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芊芊答应救我,使我震撼了全身的激动,我恨不得黑夜马上来临。但是那天比那天都要漫长,简直没完没了,没边没沿。为了黑夜的来临,我的神经都要在盼望中崩溃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六日
叔心神不定的样子,引起了我的猜测。罗英说:“叔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说:“大概他儿子有消息了吧!”
“别大概了!问一下不就明白了?”
“别问了!”
“为什么?”
“有的人你越着急,他越对你小心翼翼、存有戒心。你要是显得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倒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不了多久啦!”
“为什么?”
“叔好像心里藏不住话!”
这天晚上,任战峰带来一个陌生人,说:“他叫郭育碌,‘凤指’鸡镇分部的总指挥,逃亡途中,想见我诚信哥一面哩!”
我看见来人三十多岁,风华正茂,脸上的皮肤,白得让人吃惊。一双黑眼睛特别明亮。他理了理浓黑的头发,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说:“姑娘们不要见笑!我给任叔磕头谢恩来了!没有他儿子,我就命丧疯子塬了!”
任战峰把郭育碌搀扶起来,罗英倒了一杯水,说:“请喝水!”
叔说:“一条命哩,他能救就救哩!你下跪倒弄得人不自在起来!”
我说:“都是颠簸在政治风浪中的人,何必这样?太客气了,倒弄得人别扭起来!”
罗英说:“郭老师,别激动!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在众人的劝说下,郭育碌的情绪安静了点儿,喝了口热茶,说:“这不是我的学生罗英吗,你怎么也在这里?”
罗英没有吱声。
郭育碌用泪水蒙眬的眼睛,看了看大家,说:“要是能够的话,我就开始把我的经历讲给家听!”
我不知道文革是弄啥哩?赵俊民揪斗孔怀亮,孔怀亮反败为胜,就再也没人敢揪斗孔怀亮了。这是赵俊民揪斗孔怀亮以前的事了。话说那天揪斗孔怀亮的批斗会刚结束,我就回到家里,刚端起饭碗,就听见嘭嘭嘭的敲门声,我开门一看,天哪,站在门外边的竟然是孔书记!他说:“对不速之客,你会不会下逐客令呢?”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抬上大轿都请不来的父母官!怎么说也是贵客!”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孔书记往家里让。孔书记到家里来了,我就不是上午批判会上的态度了。我把孔书记让到炕上,叫妻子把盘子打下去,重整酒菜。
孔书记脱了鞋,上了炕,说:“育才同志,我问你:假如有人叫你抢驻军的枪,你敢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敢!有啥不敢的?文攻武卫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
孔书记严肃地说:“这是犯法的事,你可想好啊!抢下枪总不会叫你一个人拿吧?枪到了群众手里,啥事干不出来?出了人命,你是总指挥,指挥抢枪来,追根究底,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吃了一惊,浑身颤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说:“那我咋办呀?”
孔书记说:“我看你虽然是头头,但不乱来。我不想让你陷进去,就听我的话,别参与这事了。”
我说:“我听您的话哩,我立即就辞去总指挥职务!”
声明一贴出去,我就和“凤指”拜拜了。但是“凤联”把我捉住,说他们多少战友死在我抢的枪下了。赵俊民打了我几个耳光,说:“我们要用你的血,祭奠我们死难的烈士哩!明天午时三刻,送你到阎王爷那儿去!”
后来,他们把我关押在疯子塬县委党校。在那里我无意中看见了任芊芊,你们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激动,简直就像茫茫大海中的落水者,发现了一条小船朝自己靠拢过来,我扑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所幸他没有拒绝和嫌弃。赵俊民也来过一次,他是我的学生,我知道他是头头。开始他还笑着说:“郭老师被扣了,为何不早说?”我惊喜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但是他的笑容一闪而过,就像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他的手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一下子甩开我的手,他急匆匆地跑到水池子,把水管子开了很长时间,在流水声中,把手冲洗了老半天。
赵俊民上初一的时候,我是一班的班主任,他是学习委员,中途分班哩,被分到二班去了。舍不得走,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是我动了恻隐之心,找校长,硬是把他留下了。我还想着他出手相救,当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不由得愤愤不平,说:“难道老师的手脏了你吗?”
赵俊民低下了头,避开了我的眼光,小声说:“谁是你的学生?你也配当我的老师?你领人抢枪,我从来就不和对立面的人握手。我洗了半天,回去还要洗。”
他走时,挥拳打我,吼道:“把这狗日的不杀还等什么呢?明天就枪毙你,为我们死难的烈士报仇!’他还叮咛你儿:‘你瞅识着,嫑叫溜走了。谁把他放走了?我就和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苦苦哀求任芊芊:“我在凤凰中学,和柳青山老师关系非同一般。调到鸡镇中学,我还和柳老师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你是刘老师的门徒,我佩服你才华横溢的文学素养。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没有机会和你切磋文学了!赵俊民对我必杀无疑,虽然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但是我也听说流传着一句话:‘什么变化都不怕,就怕赵俊民脸色变。’现在,我唯有死路一条。你也瞧见了。但是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你要救我哩!我知道你不是头头,但是,你的威望高。头头办不了的事情,你未必就办不成。救我,非你莫属。唯有你,才能刀下留人!’”
