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寻找什么似的。我不由得两颊发烧,羞怯地低下了头。明邦声那一夜之间凹下去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消瘦的血淋淋的脸的衬托下,多么严厉,多么可怕!我惶恐极了,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呀,我不该扔掉那一抱草,即使那些草压碎我的骨头,也比他鄙夷我的目光好受些。
朱家坪大队是全省先进单位。一九六四年七月,我和当地干部讲好每月十天劳动,二十天写作。我把户口迁移过去,在那里体验生活呢。大队书记杨志成是个黑瘦的老汉,五十多岁年纪,个子不高,走路挺快活,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露出过人的精明和威严。我刚到那里,住处还没有收拾好,杨书记要我暂时住到饲养室。
饲养员姜逃荒,六十多岁,中等个儿,身体略微有点儿胖。慈眉善目,说话和气。睡下以后,他说:“我是湖北人,家乡遭了旱灾,我的父母饿死了。八九岁的我,跟着叔父出来逃荒,在凤凰山开挖了一百多亩荒地,日子慢慢地好起来啦。后来,小叔父来了,过了几年,叔父死了,家里人对待我很凶恶,就像对待长工一样,小叔父老是骂我:‘咋不死去哩!’我实在受不了,就叫家里人给我一点儿路费,说:‘你们骂我咋不死去哩!我记得狐死正丘首的故事,就是死我也要死到湖北老家去!’ 但是他们一分钱也不给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我偷偷地逃跑了。在一个地主那儿拉了二十多年长工,小叔父来叫了几次,我都没有回去。”
第二天,姜逃荒叫老宋背草去,这里人把苞谷秆叫草,这真是“十里乡俗不一般。”老宋背了一捆苞谷秆放在半路上,又背第二捆去了。姜逃荒大喊大叫着上塬去了,他对老宋喊道:“你背一捆草,半天都背不回来,叫牛吃啥呀?”
周金有个子不高,瘦骨伶仃,人很利落。担任大队副书记,他经常参加劳动。在劳动中,他爱讲农业社以外的事情,就像女人不好意思在人面前讲述自己的丈夫一样。他从来不议论社内的事情,也许他认为这些事情太严肃了,只有在会议上才可以说。他弓着腰干活,怕伤着麦根,不时用手把麦根边的草拔掉。
他不时检查梁义发锄的地,看遗漏了草没有?梁义发顶撞道:“吃馍也要掉馍渣渣哩。”
在朱家坪,有几个老汉引起了我的注意。姜逃荒耿直、热情、话多,比起健壮的龙建成来,显得更爱发脾气,尽管他的脾气并不使人难堪。略显瘦削的明邦声,一天到晚,少言寡语。但是他赋性刚强,性子直,脾气焦躁。而胖得像鼓一样的李彦荣,像个温柔的女人,一天到晚笑逐颜开,无论对谁说话,口不歇气,话就像抽不完的蚕丝,越抽越多。他爱和梁义发一块儿锄地,他说自己爱热闹,爱人堆里丢祥儿。但是他也有沉默的时候,半天不说一句话。除非他不开口,一开口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不喜欢明邦声,说明邦声惹他生气。尽管明邦声不大和他顶嘴。有一天,刚从陕南迁移来的周代山,找明邦声借锄,明邦声说:“你来为啥不带上呢?我哪里有多余的锄借给你呢?”
“我没带!”
“你不是叫代山嘛!你连山都带来了,还带不来一把锄?自己不下大年初一借案板,大家都用。谁又有多余的借给你呢?”
李彦荣笑吟吟地说:“你带来多少东西呢?我看你来的时候还不如他呢!咱们都是穷人嘛!穷人帮穷人嘛!客人来了!还能不借?”
李彦荣说话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
然而,明邦声蹲在地上,一直没有吭声。总是这样的,只要李彦荣贬损他,他就哑巴了,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了。换了别人,他早就暴跳如雷,双目喷火。我不知道为什么粗暴不堪的人反而害怕性格温柔的人呢?
李彦荣常常把穷人吊在嘴上,开口闭口爱说穷人如何,他说:“我把几千斤麦子都少欠南山来的穷人了!穷人帮穷人嘛!”
