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生天灾,从生产队分得的粮食不出售,亲友家有红白喜事时不挑去送礼,仲江家的粮食还是能够从年头吃到年尾的。自从他进高中,将基本口粮卖给粮站后,吃饭由学校统一发饭票,不用再从家中背米到学校;每餐只将吃过洗净的饭盒随饭票统一由值日生交到食堂,放学吃饭时再寻找自己的饭盒就行了。由于每月要统一交九元菜钱给学校,家中不得不卖米和海椒,自留地上的棕片、桐子;一年的粮食,即使不是灾年,也只好用红苕、洋芋、荞麦混着吃才够。仲江两个星期回家一次,回家炒一两瓶油海椒带到学校,食堂像猪食般的大锅菜,不卫生不说,还不够下饭;每次回家,父母都要给他一两元零用钱,这零用钱,也多是买了笔墨。草稿纸,则是捡拾用别人写过丢弃的另一面。
仲江早上多数时候是第一个走进教室,放学吃饭时又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下午放学后,如果不是他的卫生值日或天不下雨,他就去教室后面小山上的松林边,看书或将文件夹铺开做习题。每天与他同样喜欢上山的,还有几位同学。最引他注目的,是与他不同桌但相邻的女生,叫辛娅。辛娅长得过于苗条,五官虽算得上眉清目秀,脸却太过于白净,白净得使人想到“营养不良”四字。她为人不亢不卑,不忸怩作态,与许多同学见面时都打招呼。她几次打招呼在先之后,仲江也主动与她打起招呼来。当然这招呼很简单,多是日常用语,有时在日常用语前面加上姓名。
辛娅是复读生,去年考中专差五分。仲江心想,农村人能送姑娘读书的不多,送到高中毕业还允许复读,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当他得知她家也在偏僻山乡时,对她父母的开明更是敬佩。后来从她口中得知,她一家姊妹五人,她为老大,人人进了学堂,居老二的妹妹小学毕业复读一年也没有考上初中,再也不愿补习;老三辛文是弟弟,正在读初二,成绩用她的话来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无余”。她父亲为什么连姑娘也送读书呢?也许与父亲的身世有关。父亲记忆中没有祖父的影子,等到解放后读书时,已经满十岁。刚读完小学,祖母病逝,只好遥望别人上学流泪。父亲跟人学木匠,进步之快令人咋舌,深得师傅喜爱,父亲深知这是自己比别人多读几年书的结果。仲江猜想,辛娅父亲送子女读书,也许是希望自己的心愿能在儿女们身上实现吧。
中午下课后去食堂端饭的人很拥挤,仲江和辛娅就等在教室看一会儿书后再去,那样不浪费时间一些。一天中午,估计同学们差不多都离开食堂时,二人才一前一后来到食堂。进入食堂大厅,仲江傻了眼:案板上只剩下一只小型铝质饭盒,饭上盖着十来片夹杂黑斑的洋芋片,洋芋片的皮零乱地堆积着,盒盖搁在饭盒下,上面用钉子刻有一个“辛”字。他那刻有“颜”字的大型铝皮饭盒不知被谁端走了。辛娅看到这情景,明白了大半,提醒他到寝室问问,是不是被某位同学替他端到寝室去了。他们都知道,端错是不可能的,如果端错,应该还剩一盒在这里。
仲江回到寝室,得知并没有哪位同学为他端来,肯定又像以往那样遭遇了小偷。这种人,偷饭盒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将饭盒拿去卖给其他学校的住校生,三元一个的饭盒,折半甚至一元就卖了。在仲江考虑如何解决午饭时,辛娅将她的饭端到他们宿舍门前,喊他端去,说他们寝室有一位女生生病没有吃,多了一盒;她吃了,她这盒给他,吃后将饭盒和饭票一起交给值日生就可以了。他吃后上街用五角钱买了一个陶瓷钵,每次可以蒸一斤米那种,在老师那里用红油漆写上“颜”字。像这种饭钵,食堂越来越多了。
倒霉的事接踵而至。中午是仲江值日,他逐个将全班男生寝室的饭盒饭票收齐,交给食堂师傅时,食堂师傅一数,说有四张废票,并递还给他。他接过来才看到,一面没有字,原来饭票被启成双层,他收的只是背面那一层,已不再具有五两甚至二两五钱米饭的价值,成了一小片废纸。他跑回寝室打开木箱,从笔记本的塑料壳中取出四张饭票补进去后,再到教室问是谁这样干的。都答“我没有”。辛娅从座位上站起来不阴不阳地说:“颜仲江同学,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是几张饭票的问题吗?谁承认了别人就会认为他的人品有问题;不承认就是‘正人君子’。”仲江只好自认倒霉,为赔饭票“勤俭节约”准备用来买小说书的八角钱打了水漂。
仲江第二天才知道,根本没有同学生病未吃饭之事,辛娅到供销饭店花二两粮票五分钱买一个馒头做了午饭。在山上看书见面时,他问她,为什么哄他。她淡淡地回答不想吃饭,想吃馒头。他知道她还是在骗他,但不想再问下去,只是心灵深处,涌起了一阵感动,这感动包含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当他继续深思时,与阮云琴发生的那一幕,迅速浮出脑海,心中一阵痉挛。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个学期结束时,颜仲江的成绩在班上排列第十五名;第二个学期就进入前十名,排在了牛国松的前面。辛娅的成绩没有多少进步,总在三十名左右徘徊。