任芊芊说:“人是自然界最神圣最珍贵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人的生命更高贵的东西呢?我能救还不救?我一辈子又能救几回人呢?人说‘见死不救是小人’,你不用给我说好话!‘俘虏’是什么?武斗时期的‘俘虏’,就是阴曹地府的祭品啊!明天枪毙你,我今天就放了你!看他枪毙谁去!不过,放你,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黑以后。”
任芊芊叫我不要紧张。但是武斗队是黄天荡,无风三尺浪。警卫连三番五次派人提审我,与赵俊民脱不了干系。但是都被你儿子顶了回去。我害怕得不得了,握住他的手说:‘到了警卫连,就把我打失塌了!’听到武斗人员的脚步声,我就仿佛死囚犯听到牢门的锁子被监斩官打开一样。’
我对他说,我老家在河南新郑县,我随父母迁移到鸡镇,我的舅父在河南省做大官,我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我舅父安排我到一个工厂当副厂长,我说能当厂长了,我去哪!替别人当助手,还不如回凤凰县教书呢。我的舅父说:‘你的胃口还大得很呐,官场哪里有一步登天的事呢?’后来,我才明白我把一个机会白白地耽误了,我家人老几辈,都没出过一个当官的。”
送午饭的时候,任芊芊说:‘你和一个人像极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
“谁呀?”
“大灶管理员!”
“我们是孪生兄弟!”
“‘你想见他吗?”
“唉,算了!我被五花大绑、押解到这里的时候,他看见了,把头一低,装着没有看见。我知道他人微言轻,就是想救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他转身就走!唉!派性使我们如影随形的亲兄热弟,冷若冰霜、反目为仇。”
“你错怪他了!我看见他行走都掉眼泪哩!听说是给你打饭,他还多打了一勺肉,多给了一个鸡蛋。我说:‘你跟郭育碌像极了!’他背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汽笛声突然响起,我有点吃惊。任芊芊说:“‘女俘’回来了,她坐着汽车,领着武斗队员,指认逮捕‘凤指’ 人员哩!别以为回去了,就万事大吉了,他们还会抓你的!我放了你,你就不要住在家里了!”
我对他说:“我保证不回家!我要逃到梨泉县去!”
任芊芊答应救我,使我震撼了全身的激动。我恨不得黑夜马上来临。但是那天比那天都要漫长,简直没完没了,没边没沿。黑夜啊,你让我等得好累好累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您的身边?我的神经都要在等待中崩溃了。后来,谢天谢地,老天爷终于开恩了!姗姗来迟的黑夜,终于降临了。
这天中午,突然雷霆万钧,大雨如注,但是到了傍晚,雨过天晴。任芊芊也如期而至,打开了生命之门,他叫我快走。我提心吊胆地跟着他,快走出大门时,突然有人追了上来,我听见路边苞谷地里有脚步声。我两个都有些吃惊,追来的人说:“管理员,赵司令叫你回去,给他弄饭吃哩!”他显然把我当成了我的弟弟,天哪!这可怎么办呀?看样子,就要出事了,我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任芊芊急中生智,说:“你给赵司令说一下,我和郭管理员,到村里买只鸡,回来喝酒!”
说话之际,我听见路边苞谷地里有脚步声。那人复命去了,任芊芊把我送出了党校大门。
星光朦胧,夜幕低垂,凉风袭人。告别任芊芊的时候,我激动得哭了。看见他穿得单薄,我脱下棉袄,说:“我是‘林冲到了野猪林,绝处逢生。’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送上这件棉袄,聊表心意。”
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求生还求什么呢?你快穿上,别感冒了。”
我说:“你救了我的命,这件棉袄,非收不可。”
可是无论我怎样恳求,他都不肯接受。
“无论如何,你得把这件衣服穿上吧!”
“‘君子成人之美’,只要能逃命,比什么都好!我不会接受任何东西!快走吧!”
我说:“你保重!放了我,会给你招灾惹祸的!”
任芊芊说:‘我对赵振华没说你的名字,我只说:‘抓了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不是放了?’ 赵振华说:‘我都讲过几次了,‘俘虏队’ 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你说放谁就放谁,留谁就留谁。不用给我打招呼!’郭育碌同志,放心吧!他们即使知道我放了你,最多重话把我说几句!”
“赵振华要责备你对他撒谎!”
任芊芊说:‘我会对他说:“我不是撒谎,我是对生命的敬畏!”
一个黑影突然窜上前来,说:“哥!赶快走!千万不要回家!朝梨泉县逃,把路费带上,我也没弄下多少,快走,别辜负了任芊芊同志的善心!”
