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盛祥绸布庄经理室不断有伙计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都显示出一副兴奋的样子。帐房先生坐在桌前,登记着要求参加商业自卫队的人员名单。汪怀丹一只手举着紫砂小茶壶,一只手不停地摸着秃顶,脸上堆满了笑。海乐山坐在一旁,悠闲地扇着扇子。伙计们围着汪怀丹,止不住七嘴八舌地东问西问。
胖伙计问:“老板,真的多发一半薪水?”
汪怀丹说:“板上钉钉的事儿,诓你干嘛!”
瘦伙计问:“发枪也是真的?”
汪怀丹说:“我嘛时候骗过你们?”
胖伙计笑了:“发枪不发枪我倒不在乎,只要给钱就行!”
“你们可都听好了。”海乐山清了清嗓子,说,“参加商业自卫队,那可是真刀真枪地干。表面上看是为了保卫苏公馆的财产,而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你们每一个人的利益。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深刻的道理,你们可要闹懂了它!”
胖伙计说:“海先生放心,我们都懂!你讲的这个道理不就是说,大河没水小河干吗?”
瘦伙计说:“那叫锅里没饭碗里空!”
汪怀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说:“你们讲得都没错儿!”
海乐山站起来说道:“汪老板,我还要去会一个人,先走一步啦!”
汪怀丹忙说:“海先生走好!自卫队员的名单,我会尽快送到苏公馆的。”
汪怀丹将海乐山送出了绸布庄的门口,依然说着恭维话。在海乐山的帮助下,他家的封条撕得干干净净。如此大恩大德,他怎能不心存感激之情呢?汪怀丹几次要宴请海乐山,都被海乐山婉言谢绝了。这样一来,汪怀丹更觉得过意不去了。有心给海乐山送一份厚礼,又怕海乐山不要。想来想去,只有恭恭敬敬地对海乐山高接远迎,以示自己对他的尊崇。
海乐山离开昌盛祥绸布庄,直奔意租界而去。老家的来人,至今仍住在旅馆里没有回去,令他十分不安。
记得那天风雨中,一个打着雨伞的陌生老人来到苏公馆,要求见海乐山。待海乐山见到那人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个人竟是海乐山家中的老管家。海乐山没敢把他带进苏公馆,两人就站在靠近大门口的地方交谈起来。
“老管家,”海乐山着急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老管家操着一口山东话说:“少爷,我可是费老劲啦!老爷打发我来天津,叮嘱我必须找到你,不然就不许回济南。”
海乐山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老管家说道:“老爷说了,天津危在旦夕,不放心你啊!少爷,你不是写信说,你在天津开公司吗?怎么给人家当上保镖啦?”
海乐山说:“这不关你的事,回去也不准告诉老爷。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回旅馆去,晚上我去看你。”
老管家说:“少爷,你还是跟我一块回济南吧!”
海乐山说:“你怎么这么噜苏,再不赶紧走,就会暴露我的身份。”
老管家不满地嘟囔着说道:“放着少爷的日子不过,却硬要给人家当保镖,真叫人没法子理解。”
不料想,苏文婕站在楼房二楼的一个窗口前,看到了他们俩。急得海乐山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老管家劝走。后来,苏文婕问海乐山那个老人是谁时,海乐山撒谎说是徒弟的爷爷,因为孙子老爱跟人打架,跑来告状的。苏文婕信以为真,总算被海乐山搪塞了过去。
三天过去了,老管家还待在意租界的一家旅馆里,海乐山如何不着急?海乐山来到那家旅馆,推门走进客房,一把将睡在床上的老管家拽了起来。
“老管家,”海乐山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老管家也着急了,说:“不把你接回济南,我怎么向老爷交差?”
“我不是跟你交待过了吗?”海乐山说道,“你回去就跟老爷说,我在天津混得挺不错。等过一段时间,一定回家看望他老人家。”
老管家一撇嘴,说:“我一辈子没在老爷面前说过瞎话,你叫我瞪着眼睛骗他,那不行!”
海乐山急得直跺脚,说:“你怎么这么固执!”
老管家说:“除非你告诉我不回济南的真正原因,不然我就不走。”
海乐山一屁股坐在床边,说:“你太可气啦!”
老管家瞟了海乐山一眼,说道:“你说实话吧,为什么非要赖在苏公馆当保镖?你不说?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海乐山一怔,说:“你知道什么?”
老管家索性说道:“你是因为看上了苏公馆里的那位小姐,这才卖身为奴的,对不对?”
海乐山忽地一下站起来,说:“胡说八道!”
老管家歪着脑袋瞪着海乐山,说:“我胡说八道?我在苏公馆门口蹲了好几天,直到看见了苏小姐,我才恍然大悟。少爷,我这把年纪,见得多啦!”
海乐山知道瞒不住了,只得说道:“老管家,回到济南,你可千万不要乱说啊!”
老管家起小看着海乐山长大,可谓情深意重,不免说:“少爷,咱们在济南府也是个首屈一指的大户,干什么不打发媒人登门求婚,非要卖身为奴呢?”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海乐山说道,“要是打发个媒人就能如愿,我也不会去当登徒子。话就说到这里,明天你就启程吧。”
老管家说:“少爷,你总该叫我知道,你跟苏小姐交心了吗?”