有一天晚上,我在大队办公室读杂志。杨志成从山花回来,在椅子上坐下,说:“天黑了,周书记怎么还没有来呢?”
我向他打听李彦荣老汉,他说:“那人说起话来土都扬不进去,一天到晚嘴不停手也不停,队里活干完了,回家还歇不下。水呀、柴呀,大碎事都要他管,活得真累。你只要打听一下他的作风,你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口无心的人。”
我想起了姜逃荒,他说:“有一天,我沿着河湾小路,从城里往回走,看见李彦荣喝得醉醺醺的,背着两大坛酒,身体就像摇耧一样摇荡着,酒瓶发出噼噼啪啪的碰撞声。我说:‘李彦荣,你喝醉了。’他说:‘我没醉,你来喝酒!’说着他就拿起酒瓶,打开瓶盖,举起酒瓶朝眼睛里直灌。到后来,他就醉成了一摊烂泥。 ”
“那么,姜逃荒呢?”
“也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一句话能重复几遍,他瞌睡重,叫他喂牛,我实在不放心!”
他可能发现我有些失望,笑了笑,说:“你不要问我喽,我的要求严格得很呐!我只看上龙建成一个人,那人的确好得很。我说:‘建成,你给咱做这去!’他说:‘对嘛!’声音拉得很长很长,从来没有反驳过。又有一天,我说:‘建成,你给咱做哪去!’他说:‘对嘛!’声音拉得很长很长,从来没有反驳过。再困难的事情,只要交给他,就非完成不可。可惜,他的智慧就像小拇指那么大。派人干活,要是谁不愿意去了,他就老虎吃天,没处下抓,只好自己去干。”
我说:“龙建成在队里脾气咋那么好?在家里脾气咋那么坏?”
“你看建成的家属,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黑黑瘦瘦、病病歪歪、噓噓喘气的女人,害着严重的哮喘病,走一步路,就要喘一口气。她住在我家对门,老是警告我说:“你要小心门户哩!”
我说:“龙建成的家属,病魔缠身、咳嗽撕心裂肺,是个可怜巴巴的女人啊!”
杨志成哈哈大笑,说:“那女人连建成的一个脚指头都不如,给建成争不上气。她从来不下地干活,家里乱得像猪窝。有一天晚上,我从山花回来,走到家门口,闻到一股油香,我有些奇怪,顺着油香寻找,原来是从建成家里飘出来的。我喊道:‘建成!建成!’
“我是个吱喽(注:吱喽是土语,普通话为:蝉),常常人没到,声先到啦!我推开门,屋里点着灯,原来这女人杀了一只鸡,炸了油饼,炕上坐着两个男人。这女人背着建成,给这两个男人做好吃的。好叫这两个男人到山花村宣传,说建成没资格当队长,经常家庭暴力,打女人哩。我想了一下,说:‘我刚一进门,你就杀鸡招待我。好好好,你做熟了,我吃饱剩下的,都是你的!还有油馍呢,我这人还吃得特别多。’
“说完话,我就回家睡觉去了。”
杨志成是鸡镇人。有一天他要回老家去,叫我替他牵马。我只好放下未写完的小说,和他一块儿走了。他叫我牵着马,和他出了村子。有个社员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我上街去!”当地群众,把县城叫“街”。
他这样一说,那个社员就叫他捎东西。我拉着骡子向前走,杨志成的大儿媳妇梁秀云拉着骡子站在路上,见那骡子不走,我打了那骡子一鞭子,骡子依然不走。
梁秀云说:“你头里走,它就跟上来了!”
我拉着骡子前头走,那骡子果然跟上来了。走了一段路,我害怕把杨书记撂远了,就拉住骡子不走了,梁秀云叫我走,我想她一定知道这条路杨书记是不骑的。下了坡,过了河,梁秀云就拉着骡子回去了,她叫我等在那里。我等了半天,才看见杨书记和周书记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地走下山来。
后来,两个人终于分开了。我后来才想明白了:原来梁秀云拉着骡子陪着我走完这一段路,是为我当向导哩。后来,杨书记骑上骡子走了,县城是必经之地,但是他让我拉着骡子,从县城南边的酸枣堡上塬,这是一条迂回曲折的路,绕道走,大概是为了避开县城当官的耳目吧!路上,经过村子的时候,他都要从骡子身上下来,步行走过去,老汉说:“这是一个礼节问题,骑着骡子大摇大摆从人群中走过去,成何体统?”
