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说:“凤凰县两派组织,同室操戈,硝烟弥漫、战云密布,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出了名的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呢?家乡有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日
群众组织的生死较量,使我心慌意乱。我从镜子里照见自己那双像晴空一样蔚蓝的眼睛,充满了恐怖的神色,好像魔鬼附了身似的。几个星期以前,阿爸阿妈拖儿带女,从战云密布的凤凰县逃命出来,住在军分区招待所。按说一家人都有了安全保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我却郁郁寡欢,不知道为谁蹙着眉头哭丧着脸?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一日
红日西沉,我忽然听见阿妈说:“任芊芊去西安了!”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立即来到,恨不能把明天的太阳托上东方。
无论是谁,我都同情。可是谁又会同情我呢?在这远离拉萨的地方,又有谁关心我、体贴我呢?阿爸和阿妈虽然把我放在心上,但总有隔代的感觉。我们住得很近,心的距离却很遥远。自从天上掉下个任芊芊,犹如黑漆漆的夜晚突然打开了一盏雪亮的明灯。令人心折的是他的正气和人格,还有他对我的保护和偏爱。
峥嵘岁月难忘怀。我想告诉他:我是多么感激他,是他给了我朦胧的爱情,是他给了我撇不清、理还乱,缠绵不尽的思念。但是回校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我找他,但愿能相见。人常说“故土难离”。他不会为我抛弃他的亲人和家乡,但是如果他愿意进藏,我将永远陪伴他。他是我的整个世界,除了他,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要的了。
我怎能不爱他,那天,我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凤凰中学一群学生,突然包围了我。有人说:“你不就是杨部长的千金吗?你大支左不签字,你签字!”
我说;“我们把父亲不叫大,叫阿爸哩!”
“叫阿爸也行。你阿爸不签字,你来签!”
我说:“我签字没用!我又不是部长!”
“不签不行啊!谁叫你是部长的女儿呢!”
“她不签字,就把她弄到学校去!”
有人起哄,有人居然对我动手动脚。就在这尴尬危难之际,任芊芊来了,他走进为他闪开的人群里,义正词严地说:“你们难为她做什么?俗话说‘皇上抓人,也要问上个罪。’你们对她如此无礼,她是民院的大学生,她出了事,别说县上,就是省上也负不起责任啊!”
那群学生一哄而散。
任芊芊把我解救了,他救我并非只有这一次。“凤指”几次秘密关押我,都是他解救的。但是我爱他,我也恨他!我爱他辉煌壮丽的人生,爱他知情达理,善解人意。我恨他,恨他不能为我带来幸福和温暖。或许,他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人是谁?我也说不准。但是他有意中人,还是没有意中人?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只要他对我好,对我有情义,哪怕一点点。只要一生一世,都能在他的身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或许我们只能相爱,而不能相伴!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日
为什么一天都没找到他呢?阿妈的话可靠吗?在血与火的蹉跎岁月里,他离开凤凰县了吗?他说他取几本书就回来,怎么就没有踪影了呢?我去他工作的编辑部,为什么那里的大门总是锁着?想打听连人也找不到。见到他我方能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把他叫到民院来,武斗不结束,就不让他走。唉,我为他操碎了心。
我躺在床上,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我领着几个女同学,到编辑部找他。他看见我的同学对《鲁迅语录》很喜欢,就把我们领到罗马市一个作家的家里,从寄放的皮箱里取出几本《鲁迅语录》送给了我们,记得那个皮箱漂亮大气。过了几天,我和一位女生来还书钱。任芊芊不在,编辑部的门也挂着锁子,钱没有还上,我问从这栋大楼出来的一位同志:“你认识任芊芊吗?”他说:“认识呀!”我们就委托他把这个钱转交给任芊芊。想不到那个人没有替我们转交。为了弥补人情,我把一些粮票馈赠给他,他不肯接受。“这些粮票都是为你而留下的,你不要留它何用?”我说着,故意做出了要撕碎粮票的样子,任芊芊不知是计,乖乖地收下了。
睡吧!但愿老天爷开眼,但愿明天为我带来好运!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一日
我住在交通大学接待站。吃饭不要钱,坐车也是免费的。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莫说找人,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急得我流出了眼泪,我在心里呼喊着:“芊芊哥,你在哪儿啊?观音菩萨,快显神灵,快快把芊芊哥送到我的面前!你权当成全一个藏族的弱女子呐!”
我是一个女孩子,我不能逢人就打听,我还要保持女孩子最起码的尊严。我找人不是用嘴巴子,而是用眼睛。我深深地体会到: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但是我绝不放弃。因为不放弃,就有两种结果;而放弃了,就只有一种结果。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二日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清晨,朝霞像一团燃烧的大火。在电报大楼,罗英和我不期而遇。她依旧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左胳膊袖子上佩戴着红艳艳的袖章,她一听说我寻找芊芊,说:“听说芊芊住在作家秦风家里。”
秦风是谁?住在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管罗英愿意不愿意,我拉着她就走,罗英说:“我和任芊芊只去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只记得个大概方向!”
我们转弯抹角,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秦风的家里。
我看见秦风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戴个近视眼镜,住在菊花园一个中学校园里。屋里有一架子书,任芊芊好像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看见我们吃惊地说:“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罗英说:“扎西拉姆找你一个礼拜了!”
任芊芊愁眉不展,沉默不语。秦风说:“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购买几百本小说不容易,尤其是在焚书坑儒的年代里。书放在我这儿,叫学生抢光了。你别难过!两位女士劝劝他,别为了书,伤透了心。我的书,他看上的都拿走!”
我是为任芊芊而来的,罗英说:“我外婆住在翠华山下,山清水秀,草木葱绿,是旅游的好去处。”
我和罗英说得不太融洽。
秦风见状,把任芊芊叫进套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任芊芊出来对罗英说:“对不起!翠华山我仰慕已久,但无游兴,以后再找机会吧!现在,权当给你许个愿。我决定先去民院,扎西拉姆找我一个礼拜了,不要辜负了她的民族情义,那里离凤凰县不远,了解情况也方便。”
罗英开始不同意,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别了秦风,在同盛祥牛羊肉泡馍馆吃饭。服务员把三个大碗和饼子送上来,罗英笑着说:“我们女士要说话,掰馍只好劳驾男士了!”
罗英把我带到楼梯口,说:“你既然执意要带走他,那我也不和你理论了。女孩子为男孩子争来抢去,惹人耻笑哩!”
我的脸一直羞红到耳根,说:“不是我要带走他,是他自己要跟我去嘛!”
