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台上,歌女伴着《满场飞》的乐曲,正吹着口哨。一位洋人走来,礼貌地邀请史小曼。史小曼正觉得无聊,便高兴地随同洋人下了舞池,翩翩起舞。柳香圃受到了冷落,心中更加愤恨。早知乡谊俱乐部这样令人不快,就该说服田中仁次郎在升官楼见面。此时,乐台上那位珠光宝气的歌女,又轻松自如地唱了起来。那甜润的歌喉,仿佛莺声燕鸣,不禁使柳香圃想起了小翠仙。如果不是潘梦熊从中作埂,自己说不定早就乘趁心如愿了。想到这里,柳香圃的方寸已乱。拿小翠仙与黎月萍比,不啻小巫见大巫。自打黎月萍进了潘家大院,柳香圃就好像被勾去了魂儿。有时竟把黎月萍想得彻夜不眠,那难受的滋味儿,如同百爪挠心一般。他多少次抑制不住地向黎月萍表示亲近,对方却总是漠然置之。尤其自仇英进入潘家大院,见黎月萍对仇英倍加爱护,几乎变得疯狂了。他深知逼走仇英已不容易,又忍不住心中的妒火,就更加坚定了将潘梦熊取而代之的野心。然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依靠日本人的力量。而日本特务机关与他的交换条件,就是攫取海神雕像。今日,他正是为此事而来,而田中仁次郎竟这般掉以轻心,实在令他愤懑和失望。柳香圃越琢磨心越烦,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然而,浓妆艳抹的歌女,却一点也不体谅柳香圃纷乱的心情,把一首《满场飞》唱到了极至。
……
勾肩搭背,进进退退
步也徘徊,爱也徘徊
你对我这样眉眼乱飞
害我今晚不得安睡
他们跳乱摆我也会
我跳得比他更够味
爵士乐声响
对对在满场飞
池中的双双舞侣,完全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史小曼也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尽情地随着鼓乐旋转。整个舞厅,只有柳香圃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越来越心烦意乱。忽然间,柳香圃的眼前一亮,瞅见田中仁次郎落落大方地走进舞厅,并朝他这边走来。柳香圃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迎候着。
“柳先生,”田中仁次郎笑容可掬地说,“此时莺歌燕舞,你却独自一人打坐,莫非有脱俗之心?”
柳香圃连连拱拳,说:“取笑啦!取笑啦!”
田中仁次郎问道:“我事先约请史小姐陪你,难道她被人抢走啦?”
柳香圃忙说:“我一个使枪弄棒的人,哪里会跳那个洋玩意儿?再说,我有重要情况向你报告,有她在场,反而不便。”
“请坐,柳先生。”田中仁次郎冲柳香圃打了一个手势,自己也坐了下来,“自我们达成秘密协定以来,我无时不在等待你的重要情报。可是,你太令我失望啦。你每次提供的情报,没有一件涉及到实质性的问题。当前,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海神雕像的下落。除此之外,我一概不闻不问。”
柳香圃对于田中仁次郎的傲慢态度,敢怒不敢言,只得压住火气说:“其实,我何曾愿意浪费彼此的时间?要说心急,我更甚于你。田中先生,我今天正是为海神雕像的事情而来。但这里人多眼杂,还是拣一处僻静的地方为好。你说呢?”
田中仁次郎点点头,说:“好吧,我们到外面去谈。”
两人刚站起身子,只见史小曼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田中仁次郎微微一笑,向史小曼行了一鞠躬礼。
“田中君,”史小曼说道,“看样子你们是想溜哇!”
田中仁次郎说:“你冷落了我的客人,这可是你的过错。”
史小曼瞟了一眼柳得圃,装出委屈的样子说:“柳先生拱手把我让给洋大人,这可怪不得我!”
柳得圃连忙点头说:“没错,没错,这不怪史小姐。”
史小曼笑道:“田中君,我答应为你作陪,是因为你曾帮过我,所以特地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你从中周旋,日租界怎肯放过那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愿你永远是中国人的朋友。你既然来了,我也就可以交差了吧?”
田中仁次郎说:“那我们就失陪啦。”
柳香圃双手一抱拳,说:“史小姐,兄弟告辞啦,后会有期!”
史小曼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冲田中仁次郎和柳香圃用双手打了个飞吻,说声“拜拜”便轻盈地走去。
“柳先生,”田中仁次郎说道,“我们走吧。”
柳香圃一直迷恋地看着远去的史小曼,听到田中仁次郎的话才猛地醒悟,忙跟随着走出了舞厅。
殿春的芍药花,在妩媚的阳光下吐着清香。恬静的园中,显得那样安谧。田中仁次郎与柳香圃信步绕过喷泉,来到了水边的草坪上。他们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便一同坐在了绿茵茵的草地上。
“柳先生,”田中仁次郎说道,“请讲吧。”
柳香圃揪了一把草,拿在手摆弄着说:“我想再问一下,你答应我的条件,真的能够兑现?”
