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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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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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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一十二章 牛棚探师

                            第二部     惊天主流

                            第一章     扎西拉姆日记(一)

      牛棚探师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八日

      任芊芊总是沉默寡言,紧闭的嘴唇,仿佛被锁子锁住了似的。可是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读书?不料一句话,却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说:“我早就对读书产生了兴趣。一、二年级,我对连环画非常入迷。到了三年级,我迷恋上了长篇小说,它让我废寝忘食、心驰神往,我整天生活在小说的世界里。白天在校读,晚上在家里读。两三天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一个通宵就读完了。我幼年悟性敏捷。数学无师自通,看例题就会做作业,再难的题也难不住我。我能解答,还能猜测同学们会错在哪里,简直如同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从来就没有失算过。

“记得小时候,大家总是央求我讲故事,有一年冬天,十岁的我跟着大人,坐船渡过泾河,去南岸山坡担柿子。没想到把柿子担到乡村干部开会的地方,一担柿子,被散会的乡村干部抢光了,一分钱也没有收回来。父亲动不动就讥笑我说:‘你能行,一担柿子都叫人抢光了!’

“每逢我在田间地头看书的时候,宋智才总要嘲笑我说:‘卖东西哩,就要猴手不离笼樊哩,抱着一本书看不够。一看就是个书痴,不抢他抢谁呀!一担柿子都叫人抢光了,书痴还在书的世界里神游,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到了五六年级,开学两个礼拜,我就把数学作业题全部做完了。自习时间,我读小说。甚至数学课堂,我也读小说。老师讲课我不听,眼睛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小说看。我虽然是个小学生,但是初中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总是把我的作文当范文点头哈腰、得意洋洋地朗诵给他的学生。初三级两个班的学生,常常借我的作文抄袭。

“那时候的老师,也非常宽容,说:‘只要他会做作业,就没有可责备的了!’

“为了提高升学率,班主任鼓励同学开夜车。一弄就弄到大天亮。但是,一到睡眠时间,我就非睡不可,班长也奈何不了我。中考前夕,班主任说:‘能考上的同学,请举起手来!’

“同学都举起了手,班主任说:‘学习干事看一下,哪个同学是打肿脸充胖子?考不上也勉强举起了手!’

“学习干事赵秀莲,宋岭人,高个,长得非常秀气,站起身来,说:‘我看任芊芊考不上!临考前夕,谁不是通宵达旦?他倒好,熄灯铃一打,就非睡不可。一天到晚,小说看得心醉神迷!’

“我气得脸都红了,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想说:‘我读书并不意味着我轻视课本,而是课本不够我学。‘开卷有益’嘛,谁又能给读书定什么罪呢?再说谁能考上,谁考不上?还不一定呢,咱们走着瞧!’

“但是我克制着,什么话也没有说。同学们天天熬夜,熬得太疲倦了,身体像拉紧的弓弦,甚至到了被折断的边缘。进了考场,精神萎靡不振。有的同学像一摊稀泥,哪里还有力气应付试卷呢?有的同学甚至在考场上睡着了。就连赵秀莲也名落孙山,而我却考了全县第一名。

“到了初中,我已经涉猎了许多文学名著,柳老师也成了我的语文老师。柳老师是从县高级中学贬斥而来的,被贬职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柳老师是右派。我不知道什么是右派?我读过《丁玲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读过秦兆阳的《在田野上.前进》,读过巴人的《文学概论》,也读过艾青的诗歌。这些作家都是我崇拜的偶像,都被打成了右派,如此推测,我得出了右派就是最有学问的人的结论。后来,果然柳老师的知识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的最高水平是朗诵,感情充沛,抑扬顿挫,什么作品,只要他一朗诵,感情就全带出来了。他分明就是出色的话剧演员,在物质贫乏、饥肠辘辘的年代里,柳老师的朗诵,给了我精神上多少滋润和安慰。孙犁的《山地回忆》和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除了课文以外,柳老师还经常朗诵著名的短篇小说。

“柳老师二十五六岁,穿得棱里棱峥的。未婚,中等个儿,头脑大,四方脸有些苍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透过那厚厚的镜片,我发现柳老师的眼睛尽管很小,但是它究竟含苞着多少智慧?我永远忘不了那双湛深的目光!而柳老师注意我,则是从我的一篇作文开始的。柳老师点评时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同学,读的书肯定不少。’

“台上话音未落,台下就乱口纷纷:

“‘是不少,富老师没收他的书,少说也有几百本啦!’