罗英说:“我说不和你争,就不和你争。咱们要担负起保护他的重任。凤凰县是不能去的!你要全力阻止。必要时,请你阿爸阿妈一起上。俗话说‘一人难结万人缘’,在凤凰县他毕竟站过队、表过态,对立面组织能放过他吗?况且,他不够圆滑,更主要的,他心眼儿太实在。我不愿意让你带走他,主要因为你那儿离凤凰县太近,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容易知道。我害怕他冲动,既然凤凰县打起来了,就再也不能去了。‘人有眼,刀枪无眼。’我们三个人一块讨论和分析凤凰县形势的时候,任芊芊自己也讲过:‘武斗队的出现,就好比彗星出现一样,预示着重大灾难就要降临了。我们这一代,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大乱之年,虽然无所作为,但别连老本也搭进去了!’”
罗英突然停下来,漂亮的脸蛋儿涨起了一层红晕,羞羞答答地说:“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任芊芊不是你的!你把他带走可以,但不能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哟!无论如何,你可要完璧归赵哟!”
我和罗英互相看了一眼,笨拙地说:“我明白了,我只是暂时替你保管而已。”
罗英笑着说:“明白就好,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我把通讯地址给你,一旦有急事,立刻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罗英语气温柔、委婉,就像山泉动听的流水声。
吃饭时,任芊芊说:“二位女士何事背着我?”
我把视线转向了罗英,罗英笑而不答。高个儿,苗条,像勇敢的海燕,无视风雨地挑衅;白皙水嫩的皮肤,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一头浓密的黑发,椭圆形的脸庞,更显得非常白润、柔和;大大的黑黑的眼珠,格外使人心动。我过去并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罗英,这时候定睛细看,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之心,突如其来。我就不相信这样一个大美人儿,任芊芊能不动心吗?
分手时,罗英漂亮的黑眼睛,闪烁不定地注视着我,似乎对我不放心。我非常自信地站起来,朝她挥挥手。离别的那一刻,我看见罗英那双哀伤而美丽的眼睛泪如泉涌,任芊芊也哭了,我也不由陪着他们一起流泪。
大乱之年,大家流泪而别。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三日
昨天,我把任芊芊安排在民院接待站,三顿饭,我都给他送去。任芊芊看起来很安静,要了笔和纸,说:“昨晚,我梦见麻雀了,我想写篇散文!”
饭后,我们到渭河北岸游玩。
夏天的渭河沿岸,景色格外迷人。金浪滚滚的小麦,铺盖了整个秦川大地;渭河滚滚流水,在微风中,泛起了黄链般的粼粼波光。一边是浑浊不清,奔流不息的渭水,一边是金波万顷的小麦田野。我陶醉在无比幸福之中,说:“对不起!我又想讲回家的故事了!”
他说:“想讲就讲吧!那是一个比传奇还传奇的故事,是我今生今世永远听不够的故事。你讲给我,我把它再讲给更多的人听。”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五日
天刚蒙蒙亮,阿妈冒着蒙蒙细雨,赶到民院。她向我打听任芊芊,我本来想告诉她,但是她挺着急的样子,使我产生了戒备心理,我故意欺骗她说没找见,阿妈信以为真。但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阿妈说了谎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感到非常惶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阿妈肯定要怪罪我的。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七日
牛毛细雨,飘忽不定。无法出行的天气,使浪漫不再。客房又住进一位白发老头儿。
阿妈是一个破落农奴主的女儿,穿戴整齐,齐耳的短发,显得非常干练,待人接物,处处彰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
但是阿妈冒雨而来,多少使我感到意外。我在三楼女生宿舍的阳台上,看见她走路挟风带雨、急急火火的样子,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了宿舍,来不及坐下,阿妈就生气地说:“阿妈叫你找的人呢?把人寻回来,为什么隐瞒不报,我问你:把人藏到哪儿去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阿妈发这么大的脾气,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在心里抱怨着:“阿妈呀,你怎么糊涂了呀?怎么这么不近情理呀?我寻找任芊芊,和你又有什么相干呢?你不要乱掺和。明明是我自作主张,怎么变成了你的指令的执行者了呢?难道我西安之行,是奉命行事?”
但是阿妈倚老卖老,如此胡说,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我只好告诉她任芊芊住在民院接待站。为了自圆其说,我解释道:“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不让我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
阿妈忍不住笑了,说“我的傻丫头哟,难道阿妈也是外人吗?”
唉,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我本来要陪伴阿妈一块儿去,但是班长突然通知有演出活动,我只好让阿妈一个人去了。
演出结束后,天放晴了。夕阳离地面也只有一杆高了。我急忙去找任芊芊,屋里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受好奇心驱使,我阅读并摘录了下来。
摘录任芊芊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七日日记:
有敲门声,我心里想笑,头也没回,说:“你要来就来吧!敲什么门呢?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呢?”
“你张冠李戴了,刚才我还教训了我的丫头,怎么跟阿妈演起了《柜中缘》?” 进屋的女人说话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见是部长的夫人郑素珍,我大吃一惊,脸也一直红到了耳根。说:“阿姨,你怎么来啦?”
“我那丫头没给你说,是我让她找你的吗?”
“没有!”
“这丫头,咋没长记性呢?”
“阿姨,有啥事吗?快洗洗,你脸上是汗水,还是雨水?”
“不洗啦!我找你有大事哩!”
“啥事?你快说!”
“凤凰县都打成啥啦?打啥哩?打哩!打了几个月了,打死了多少人?造成了多少罪孽?还没有打够?多少人逃亡在外,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连部长都回不去!”
“部长今在何处?”
“在军分区招待所!”
“我想去见见部长!”
“部长也很想见你,不过,凤凰县危在旦夕,你还能坐得住吗?部长要你立刻回去,给赵振华做点儿工作,进行思想疏导,消除对立情绪。‘凤指’那边别去!去了有危险,切记,这是部长的意思。部长特别叮咛你,千万小心,凡事都要在个人生命安全的前提下进行。”
说完话,郑阿姨谈了些别的事儿,就匆匆地走了。
我以前在武装部客房住了几个月,每逢剧院有演出活动,郑阿姨总要叫我同去,坐在县政要坐的前七排正中的位置上,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而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来。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并不认识我,每逢他们要我离开的时候,郑阿姨总要帮我讲出理由。加上后来为部长送饭,就越发熟悉了。但现在要我回到凤凰县去,到底是她随便说说而已,还是部长的意思呢?我总感觉有点儿蹊跷。谁也猜测不出天意,那个藏族女人,是杨部长的夫人,也是扎西拉姆的干妈,她的话,深不可测,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不回去,我就心慌意乱,立坐不安。她的话,简直就是动员令,我顿时热血沸腾!凤凰县危在旦夕,作为凤凰县的儿子,怎能无动于衷呢?回去吧!凤凰山在向我招手,凤凰河在向我呼唤!
