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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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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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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雕像》连载

第四十五章 春香书院

温暖如春的房间里,装饰得非常华丽。屋里浮动着暗香,不知迷醉了多少人。潘梦熊和柳香圃对脸躺在床榻上,每人一支大烟枪,对着烟灯叭哒叭哒地吸着。这时,早有几名花团锦簇的歌伎,怀抱乐器走进房间,齐齐地坐在一顺边。堂中央站着唱手小翠仙,她不紧不慢地向潘梦熊和柳香圃道个万福。群英后的伎女尤精于歌唱,早年称她们为“唱手”。

“两位爷,”小翠仙细声细语地说,“请点曲子吧!”

柳香圃说:“小翠仙,五爷的口味你也知道,只管拣开心的唱。把五爷哄高兴了,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谢啦!”小翠仙嘻嘻一笑,“说来这青楼小曲,有‘酸甜苦辣’四种味道,五爷想听哪一种呢?”

潘梦熊觉得这话说得挺稀罕,便顺口说道:“我见过的青楼女子也不少,还从没听说过小曲有酸甜苦辣之分。你也不用给我解释,先唱个‘辣’的吧!”

潘梦熊的话一落音,丝竹管弦便砰然而起。小翠仙一改妩媚温柔的神态,粗门大嗓地唱起来:

三妻六妾一大堆,

恨你小子爱扒灰。

牌九打得震天响,

恨你小子老吃亏。

吆三喝四喊得欢,

恨你小子是酒鬼。

起早贪黑你嫌累,

恨你小子是棒槌。

惹得老娘动了气,

叫你当个大乌龟!

潘梦熊喷然而笑,说:“老板娘虽然像只母老虎,可碰上这么个倒霉的爷们儿,也难为了她。罢啦!罢啦!你再唱个‘苦’的给我听听。”

小翠仙抿嘴一笑,也不接话,又随着凄凄切切的曲调唱起来:

奴家本是乞丐女,

一只破碗,

一根打狗棍……

潘梦熊笑骂道:“真他妈的!那沿街要饭的也能入小曲?”

小翠仙说:“那就来个‘甜’的吧!”

曲调陡然一变,换成了轻佻活泼的旋律。小翠仙随着悦耳的乐曲打响了牙板,扭捏作态地又唱了起来:

花儿开在月光里,

你缠着妹妹要个吕。

脸儿热辣辣,

心儿甜蜜蜜。

哎哟我的情郎哥呀,

小妹妹爱的就是一个你!

柳香圃嘻嘻地笑着说:“你要是唱‘小妹妹看见了白老鼠,心儿突突,腿儿酥酥’,那可就更过瘾啦!”

潘梦熊说:“我听这支小曲还算入耳,就是短了点儿。”

小翠仙笑吟吟地说:“五爷既然爱听长曲,我就给您老唱支《夜深深》吧!”

“好!”柳香圃连忙拍手叫好,“这里少不了《西厢记》的‘脸儿相偎,腿儿相压’!小翠仙,你就快唱吧!”

小翠仙吃吃一笑,冲几位伴奏的姐妹连击三掌,那丝竹管弦立时悠扬而起。小翠仙伴着乐曲,风摆荷叶般地扭了起来,更加重了气氛。潘梦熊和柳香圃被小翠仙舞得心花怒放,连大烟枪都扔了。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领略了小翠仙的风骚。只见小翠仙嫣然一笑,俏模俏样地冲潘梦熊飞了个媚眼,把个潘梦熊引逗得心里直痒痒。小翠仙的一颦一笑,简直把两个男人的魂儿都勾走了。顷刻之间,暗香浮动的房间里,萦绕着小翠仙美妙悦耳的歌声:

小茜窗外夜深深,

小茜窗里人昏昏。

不是奴家爱糊涂,

只怪你整夜要亲亲。

我是一半儿的喜,

又是一半儿的恨。

昨夜你说来陪奴,

却把马儿拴在了她家的门。

我开口想骂你,

嘴儿张开,

不想换成了莫负今夜好良辰!

小翠仙面带表情地边歌边舞,潘梦熊喜滋滋地摇头晃脑,柳香圃也高兴地直抓耳挠腮。小翠仙一曲方住,余音犹存。潘梦熊喜不自禁地连鞋也顾不上穿,跳下床榻,一把将小翠仙揽在怀里。

“我的小心肝!”潘梦熊紧紧地握着小翠仙的手,说,“过去虽然见过你,却不知你有这般好的本领。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把你接出去,你说好不好?”