“‘富老师的房子,都装不下了!’

“‘我们把他叫‘太平洋’哩,比喻他的知识像海洋一样!’

“‘都快把我们淹死了!’

“‘别嚷了!任芊芊是你们欺凌的对象吗?’

“说来也奇怪,罗英夜莺般的声音比军令还威严,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恢复了平静。罗英小嘴朱唇,桃腮杏眼,一头乌黑的秀发,楚楚动人,身材窈窕,绰约多姿,羞涩文静。中学时代的她,已经是一个美如冠玉的少女。

“柳老师突然走到我的课桌前,拿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对保尔和冬妮娅爱情的决裂,你有什么看法?’

“‘我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感到无比痛心和遗憾!’

“‘你难道不觉得阶级是他们爱情的障碍吗?’

“‘我不懂得阶级!也不是爱情至上者,但是为什么真挚的爱情就不能超越阶级的界线呢?’

“柳老师再也没说什么,他把书放到桌子上,走上了讲坛。

“高个儿宋怀旺高声叫道:‘请老师把书没收了!’

“柳老师说:‘为什么?’

“宋怀旺说:‘富老师就是这么做的!’

“柳老师反问道:‘难道富老师是楷模吗?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标准,我有我的原则!任芊芊对书如饥似渴、孜孜以求有什么不好?再说,没有规定学生不能读小说,我非但不禁止,反而鼓励多读书!’

“柳老师和我做了一次长谈。他对我早已接触托尔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契诃夫和高尔基等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感到惊讶。后来,还是柳老师软缠硬磨,把富老师没收我的小说都要回来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我的宿舍是一个大房间,我在架子床顶层住着。有天晚上,夜深了,我睡得正香,却被人摇醒,我发现原来柳老师爬上了窗台,抓住玻璃窗框,说:‘任芊芊,把你的馍给我一点儿,我饿得像一只吃不饱的鸡似的。’

“我把一袋子馍递给了柳老师,他说:‘我只要一小块儿,这么多我吃不了!’

“‘吃不了,你慢慢吃!’

“我那时候虽然住校,但从家里背馍吃。从那天以后,我把装馍的袋子一直放在柳老师的宿舍里,我对柳老师说:‘你什么时候肚子饿了,就取馍吃!’

“家里发现我背的馍比平时多出了许多;我用宿舍里有丢馍的现象,遮盖了过去。

“有一天,在柳老师宿舍里,柳老师突然问道:‘罗英是你什么人?’

“我不由得脸一红,说:‘她不是我什么人,只是同村而住罢了!’

“柳老师不大相信,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同学们说她是你的保护神,又是为什么呀?’

“我沉默不语。

“柳老师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她就是爱管闲事罢了!’

“‘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你的事她管哩,其他人的事,她一概不管!’

“‘她就是有点儿侠肝义胆,爱打抱不平!班里男同学因为嫉妒而欺负我。上自习这一个捣蛋刚结束,那一个又登场。白白耗损了我许多宝贵的时间,弄得我什么也干不成。保护我的女同学,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向来就受到女生的爱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罗英看不惯男生欺负我,她一声呐喊,那些同学就灰溜溜地走开了!’

“柳老师笑着说:‘你只说了些表面现象!’

“我委屈地说:‘除了这些,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几年以后,柳老师说:‘你还记得咱们当年关于罗英的谈话吗?当时我想对你说:那个姑娘似乎对你有点儿意思。因为你年纪小,话到嘴边,我就忍住没有说。’

“后来,柳老师给了我不少书籍。高尔基的《在人间》,艾芜的《南行记》,对我影响极其深远,甚至使我弃学投身社会。十五六岁的我,把户口迁移到朱家坪,有一天我到凤凰中学,柳老师已经找了对象,是个教师,叫郑淑凤,大高个儿,一头短发,面白如玉,双眼皮大眼睛,她很关切地问我:‘你在朱家坪弄啥哩?’

“柳老师用唱歌般的声音说:‘他在那里体验生活呢!’

“郑老师说:‘这娃精神好得很!’