但是身安抵万金。我一旦回到凤凰县,罗英和扎西拉姆又要为我揪着心攥着肺。罗英不在这里,可是扎西拉姆的工作,又该怎样去做呢?……
扎西拉姆,对不起了!我也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这个“安全岛”。可是凤凰县正在危难之际,我能坐视不救吗?假若我不再回来,请你和罗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郑阿姨传达杨部长要我回凤凰县制止武斗的口头通知,包裹着怎样深奥的玄机!它使我一触即发,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两个相互矛盾的声音争论不休:一个声音说:“凤凰县两派组织,同室操戈,硝烟弥漫、战云密布,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在‘运动’初期出了名的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坐视不救呢?家乡有难,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这次去凤凰县,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另一个声音说:“你好不容易逃出了‘文革’围城,怎么又要把自己送进去呢?世态炎凉,笔杆子换成了枪杆子,大家翻脸不认人了,谁还认得你呢?别自作多情,别过高地估量自己;别以为你就能主宰世界,一呼百应。你以为你是谁?你真的什么都不是。他们会听你的吗?做梦去吧!这难道不是以卵击石?这难道不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吗?”
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刹那之间,我就像一把干柴,被部长夫人的话点着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这个榫头(注:榫音损,器物上以凹凸方式相连接的地方嵌入部分的突出部分)怎么就非要到硝烟弥漫、武装冲突的旋涡里去嵌入呢?不回去就身不由己,仿佛心里有鬼似的。
夫人还说:“部长叮咛:你只能做做赵振华的工作,赵俊民为人阴险,是一个挺厉害的政治扒手,机关算尽太聪明。非但要回避,而且不要得罪。得罪了,就非报复不可。此行目的,也不能被他发现和看穿。”
回到凤凰县去,仿佛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我,这是故土的召唤!也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柳青山的召唤! 我的热血沸腾!柳老师自己沦陷县城南关——双方武斗队争夺的战略要地,而且还拐弯抹角给我捎信说:“魏淑芳是我一个同事的弟媳,是我的同事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听说被‘凤联’俘虏了,希望你为她求情,保住性命。”
柳老师从凤凰中学搬到南关,仍然没有离开“凤指”的控制。但是纵使虎穴龙潭,我也得去。让柳老师一家人,脱离危险是我神圣的使命。但是魏淑芳是他同事唯一的亲人,那就意味着他家里另外五个人统统见了阎王,他一家人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厄运?人非草木,能不动念?况且魏淑芳是我的表姐,这更使我像磨坊里蒙着眼睛的小驴,急得直打转。
朱家坪在大山里面,这一年,我来这里体验生活。想不到表姐魏淑芳嫁给了大队书记杨志兴的二儿子杨志秦,至于他们父子名字相连,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顾及民俗的禁忌?我就不得而知。杨志秦在泾阳县赶马车,常年不在家。表姐大部分时间在马车队做饭。
有一天,杨志兴的女人跑来找我,说她的三儿子杨志刚和他二嫂魏淑芳打起来啦,要我拉架。她也知道魏淑芳和我是亲戚。说:“我害怕你表姐吃亏!”
我说:“他们为什么打架呢?”
她说:“杨志刚睡在魏淑芳的衣服上,魏淑芳说:‘男人睡在女人衣服上,有辱斯文!’杨志刚起来,从身下抽出一条裤子,又从裤子里抽出一条皮带,就要朝他嫂子身上抡,魏淑芳说:‘你先试抡!’杨志刚说:‘我偏要抡!’魏淑芳说:‘你快放下!’杨志刚说:‘我要抡到院子里去!’说着,他就出了门,把皮带扔出了院子,他嫂子忽然扑出去,说:‘走,到公社说理去!’ 两个人就打成了一团。 ”
杨志兴书记和我住在一个平台上。我住在最后一个窑洞里,他住在最前面一个独院里。门前有一棵饱经沧桑的古槐,树身弯弯曲曲,像一个驼背的伛偻的老人在地上趴着。我急忙跑过去。他们在院子里打架,狗咬,人喊,各种声音就像凤凰河涨水,沸天震地。门关着,进不去,我只好站在门外边的古槐树下。
忽然,我身后传来生硬的声音:“你偷听啥呢?”
我说:“你妈叫我拉架哩,你家门关着,我进不去。”
“是心疼你表姐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打嫂子的!”
“是不能打的!她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不打!”杨志刚说罢,又把门关上了,我也就回了家。后来,我又听见他家里传来一阵疯狂的搏斗声;再后来,我看见龙队长走出了家门,我也跟着过去了。
杨志刚开门看见龙队长,满脸堆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笑嘻嘻地说:“吃了吗?”
我们刚走过去,杨志刚又和他嫂子打出了院子,我这才跑过去,拉住了杨志刚的手。杨志刚暴跳如雷,像疯狗一样朝他嫂子扑过去。拉这架,让我难过和愤慨。表姐怎么就遇到了这个疯子?杨志刚几次都把我拖倒在地,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腿都直了,推着才能动。但是一旦碰见人,他就立刻装出了笑脸。一个活着的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
我刚回到家里,杨志刚的母亲又跑来了,说魏淑芳要去公社告状,叫我快去把她拉回来。龙队长的女人,站在她家门口,问我弄啥去呀,我给她一说。她瞧见没人,就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要去啦,早就应该让她去公社诉苦!她在家里受气哩,让她出出气也好!”
我跑到半坡,看见杨志刚的大嫂,一个长得白净的年轻女人,拉住魏淑芳的手,看见我来了,她就把魏淑芳丢开了。
我跑上前去,说:“表姐,你婆婆叫我劝你呢!我把话转到,回去,还是不回去?我不拉你,你自己决定吧!”,
表姐返回头来,我看见她平时梳理得光溜溜的乌黑的头发。乱成了鸡窝,雪白丰满的脸上,新添了几道伤痕,而那身鲜艳的粉红色衬衫和咖啡色的裤子,沾满了尘土和污垢。但是她那依然羞红的脸蛋,以及依然鲜嫩的嘴唇,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令人潸然泪下。她凄婉地说:“表弟,你不要拉我!快给队里干活去!别耽误了你的工分!”
我正要走开,表姐说:“你回来,表弟!表姐有话说。那年,你来表姐家里写小说,竟然不辞而别。表姐还想着你回去,把那件羊皮袄给我妗子带去呢!”
“你不过是她的外甥女,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大礼呢?尽这么大的孝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母亲生了一个儿子,生了4个女子。我出生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盼着再生一个男孩儿。结果呢,看见我是个女孩,就叫把我扔到门背后去了,我妗子赶到家里的时候,我都没有生命特征了。是我妗子给我鼻子里塞了一疙瘩清凉油,才把我从鬼门关捡回来。”
“这事,我也听说过。可是你给你妗子送去也就是了,一个村里,又不远。”
“我尽量避免和我妗子见面,只要见面,我就忍不住抱着她伤心痛哭!”
说完话,她就匆匆地朝公社跑去了。公社就在山底下凤凰河北岸,和这里遥遥相望。
我转身向杨志刚的大嫂走过去,问道:“你为什么不拉住她呢?”
她说:“她像疯子似的,我哪里拉得住!”
