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仲江暑假回家,听到了几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大哥颜孟江家的。古成兰说,古八字真有两下子。孟江第三个孩子出世,是哑巴,害得一家人谈“孩”色变。再问古八字,说还是祖坟长树根的原因,迁了坟原坟也还要应三年。刚过三年,石招弟怀孕了,今年五月初五,生下的不但是男孩,而且没有一点残疾,长得又白又胖。书名取为石墙,小名喊狗崽,都是以贱名祈求长命富贵之意。古八字说:“初五、十四、二十三是月忌日,月忌日生的人今后不得了,一定强过老子胜过娘。”一家老少进出笑得合不拢嘴,都有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飞了的感觉。仲江当然知道母亲内心的喜悦:尽管小孩跟外公姓石,颜家毕竟有后了,今后吵架不会再被人骂“断尾巴”。
第二个好消息,是舅爹古成竹家的。江慧出生后,成竹想,只要有两男两女,至少有两个儿子后,就喊聂景红去响应上面的计划生育号召,把节育环上了。可等到第三年,景红也没有怀孕的迹象;江慧四岁时,成竹说,姑娘多有一个也好。没想到第五年景红怀了孕,五月十四生产时,是个六斤多重的儿子,让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第二天他去青龙赶场,碰到熟人就请喝摊子酒,他自然要陪喝,接着将景红生儿子的话题引上来,让人恭喜一番。太阳落山时,他才沿着公路,歪歪斜斜地走着之字步回家。走到枫树林时,哇哇吐了一地,然后倒在公路边一棵枫树下。过路的喊他,他还在说:“没醉没醉,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着就沉沉睡去,任凭他人叫喊,也是鼾声如雷。颜河义听说后,乘着月色上山,将他背了回来。
第三个好消息,是根据上面的要求,生产队已将山林分到各户,田土包产到户,尽管对外还不能说是“包干到户”,但种庄稼却是自由多了。仲江家只有三个人能分田土,他母亲还是高兴:按上面的说法,交足了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今后不再和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人一船拖,自己精耕细作,收成绝不会差。按常年核定的产量,每人虽然只有四挑半,但丰收年景一挑地面可以打两三挑。土里多栽洋芋红苕,一年多喂两头肥猪,两个小孩的学费和一家的吃用都会过得去。虽然儿媳未过门分不到地方,自己的女儿今后也是“外头人”,刚好扯平。成竹家和她家的情形差不多,即使今后增人不补地,减人不减地,对他们都形不成大的威胁,不会像那些儿子多的家庭,一人的田土将来有几人吃。
第四个仲江认为应该算好消息。生产队决定将仓库卖掉,成兰成竹都想买下来,那地基是他们的老屋。生产队的人看穿了他们这一心思,只有一间半装了板壁的仓库,要价一千元,明显比行情高出近百元。正在犹豫之际,仲江回来了,他认为买得。这土地下放到户后,立房占地只能占自家的,在荒山掘地基虽不影响耕地,但费力又偏僻。人口越来越多,立房就越来越多,占地也越来越多,树木越来越少,立房子的本钱只有越来越大。再说卖后两家也要分一份,加上赊欠一部分,筹一部分,借一部分,就能买下来。这钱虽然也不好找,却也比原来容易多了;再拖两年,这房子肯定还要涨价。还有,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就算不生,他们那一间半房屋将来肯定不够住,不建新房也不行。两家人听信他的话,决定卖粮卖猪卖海椒凑钱共同将房子买下来。等粮食收割后,去山林砍树木,将房屋装修好,再在侧边立一栋厦子,成竹们搬下去住,上面这栋归颜河义家。
第五个好消息,是仲江回校前去辛娅家才知道的。
春季学期开始,仲江与辛娅依然保持着每月一封信,内容局限在如何搞好学习和一些生活感受的范围。对她邀请寒假去她家玩,他不敢想:他们之间除了同学之情,还可能存在另一种情谊吗?自己的言行如果引起她的误会,引起她胡思乱想,从而导致学习分心,精力分散,那更是一种罪过。他未明确答复也未能成行的这件事,开学后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扯谎以跳狮子灯太忙作了解释。可暑假放学前,他答应她,一定去她家看她。他想,如果她考上了,算是祝贺;如果没有考上,算是安慰,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比如,再补习一年?