田中仁次郎不屑一顾地说:“我是大日本帝国的谍报军官,不习惯重复自己的许诺。但是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凡效忠日本天皇并做出卓越成绩的人,最终会得到他所期望的恩赏。”
“好吧,我相信你们一诺千金。而我所提供的情报,也会令你满意的。”柳香圃说道,“昨天夜里,一个飞贼潜入潘家大院,企图盗走海神雕像,但由于潘家大院戒备森严,飞贼没有得逞。根据情况分析,海神雕像就藏在潘家祠堂中。潘梦熊担心事情泄密,在审讯飞贼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场。所以海神雕像到底藏在祠堂里的哪个地方,目前还没有摸清楚。”
“如此说来,海神雕像果然就在潘家大院!”田中仁次郎两眼熠熠闪光地说道,“那个飞贼如今关押在哪里,他一定知道海神雕像藏在祠堂中的确切地点。”
“很可惜呀!”柳香圃把手中的草用力一次,说,“飞贼已被投进了鼠牢,现在只剩下了一堆白骨啦!”
田中仁次郎一怔:“鼠牢?”
柳香圃说:“在潘家大院聚义堂的下面,设有一个地牢,专门用来对付反对潘梦熊的人。其中有一间鼠牢,坑中养着一群饥饿的老鼠。人被推入坑中,老鼠就会把人活活啃噬干净。”
田中仁次郎说:“想不到你们潘家大院,竟然还有这么歹毒的刑法。潘梦熊这么急于处死他,肯定飞贼掌握了密室的确切位置。柳先生,刚才你还向我保证说,你会让我满意的。飞贼已死,这又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你提供的情报,太不完善啦!”
柳香圃冷冷地笑道:“田中先生,我要向你提供的情报,其价值并不在于海神雕像藏在哪里,而是指使飞贼盗宝的那个人,大概比飞贼更重要。”
田中仁次郎的注意力,完全被柳香圃吸引住了。他冷静地注视着柳香圃,眼睛一眨不眨。
“飞贼的死活,本无关紧要。”柳香圃说道,“重要的是,那个指使他的人还活着。他的存在,对我们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如果能够将他抓住,还怕不知道海神雕像藏在哪里吗?”
“不必多做解释,他是谁?”
“牛延寿。”柳香圃说,“就是他,指使飞贼进入潘家大院,给潘梦熊通风报信。”
田中仁次郎沉默了。他没有料到,牛延寿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万一海神雕像被牛延寿盗走,“海神行动”就会以失败告终。他是这项行动的执行者,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同时,对日本帝国的圣战也将造成心理的压力。因为在他们看来,海神雕像不但是无价之宝,而且是“助战破寇”的象征。仿佛只要能将这位海上女神从中国夺走,日本帝国就可以在中国赢得辉煌的胜利。
“田中先生,”柳香圃说道,“为了谨防泄密,你们应该赶快秘捕牛延寿。不然的话,海神雕像就会被他人所夺。”
田中仁次郎说:“仅仅秘捕牛延寿,并不能使我们得到海神雕像。由于飞贼妄图盗宝,潘梦熊势必防范的更加严密。你是潘家大院的干将,又是潘梦熊的心腹,这盗宝的重任,理应落在你的身上。”
“难哪!”柳香圃摇摇头,说,“自从潘家大院来了仇英,我便多了一个劲敌。尤其他现在跟黎月萍打得火热,更使我的处境不妙。而且手枪护院队掌在黎月萍的手里,他跟仇英沆瀣一气,我难下哇!”
田中仁次郎说道:“凡事裹足不前,你怎能达到掌管山门的目的?一旦仇英与黎月萍联起手来,恐怕取代潘梦熊的将是仇英,而不是你柳香圃。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日本特务机关扶持的决不是无能之辈。如果你畏难怯步,我们将另请高明。”
柳香圃疑惧地看着田中仁次郎,讷讷她说道:“这……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不管怎么样,我对你们是有贡献的。仇英与黎月萍已经联手掌握了护院队,我就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怎么样?”
田中仁次郎说:“据我所知,潘梦熊不但好色,而且疑忌他人有夺爱之心。黎月萍是他所宠妾,只要你稍做手脚,还怕潘梦熊不把仇英赶出潘家大院?”
柳香圃叹了一口气说:“我何曾没有想到这一招?”