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往往能够启发人思考,从这个细节来说,我感到杨书记的内心世界深沉得很。
明邦声五十多岁,瘦高个儿,黑瘦窄长的脸上,一双炯炯逼人的眼神,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我和他放过羊,当过一个月的羊倌。他一天到晚,沉默寡言。但是他说过的话,刻骨铭心,我怎么也忘不了。明邦声性子急,但是却有些异乎寻常的本领,庄稼活样样精通。放羊,他认得头羊;知道那道山坡里的草茂盛,先到那里,然后又转移到那里,他心里早就筹划好了。他指挥头羊率领羊群,沿着他的路线图走。要是草吃得差不多了,头羊走了,大群羊也跟着头羊走了,但是总有几只贪吃的羊,赖着不肯走。他就地捡起石子打它们。一块石子,就打上来了。离得远一点的羊,打不着,他就就像山羊一样敏捷,跳着跑着撵去了。
他能吃苦,每次放羊回来,都要背牛腰粗的一捆草。他把草放到草库里,就和我一块儿走进羊舍,开始给羊羔喂奶。他能认得每一只羔子的“母亲”是谁,他让我把羊羔抱过来,他就很敏捷地从羊群中,把这只羊羔的“母亲”揪出来。要是那只母羊活蹦乱跳,不肯给羔子吃奶,他就气得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恶狠狠地骂道:“你不给它吃!你就不生它吗!”
有一天,天气突变。放羊回来,明邦声又要上山背草,我知道他的脾气像山羊一样倔,再困难也不会退缩。这时候,四山全阴严了,天黑得连个人影儿也看不见。我要去,他用手电照着我的胶鞋说:“就要下雨了,你那鞋下得了山吗?”
我知道明邦声脾气犟,但待在羊舍又耐不住寂寞,就悄悄地跟着他,向大山攀登。
周围的悬崖绝壁,都被黑暗吞噬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时大雨滂沱。风怒吼着,咆哮着,万山草木,发出一片千奇百怪的呜咽声。
刚犁过的山地,在暴雨中成了泥浆。明邦声突然发现了我,我以为他要撵我下山,但是他除了强行和我换鞋,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他大概觉得这时候即使我空人下山也不安全啊!但是我捆了一捆子苞谷秆,却怎么也背不起来。
明邦声背着牛腰粗的一捆苞谷秆,呼哧呼哧地走过来,他那沉重的脚,在泥浆中,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我竭力背起草捆,却被风吹倒了,我解开绳,狠狠地扔掉了一抱草。真糟糕,这抱草不远不近,正好扔在明邦声的脚面前,在白晃晃的闪电中,我看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风,更大了;雨,也更猛了。
人一挪脚,就是一个稀泥窝。我早已汗流浃背,浑身酸疼,我都不敢相信我能把这捆草背回去。可是当我一想到明邦声的草比我的重得多,我的心都碎了:“明叔啊,你的腰疼吗?”
雨天,下坡路滑得很。我穿着明邦声的布鞋,稳当多啦。而背负着多少重压的明邦声,却穿着我的胶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禁不住紧张起来了。
明邦声走在前边,我打着手电,盯着他。刚下坡,他滑脱了几次,都硬撑住了。后来哧溜一声,他摔倒了。我定睛看时,天哪!明邦声竟然滚下山去了。
山风在峭壁上凄厉地吼叫,洪水在深谷里悲怆地哭泣。我热血沸腾,泪水成河。我后悔极了,觉得是我的胶鞋害了他!他硬要和我换鞋,我怎么就依了他呢?我难道就不知道他上了年纪?可现在一切都晚了,都来不及了!
