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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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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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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一十一章 上访

离京前,浩然对我说:“你的未来充满变数,你可能还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艰辛。‘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活中的事,有时候像万花筒似的,变化无穷。多少考验,多少诱惑,将接踵而至。这场‘运动’,谁也摸不着深浅。还要发生多少事情?演绎出多少故事?你的前途、命运以及你怎样走进‘文革’,又怎样走出‘文革’?甚至‘文革’以后,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你?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我们只能骑着毛驴看戏本——走着瞧。”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我拜访老舍未果,却与浩然邂逅。

第二年五月,北京的天气渐趋燥热。一天清晨,我前去拜访浩然。这是一年前我与他萍水相逢的延续。浩然高屋建瓴,慧心点化,使我茅塞顿开,成功地拜谒了金敬迈。

一年前,我匆匆来到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值班室坐着几个人。一位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潇洒英俊,三十出头的人迎上前来,说:“你找谁呀?”

“我找老舍!”

“你找老舍干什么?”那个人兴致勃勃地问道,我不想解释,但是他那双晶莹明亮的大眼睛,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想反映个人问题!”

那人说:“你这个时候求见我们的主席,恐怕不太容易!”

“我是从几千里外赶来的。”

“怎么说呢?他现在就是想见你,也是身不由己啊!”

“我想见他,简直迫不及待!来之前,我给他写过信。”

“啊!你还要找他?” 那人有些惊讶,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他现在即使想帮助你,也是不能够了啊!”

“能不能约个时间?”

“我也不知道他被集中到哪里去了,实在不能让你如愿以偿。”

“啊!批判‘三家村’,怎么会祸及老舍呢?” 我心里有些犯愁。

这时候,值班室一位同志站起身来,说:“老实告诉你,他就是长篇小说《艳阳天》的作者浩然同志!”

蜚声文坛的大作家浩然,突然从天而降,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无比激动地说:“浩然同志,那么我就找你!请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浩然说:“看在你找老舍的份上,我们谈谈!”

浩然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心情沉重地说:“鬼都不相信,北京市批判吴晗、邓拓和廖漠沙,怎么就批判到我的头上啦?陕西省凤凰县委的工作组,来到我的村子。 批判我说:‘你是吴晗、邓拓和廖漠沙的后代,写信向党进攻呢。’”

身负沉冤的我,为什么要找文化界的名流呢?主要是因为我的事情,已经上升到意识形态领域。我是一个小说迷,一直沉浸在书海里,可是忽然间,这些在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身临其境、奇迹般发生在我的身上了。它和我读过的小说是多么相似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小说里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作家杜撰的,都是虚构的,而在我身上发生的和演绎的酷似小说里的人和事,却是真实的。一个小说迷又适逢小说降临其身,怎么能不拜访作家呢?当然啦,拜访作家是我对作家的崇拜,我想借助作家的影响力推动父亲问题的解决。但是那时候的作家面临覆盆之冤,自顾不暇——而我却抱残守缺,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了我的口述,浩然说:“县上对你父亲的治疗费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说:“我父亲连看病的权利都没有了,哪里还谈得上治疗费的解决呢?严格说来,我质疑的只是一个公民的医疗权是怎样被剥夺的?”

浩然说:“我晚上给刘澜涛同志写信,反映你的问题。你明天来拿信吧!”

第二天,我来到北京市“文联”,浩然没有出来。他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住了,你找别人吧!”

这天,我再次来到北京市“文联”。一年不见,浩然华发早生,失去了当年的风采,白皙的双颊有点儿苍白,有点儿焦愁。那一双充满智慧、热情而明亮的大眼睛,显得严谨而深沉。

浩然凝神地望着我,说:“我们无法预测‘运动’中自己的命运,连老舍这样的大作家,都舍命而去。老舍走了,这是中国文坛的巨大损失。人们说我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可是我利用群众组织头头的身份,保护作家,这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都检讨过好多次了,可是群众还是不肯原谅我。《艳阳天》第二卷和第三卷出版了,一直压在库房里。由于库房漏雨,有些书都淋坏了。唉,现在的作家连性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创作呢?”

浩然的办公室不小,但是几个大书架子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本《青春之歌》和《艳阳天》第二卷。看见一个大作家的荒凉景象,我心里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浩然问起我的事情来。

我说:“一年前,我从北京回到西安。凤凰县委董玉峰,公安局刘云发,以及公社社长吕秋山,一块儿来到省委接待站,要和我谈心。我拒绝与他们谈心,抗命到吃饭的时候,他们竟然派了吕秋山对我盯梢。据吕秋山后来说:省委接待站安志礼命令他说:‘叫不回来,就拉回来!’

“吃过饭,我想去西北局求援。趁着吕秋山不备,我跳上了公共汽车。可大高个儿吕秋山一个箭步,拦住了去路,大声喊道:‘我是省委的,这人跑了,要你车上的人负责哩!’

“车上几个妇女说:‘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呐!’

“吕秋山上车来拉我,几个妇女还帮着推我。我含着泪水,讲了我的悲痛遭遇,得到了乘客们的同情,才去了西北局。因为岗哨认得我,放我进去了。被挡在门外的吕秋山说:‘不要放他一个人跑了!’