想到这里,我又回到了当下的世界。别说“凤指”,即使我服务过的“凤联”,也和我的关系出现了裂隙。想起几天前的事,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一天晚上七点多钟,赵俊民突然把电话打到编辑部,说:“我来啦!你到解放饭店302室来一下。”
我坐车过去,赵俊民住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贵宾房间里,见我来了,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抢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大约二十多岁年纪,个子略高,红脸孔,红鼻子;浓眉毛,小眼睛。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服,显得与众不同。他说:“‘大意失荆州’啊!咱们一夜之间,就被撵出了县城。兵败如山倒啊!在逃亡的路上,哭爹喊娘,悲声哽咽,令人心碎。‘凤指’的女广播员,在配着《地灵曲》的音乐声中,为我们送行,广播说:‘以赵俊民为首的一小撮,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唉,她的话,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好多单位的人,都躲到老城去了。西边塬畔一个废弃的城,城墙里面有一百多亩地。大家在城墙里面坐了一个晚上。天亮以后,一部分人回了县城,一部分人回了农村。人们怨声载道,有人说:‘怎么混乱到这种地步?群众组织嘛,怎么就到了麦芒对针尖、势不两立的程度?’ 记得我到官庄召集武斗人员,那一天逢集呢。我的天呐,沿路耍钱的,赌博的,卖小吃的,到处都是。社会乱了,没有人管事儿了。后来,我重整旗鼓,东山再起。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有一天,我率军攻城,一举拿下了半边县城,‘凤指’武斗队逃命不及,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我一下子打出了威风,兵力到了投鞭断流的程度。‘凤指’的女广播员,再也不敢轻视我了,不敢把我称为‘以赵俊民为首的一小撮’。广播时她赶快改口,把我称为‘赵俊民同志!’咋哩?她害怕了,害怕我进城收拾她。后来,人们把我害怕到什么程度,谁家小孩子哄不下了,就说:‘你再哭,赵俊民就来了!’说来也奇怪,只要听到我的名字,孩子吓得立马就停止了哭泣。赵振华对我说:‘千兵易得,一将难求。’你是‘凤联’的主心骨,今后,排座次要以你为首哩!就像俗话说的:‘不吃凉粉,把碟子让出来。’我愿意让贤!
“我说:‘赵哥,还没有到拜将封侯的时候,再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古话怎么说的,江山取之易,而守之难。咱是打江山的料,不是坐江山的料。我尻子尖行得坐不住。咱组织,还离不开你这个掌舵人!’
“我的话把赵司令惹笑了。”
赵俊民眉飞色舞,言辞总显得那么慷慨激昂,就像范进中举喜得发了疯,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感觉他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细思极恐。去年,“凤联”委派他和我进京办事。在北京遇到了县人行的刘伟光,他俩要我给他们找一个大人物见见,我就去《人民日报》社,和李希凡约好接见了我们三个人。
李希凡为我们讲了“文革”前夕,江青亲自找了他两次,要他写批判吴晗的文章他没有写的经历。我向他谈了作家柳青同志在“文革”中的遭遇后,说:“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大文学评论家,在文艺界,你的话举足轻重。柳青同志在难中,请你给他一个最公正最权威的说法。”
李希凡很有感情地说:“柳青同志是一个革命作家,《创业史》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是作者精雕细刻出来的。小说在许多国家出版热销,具有世界影响。听说作者在生活上犯了点错误,在皇甫村搞了个别墅什么的!”
我愤愤不平地说:“皇甫村我去过,那不过是在一座古庙里盖了几间极普通的民宅而已,哪里是什么别墅呢!”
李希凡说:“对不起!传说有误,我误传有罪。你们回到西安,请柳青同志保重!”
我回到西安,专门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转述了李希凡对柳青的评论。王圣武和柳青的爱人马嵗在座。我下次去“作协”办事,马嵗同志不知道什么时候瞧见了我,我走的时候,她把我追到大门外,说:“柳青同志想和你谈谈!”
钱钟书对崇拜作家的读者说:“如果你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我当年去皇甫村是看下蛋的母鸡,而现在呢,是母鸡要见吃过蛋的读者。马嵗把会见的地方,安排在会议室。详细经过见卑人的《怀念柳青》一文,刊登在2008年第9期的《散文》杂志上,这里恕不赘述。
记得在李希凡接见时,赵俊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倾耳聆听,他拿着笔,在一个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李希凡的讲话,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文弱书生。而现在怎么就变成了沙场上的好战分子了呢?
后来,他终于收住了话题,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你来西安快一年了,又在编辑部工作,接触面广,认识的人多,你不上前线了,就要做点后勤工作哩,就要搞点枪支弹药哩!”
我听出来了,这是他约我而来的目的,我说:“我只认识几个耍笔杆子的人,管理武器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赵俊民眨巴着小眼睛,说:“‘人攀人,攀上天。’什么事情不是人托人,现在,全国都打起来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已经开始了。赤手空拳,打不下江山!你要认清形势哩,你要有政治头脑哩,咱们这一代人平步青云、一展宏图的机会来啦!这简直千载难逢啊!你要把握住这个难得的历史机遇哩,你应该对机遇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可是现在看来你落伍了,掉队了!”
我说:“这么说来,你们还没有打够吗?还要继续混战下去吗?”
赵俊民说:“怎么说呢?武斗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流血的武斗。我们厉兵秣马,说得通俗一点儿,这是‘皇帝打架——夺天下’哩!未知鹿死谁手?”
我说:“俊民同志,咱们好好谈谈,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来处理两派矛盾,就大错特错。依我看来,两派组织的分歧,就不是动刀动枪的事。两派之间的分歧,只能通过谈判来解决。别打了!打,对谁都没有好处,谁能把谁打垮呢?谁也把谁打不垮!咱们再也不能错下去了。打,只能乱中添乱,国家和人民遭受损失!”
我的话仿佛朝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登时拉长了脸,显得十分冷漠,脸就像青石板刻的,没有任何表情。说:“我奉劝你要学会仇恨,而你却劝我放下武器。那你给‘凤指’头头说去,看他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放下武器谈判?”
我动情地说:“咱们率先做个示范行不行?咱们来个高姿态行不行?别争强好胜行不行?不要县城行不行?按兵不动行不行?放弃进攻行不行?”
赵俊民说:“别行不行?这些话,你回去给司令说去。司令就是司令,我是副司令,只有建议权,没有拍板定案的权力。我做不了这个主!再说,退步需要敌我双方同时退步,倘若我退敌进,那我就只好让枪炮来说话了。我是来弄武器的,不是来听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我问你:武器,你到底弄不弄?”
“我不弄!想弄也弄不下!再说,你这样问我,那么我问你:你杀人我递刀,这叫什么事啊!况且,我是一介书生,一见血就头晕。别打啦,两派武斗,其实就是左手和右手打架哩,一家人休得相并。”
赵俊民对我顶撞他这个“钦差大臣”,十分愤怒。他拿出了最后一道“杀手锏”。说:“我现在不是以个人方式和你随便聊天;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进行最严肃的谈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以后还进入革命委员会吗?”
