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七十多天的干旱,使青龙坝山上的苞谷过早干枯,结苞的不多,饱满的更少。山脚的田里,长着许多秧苞草,有的被小孩玩耍时烧成了黑黑的一片,犹如地图,不少家长因此被扣工分,小孩被打骂一顿。为避免更大的损失,生产队开始组织割秧苞草,为牛过冬储备吃料。上坡将零星的苞谷收回来,每人分得二十多斤;将烂田里的谷子打来,每人分得五十多斤;将红苕挖下坡,每人分了三十多斤……颜仲江和寨上的小孩,到田里捡拾断落的谷穗,发现烂田的裂口,比脚板的长度还要宽,有的地方能落下一头猪崽。
过了中秋,青龙坝下了一场大雨;此后一连二十来天,阴雨绵绵。天晴后,队长古成旺喊在田里点上麦子,在坡上撒荞子,可惜低洼处的许多田积满了水,不能种冬季作物。古成兰一家,也忙着在自留地里,种麦子,撒荞子,播冬洋芋,栽蔬菜。她时常对成竹和孟江说些他听腻了的话:菜当三分粮,菜园当间仓。如果五九年六0年允许自己开锅燃灶,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种完冬季作物,生产队号召大家出去做副业,每天交一块钱给生产队。寨上的石匠或木匠,出去转一圈又回来了。俗话说,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所见方圆数十里,干旱比青龙坝还严重。这种年景,谁会给老人打碑包坟?谁家有钱有粮添置石磨石碓?更不要说安装石阶阳石院坝了。同样的原因,欲打嫁奁嫁姑娘的推迟了婚期,原来打算装修板壁或建新房的都已搁下。
春节里,古成兰为孟江讨过庚,随后结婚。因仪式过于简单,女方的母亲古成梅有些不满,但也理解荒年只能如此,上面也一再要求不准信迷信,不准铺张浪费,更何况“养女是弱门”。
结婚三天后,孟江在一家人的护送下,去姨妈家入赘,分别时,一家哭成了泪人。成竹拉着孟江的手不放,被颜河义拖着离开,他大声呜呜地哭着走出很远才停下来。
进入二月,公社派人调查春荒。来古家寨调查的,是信用社的杨天福,仲江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参加没收他海椒的杨胖子。他直接走进古成旺家,说寨上一些人家的贷款已经到期应该归还了。罗来花听说他要了解群众的生活困难情况,从后门来找古成兰,说家里还有两碗糯米,借两个鸡蛋去给杨胖子烘糯米饭吃。吃饭时,夫妻俩将寨上困难户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其中不乏夸张之处,当然也包括自己。送走杨胖子,罗来花有意或无意将她为困难人家说好话的事宣扬出去,自然赢得了不少悦耳的感谢。
古成旺从邻队得知古家寨第一批没有一户被救济,就跑到公社找徐书记询问。徐庆国说:“杨天福回来说,古家寨的生活不是很困难,连你们这种困难户吃的都是鸡蛋‘油炸米’。第一批主要是解决特困户,指标又少,古家寨就安排了你一户,五十斤苞谷。主要考虑到干部下队时,无多不少要在你们那里吃两顿。”
古成旺打断徐庆国的话,向他解释当时招待的情况,再次反映一些困难户“确实揭不开锅了”。徐庆国听后说:“再困难也只有等第二批指标了。”
古成旺托在街上的亲戚去粮站背回五十斤苞谷,待天黑才从青龙场背回家。罗来花听古成旺回来说了没能评上第一批救济的情形,小声骂道:“早晓得杨胖子是这样,该倒了喂狗。喂狗看屋还要叫两声。”更使他们难堪的,是自己得五十斤救济苞谷的事,从青龙公社传到了古家寨,夫妻俩备受了一段时间的冷眼。