小翠仙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在风月场上唱了多年,也算是个老手了。她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她的容貌和舞姿,不知令多少狎客流连忘返。但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依仗着自己身怀绝技,便发下卖艺不卖身的誓愿,连老鸨拿她也没办法。别看她平日温和柔顺,却是个烈性女子。记得有一个富商出重金买她做小老婆,她要死要活地想跳楼自杀,闹得上上下下乱了手脚,多少天也安静不下来,那个富商也就只好作罢。小翠仙虽然早有从良之心,却难得碰上个可心人。此时潘梦熊要接她出去姘居,她如何肯答应?

“五爷,”小翠仙婉言推脱说,“多谢您老人家的好意。只是我平日放浪惯了,既忍不得寂寞,更舍不得众家姐妹。五爷喜欢听我唱,全是您老人家给我的造化。日后五爷心里有我们姐妹,肯常来坐坐,就算是疼我啦!”

潘梦熊因为心里还惦记着李瑞娘,也就没有跟小翠仙认真,不禁嘻嘻哈哈地说:“既然你舍不得这个地方,我要是勉强你,倒显得五爷我太不近情理。不过,你待在这里,我总有些放心不下。你倒不如认我做个干爹,也免得日后有人欺负你。”

小翠仙闻听,趁机脱开潘梦熊,忙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娇声细语地叫了一声“干爹”。其实,小翠仙的干爹说起来不下十几位,都是些有钱有势的阔佬。也正因为她有这么多叫得响的干佬,才使她在毁人的风月场中,保住了自己的清白。潘梦熊听小翠仙口呼“干爹”,一时高兴,竟把手上的钻石戒指捋下来,亲手给小翠仙戴上。

“香圃!”潘梦熊兴致勃勃地说,“你去传我的话,凡在场的妞儿,每人赏两块大洋。在下边侍候的,每人给一块。再派人去叫一桌上等酒席,一来为李端娘接风,二来为我的干女儿庆贺!”

柳香圃早就在打小翠仙的主意,此时不免生出一腔醋意。然而,他不敢为了一个烟花女子,去跟潘梦熊争风吃醋。于是,他赶忙答应一声,走出了房间。

小翠仙为了讨好潘梦熊,说:“干爹,我再给您弹个古曲吧!”

潘梦熊点头说:“好!”

小翠仙怀抱琵琶半遮面,在乐伎们的精心伴奏下,弹奏起著名的古曲《十面埋伏》。。这首描写楚汉相争的古乐曲,触动了潘梦熊的心事。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出房门,凭栏仰望满天星斗。忽然,潘梦熊听到群英戏院的方向,隐约传来一片吵闹声,并夹杂着粗暴的叫骂。接着,便是砰砰两声枪响。震撼人心的《十面埋伏》乐曲嘎然而止,四周顿时一片死寂。潘梦熊镇静地微捻胡须,慢慢地转过身子。

“小翠仙,”潘梦熊说道,“不要害怕,只管用心弹。”

一言方住,扣人心弦的琵琶乐曲声,又在房间里响了起来。潘梦熊颇有大将风度地凭栏而立,倒背着双手,依然仰视着深邃的夜空。叮叮咚咚的琵琶声,一忽儿好似刀剑相碰;一忽儿又好像铁蹄奔腾。琵琶古曲此时已进入高潮,令人惊心动魄。潘梦熊正听得入神,突然砰地一声,琵琶弦断了,古曲嘎然而止。潘梦熊心中一惊,顿时沉下脸来,却压抑着没有发作。恰好这时,柳香圃走上楼来。

“五爷,”柳香圃说道,“听回来的下人说,警察局派来了全副武装的保安中队,在戏院里架起了机关枪。刚才那两声枪响,是保安队呜枪示警。这会儿戏院已经开锣了,李瑞娘马上就要登场啦!”

此刻,潘梦熊的兴致已经没有来时那么高了。他沉吟不语地转身走进房间,重新坐在床榻上。随身而进的柳香圃,一眼看见小翠仙正在给琵琶换弦,立时明白潘梦熊为什么脸色那样阴沉了。记得那次潘梦熊在庆云戏院听《四郎探母》,正在叫劲的时候,胡琴突然断了弦。他一怒之下指使十几个打手冲上台去,把琴师毒打了一顿。偏巧就在当天夜里,他的长子因生天花死在病上。

“你们是怎么搞的?”柳香圃喝斥道,“五爷最恼的就是曲中断弦!”

