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仲江缠着父母,要和舅爹、哥哥上坡,代父亲看守生产队的苞谷。自从苞谷吐缨结粒后,生产队安排全队的男劳力守护,除了防人偷,更多的是防止野兽糟蹋(白天专门派人拿着响篙或火药枪,轰走成群结队飞来啄食苞谷的乌鸦)。
父母同意后,仲江带上平时用来与寨上伙伴们打仗的武器:慈竹做的水枪,用五木子作子弹的水竹枪,还有一把木制的军刀。他说可以用这些武器帮哥哥们打坏人,追野兽。成竹、孟江一笑,除带上吓野猪的响篙和一把柴刀外,也带上了自己的武器:水竹杆做弓、麻线做弦和竹尖做箭头、马耳杆做箭杆的弓箭,木叉和橡皮做成的弹弓。他们说,这两件武器才会威力无比。河义夫妻俩听着他们的争论,会心一笑:他们都还是孩子。
偏西的月亮在天顶渐渐亮起来,三人来到半坡黑压压的苞谷林中,将被子和床单放在前大后小依坎搭建的人字形茅草棚里,找来枯枝枯草,割来青草盖在上面,划燃火柴点燃,开始驱蚊子。三人在棚里坐一阵,又站出来噢哈噢哈地吼两声。仲江带去的水枪没有用,这里离半坡出水的地方虽然不远,但谁也不愿陪他去玩,带去的五木子不一会就被他打完。舅爹不准玩竹弓,说是万不得已,不能射不多的几根箭杆——射出去就找不着了。他只好用哥哥的弹弓——地上有用不完的石子,向风吹响的苞谷丛射出一两颗石子。刚射出两颗,又被他哥哥制止,说那样会打坏苞谷,或打断苞谷杆。他只好向连接苞谷丛边的树林乱射一通。
仲江累了,坐下来居高临下看着月光下的青龙坝。
怎么看,青龙坝都像一只木船。三面环山,长有十四五里,最宽处有四里多,窄处也有两三里。全村十多个寨子,四百多户人家,成堆成团地散落在坝子两边的山脚,每个寨子都有一个主姓,有的甚至无一杂姓;听大人们讲,大炼钢铁前,每个村寨后面,都是茂密的树林,寨前都有许多铁锅般大小的风水树。据走南闯北的老人讲,方圆数百里,就数这个坝子最大。坝上一丘连一丘的田,连接着两山山脚的土地,如果风调雨顺,能使这里的多数人家自给有余;如果遇旱遭涝,或多或少就有人外出逃荒要饭。
坝子北山半坡有一道高达三十多米的悬崖,犹如城墙耸立在那里,人称白虎岩。悬崖上有一条人工凿出的羊肠小道,翻过两山相接的双龙坳,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双龙场。那是一个繁华的场镇,是区公所所在地。途中要经过一道长长的峡谷,谷中有一条蛇型的溪流,名叫双龙河。谷中人烟稀少,一条小路,有二十四次穿越双龙河,俗称“二十四道脚不干”。如果从双龙去乌江县城,还有五十多里的路程,与从青龙坝经青龙场去乌江县城近不了多少。
坝子两边的山坡,生长着不多的树木,树下丛生着杂木和刺草。两道山梁,就像两条巨龙,从北往南,齐头并进逶迤而去。东边的青龙山,在面对古家寨的山脚,有一面高数十米,宽约五百米的悬崖,人称青龙岩。黑白相间的石壁间,不时长出几棵岩树,有松、柏,也有杂木。远远看去,壁上石纹,隐现着一条犹如喝水的巨龙,岩上的树木,正好组成了龙角、龙须、龙爪。
岩脚的洞叫青龙洞。洞上并列两小洞,叫龙眼洞;三洞洞洞相连。往里走,宽处可容上千人,窄处只能一人蹲行。这里解放前曾是土匪头子晋成皇、尚山卒逃遁的营盘,尚山卒等匪众后来被解放军堵在里面全歼了。
洞中暗河四布,底洞暗河的水,人们多次倒谷壳试验,都从青龙场那边的龙溪洞流了出去。由于坝子出口处忽然变高,这个洞就成了坝上人的救命洞。坝中四处来水,多从洞出。每逢暴雨,洞中进水有限,坝子就变成一片泽国。雨季多是插秧时节,其结果可想而知。仲江想,要是有一条大龙从青龙洞钻进去,再从龙溪洞钻出来,将洞变大,洪水就不会再淹没庄稼了。人从洞中去青龙赶场,还免了爬坡下山多走近十里山路之苦。
从坝子的北边往南走,进入虎跳崖,也就进入了沿江县境。从虎跳崖沿岩壁小路转到羊落坨,向上走一段后经枫林坝,再走十来里,就到了虎坪场。
古家寨就坐落在西边白虎山的山脚,坝子的下部。从寨边河沟连接青龙沟的河坎上,原来浓荫铺地的十多棵古柏,已在大炼钢铁中砍伐。寨上房屋鳞次栉比,木檐青瓦中茅草房参差;不论穷人或富户,房前屋后或房侧,都有一片竹林,或三两株李树桃树。仲江的家就是寨上最上边那栋房子。
夜已深,月亮渐渐落下白虎山,青龙山半山以上还是明晃晃的,白虎山这边却变得恍惚起来。不一会,青龙山也变得黑乎乎的。山野的虫声越来越密,不时吹来的山风,虽然凉爽,那林中,苞谷丛由远而近的哗哗声,却也令人胆战心惊。不一会,仲江看到青龙山出现了几处鬼火,好像还在飘动;苞谷丛边的树林深处,也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呱呱鬼叫。后来他从书上知道,那鬼火是粪便或朽木中的磷在燃烧,呱呱叫的是鹭鸶。当时却令他毛骨悚然,赶快跑到棚中,睡进坐着摆龙门阵的哥哥和舅爹中间,用被单将头紧紧蒙着,缩成一团……
第二天吃早饭时,颜河义笑着问仲江还要不要上山看守苞谷,他嗫嚅着小声回答:“不去了,山上的蚊子咬人又痛又痒。”
成竹和孟江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