星期天,颜仲江吃过早饭,背上背篼和挑着两只背篼的父亲上白虎山烧草灰积肥,交生产队记工分。走到半山,看到沟里昨天被牛世荣不小心烧毁的大片山坡,留下了一沟漆黑涂上山顶,一些人在那里砍未燃的杂木,扛回家做柴烧。他与父亲来到半坡,寻找到一片茂密的杂草,放下背篼,蚕食一样,向四周割起杂草来,将杂木剔去枝桠丢在一边,留下松、杉、柏、枫、杨五大树木苗。那杂草多年未割,上面金黄,中部黑红,底下则是断裂的很厚的一层枯草,黑黑的,有的已成粉沫。割到太阳偏西时,父子俩已在坡上成堆成堆地摆放一大片。当然,父亲割的多得多。河义将杂草抱到背风石窖处堆积起来,在上面堆压一些断裂在地面比较潮湿的枯草和杂木枝桠,擦火柴点然,一时浓烟滚滚,时而贴山而上,时而随风向东向西飘散。再看山上,上下左右先后有多处如此冒起了浓烟,就像战争影片中发起总攻时炮弹爆炸浓烟四起一样。
吃完带上山的红籽粑,河义父子俩继续割草剔柴,将堆放四处的野草抱到慢慢燃烧的草堆上。太阳快要落山时,淡淡的银月开始在青龙山上空亮起来。他们将与泥面混合的枯草末装在撮箕里,倒压在浓烟滚滚的柴草堆上;确认不会发生山火,也不会被夜风将灰吹跑后,河义喊仲江一道去不远处装昨天烧的草木灰。他给仲江背篼装满,余下的挤压着满满装了一挑大背篼,上面还分别放了一捆割草时剔出的木柴。
父子俩将背篼放在路边的草坪上,一道去山后的陈家寨亲戚家借粮食。他们翻上虎背坳时,月亮在天边圆圆地亮开,好像一只探照灯为父子俩照路,刮进衣领的风,仍像刀子一般。进入背阴的地方,父亲摸出口袋里的手电照着,儿子说走在前面看不见。父亲喊儿子走后面,儿子说害怕。父亲只好将手电递给儿子,喊他边走边用木棍拍打一下前面路旁的杂草,以防有蛇当道——尽管这时离“三月三蛇下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也握一根木棍在后面跟着。
沿白虎山背后半山向右蜿蜒的小路,时上时下,转过一面山坡,跨过一条山沟,就来到了黑压压一片贴在半坡的陈家寨。从石巷子走进第一家亲戚,听到狗叫,男主人出来打了招呼。父子俩进屋没有推辞,吃了主人家正在吃的红苕苞谷面稀饭。吃过饭,颜河义说明了来意,强调说:“以后归还时,还是按老规矩,借谷子还大米,借苞谷还谷子。”
男主人有些为难地说:“我们也只剩几升苞谷了。”
女主人马上抢话:“哪里还有呀,今天下午被他们借去了。”
河义说了两句谢谢的话,带着仲江去另一家。那家说他们也没有多少粮食,只能借给他一升苞谷。他内心尽管不很高兴,还是笑容满面地道谢,提着那升苞谷,翻下虎背坳,挑上草木灰回到家中。
仲江上楼睡觉时,听到了父母这样的对话:
“古八字说,无论如何都要借给人家两升。没有大米,苞谷也行。”是母亲的声音。
“借?老虎借猪!”父亲在回答。
“人家姑娘也不愿意,不是两个老押着(强迫),这亲事也开不成。”母亲停了一会说,“不开亲是两家,开亲是一家。他们家人口多,生活是要困难些。”
“他们认为我们好过。怕我们上吊了还以为是在打秋千。”
母亲说,“人家第一回求这点事都办不到,亲事开不成,老二只有打光棍!”
“打光棍呢,四只脚的找不到,两只脚的多得很。”
“你明天到双龙场找他姑婆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香玲她妈说,下场赶青龙来背。”
“古成旺谈包产到户那事,大家的意见如何?”父亲转换了话题。
“都赞成。就是如何分配田土意见不一致。”母亲说,“如果按现有人口分,孟江就分不到。”
“也只有这样,不然那些嫁出去的姑娘也要分。”
仲江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不见父亲的身影,问母亲,回答说赶双龙场去了。果然,晚上背回了一升大米和一升苞谷。第三天,香玲的母亲赶青龙场回来,在仲江家吃过晌午,背着一升大米和一升苞谷翻山回了洪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