我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泥腿子,我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我从来就没有进入革命委员会的幻想。话赶话,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毫不犹豫地说:“你认为我会很在意进入革命委员会吗?对于浮云般的功名,我向来就没有追逐的兴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需要。我宁愿不进革命委员会,如果进入革命委员会,是由搞武器来决定的话。”
“我记住了你的话!刻骨铭心啊!”
“你为什么要记住我的话呢?”
“因为你是个傻瓜!”
“我怎么又成傻瓜了呢?这是为什么?”
“革命没有目的,难道不是傻瓜吗?你自断前程,我想拦也拦不住,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你啊!再见,咱们无话可说啦!”
“咱们是没话可说啦!你走你的聪明大道,我走我的傻瓜桥!”
我这次与赵俊民会面,感触颇深,心里一直很不平静。觉得他与我的人生哲学,大相径庭,用一句形象的话来比喻,那就是他是狮子我是牛,狮子因为食肉,就要吃掉其他动物。而牛呢,因为食草,就可以和一切动物和谐相处。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我这次走进凤凰县,亲历堵地狱门——那横跨半个世纪的历史事件,至今还使我的心里像飓风呼啸,似海水翻滚,悲怆愤怒的心情,难以诉说。
这分明是芊芊哥的笔,蘸着热血写的,它使我柔肠寸断,泣涕如雨。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回到这日益溃烂的群众组织里去,除了去送死,他还会做什么呢?知道心尖上的人要走了,我一时慌得像马路上找不到母亲的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知道自己对任芊芊的影响力有限,急忙提笔,向罗英写信求助。
罗英同志:
您好!
我错了!任芊芊不是我的,归根结底,任芊芊是你的,你当时就应该把他带走。可是你却把他让给了我,而现在呢,说什么都晚了,都来不及了。你叮咛我,遇事找阿妈帮忙。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和我对着干的,正是我的亲人!阿妈打发他回凤凰县去,我说:“‘凤凰不入乌鸦巢’,咋把他往死路上撵啊?现在凤凰县的形势就像强弩上拉紧的弦,风刀霜剑严相逼,两派组织,龙虎恶斗,互不相让,人们逃跑都来不及,你怎么反而把他往火坑里送?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这不是害了芊芊哥吗?”
阿妈说:“任芊芊回凤凰县,危险的确有。但权衡利弊得失,任芊芊是最佳人选。他为人正直,机智勇敢,临危不惧,浑身是胆,头脑清晰,大是大非不含糊。当然,你的心事我明白,我是做妇女工作的,你那点心思,能瞒过我的眼睛吗?我难道不明白吗?我怎么会忍心扼杀你的真情呢?但是你们发展下去,的确困难不少。藏府派你内地学习,毕业后,你必须回到西藏去工作,回报西藏的政府和人民。而任芊芊呢?远天远地,故土难离!他又不会藏语,除了你,他还能与谁交流和沟通呢?我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减少你们的接触,以免离别的痛苦。恕我直言,让任芊芊回凤凰县,或许会伤害咱们的母女情;但是这件事与阿妈无关。阿妈不是冷血动物,动员任芊芊回凤凰县,阿妈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你别误会,这件事不是阿妈决定的,阿妈决定不了任芊芊的事情。”
我说:“那是我阿爸决定的吗?”
“不!这是党的决定!”
阿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仿佛被人踢了一个窝心脚似的,浑身一震。我简直难以置信,说:“你说什么?任芊芊回凤凰县是党的决定?”
“是的!是党的决定!前天,在军分区,凤凰县武装部党委,对你阿爸的提议讨论了半天,连军分区江华司令员都发表了意见。”
我说:“竟有这等事!”
“任芊芊回凤凰县,肩负着历史使命。”
我还是将信将疑,说:“那谈话的,为什么就不是我阿爸哩?”
“阿妈也是党内人士呀,至于为什么没叫你阿爸出面,这是党的机密!别问得太多。作为部长的女儿,不要问不该问的事。做到‘井水不外流,秘事不外传’。”
罗英啊,人怎么不长后眼呢?我要是知道他们要拿芊芊哥的生命开政治玩笑。把他推到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中去,还不如当初就把他交给你。要是你把他带走,他就不会陷进武斗的泥潭里去了。我要他别自投罗网,别把性命当儿戏来耍,但是他鬼迷心窍,蠢蠢欲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罗英,我的好妹妹,咱姐妹俩谁也别笑话谁,怎么说咱俩都像一个人,都把心死在任芊芊身上啦!现在,能不能日出西山水倒流、扭转乾坤?就看你的啦!请您火速降驾,我知道你的绝活,就是‘软索套猛虎——柔能克刚。’对他来说,你的话不是圣旨胜似圣旨。
此致
敬礼
扎西拉姆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六日
罗英赶来,任芊芊已经走了几天啦。罗英向我讲述了下面的话。
我外婆住在翠华山脚下的罗家崖村。十几户农家小屋,紧密相连,绿树成荫,房屋树木,相映成趣,汩汩的山泉,在房前日夜流淌。白天,男女社员,修田造地。夜晚,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早早就入睡了。村里静悄悄,万籁俱寂。外爷早就长眠村边的黄土地下了。外婆八十多岁了,皮肤老得像树皮似的,一口牙也全没了,跟着舅父过日子。我来了,外婆喜欢得嘴都合不拢。说:“你来了,外婆的心,咕嘟一声,回到肚里去了!外婆快走了,谁都能放下,唯独放不下你!你三岁那年,我和你妈抱着你逛庙会,老和尚看了你抽的签,惊慌得出了一身冷汗,说你婚前有一大灾难。你妈怎么都不相信。不过,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总为你捏着一把汗。而现在不知道为啥,街上人流如潮,拳头如林,游行示威。你在外边外婆操不尽的心!你来了,外婆就要没明没黑守护着你!”
外婆拿着一部《康熙字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你说任芊芊的外婆临终前想送他一本字典,我就记在心里了。外婆走了,就让这念想陪伴着你。看见它,你就想起外婆了!世上没有灵魂,要有的话,外婆死了,外婆的灵魂,就在你的周围转悠,日日夜夜守护着你!”
外婆的话,刺伤了我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我忍不住抱住外婆,失声痛哭。说:“外婆不死!外婆怎么能丢下心肝宝贝呢?”
