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青龙场还有一里路时,古八字喊仲江等一会,在外面看着凉背,他去喝点水,说着走进一间屋子里。屋里坐着一些人,有的摇着棕叶扇,有的扯着衣襟扇凉,有的光着上身抽烟。
古八字进去好一会不见出来,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人来到凉背前,伸手摸了摸滤帕里的海椒,问仲江:“毛弟,你这海椒怎么卖?”
“我妈说要三块钱一斤。”
“供销社才收一块钱一斤,就是一块五?”
“今年天干,海椒少,我妈说,少了两块六不卖。”
“就是两块。”中年人将海椒提了出来。“你这有两斤吧?噫,这生漆是谁的?怎么卖?”
仲江看到有好几个人围过来看他的海椒,“生漆是我外公的,他在里面。同志,这海椒在家称了来的,是两斤。我妈说,两块六,少一分都不卖。”
“行,行。两块六就两块六。”他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钱,递给仲江,“数一下,一共五块二。”
数钱时仲江看到古八字在堂屋直向他摆手,他不知是什么意思,应该不会是嫌价钱低了不卖。他将钱放进上衣口袋时,向他围过来的那几个人,突然从裤包里掏出印有“市管会”的红袖箍,几乎是齐声喊:“把投机倒把分子抓起来。”仲江还未回过神来,买海椒那人转身向街上跑去了。拿红袖箍的人没有去追,其中一人伸手将他口袋中的钱全部掏出来,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仲江此时反应过来,心里喊一声“完了”,今天碰上大人们常说的市管会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连声喊着“外公”。
古八字从屋里跑出来,眼睛向戴上红袖箍那几人看了两眼,转向拿钱那人。古八字认识他,人们都喊他李组长。古八字央求道:“李组长,这崽崽家,不懂事,他提两斤海椒来卖是凑点学费,请你们原谅他,把钱还给他吧。”
“原谅?我们不把他关起来就算原谅他了,还要把钱还他?都像你们这样搞场外交易,搞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市场还要不要?社会主义还要不要搞?”李组长转过话题问古八字,“你这生漆是收购的还是自己的?”
古八字急忙回答:“是我家自留地上的。这个你可以问公社徐书记,他在我们那里驻过队,他知道。我在这里休息一会,马上就背到供销社去卖!”
“马上背起走,如果发现你也搞场外交易,照样没收!”
古八字将凉背背起来,跟在那几个人身后,慢慢拉开了距离,小声对仲江说:“你狗雀的,哪个喊你卖的?回去不遭你妈打死才怪。你就跟在他们后面走,哭着向他们要钱,他们不敢把你煮来吃了。”
“快点!”提着海椒的李组长回过头来对古八字吼了一声。
走到公社院坝边,李组长将海椒和收来的钱递给高个子后,带着古八字往供销社农副产品收购门市部走去,高个子和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向公社走去。他们说说笑笑走进公社院内时,高个子说:“食堂这个星期吃的海椒够了。”
胖子说:“要是有人倒卖猪肉就好了,食品站一个星期供应那半斤瘦皮皮,还没有开始吃就让人盼下一次。”
瘦子接过话说:“吃猪肉?再像这样干个把月,怕要吃人肉!”
“你跟来做哪样?”瘦子转身吐痰时,发现仲江跟在身后。另两人也转过身来。
“把钱还给我。”仲江带着哭腔说。
“钱?卵子吊在面前。”高个子说。
“……”仲江感觉到没有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
“你再跟,老子把你拉去关起来!”胖子恶狠狠地威胁。
“……”仲江用眼睛直直地盯着胖子。
“不理他,我们走。”高个子说完,拉了一下胖子的衣服,并向瘦子示意,三人几大步迈进公社大门,反身将大门关上。仲江反应过来跑到门边时,里面已传来闩门的声音。他用力推了两下,门已被闩死,就一屁股坐在门前呜呜哭起来。
木楼上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你们真缺德!”一个姑娘的声音从方格木窗里传出。没多久,有人从木板楼梯笃笃地走下来,接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仲江站起来,以为是先前那几人中的某人出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穿着天蓝色的确凉衬衫的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不矮,面目也清秀,只是身体显得有些瘦削。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姑娘出门就问仲江。
“我是青龙坝大队古家寨的,叫颜仲江。”仲江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你们古家寨有个叫包玉英的,认识不认识?”
“是我继外婆。已经死十多年了。”
姑娘听完仲江的回答,茫然片刻,随后恢复了镇静:“那你外公叫古福贵?”
“是,。”仲江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自己不感兴趣的问题。插话说:“同志,我卖海椒的钱被他们收去了,你帮我要回来行不?那是我的报名费,要不回来又要遭我妈打。”
“章莲,快来打拱猪(扑克游戏)。”楼上的窗门推开,胖子的头像孙悟空压在五台山一样伸了出来。仲江误认为姑娘姓张,其实她姓包,叫包章莲。
“不打!”章莲转颈侧头仰脸翻眼朝胖子吼了一声,转过头来问仲江,“那你有个舅舅,比我大两三岁,是吧?”
“是,他叫古成竹,和我们一道住。张同志,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听说的。”章莲转换话题问,“你在读几年级?成绩好不好?”
“读三年级。在班上是第一名。”
章莲边说边从裤包里拿出折叠好的手巾,一只角一只角地展开,从一叠从小到大叠在一起的钱里取出一张五元和一张一元,递给仲江说:“这六块钱拿去报名。就给你妈妈说,是卖海椒得的钱。”说完将钱递到了他手边。
仲江没有接钱,后退一步说:“不,我不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是我从他们那里给你要来的。”章莲将伸直的手缩回来弯曲在胸前。
“他们拿去的是五块二角钱,不是六块钱。”
“我这里没有零钱,那八角钱就当是我送给你买本子的。”
“刚才我看见了,你手巾帕里有角角钱。”仲江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爸妈说,不能乱拿别人的钱。”
章莲重新拿出手巾,从里面取出一张两角票,将一元那张放在手巾中剩余钱币一元的前面,重新折叠起来,放进裤包里,然后将钱递给仲江。
仲江接过钱,说了声“谢谢您,张同志”,随后一下跪在地上,向章莲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双泪直流,不知是高兴还是感动。
“不要这样。”章莲将他拉起来,“你等一会。”说完转身向楼上快步走去。一阵笃笃声上楼,不一会一阵笃笃声下楼。再来到仲江面前时,递过来一本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印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几个红字,上面还有一个红卫兵姑娘将红宝书贴在胸前,身后是一轮红太阳。她递到中途又缩回去,翻开笔记本,将照片中有林彪照片那页撕掉后再将笔记本递过来:“这个本子送给你。”然后抹抹头上的汗水,拢拢眼前的头发,将搭在胸前那条瘦小的短辫子,从肩前甩到身后。
“大家快来看,章莲同志学雷锋啦。”随着胖子一声喊,木窗里伸出了三四颗头。
“杨胖子,你们乱整,徐书记回来我要告你们。”章莲指着胖子大声说。
“告我们?你告不告每天晚上去中学找王林佳的事呀?”楼上一阵哈哈大笑声。
“你们不要乱讲啊,人家是找王老师补课。”章莲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死胖子,不和你讲了。”她生气地转身向街上走去。刚到院坝边,迎面走来一人,喊包章莲,她白了那人一眼,没有回答,低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