“那是你运用的火候还不到。”田中仁次郎说:“古往今来,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仇英也是血肉之躯,面对安琪儿一般的美姝,焉能不为之动情?只要他动情,就会有行动。有行动,就会露出马脚。”
这一番话,说得柳香圃醋性大发。那一张原本阴冷的脸,此刻如同打了一层霜,更加显得可憎可怖。那一对不大的黄眼珠,也闪射出狡黠凶险的目光。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田中仁次郎也突然沉默下来,迷惘地望着前边的池水出神儿。原来,是他自己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使他无限怅惘地回忆起遥远的往事……
那时,田中仁次郎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子。应征入伍后,便来到了中国东北,加入了关东军的行列。在他的学生时代,曾梦寐以求地向往中国。他最喜欢的歌曲就是《支那之夜》。记得小时候,每当他做完作业,父亲就给他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并对他说,这样好的苹果,在中国多得数不清。我们虽然居住在岛国,但中国才是日本人的老家。将来长大了,你要到中国去,用枪炮收回咱们的老家。因此,在田中仁次郎的幼小心灵中,便扎下了“中国应纳入日本版图”的毒根。
田中仁次郎的聪颖和信念,赢得了长官的垂青,很快就调到了关东军的谍报机关。在那里,他开阔了眼界,受到了极其严格的训练,而且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在他的心目中,最崇拜的人物就是山本五十六和土肥原贤二。他住过沈阳,到过长春,去过哈尔滨。他深深领略了东三省丽日蓝天的美好风光,已不再像《古那之夜》中唱的那样,“我要回到你的怀中,醒来时却是一场春天的梦”了。从此,他又疯狂地爱上了《满洲姑娘》。正在田中仁次郎春风得意的时候,接受了一项密令:乔装打入黎月萍的队伍,伺机予以剿灭。说起黎月萍的队伍,几百号人马,仿佛是一个小游牧部落,打到哪儿吃到哪儿。因为他们的枪口既对准地主武装,也对准张作霖的军队,并向日本人开火。有一次,他们截获了日本关东军的两卡车军火,这才招致日本人决心要消灭他们。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田中仁次郎扮成一位饥寒交迫的青年猎人,假装昏倒在黎月萍的驻地。他被“救醒”之后,编造了一个令人心酸的身世,被好心的黎月萍收留下来。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使出混身的解数,不但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而且获得了黎月萍的芳心。在那些时光里,黎月萍为自己终于找到如意郎君,整日里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对于田中仁次郎,黎月萍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就这样,黎月萍不知不觉地落进乡田中仁次郎的圈套,直到几百号人马陷入日本关东军的包围,她才清醒过来。然而,为时已经太晚了。黎月萍的人马,如何抵挡住武器精良的日本关东军?结果落得全军覆灭,只有黎月萍单枪匹马脱险而逃。田中仁次郎返回关东军之后,自然得到了嘉奖。后来有幸拜见了土肥原贤二,几经周折,调到了天津的日本特务机关任辅佐官。
每当田中仁次郎回想起这段往事,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苦涩滋味。那时候,他就已经发觉自己真心地爱上了那位美貌的满洲姑娘。但是为了效忠天皇,为了大东亚圣战,他必须压抑着个人的感情,把黎月萍的人马一步步引向冥冥之路。当他看见那些东北大汉,在激烈的枪炮声中纷纷倒下的时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更担心黎月萍也在这场劫难中,躺倒在血泊里。直到他眼看着黎月萍冲出重围,才高兴地流下了眼泪。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田中仁次郎却始终无法忘记黎月萍。多少回在睡梦中,他与黎月萍漫游在松林雪原,醒来时却是一场春梦。或许,这是由于他第一次同女炷接触,即令那是一场危险的恋情,却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其当知得知黎月萍流落天津,嫁给了两鬓斑白的青帮枭雄,心里便隐隐感到一阵痛楚。但是,这种感情他丝毫也不敢流露出来,因为一旦被上司察觉,他就会被视作大日本帝国的叛逆。在日本妄图鲸吞虎据中国之际,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罪名更令日本军人惧怕呢?为天皇而战,本是田中仁次郎唯一的精神之柱。然而对黎月萍的深切怀念,又唤起他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怀疑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是一场罪恶,更不认为这场战争最终也会给日本带来深重的灾难。他所渴望的,就是尽快实现大东亚共荣圈,以强者的姿态在中国傲首挺立。
温暖的阳光,把人照得懒洋洋的。柳香圃见田中仁次郎凝视着池水发呆,一时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又不敢贸然动问。
“柳先生,”田中仁次郎梦幻般地问道,“黎月萍最近的生活愉快吗?”
柳香圃想起田中仁次郎刚才的话,以为他也是一只色狼,便有些醋意地说:“那个娘儿们才貌双全,在潘梦熊跟前说一不二。如今又成了潘家大院的二当家,手里握着手枪护院队,真是活得又风光又滋润。田中先生,莫非你也想打她的主意?”
田中仁次郎恼怒地瞪起了眼睛:“八嘎!”
柳香圃禁不住吓得一激灵。
田中仁次郎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似的说:“我提醒你,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没有资格同我平等对话。我向你提出的任何问题,你只能如实回答,而不允许提出反问,更不允许用这种揶揄的口吻跟我说话。”
柳香圃也疾言遽色地说:“田中先生,你也值不当跟我发那么大的火。你要的是海神雕像,我要的是潘家大院。仇英是你我的共同敌人,不除掉他,咱们谁也甭想达到目的!”
田中仁次郎板着面孔说:“那就让我们共同除掉他吧!”
“那敢情好啦!”柳香圃说道,“田中先生,我设法把仇英送入日租界,到时候就看你手下人的啦!”
“一言为定!”
田中仁次郎说完,看也不看柳香圃一眼,便傲慢地转身走了。柳香圃闹了个没趣儿,站在那里傻傻地瞧着渐渐远去的田中仁次郎,只恨自己忘了人家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