小翠仙吓得慌忙起身,垂立在那里不敢吱声。

潘梦熊说:“你不要吓着她。”

小翠仙战战兢兢地说:“干爹,女儿该死,扫了您老的雅兴。”

潘梦熊虽然心中烦躁,却不好在刚认下的干女儿面前发作,便和颜悦色地说:“赏钱照发,你们先下去吧!”

小翠仙十分乖巧,便装出非常委屈的样子答应一声“是”,领着几名乐伎退出了房间。

柳香圃问:“五爷,您不再抽几口?”

潘梦熊打了一个哈欠侧身躺下,顺手拿起了大烟枪慢慢地装上烟泡,说:“香圃,刚才的一曲‘十面埋伏’,勾起了我的心事啊!想我潘某,自承继老太爷的家业以来,也堪称津门一霸。以我的财势虽然抵不上苏尔钦,但我的武威却远远地胜过他。在老太爷的面前,我已夸下海口,必置苏尔钦于死地。无奈苏公馆地处英租界,又与官警来往密切,使我一时难以制服他。尽管仇英弄走了苏公馆价值不菲的洋布,但以他的财势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如今,苏尔钦又成立了商业自卫队,显然不是个好兆头。一旦他与其他势力联合起来,岂不是要陷我于十面埋伏?”

柳香圃忙上前为潘梦熊点大烟泡,乖觉地说:“五爷的顾虑,不无道理。据我所知,苏公馆正在招兵买马。有一些专与我们作对的武林高手,投在了苏尔钦的门下。他们的武器装备,也已经超出了自卫的限度。不用说,自卫队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假如我们不早做准备,难免要吃大亏。”

潘梦熊不由得说道:“莫非苏尔钦已经知道那批洋布为我所夺?”

柳香圃阴冷地说:“施强和海乐山不是等闲之辈,手下有不少耳目,这件事岂能瞒得了他们?苏尔钦成立自卫队,必定是由此而起。我真后悔当初不该纵容仇英去夺洋布,平空给五爷带来了烦恼和麻烦。”

潘梦熊说:“我与苏尔钦有世仇,早晚是要干一仗的。幸亏在娘娘宫收了仇英。不然的话,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旦投奔了苏公馆,那麻烦可就大啦!”

柳香圃说:“五爷慧眼识英雄,这是潘家大院兴旺的根本。不过……”

潘梦熊问:“不过什么?”

柳香圃诡秘地说:“五爷器重仇英,乃是帅才的心胸。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那批洋布得而复失,五爷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潘梦熊不动声色地问:“依你看,这里面会有嘛文章?”

柳香圃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实在不好讲呀!”

潘梦熊说:“有嘛不好讲的?讲错了也没关系,说吧!”

“五爷,恕我直言。”柳香圃故意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洋布不翼而飞,我有三个疑点。汪怀丹是出了名的经商有方、老奸巨猾,竟这般轻易地上了仇英的当,这是其一;布匹秘密运往保定,为什么一出天津就遭抢劫?这是其二;仇英自入潘家大院,为什么经常独往独来、行踪诡秘,这是其三。五爷,我们对仇英的过去并不了解。万一他跟我们拜的不是一炷香,这家贼难防的教训,对我们来说就不同寻常啦!”

潘梦熊不禁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仇英是苏尔钦的奸细?”

柳香圃说:“自古以来,兵不厌诈啊!”

潘梦熊捋了一下胡须,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自从那天夜里,潘大可对潘梦熊说仇英颇像仇人仇世清,他便对仇英提高了戒心。此时经柳香圃一说,心中更加产生了疑虑。他十分清楚,倘若仇英真是仇世清的儿子,或是苏尔钦派来的奸细,都将给潘家大院带来致命的打击。这时他才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让黎月萍教仇英枪法,更不该让黎月萍与他姐弟相称。

“五爷,”柳香圃知道潘梦熊的心里对仇荣发生了动摇,便进一步说,“也许您已经查觉到,仇英在极力讨好三太太。就说那天他们去靶场练枪,两人撇开众弟兄,竟回来的那么晚。我真担心三太太由于年轻,一时被仇英哄骗住,反而去替他说好话。到了那时候,五爷再去约束,恐怕就不容易啦!”

