英和楚星辉跳下马车,便向胡同里走去。车夫扬起鞭子,在半空中叭地打了一个鞭花,马车又向前驶去了。
楚星辉和仇英向胡同里走出没多远,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胡同里面,竟是一大片宽敞的场地。场地两边,是整齐的三层楼房,每家各有自己的院落。院墙外,种着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更显得这里十分幽静。仇英不禁暗想,走在街道上,真难料知胡同里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幽雅的地方。楚星辉引着仇英来到一家门前,伸手按响了门铃。随着两短一长的铃声过后,院门轻轻地打开了。里面的庭院虽然不很大,却种了不少花草。仇英心想,这家主人一定是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只见那人年纪不过三十岁,却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双机敏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目光。迎接他们的是郑彪。楚星辉和仇英走进院门后,郑彪又忙将院门关上了。
郑彪高兴地说道,“敢问,这位就是仇英先生?”
仇英一抱拳,说:“正是小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郑彪连忙还礼:“在下郑彪。”
楚星辉笑道:“你们倒挺爽快!不用我介绍,彼此就认识啦!”
郑彪说:“仇先生是武林豪杰,郑某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相见,乃一大快事,所以也就等不得楚哥介绍啦!”
仇英说:“郑先生客气啦!”
“仇英,”楚星辉说道,“海珠姑娘负伤后,泅水强渡海河,多亏郑彪相救才幸免于难。”
仇英忙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郑彪的手,说:“郑先生的相救之恩,我和海珠没齿不忘!”
郑彪说:“仇先生言重了。”
“都是一家人,怎么说开两家话啦!”楚星辉在一旁说道,“郑彪,你快带仇英去见海珠姑娘。咱们有什么话,回头坐下来慢慢聊。”
郑彪笑道:“她还不知道仇先生今天来看她,等会儿一见面,非高兴地晕过去不可!”
“仇英,”楚星辉叮嘱道,“关于夏师傅的事,能讲则讲,不能讲就暂时先放一放。免得她承受不了,影响身体的恢复。”
仇英点点头,说:“我明白。”
于是,三人一同拾级而上,进入楼房。仇英被引到二层楼的一个门口。郑彪敲了几下门,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楚星辉又敲了敲门,里面仍然动静没有。仇英感到奇怪,一下子推开了房门。屋子里,却根本没有夏海珠的人影。
楚星辉说:“她能去哪儿呢?”
郑彪说:“我再去别的房间找找!”
楚星辉忽然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留言,便连忙走过去拿在手里,匆匆地看完之后,不禁忧虑地说:“郑彪,不要去找了。”
仇英着急地问:“上面写着什么?”
楚星辉说:“你自己看吧!”
仇英忙接过纸条,郑彪也附上前来看。只见纸条上写着:楚哥、郑哥,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的伤已经养好,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曾对我说,万一发生意外,就去找我的表姐。我会经常跟你们联系的。如果你们找到仇英,别忘了告诉我。再次谢谢你们对我的精心照顾!——夏海珠叩上。
郑彪顿足说道:“都怪我!为什么中午吃饭时,不把仇先生要来的消息告诉给她呢?”
仇英说:“这不能怪你。她去找表姐,也是理所当然的。”
楚星辉问:“仇英,你知道她的表姐是谁吗?”
仇英说:“过去只听家里人提起过她在天津有一位表姐,好像叫史小曼,可从来没有见过面。”
郑彪不禁失口叫道:“史小曼?”
仇英忙问:“你认识她?”
楚星辉说:“天津有一位很有名气的交际花就叫史小曼,她住在英租界的野蔷薇别墅。那里可是达官显贵经常光顾的地方,万一海珠姑娘去那儿落脚,太不安全啦!”
仇英说:“我现在就去找她。”
郑彪说:“那个史小曼究竟是不是海珠的表姐还不肯定,怎么能贸然去野蔷薇别墅呢?”
仇英说:“不管是不是,总得去看一看。”
“好吧,”楚星辉说,“我们现在就动身。如果海珠真的在那里,最好是能把她劝回来。”
说着,三人匆匆地离开了房间,直奔野蔷薇别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