“后来,他们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投入监狱,关押了我10天,我仿佛活在噩梦中似的。被武装押解回村子批斗。事后,我又去北京告状,凤凰县派人追到北京,将我拘捕,押解到县看守所。县委给我戴上了新生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后来专署检察院未批准逮捕我,下令立即释放。我的传奇经历使人们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而我的牢狱之灾,变成了一道神圣的光环。人们误以为我领先于潮流,有先见之明,是‘文革’闯将,两大派群众组织竭尽全力争取我。为了‘任芊芊是我们的!’两大派群众组织在县城街道扎成势不两立的两个堆儿,通宵达旦,辩论不休。在两派组织看来,我的站队关系到他们组织的荣辱兴衰,而县委给我的平反,更把我推上了神坛。

“我站队以前,来到北京市,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心情郁闷想来看看。中央联合接待站的董万华同志,是个军官,说:‘你非常虚弱,看起来你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和摧残。我们介绍你回陕西省委,责令省委给你治病。病治不好,你就不要走。治好病,再给你彻底平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看来你的脑子不太好!’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董万华说:‘我们破例把你的事,呈报到周总理那里去了,总理办公室打来电话:叫你在北京等候。’但是等了几个月,没有消息,我说:‘我要回去,时间太久了,我等不起!’ 董万华说:‘你走了,要是总理要接见你,我们上哪儿去找呢?’ 在这种情况下,我拜托您把我的材料转给周总理!”

浩然站起身来,讲了一席热血沸腾的话,说:“你要我把你的材料转给总理,可是总理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我呢?像我们这些人太多了。我能做到,我还不做?你一辈子又能求我几次呢!你要找作家的话,作家里面有一个最有权威的人,这个人就是金敬迈。如果你能找到他,你的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浩然告诉我:金敬迈主持文艺口的工作,在中宣部后面那座红楼办公。他把《艳阳天》第二卷送给了我,我翻了一下,发现书里有他校正的错别字,不忍心拿走,他苦笑了一下,说:“带走吧!除了这本书,我就没有什么送你的啦!”

中宣部大门自由出入。后边那座红楼,是红旗杂志社。大楼门口有岗哨。一楼有个窗口,是收发室,我给金敬迈同志写了一封信,请求惠予接见,信交给收发室,很快就有了回应。大楼里面走出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叫着我的名字,她和蔼地说:“我是金敬迈的秘书,叫李佩华,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先对我说?”

我递给了她一封信,说:“我要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你交给他就行了!”

李佩华把联系电话告诉了我,她要我来了给她打电话。

后来,我又去了中宣部,我在传达室拨通了电话,李佩华说:“金敬迈把你的材料也看啦,他说解决你的问题,他帮不了多少忙。不过,他说你要他接见你,他有时间的话,他就接见你。”

那几天,我天天坐车往沙滩跑。去了以后,拨通电话,李佩华说没有时间,我就走了。有一天我没有去,接待站一个当兵的跑来找我,说:“中央打电话找你。”

李佩华在电话里说:“金敬迈今天要接见你啦!只能谈那么一刻钟。”

到了中宣部,我在传达室打过电话,就朝红楼走去。一个精干的军人,很快就从红楼里走出来。高声喊道:“哪一位是陕西来的?”

当金敬迈向我急步走来的时候,我所听到的只有自己突突的心跳声,他把手伸给了我,说:“我是金敬迈!”

在接待室里,金敬迈招呼我坐下。他一直站在桌子对面,我看见时年三十七岁的他,中等个儿,一袭军装,风华正茂,脸庞方正,炯炯有神的目光,透露出无限的热情。因为《欧阳海之歌》一书的巨大影响,而成为一代人梦中的偶像。他说:“你找我,你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使我心里感到很不安。这几天,你一连找了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接见你。有一次,我听说你又来了。当时,我心里过意不去,打发秘书下去找你,结果,你又走了。我建议你给总理写封信,我本来想让秘书代写,但是她对你的事情不太熟悉,还是你自己来写吧。这个材料最多不能超过三页,他们说你是反革命,你只说一句话,我不是反革命。你在材料的最后写上:因为总理工作很忙,请总理委托陕西省军区作出调查。这个材料,你最好在三天之内交给我。”

金敬迈对一个底层平民百姓的怜悯之心,溢于言表。

我完全相信他有能力把我的材料呈送到周总理面前,但是我又感觉到事情到了金敬迈那里,就到头了,应该止步。我没有把材料给金敬迈送去。我觉得利用金敬迈的影响向前走,就是对金敬迈的亵渎和不尊重。当然,我没有与金敬迈进一步联系,主要原因还是凤凰县一位比我还要重要的人出事了。

听到金敬迈接见我的消息,董万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说:“你受到金敬迈的接见,真的不虚此行啊!我为你的宠遇高兴。中央办公厅向陕西省军区打了三次长途电话,陕西省军区听了,肺都气炸了,觉得凤凰县委做事太可憎了。我们研究过了,也尊重你的意见,介绍你回陕西省去。军区反馈过来的信息,说你在当地很有名气,我特别叮咛你:‘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了名,注意的人就多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鲁莽行事,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也许,这段经历是你走向革命鼎盛时期的前奏。也许什么都不是。后面还要发生多少事情,谁也无法预测啊!”