1978年秋季学期结束时,一道难题摆在颜仲江面前。古八字通知他父母,洪香玲的父母要求他们去烧香(定亲),衣服要十八件,其中,灯芯绒、的卡、的确凉布料不得少于四件;六十根条方(肉),包括洪姓家族和内外三辈亲戚;猪腿四根,给三个干爹和一个保爷。她父母那根虽然没说,但按规矩是万万不可少的,即应该准备五根;另配六十五包白糖,五抬盒米花。
“一头猪有五只脚?”古成兰嘟囔着,显然有些不满。
“你出这点算什么呀?到时你们家又进人又得嫁奁,衣服也还是你家媳妇穿,人家养女的呀,人财两空。”古八字笑着劝道。
仲江父母没有再反对,算是应承下来。圈上唯一的肥猪,全部用来给仲江烧香,还要到别家购买才够;布票将历年节存下来和当年一家老少的指标用上,在亲戚那里也借不了多少,加上以往买了几段布存放着,也够了。最大的困难是白糖,每包封八两,也要五十多斤,找不到那么多糖票,拿着钱也难买到。成兰要古八字去给香玲的父母说说,能不能将其中三十包换成三十斤面条。
古八字回来说“可以”。对方传来的另一个要求是烧香那天仲江必须自己去烧纸磕头,不能像其他家那样,喊同胞兄弟代替;给香玲父母磕头时必须改口喊“亲爷、亲娘(岳母)”。显然,对方是为了考验他对这门亲事的诚意。这些年来,他们听到不少仲江不太欢喜这门亲事的风言风语。成兰夫妇对这一要求没有异议,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
仲江坚决不同意,只同意跟香玲同喊“爸,妈”。他辩解说,在青龙场和双龙场,那些人都是随姑娘称呼,这样才显得亲切,也不难听。他内心当然知道,农村烧香后,就像单位的人请了结婚证,举行婚礼只是向众人告知的形式而已。古八字将仲江的意见转告女方父母,他们不同意,说这孩子耍的是可进可退的把戏,是为今后考上学校后不同意这门亲事打埋伏。
古八字往返几次后,劝女方父母说,仲江家送来那么多东西,不费一千要花八百,世间只有谑男哪有谑女的?他如不同意,自然不会退一分一厘的彩礼。“谅他们也折腾不起!何况他家那成份,有谁愿意?考学校?学校是为他那种成份的人开的?即使考上,他爸妈也不会允许他毁了这门亲事!”
古八字的劝说,多少打消了香玲父母的顾虑,便没有再坚持。仲江父母虽然有些不悦,只要人家不再坚持,也只好这样。仲江更高兴,他内心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他在班上已是前五名,不是考得上考不上的问题,而是考哪一种层次学校的问题。如果考的是师范,就认命;如果考上中专,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天平就会倾斜;如果考上大学,肯定会毁婚。
正月初五仲江要到学校补课,古八字翻书说,初三是个好日子。
初三清晨,邻居及仲江的亲人来到他家,吃过绿豆粉、汤粑,有的挑肉,有的背米花,有的背祭祀用的香、烛、钱纸、鞭炮,上了白虎山,一路蜿蜒。仲江穿一身半新半旧的中山装,跟在孟江后面空手走着,孟江举着繁花似锦的龙凤烛。
人们走进洪家寨来到香铃家时,她家用木板和树桠遮拦的房屋,四周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堂屋的香盒,可能是过年时请先生安(写)的,贴在木板上香盒两边的对联“香烟冲天天赐福,烛花落地地生财”,与贴在大门上和阶檐坎柱头上的对联一样,鲜艳夺目。古八字向对方的司礼先生递过写着如下诗句的“书子”:
命从媒议诺千斤,谊结朱陈幸有缘。
谨具清香盟一日,亲如秦晋永代延。
表示双方关系密切,生死与共,永不反悔。
吃过饭,开始“烧香”。洪家寨的男女老少以及来这里拜年走亲的,帮的帮忙看的看热闹,拥挤在屋里屋外,走动在院中院边。古八字和洪家寨的人,将衣服、肉食等礼品摆在香盒下两张相连用床单罩着的大桌子上,点燃龙凤烛和大香,炸响院坝悬挂在李子树上一万响大小间杂的鞭炮,烧起纸钱,由古八字和成竹磕头作揖祭拜洪家祖先。
仪式完毕后,仲江在古八字的引导下,参拜了岳父岳母,改口喊了“爸,妈”。香玲的父母在礼桌上摆上为仲江准备的帽子、衣服、皮带、裤子、袜子,以及香玲做的白色“千层底”黑色灯芯绒鞋帮的布鞋,还有纳着红色万字格绿边白底的鞋垫。随后拜见她家的至亲。那些人要么不到场,到场的都要丢三两元或十来元在桌子上,算是见面礼,或者说磕头钱。告别时,每个箩筐或背篼里,不是一升稻谷,就是一升大米,或者是十来个泡粑。
仪式在众人的啧啧称赞和香玲父母的喜笑颜开中结束,也等于是告诉了在场和不在场的亲友:婚事正式定下了,庚书(女方的生日)已经开出,女子有了归属,女婿已经“合法”,只待“于归”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