仲江告知父母上学的时间,比学校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三天。他一早快步来到双龙场,将包裹放在古福珍家后,乘上开往江边公社的班车。途中下车问辛娅家所在的辛家寨,回答说还有十来里。
他边走边问,缓缓上坡,收割后的玉米秸杆和叶片,经雨后已由黄变黑。翻过一道山梁,半山的庄稼,绿一块黄一块,绿的是红苕,黄的是稻谷;红绿相间的,是海椒。从山梁沿着弯弯曲曲的黄土路向下,坡脚有一片鳞次栉比的青瓦木檐的寨子座落山间。站在高处一看,寨子的背山像一把椅子,寨前的小山像一道屏风。辛娅信中所说的乌江,应该在小山背后。看着小山对面的大山,如不先知,谁都只能想像中间不过是祟山峻岭中四处可见的沟壑。此时,寨子四周的山路或田埂上,走着挑稻谷或谷草回家的男子,背着稻谷上横放着打谷档席的妇女,牵着一头牛或一两只山羊的小孩。看来乌江岸边收割的季节比他家乡要早二十来天。
他来到寨子边询问,确是辛家寨;再问,寨脚第二栋房子是辛娅家。他沿着房侧不规则的石梯和泥路,手拿两块石块,在一阵阵的狗吠中,走到辛娅家房侧。他正要问刚将背着一大捆谷草的背篼放在牛圈旁的一女子时,那女子刚好伸腰直起身来,仰起红扑扑的脸。仲江一看是辛娅,辛娅也惊喜地发现是仲江,双方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激动中的辛娅不知怎么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仲江装傻一般地笑答,继而反问:“不是你喊的吗?”
“我喊了吗?”辛娅笑着白了他一眼,“快进屋去坐。”
辛娅和仲江走到院坝,她将他介绍给她正在晒席里撮谷子的母亲,不一会,又介绍他与从田里挑谷归来的父亲认识,接着分别向她刚挑草和背谷子回来的弟弟妹妹们介绍了“仲江哥哥”。随后她跳进屋,拿出被省财校录取到商业统计专业的通知书,笑嘻嘻地递到仲江面前。
听完仲江的恭喜,辛娅喊着她一道去沟里将拴在沟边吃草的牛牵回来。一路上她迫不及待地向仲江汇报她的考试成绩。仲江连声回答说“可惜”,超过录取线七十多分的成绩应该报考大学——要是实行“一条龙”考试,依据分数从高到低划定各个层次学校的分数线,那样就不会浪费分数,浪费人才了;同时也庆幸填“服从分配”却没有被乌江师范录取。
辛娅走在前面滔滔不绝地谈不敢报考大学的原因,谈老师和同学们的趣闻,也谈他们这里守着乌江闹水荒的故事;说转过山梁就能挖到煤,可惜没有公路运出去变成钱。她这些话题,其实有许多是重复信中的内容,只是详细一些罢了。
仲江除了作一些简要的回答外,多数时间是倾听。为了表示在听,也噢、哦、嗯地回答或笑一两声。此时,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在明晃晃的山野。收割或收割了一半的稻田,稻草像士兵一般排列着。秋虫在沟中田间草丛鸣叫,不时还有挑谷子或谷草的人影在田野移动。他突然想起,此时将“锄禾日当午”改为“收割月当空”也很贴切;此情此景,说农民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句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全面。看着她那结实而略显苗条的身影在月下移动,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仲江心间萌动着。
他们将牛牵进牛圈后,仲江发现油灯前的辛娅,与一年前相比,眉更清目更秀了,脸颊因兴奋而变得红润,红润中透出村姑特有的质朴和康健。这一晚,仲江吃了她母亲炒的腊肉,还有从邻居那里借来的鸡蛋。吃饭后,她父母和弟妹们旁听着他俩坐在饭桌两边无拘无束的交谈,谈的不过是毕业后各奔东西的同学,课内课外调进调出的老师。她父母想听又不好意思听的话一句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