在《人民日报》社,我拜见了贺敬之。在文艺界的人群里,私下暗传着他的小道消息,说他在遭遇大字报围攻的时候,陈列了自己一生中做过的十一个第一个,而这十一个第一个都是历史上扣人心弦的大事。他的回应使攻击者折戟沉沙,大败而归。这个小道消息使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但是他没有兴趣讲叙自己。他是一个中等个儿,身体似乎有点瘦弱,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显得敏锐而深沉。他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跟我谈了几个小时,他还仔细地阅读了县委对我的平反决定,沉思了一会儿,说:“‘黑线’一词最早出现在一九六六年二月的中央一份文件中,而县委的平反文件说你在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写信说:‘县委和公安局是一条黑线’,实在不合情理,匪夷所思啊!”

我说:“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你一眼就看见了和尚的辫子,一句话具有颠覆性,洗白了我有口难辩的冤枉。真不愧是大作家啊!”

贺敬之是闻名天下的大作家,在这次接见中,我向他汇报了主要经典作品,应该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阅读。从阅读中提高认识世界的水平,掌握创作技巧,达到无师自通的目的。除了读社会这本无字之书,读《史记》,进入了司马迁的文学世界;读《红楼梦》,进入了曹雪芹的文学世界;读《聊斋志异》,进入了蒲松龄的文学世界;读三言二拍,进入了冯梦龙和凌濛初的文学世界;读《呐喊》和《彷徨》,进入了鲁迅的文学世界;读《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进入了托尔斯泰的文学世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话道出了琢玉修身的真谛。从小读经典,一辈子都不会走极端。人在早期孜孜不倦地阅读,对养性怡情以及第二天性的造就,息息相关,至关重要,不可或缺。书中那些正面人物为真理而奋斗而献身的精神,以及柔肠寸断的情节及故事,滋润和柔软了我的心肠,培养和丰富了我的感情。也许是我的汇报感动了大作家,他表示愿意与我保持联系。

第二天,我又去了《人民日报》社,传达室一位中年男子,一看见我就笑着说:“你还要找谁呀?贺敬之不是都跟你谈了嘛!恐怕再没有比他更高的人了!”

“我要找李希凡!”

他说:“哦,你要找大的!”

李希凡身体魁梧,脸庞黝黑,他仔细翻阅了我的材料,给我讲了一些提起名字就让人心潮澎湃的大作家在‘运动’中的遭遇和传闻。

在京期间,我还去过全国妇联,递交了给许广平同志写的信。我第二次去了,值班室一位女同志说:“许广平同志看了你的材料,说等她身体好点儿的时候,想跟你谈谈。”

但是有人从凤凰县打来长途电话,说罗英出事了,这真是千里路上报喜不报忧,这个电话,打断了我在京行程;晋见许广平之事,只好搁浅。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凤凰县去,尽管我劝慰她的电报和信函,会比我早到一步。

离京前夕,浩然对我说:“你的未来充满变数,你可能还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生活中的事,有时候像万花筒似的,变化无穷。多少考验,多少诱惑,将接踵而至。这场‘运动’,谁也摸不着深浅。还要发生多少事情?演绎出多少故事?你的前途、命运以及你怎样走进‘文革’,又怎样走出‘文革’?甚至‘文革’以后,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你?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我们只能骑着毛驴看戏本——走着瞧。”

我一路沉思着,重返凤凰县,走进了“文革”围城,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后来的经历简直就是唐僧西天取经,步步惊心。

顺便交代一下,我再也没有见过浩然,但是“我能做到,我还不做?你一辈子又能求我几次呢!”这话让我记了一辈子。在浩然遭遇文艺界围攻的时候,我撰写了《为浩然辩护》一文,在一些报刊上发表。浩然将我的文章转给了张陵先生,《文艺报》在两千年四月二十九日刊登时,标题改为《保护浩然》。可念作家金敬迈直至离世,我都无以回报,好惭愧也。

赴京期间,我也留下了愧疚。在驰往北京的列车上,有一位重庆的年轻教师和我同席而坐,当年的列车行速很慢,去北京要走几天几夜呢。那个教师买不到米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车在石家庄停留时间长,他和我在车站食堂没有找到米饭,买了两大碗红烧肉,他要给我一碗,我不肯接受,他吃完这两碗红烧肉,说:“这一下子,我可以奈何到北京啦!” 在分配住宿的时候,他因为分配的住址太远,要求把他的名字添加在我的介绍信上,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我没有胆量帮助他。

还有一天,我在北京一家饭店买了一碗米饭吃。一位少妇看见我吃白饭,大为惊讶地说:“我是从毛主席家乡来的,你怎么没有买菜呢?”她好心给我买了一盘炒肉,端过来要我就着吃。可是我竟然没有接受她的馈赠。一想起来,我就为自己伤害了一位少妇的善心而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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