潘梦熊猛然瞪开眼睛,冷下脸来说:“难道他们会有越轨之心?”

柳香圃乖觉地说:“我从来不怀疑三太太对五爷的忠诚,也不敢硬说仇英对五爷怀有二心。不过,干柴遇到火星儿,难免会燃烧起来。如今日本人大军压境,天津旦夕难保。而各方势力,又在明争暗斗。假如在这个关键时刻,内部闹出乱子,潘家大院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当然,五爷胸有韬略,小弟望尘莫及,所以难免会杞人忧天。”

“你能对我知无不言,也是出于一片真心实意,这怎么能说是杞人忧天呢?”潘梦熊说道,“香圃,你跟随我多年,我是把你当贴心人看待的。今后你替我多留点儿心,有什么风吹草动,但说无妨。不过,若有人对他俩恶语中伤,你也要如实告诉我。”

“是!”柳香圃点头说,“有什么事儿,我一定如实禀告。”

“香圃,”潘梦熊问道,“你是潘家大院的军师,在与苏尔钦的对抗中,你说我应居守势,还是采取攻势?”

柳香圃说:“其实,仇英去昌盛祥绸布庄智取洋布,就已经首先展开了攻势。此时若要再居守势,却已欲罢不能了。”

潘梦熊情不自禁地颔首说道:“潘家大院的人要都像你这样忠心耿耿,有真知灼见,何愁山门不发扬光大!”说着,他亲自给柳香圃的烟枪里添了一个大烟泡,“当今的天津卫,你争我夺,难说鹿死谁手。真不知日本人进城之后,会是个嘛局面?”

柳香圃见潘梦熊为他添烟泡,似乎受宠若惊,忙讨好地说:“依五爷的威势,即使日本人在天津称王称霸,也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未必啊!”潘梦熊慢慢地摇摇头,说,“我与日本人没有什么交情,他们哪里会把我放在眼里。”

柳香圃凑近潘梦熊诡秘地说:“其实,能不能跟日本人亲善,并不取决于他们,关键还要看五爷您的态度。”

潘梦熊说:“自古以来,胜者王侯败者贼。日本人既然能打进来,自然就可称王称霸。想那满洲鞑子,兵强马壮,一古恼地侵吞了汉人的地盘,改明为清,做了中国的皇帝。只要日本人不铲平我的潘家大院,他们就是改了民国的年号,我也懒得与他们为敌。”

“五爷算是把中国的历史吃透啦!”柳香圃连连点头说,“将来被同化的是他们日本人,我们照样还是现在这副老样子。难怪老蒋说,攘外必先安内,那是有道理的。”

潘梦熊颇有英雄所见略同地说:“要说有远见的,还要推咱们青帮的老祖师爷。不是他们三老改‘反清’为‘扶清’,青帮哪里会有今天的势力?”

柳香圃见话题扯远了,便说:“五爷,据说日军很快就要进天津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这样他们才会把您放在心上。只要将来能跟日本人打的火热,还怕搞不垮一个苏尔钦?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潘梦熊说:“青帮的规矩你是最清楚的。要想拜山门,就得拿出进献礼。我想那日本人的规矩,与咱们青帮也差不了多少。可是,我送给他们什么好呢?”

柳香圃神秘地说:“据说,清朝年间,咱们天津卫出了一件国宝,是一尊颇有灵气的海神雕像,那日本人想它都快想疯了。如果五爷能访出它的下落,必然会使日本人喜出望外。到那时,还怕日本人不给五爷好处?”

潘梦熊陡然变了脸色:“这件国宝,你是听谁说的?”

柳香圃胆怯地瞅着潘梦熊,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有没有这件东西,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只是早年听人说起过,也忘了是哪位爷讲的啦!”

潘梦熊的脸色这才恢复了常态。柳香圃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又殷勤地给潘梦熊点烟泡。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挑,几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众星捧月似的拥进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她身穿紫红色旗袍,外罩时髦的马甲,脚下是一双绛紫色的高跟皮鞋。一张鹅蛋形的脸庞上,描着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一双秋波横溢的杏仁眼,闪闪发亮。线条优美的鼻翼下,有一张轮廓清晰的红润嘴唇。从那闪着油光的两颊上,便知才刚洗褪了油彩。此刻,潘梦熊和柳香圃只觉得眼前一片光彩夺目,顿感眼花缭乱。他们忽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像中了邪似的两眼发直地盯着那位美人,好一会儿才透过气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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