外婆接着说:“人老了,就是话多。新中国成立以后,刮起了洋学生取代糟糠之妻的风气。有人对你大说:‘你那个小脚女人恐怕得换了!’想不到你大却说:‘我啥都舍得,就是舍不得我那个小脚女人。她是大脚,我还不要呢!况且,尉迟恭贵不易妻的故事,我还记得。’你妈生了五个女孩,她为自己没生男孩而感到愧疚。你大说:‘能够生五朵金花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四朵金花随军,你就随奶奶,住在老家,后来,你奶奶也随军了,而你呢?坚持要在凤凰中学读完高中,就留了下来。每年寒暑假,都在姥姥这里度过。”
婆孙俩絮叨着,亲热了几天。我就对任芊芊思念不已。总是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不觉得,一旦分离,就肝肠寸断,朝思暮想。任芊芊还好吗?他还在民院吗?有时候,我也怨恨我自己,为什么连自己心爱的人都让给人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也恨不起你来,我不把你当情敌看待。我觉得藏汉通婚的鸿沟太大了。再说你也是好意嘛!我对你敢恨敢爱的行为,非常钦佩。觉得你了不起。任芊芊寄人篱下,困难肯定不小。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却敢找。而我知道他在哪里,却不敢找。不,也不是没有找,而是几回回走到秦风的家门口,就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去。我望而却步!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是寻花的蜜蜂,我只是一朵等待蜜蜂来采的含蜜的花蕊。唉,谁又能说清女孩子羞答答的心里,含苞欲放的花蕊蕴藏着多少难理解的秘密!
我心里有事,耐不住寂寞。不时跟随舅父去农田工地干活,以便消磨时间。
难道真有心灵感应,这天我心里发慌,立坐不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夜静更深,山里不知名的鸟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更增添了我的愁情。我翻来覆去,折腾过来,折腾过去,总是睡不着。后来,总算睡着了,但又从噩梦中惊醒。我梦见任芊芊被押赴刑场,任芊芊说:“不能马上开枪,罗英来了,我才能走!”我去了,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他含着热泪说:“从此以后,我们就人间地狱两隔绝。我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说怪不怪?还没有开枪呢,我就闻到了泥土的气味了!”
我从睡梦中哭醒了,说来也真奇怪,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你的来信。
我突然要走,外婆苦苦挽留。加之和尚的预言,话自然就难说。我言之以理、动之以情,安慰解释。外婆愿意了,延误了几天,及至我来到民院,任芊芊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我安排了罗英的住处,就和她去餐厅用餐,点了几个菜,以尽地主之谊。
饭后,罗英说:“你给我找一张专署地图!”
这天夜里,我们看着地图寻找路线,因为走直线,可以缩短路程,决定翻越摩天岭,直取宋岭大队。
任芊芊走时说,凤凰县人民银行的金库,被‘凤指’抢劫了,县人民银行职工,正在背着大包小包,将各公社基层银行的现金,向西安转移哩。他跟随往返转移钞票的人民银行的员工,绕了一个大圈子,从西方进入凤凰县,没有四五天时间,是到不了的。路线确定以后,就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拂晓,我们就上路了,黄昏时分,我们终于走到了陡峭的摩天岭山脚下。
我们在路边一个寡妇家里住了一宿。寡妇门前有棵桐树,树底下有一张石桌,石桌围着五六个石头,当凳子坐。寡妇五十多岁,除了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高挑均匀的身材,显得很健康;一头浓密的黑发,秀气的脸蛋,不难推测这位寡妇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儿。她热情地招呼我们吃了夜饭,说:“本来,客窑也有,但是我儿子死了,我有一肚子话无处诉说,好像唯有说说才能减轻我的痛苦。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跟我挤在一个炕上说说话。”
罗英说:“大娘,客随主便!能聆听大娘的教诲,求之不得。”
寡妇说:“我真傻,真的很傻。我只知道儿子参加了武斗队,却不知道把儿子从武斗队里叫回来。”
寡妇一开口,就让我大吃一惊。天呐,怎么遇到了祥林嫂?鲁迅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鲁迅创造的人物却留在了这个世界里。这也许就是作家的伟大和永生。
下面就是寡妇讲的故事。
听说你们要去把亲人从武斗队里带走,我就很佩服。要是当初,我也有这思想,我的儿子还会活着。我的儿子和媳妇,在县城工作,我知道我儿子对我好,我儿子对我说:“隔壁的人说:你不心疼你妈,你妈来了,没见你割过肉,光给你妈打搅团。”我儿子说:“我妈是善人,从来不吃肉,就爱吃搅团啊!”
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儿穿着税所的衣服,在城隍庙门前松树底下站着,我说:‘狗蛋,你几个月都没回来看妈了,你弄啥哩?’ 我把他拉住,他只是笑,一句话也不回答。我说:“你今天走不了啦,你要跟妈走哩!跟妈回家去,别在武斗队呆了!”我把他一拉,拉了个空袖子,没见人了。城隍庙门前松树底下有一道子血。梦醒来,我心惊肉跳,我儿子可能出事了。
第二天,我跑到县城去了。我儿子的独院冷清清、空荡荡和静悄悄的,以前,我去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媳妇一个人在家里,说:“妈,你怎么来了?”我说:“我儿子怎么啦?你不说老实话,你就试火着!”媳妇连声说:“好着呢!好着呢!”我说:“要是好着哩,我怎么能做下那噩梦……”我的话还没说完,媳妇就忍不住哭了,说:“妈,你真是个神人,啥事也瞒不过你。你的儿子,真的在武斗中,被打死在城隍庙门前的松树底下了。”
我的故事是有听众的。但是话说三遍淡如水。终于有一天,当我说了头一句:“我真傻,真的很傻。”
人们就接过我的话。说:“是的,你只知道儿子参加了武斗队,却不知道把儿子从武斗队里叫回来。”说完这句话,人们就立刻走开了。
天亮了,吃了早点,就上山了。寡妇说:“这条羊肠小道,多少年都没有人走动了,不知道为什么,武斗开始后,倒常常有人光顾。”
当人们看见攀登峥嵘陡峭的摩天岭,居然是我们两位年轻姑娘的时候,人们震惊了。不明白我俩为啥要冒如此风险呢?
摩天岭,山如斧削,高耸入云。上山时七点,整整走了六个钟头。我们疲惫不堪,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在一块巨石上,罗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就像瘫痪似地躺在石头上。我站在罗英身后,看见这雾蒙蒙的天气,像一个愁肠百结的老妇人的脸。而南面那莽莽苍苍的秦岭,也消失在灰蒙蒙阴惨惨的浓雾中去了。
多想歇一会儿!但是摩天岭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雾茫茫的天气,怎么突然黑云滚滚,仿佛几百条恶龙在奔走。我吓了一大跳,说:“不敢停留,雷雨就要来了,高山容易触电。”
罗英也十分害怕,路边的野草,有一人多高;我们在荒草中,奋力前行。真是又饥又渴,正在人乏马困之际,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姑娘们听着,快来吃点喝点,再走啊!”