我撕心裂肺地呼叫着,下山寻救他,路过羊圈,那捆草也不知道怎么扔进草库里去的。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在闪电的亮光中,我看见他扶着棍子跛着腿,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走路晃晃荡荡。但是那比摩天岭还重的草捆,依旧压在他那佝偻得像老枣树的脊背上,真是个咬铁嚼钢的汉子。
我惊喜交加,泪如泉涌。说来也奇怪,我感到压在他肩上的草捆愈来愈沉重起来了,仿佛那捆草是压在我的身上似的。我想接过草捆,他沙哑着嗓子说:“就到了,背,你哪里背得动!”
他不胜感慨地说:“他妈的!我滚了!我竟然滚了!背背着草捆滚到沟底,跌得我糊儿八塌,失去意识。”
借着手电光,我看见他的衣服破烂不堪,一条袖子撕掉了,赤臂上沾满了血污,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也全是血淋淋的伤痕,我不由得一阵心酸。我一再要求接过草捆,他说什么也不肯,我拦住他,强求换他。不料,他却大发脾气,说:“看你大惊小怪的!我咋了?我难道躺下就爬不起来了吗?”
明邦声拼命的样子,好像和谁赌气似的。
走进窑里,他放下草捆,在窑洞口把一小堆干树枝点着了。一堆红彤彤的火光,把窑洞照亮了。明邦声大概困极了,正想坐在篝火旁边歇一会儿,不料却突然发现了我那捆少得可怜的草。他转过身来,艰难地挺直了他那高高的躯体,他的头稍微后仰着,轻蔑地逼视着我。好大一会儿,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寻找什么似的。我不由两颊发烧,羞怯地低下了头。明邦声那一夜之间凹下去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消瘦的血淋淋的脸的衬托下,多么严厉,多么可怕!我惶恐极了,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呀,我不该扔掉那抱草,即使它压碎我的骨头,也比他鄙夷我的目光好受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气急败坏地说:“捆好了,你为什么要扔掉呢?”
我惴惴不安地说:“够羊吃了,就算了!”
他暴跳如雷,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吼道:“笑话,哪能够吃?”
我忍不住哭了,我为自己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和明邦声有那么大的距离而哭泣。
“哼!还说够吃!你知道那是多少嘴?” 明邦声正在气头上,说话的时候,由于用力,脸上凝结的血糊糊的伤痕,又渗出了一道道的鲜血。
我哭得更伤心了,忽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饥饿的羊群,潮水般向他涌去的情景,心想:“天哪!多少嘴要吃哩,我难道能怪他狠心吗?”
明邦声是我人生哲学课的老师,如今,我的老师早已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你知道那是多少嘴?”让我记了一辈子。每逢我做错了事情,我就觉得他那一双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睛,一直瞪着我,“好似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
后来,我把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撰写成了我的处女作《明邦声》。送到省农民报社,一位瘦高挑个儿的副刊编辑看后,觉得我把《明邦声》写得太凄惨了,要求我修改一下,我坚持不改。他说:“只改几个字,行吗?” 我说:“不行!”
那位编辑对我的固执非常吃惊,说:“一般作者,只关心作品能不能发表?没有人计较编辑改动不改动!”
我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带着稿子要走,那位编辑说:“你恐怕只有十五六吧?”
“是的!”
“你要到哪里去?”
“到作家协会去!”
后来,我走到了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传达室的人对我说:“你就是刚才去农民报社的作者吧!”
“是的!”
“恭喜你呀!你写了个什么作品,编辑强求硬讨都不给。农民报社打电话找你呢,让你去他那儿,说不让改动也可以,让你赶快过去!”
我没有去农民报社,索性连作家协会也不去了。我那时候写东西不是为了发表,只是为了练练小说这门手艺,或者只是积累素材而已。我年轻时,对发表作品不热心。但是人至老境,觉得一个有传奇小说般的真实经历而创造不出一部小说,就对不起陪伴我一生的万卷书籍。思想的成熟是艰难而漫长的,我以自己坎坷经历为线索,以断续59年以及7的时间,精心结撰这部小说,我着迷到不知今昔为何昔的状态。更让我痴迷的:是现在的我无法事先预见现在的人们,或者多年以后人们对它的态度。它虽然丑陋,但是它撕心裂肺,高潮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