我听见弟弟对任芊芊说:“咱们到村里买鸡去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苞谷地里的脚步声,原来是弟弟为了掩护我,躲到苞谷地里去了。
离开机站,我连夜跑到我姑家住了几天,今天我戴草帽走了,喝汤的时候,走到任战峰家里。明天我要翻越摩天岭,逃到河南老家去。你儿子救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任战峰说:“郭老师,我今天见任芊芊来,他咋没说你的事呢?”
叔说:“哎呀,你的事把他难场成啥了,还有心思说这事?”
任战峰说:“郭老师,不说你是总指挥要被枪毙,我问了句话:总指挥是谁,差点把命丢了,回家我再细说。罗英,任芊芊叫你过一个礼拜,到邮电所取信去!”
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但是他们没有说。我说:“论派性,我俩和你俩,是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但是,我们不是谈得很融洽、很投机嘛!任芊芊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这方面的善事嘛!”
郭育碌说:“我至今都弄不清楚文革是弄啥呢?我们不能把老本搭进去。任芊芊说:‘要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叔,比亲叔还亲的叔,你儿子为我打开了生命之门,也坚定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他们走了。我说:“我阿妈说:‘任芊芊回凤凰县,是党的决定!’我说:‘党为什么不决定别人呢!’她说:‘别人没有他头上的光环!’我虽然对‘光环’,没有理解透彻,但是郭育碌死里逃生,使我意识到:任芊芊回凤凰县的确举足轻重!”
过了几天,罗英说:“咱们连他的去向也不知道,还妄谈带走他呢?”
我说:“不是任芊芊捎话,让咱们到邮电所去取信吗?”
罗英说:“我差点忘记了!”
邮电所在黄荡坡,和宋岭遥遥相对,隔一道沟,罗英说:“上初中我和任芊芊把这条路能踩出一条胡同。”
一条小路两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林,碧玉般清冽透明的泉水,从路两边的山崖石缝里喷涌而出,犹如一串串滚动的珍珠,又似白色的项链。我们一路欣赏着美景,翻过沟就到了黄荡坡。邮电所在一间安间房里,门锁着。一打听才知道人去了公社,虽说没有正式街道,但是单位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走进黄荡坡公社,院子里房屋,整齐划一。我们在公社的厦子房里,找到了乡邮员。我看见厦子房靠东墙,盘了-个大火炕,而靠西墙堆着一些肮脏的麻袋,不知道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罗英说:“我突然感到眼花缭乱,精神恍惚,仿佛此屋阴森可怖,神秘莫测。”
那个乡邮员认识罗英,说:“有你的信哩!”
这天晚上,任诚信把我和罗英带到任奉明家里,就我们的去留问题,征求意见。任奉明说:“我已经约请了姜天华、宋天命、曹兴福及魏凤英等人来座谈!你们怎么能走呢?”
看见罗英给我使眼色,我说:“非常感谢书记叔!我们从你这里知道了任芊芊的过去;从一个逃亡的‘死囚’那里,知道了任芊芊的现在。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他的现状。无论如何,我们得把他从虎穴龙潭带走。至于这些人,罗英也领着我拜见过了。我们回来,再座谈吧!”
任奉明自告奋勇,为我们当向导。第二天早晨,刚走上南塬,从一辆行驶还未停稳的汽车上,飞跳下几个持枪人员,不容分说,把我和罗英劫持上车。任奉明抓住车厢爬上来,却被车上人推了下去。看见他摔在地上,想挣扎着爬起来却爬不起来,我和罗英想下车帮他,却被死死地按在车上,动弹不得。罗英无奈地叫道:“叔,我帮不了你啦!”
他们不由分说,拿一条毛巾蒙住了我们的眼睛。我听见坐在驾驶室里的女子说:“她们都是情报员!”
这些人是什么组织?女子为什么说我们是情报员?我们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我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了一路。后来,汽车终于停下了,戴着蒙眼布的我们,被人架下了车。
“瞧!你们把谁抓来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听见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我和罗英急忙扯下眼罩,我看见人们的衣服,一律是浅蓝色,这大概就是武斗队的服装了。只有任芊芊和个别人穿着便衣,猛然见面,大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罗英乐极生悲,喜极而泣,她用一双剧烈震颤的手,握住了任芊芊的手。重逢的欢乐,驱散了漫长的忧伤。
看见任芊芊朝我走来,我再也抑制不住冲动的情绪,把他紧紧地拥抱住了。我喃喃地说:“我们这次重逢,是多么艰难!”
任芊芊说:“你看危险不危险?假如被‘凤指’抓去了,那你们就真的成了女‘特工’了!”
我说:“要不是那女子误认‘特工’,岂能这么快见面呢?”
任芊芊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有四十多孔窑洞的大院子,任芊芊把我们带到一个窑洞里。这窑洞宽敞,窗明几净,家具讲究。任芊芊端来一盆热水,让我们洗去一路灰尘。罗英有点儿羞答答,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直到任芊芊喊她洗脸,她才用她那黑亮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眼泪噗噜噜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