什么人在喊叫,这地方还有人家?我心里愈加害怕,顺着声音寻找,山边一个窑洞前,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说:“两位姑娘,我喊叫半天了,快来吃点喝点!无论南来的北往的,只要经过这条路,都要在我这里吃点东西!方圆都是大山,没有人家。”
我看见那人显出惊奇的样子,罗英拉着我的手,对那男子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男子叹了口气,说:“造反队批斗书记哩,夺权哩,造反哩,弄得乌烟瘴气的。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给队长说:‘叫我去摩天岭看洋芋去!’我来了,整天孤零零一个人,看见过路的人了,我都要招呼哩!”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快。我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头顶那团乌云,已经不见了,火热的太阳,在乌云里躲藏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天上又浮游着朵朵棉花垛子似的白云。 唉,那变化无穷、高深莫测的天气,原来是被乌云戏弄了,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往复更迭。喝过茶水,那人把我们引到石窑后面的山泉前,叫我们洗洗手脸。那凉爽的泉水,真让人心醉啊!看见碧玉般甘洌透明的泉水,我惊喜地说:“叮咚的泉水,声音真好听。不过,这高山上怎么会有水呐?大自然真的太神奇了!”
那人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山泉澄澈见底,旁边有棵茂盛的核桃树,枝繁叶茂,覆盖成荫,像一个绿油油的巨大帐篷,特别凉爽。树下水边有几块大石头,我们坐在石头上洗着手脸。后来,那人做了一锅面条,上了盘辣椒炒洋芋,吃饭时,那人说:“你们要到哪里去?”
罗英说:“我们要到黄荡坡公社去!”
那人笑了,说:“我也是黄荡坡人,不过,我知道你们要去宋岭大队!”
罗英有点儿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宋岭大队?”
那人笑了,说:“做饭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就是罗军长的女儿,那年你指挥我家上大梁的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罗英笑了,说:“你认得我,那位姑娘你就认不得了吧!”
那人说:“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知道她的名字!”
罗英说:“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这简直不可思议!她叫什么?你说!”
“她叫扎西拉姆,听说她的名字是菩萨的意思 。”
罗英惊诧莫名,张开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
我忍不住笑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大山深处,居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罗英说:“你怎么能认识这位姑娘呢?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那人说:“不瞒你说,这位藏族姑娘的相片,我在任芊芊相框里面见过,扎西拉姆回家的故事,在咱们村子里传得无人不知。有时候妇女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讲述。我把菩萨见了!我真有眼福啊!”
我的脸羞得像红日,我忽然想起了任芊芊说的话:“你讲给我,我把它讲给更多的人。” 事小情重,他真是个有心人啊!我后来在宋岭村调查,人们把我的故事复述成许多不同的版本。
那人说:“我兄弟不在家,你们怎么找到他家里来啦?”
我说:“他回凤凰县了,难道还不回家吗?”
那人断然地摇着头,说:“武斗以前,他都不敢在凤凰县待了,现在武斗哩,他越发不敢回来了!”
我说:“形势需要,他得回来!”
那人说:“形势我就不懂了!不过,他要回到武斗队,那我就寻他背枪杆子去。我叫姜银娃,吃了饭,我带路,保证把你们送到他家里去。至于他在不在家,那我就不敢保证了!”
罗英说:“你不看洋芋了?”
姜银娃说:“看不看洋芋是小事!我不护送你们的话,我兄弟会骂我的!”
罗英说:“我们接受你的好意。”
姜银娃说:“你们找我兄弟哩,我不带路谁带路?前面有多少三岔路口,又没有人可以打听,走,咱们边走边说。唉,我到现在还说哩,不管咋说,任芊芊说县委是黑线,你说他胡说哩,总是朝他的话来了。他总说他没有说,我说你害怕啥哩?县委书记都承认你说得对着哩。”
有人带路,我也不着急了,看见那人是个话匣子,我说:“你说吧,我们也喜欢听你讲故事,你把故事讲完了,咱们再上路吧!”
下面,就是姜银娃讲的故事。
我其实不爱说话,我是在大山里呆得时间长了,一个人憋闷得慌!多少天没说话了,见到你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场运动是弄啥哩?要说宋岭的文革,是从宋飞点燃党支部书记窑背上的麦秸垛开始的。支书把他抓住,问他:“你为什么点我的麦秸垛哩?”
宋飞说:“我不是点你的麦秸垛,我是点燃文革的烈火哩!”
尽管人们仍然不明白文革是弄啥哩,但是宋飞的创举,却被效仿。点燃麦秸垛的事,颇发不断!到了晚上,大火熊熊,浓烟滚滚。
后来,有人说文革就不是那种弄法,但到底咋个弄法,谁也说不清楚。说起来也有些奇怪,那天,宋飞弄了一只老鹰,到凤凰县城去了。
正值火辣辣的夏天,他戴着黄棉帽,上身穿着黄棉袄,下身穿着短裤衩儿,赤着腿和脚。敞胸露怀。他提着老鹰,举着语录本,一边走,一边呼口号。那时候,人们对示威游行,早已司空见惯了。但是一个人游行,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看热闹的人不少!人们对疯疯癫癫的宋飞乐开了怀,笑弯了腰。
在县城,有人要测验宋飞是不是疯子,说:“你叫个啥?”
他说:“我叫我!”
“你是谁的儿子?”
“我是我大和我妈的儿子!”
“你大叫啥?”
“我大叫我大!”
“你妈叫啥?”
“我妈叫我妈!”
“你家里还有谁呢?”
“还有媳妇和妹妹!”
“你媳妇叫啥?”
“我媳妇叫我媳妇!”
“你妹妹叫啥?”
“我妹妹叫我妹妹!”
有天晚上,我和任芊芊唠嗑,忽然看见宋飞慌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好像一只兔子遇到了猎犬的追捕。进了藏书窑,没有找凳子坐,却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像狗一样喘着气,我和任芊芊格外诧异,崖背忽然传来愤怒的咆哮声:“宋疯子在你家里吗?你半天云里装口袋。你跟我装什么疯呢?把我堆在崖畔上的包谷秆,全推下院子去了。”
疯子也有不疯的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的宋飞赶紧小声地说:“快回我干爸的话,就说我没有来!”说他疯了,但是这时候他并不糊涂。把曹福兴哄走后,宋飞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说他把他干大崖畔上的一堆苞谷秸秆,推下院子去了。宋飞是曹福兴的干儿子,干儿子害怕干大,除了刚才闯的祸,还有源远流长的历史渊源。干儿那年去省城读书,见过大世面,放假荣归故里,想显山露水。看见干大在荞麦地里干活,假装不认识干大,撇着洋腔说:“老头,老头,这是什么东西呀?”干大没有作声,宋飞赞叹道:“红花绿叶真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曹福兴这个倔老头子,气得差点晕过去了,他怒斥道:“山西骡子学驴叫唤呢!”宋飞看见曹福兴举起的扁担,列出教训人的姿势,急忙说:“干爹,我知道这是荞麦!我和干大开玩笑哩,你别生气!”