海乐山说:“你问的太多啦!再要是跟我没完没了的纠缠,少爷我可就真的要发火啦!”
老管家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今天就走!”
老龙头火车站离旅馆并不远,海乐山直到把老管家送上去往济南的列车,这才放下心来。在回苏公馆的路上,海乐山的心里始终沉甸甸的。自己的心事,竟然被老管家一语道破。当初为情而来,却没有落得唐伯虎卖身相府戏秋香的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暗恋的小姐爱上别的人,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本想快刀斩乱麻,砍断情丝,一走了之。无奈苏公馆陷入危难,亟需加强防御力量。倘若在这个时候离开天津,岂不是要被人家耻笑?好歹他已将老管家打发走,那藏在心中的秘密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海乐山回到苏公馆,觉得百无聊赖,便在院中练开了拳脚。正练到酣畅淋漓之时,忽见苏文婕从楼房里走出来,便情不自禁地收了拳势。
“海乐山,”苏文婕笑孜孜地走过来,说,“你的功夫真不错啊!”
海乐山客气地说:“小姐过奖了。”
苏文婕问道:“最近外面有什么新闻吗?”
海乐山说:“不知小姐想听那个方面的?”
苏文婕拐弯抹角地说:“我嘛,从小长这么大,一直就在租界地里来来往往,很少去老天津卫的闹市区里游逛。自打那天去了娘娘宫,才知道还有那么一个热闹的地方。听叔叔说,那一带是潘梦熊的地盘,你就说说潘家大院的事儿吧!”
海乐山禁不住说:“小姐怎么忽然对潘家大院那么感兴趣?”
苏文婕顺口答道:“好奇呗!”
海乐山淡淡一笑,说:“只怕小姐心口不一。”
苏文婕由不得注视着海乐山问:“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小姐,恕我斗胆直言。”海乐山说道,“小姐之所以对潘家大院感兴趣,是因为那里住着仇英吧?”
苏文婕满不在乎地说:“是又怎么样?”
海乐山面无表情地说:“小姐,苏潘两家已经摆开了阵势,争斗一触即发,这你不是不知道。”
“谢谢你的指教。”苏文婕冷着脸说,“苏潘两家的仇恨,与我和仇英有什么关系?”
海乐山说:“过去你可以这样讲,可现在就不同了。”
苏文婕问:“为什么?难道我不是昨天的我,他也不是昨天的他吗?”
海乐山说:“你还是昨天的你,但他却不是昨天的他啦!”
“你什么意思?”苏文婕目不转睛地看着海乐山,“你是不是要说,诈骗昌盛祥洋布的案犯,就是有恩于我的仇英?”
海乐山诧异地问道:“小姐已经知道啦?”
“当然是我猜到的!”苏文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就算是仇英,又怎么样呢?他初到天津,不知道潘家大院的底细。被贼人欺瞒而误入岐途,也是在所难免的。如今到处都在抵制日货,那批东洋花布,原本就是用非法手段走私而来。无论是谁把它骗走,都不为过嘛!”
海乐山不禁说道:“你是苏公馆的小姐,仇英是潘家大院的干将。苏潘两家誓不两立,苏先生岂肯容你对仇英心存好感?”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苏文婕说道,“我从来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更不允许别人来摆布我。”说着,她转身就向大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叔叔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去楚先生家了。再见!”
海乐山望着苏文婕渐渐远去的身影,后悔不该跟她谈起仇英。他禁不住暗暗地问自己,假如苏文婕知晓他心中的秘密,该会怎样看他?哼,分明是出于嫉妒,才拿苏潘两家的仇恨说事。想到这里,那脸上竟感到一阵热辣辣的。这时候,施强走了过来。
“乐山兄,”施强顺口问道,“刚才跟小姐聊什么呢?”
海乐山脱口而出:“唉,一言难尽啊!仇英真不该进潘家大院,更不该诈骗苏公馆的洋布,他枉费了苏小姐的一番情谊。”
施强一怔,说:“乐山兄,你跟我说实话,小姐是不是看上仇英啦?”
海乐山突然有些冒火地说:“如今两家已是剑拔弩张,开什么玩笑!”
施强见海乐山莫名其妙地发火,便说道:“嗨,你动什么肝火呀?如今的洋学生,什么人不敢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仇英拖进苏公馆!”
海乐山情知自己刚才的失态,于是放缓了语气说:“你想过没有,以仇英的为人处世,他不像是个黑道上的人,可为什么偏偏要在潘家大院落脚呢?”
施强点点头:“这事儿是有点蹊跷!”
海乐山不禁叮嘱道:“施强兄,在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先不要对苏先生讲,免得招风惹雨,节外生枝。”
“这个自然!”施强说道,“苏小姐的脾气,我早就领教过了。连苏先生都让她三分,我又何必去讨没趣儿。”
海乐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说:“仇英救过小姐,有恩于苏公馆,苏先生一心想要报答他。如今他投奔了潘家大院,恩人就变成了仇人。有朝一日与他对阵,不知该当如何?”
“唉!”施强感叹地说:“真有那么一天,也只好各为其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