宋飞的病,多亏了任芊芊;他的命,多亏了我。我俩初中毕业以后,他去省城读书,我回乡支援农业,被人称为回乡知青。小时候,我俩都喜欢到河里玩耍。凤凰河离村二三里路,由于这一地段地势比较平坦,河面非常宽阔,河水到了这里,流速缓慢了,不涨水的时候,人们踩着洌石,一跳一蹦,就过去了。但是一旦涨水,过河比登天还难。记得六七岁的时候,我和宋飞在水里游着,忽然不见他了,我心里想咋没见这怂哩,返回去半会才抓着腿,我把他从水里提出来,人没气了。情急之下,我在他涨起的肚子上,踩了一脚,肚子里的水,从嘴里喷出来了,宋飞这才出气了,把人没吓死。后来,他见了我总要说:“那一年差点把我淹死了。”
童年的淘气和经历,我一点儿也忘不了。记得小时候,我净爱弄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我家门前树上有个乌鸦窝,有一天,我上树干了件“狸猫换太子”的坏事,我把乌鸦孵化的乌鸦蛋,偷换成鸡蛋。我计算着小鸡出壳的时间,二十一天小鸡出壳了,乌鸦妈妈虽然为离弦走板儿的雏鸟感到奇怪,但是母爱的天性,却使乌鸦妈妈义不容辞地化身为雏鸡的母亲,细心而温柔地喂养着。有一天,我乘着乌鸦妈妈外出捉虫子的机会,上树把出窝的鸡娃捉下来。我沾沾自喜,给任芊芊夸耀我的收获,任芊芊说:“你让乌鸦妈妈‘鸡孵鸭子——白忙活。’它会怎样地恨死你呢!你咋净弄这些吹不响的事情呢?因为自然界发生过鸟儿把蛋下到别的鸟窝、让其代孵幼鸟的事件,才有了‘鸠占鹊巢’的成语。战国时期发生了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的怪事,近代也有人在麻雀窝里发现了一只老鹰的雏鸟。哪怕雌鸟发觉孵化出来的不是亲鸟,它也不会弃窝的。只要观察一下公鸡和母鸡,带着一群雏鸡吃食,公鸡只顾自己贪吃,而母鸡总是把盆里的食物,用嘴啄出来让雏鸡吃。在滴水成冰的寒冬,生产仔兔的母兔,要撕尽自己身上的毛,为仔兔造窝取暖;只要你提一提哺乳时期的母兔,那轻飘飘的体重绝对会让你感悟到母爱的伟大。”
我小时候可淘气得很呐,直到结婚以后,还弄出了一桩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妈是河南人,性格强势,婆媳不和睦,媳妇又不争气,前后生了三个女娃,我妈越发见不得媳妇,总是寻是生非。我妈说在衣柜里,媳妇不应该把她的衣服放在我的衣服上面。说这样一来,媳妇就把我压住了。我媳妇对我妈的话很不服气。可是,我说谁呢?有几天,我把自己藏在院子里一口干枯的窖里。后来,我饿得背不住了,就弄出响声来。因为寻不见我,一家人心急火燎,发现我在窖里,都劝我快上来。我说:“我不上来!你们成天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我就是上来了,也活不下去!”我妈说:“娃呀!只要你上来,妈就再也不说你媳妇了。”
任芊芊也到凤凰河里洗澡。但是,他是“旱鸭子”,一旦河里涨水,他就不敢下去了。他对凤凰河是有感情的,他在作文中写道:“我喜欢凤凰河的一年四季:春天两岸怒放的桃花,夏天汹涌的洪流,秋天河滩草丛里飞溅的蚂蚱,冬天冰天雪地里的空旷。”在一篇文章里,任芊芊还专门写到了我:“给生产队食堂砍树枝的时候,姜银娃爬树比猴子还快活。转瞬间,他就爬上了一棵望天高的秋树。他做事粗中有细,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腰,把绳子一头拴在树枝上,自己为自己做了个保险,以防万一。随着他在树上的移动,树枝上的绳子,拴了解,解了拴。在树上,他的身体随时变化着,时而变成了大字,时而又变成了勺字,我在树下站着,他在树上变幻莫测的身体造型,看得我惊心动魄,眼花缭乱。没有他,这个世界真的少了点什么。”
有一天,我心急如火地跑到耕读小学,把正在讲课的任芊芊叫了出来。他说:“他又犯病了吗?”“你咋知道来?”“我看你拿着他的画!”任芊芊回到教室,把语文课改成了自习,就和我朝着宋飞的家里跑去了。宋飞这次疯病犯了,命令父亲、母亲、妹妹和妻子统统跪在地下,谁求情也不行。一家人的膝盖,都要跪断了。任芊芊去了,他依然戴着黄棉帽,上身穿着黄棉袄,下身穿着裤衩儿,赤着腿和脚。
任芊芊说:“你为什么要家人下跪呢?”
“他们不听话!”
“怎么个不听话呢?”
“我叫他们到县城游行去,他们不去,说县城太远。我说:“那就到村子游行去,村子不远,出门就到了。”可是他们也不去,还说我是疯子,说我叫他们游行,纯粹就是丢他们的人哩!我说:“如今的人,谁不是疯子?疯子也要造反哩!疯子也要革命哩!”
后来,任芊芊叫他解除罚令,他说:“先叫女人走,女人是阴性。”
他发话了,他的母亲、妹妹和妻子才起身离开。后来,宋飞疯病犯了,那家人就立刻跑到学校找任芊芊,任芊芊的话宋疯子听呢。方圆的人们给我们村子起了个‘故事村’的外号,我讲的故事有点多,但是谁叫我是‘故事村’的人呢?以后见了面,我还会给你们讲故事听。
后来,任芊芊每天清晨陪他到田野里散步,再后来,宋飞的疯病,就痊愈了。
我站在青苍高峻的摩天岭上,俯首远望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在熔金般的夕阳照射下,那星罗棋布莽莽苍苍的村镇,直通到天地接壤的地方,而摩天岭北面挂在陡壁上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虽然让人心惊肉跳,但有向导,又是下坡路,几个钟头就到了。
任芊芊住在西城壕,一排坐北朝南的窑洞,南面城墙根底,有几间废弃的厦子房,西临桃树坡沟畔。
家里突然来了两位美如天仙的少女,也不知道儿子选的哪一位?哪一位是小姐?哪一位是丫头?任芊芊的父母暗暗地在心里挑来选去。这真是‘花里挑花,挑得眼花。’挑来挑去,踌躇不决。他们杀鸡宰鸭,盛情款待。他们让我们住在后院任芊芊的窑里。
第二天,罗英回家抱来一只大黄猫,说:“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总是把大黄猫寄养在白自孝家里,我把它接过来玩耍几天。”
任芊芊的书窑,和灶窑相邻。离地面一尺多高,有一个胳膊粗的洞,穿墙而过。伯父说:“这个洞是把灶洞引到这边炕洞里来的,那边做饭,这边炕就热了,后来,生产队把那边的锅台打了,把这边的火炕也拆了。这个墙洞也就没有用了。”
大黄猫对这个墙洞,颇感兴趣。它一会儿爬在书窑的墙洞,向洞东看看;一会儿又爬在灶窑的墙洞,向洞西瞧瞧。 想不到这个墙洞为大黄猫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任芊芊的农家小院,分为前院和后院。一个窑洞,是连接前后院子的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