“这天天刚亮,我沿着凤凰河沿岸的一条土公路,逆流而上,二月的天气,阵阵北风有些凉意,凤凰河水,白浪湍急,像一匹烈性的马。我一路沉思着,步行来到凤凰中学,看见柳老师,我惴惴不安地说:‘我想离开朱家坪!’

“柳老师一边吃惊地注视着我,一边把《收获》杂志拿给了我,一边说:‘你先坐在房子里,看浩然的《艳阳天》,第四节课我和你谈一下!’

“到了第四节课,柳老师心平气和地说:‘当初,你硬要退学,我就不要你退;后来,你一定要退。退了学,你不是准备在家里学习和体验生活嘛,谁知道你又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你说你要到永乐学习去,我当时就千方百计不让你去。可是你最终还是去了。你在那里闹了半年,又不行了,你就回去了。回去在家里住了一年,你又说你要到泾阳去。我不知道你到底去了没去,反正后来我再也没有听你提过。去年,你又要到朱家坪去,我当时还很高兴,就给杨老师说了一声,他是朱家坪人,他大是那里的大队书记,他说那里的活很重,很累,一般人吃不消,你当时鼓了多大的劲,说再苦再累你也不怕。可是现在呢,你又待不下去了。你说你要到烽火去,以我推测,你即使到烽火也待不下去。或许,你还能待下去。当然我不是给你泼冷水,要是你待不下去了,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柳老师平静的语气里,包含着严厉的批评,他态度温和,那是他考虑到我的接受能力,将讲话的语气做了调整。我忍不住哭了。是惭愧,还是生气?恐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那时候的心情复杂极了,说:‘我也不想跑!’

“柳老师说:‘你想,那是你想的问题,其实,那是方法问题,你把《明邦声》写得有点悲惨,这是作者的世界观问题。看你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我的意见你都听不进去,你甚至连编辑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不然,你的作品早就发表了。你对自己的能力,要有个正确的估计。就拿我来说,我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再把日记拿出来,慢慢地体会着,慢慢地研究着,再写出来。而你呢,非要把工作放弃不可,专门写作。’

“后来,柳老师说:‘你现在是回家呢,还是到烽火去?’

“‘到烽火去!’

“‘你还要到哪里去,举目无亲的!’

“‘回家,就再也出不来了!’

“‘你还想出来?要是你在烽火又待不下去呢?’

“‘尽量待下去,待不下去,再走!’

“见没有说服我,柳老师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无限惋惜地说:‘你实在要去了,就要给人家讲清楚:一半时间劳动,一半时间写作。上大队食堂吃饭,是否可以?还有油,你都要和人家说清楚。’”

有一天,任芊芊要我和他一起去看望柳老师。我们先来到城关小学,柳老师的爱人郑老师在那里任教。教室的门锁着,教室山墙上的大字报,经过风吹、雨淋和日晒,显得陈旧而破烂。

郑老师宿舍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张双人床,几个装衣服的纸箱,别无他物。房子门开着,空无一人。等了一会儿,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老远惊叫着跑过来,她抓住任芊芊的手,两行热泪滚滚流淌,哽咽着说:“看望柳老师来了!我想你会来的!孩子,哪里有卖后悔药哩?我把柳老师害惨了!我常常悔恨得想自杀,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啊!”

任芊芊吃惊地说:“柳老师好吗?不会有事吧!快说!你别吓着我!”

郑老师顿时哭成了泪人儿,说:“教师集训会整柳老师哩,我慌得像在汹涌洪水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飞的一只小鸟。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安慰他,也不敢同情他。为了不引火烧身,我和柳老师划清了界限,一家人他是他,我是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配合了工作组的调查,他们说柳老师思想反动,我就说柳老师盼望资本主义复辟哩,急得头发都白了,急得夜里睡不着觉。他们说柳老师走白专道路,我就说柳老师不学习毛主席著作,整天沉醉在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古字堆里。你说我糊涂不糊涂,我想得太天真了,我以为只要按照工作组的意图把话都说尽了,说完了,他们没啥问了,就把柳老师放出来了。谁知,‘祸到临头悔后迟’,我帮了倒忙,为他们输送了攻击柳老师的‘弹药’。”

任芊芊说:“柳老师现在在哪里呢?”

郑老师委屈地说:“在‘风中’牛棚里!”

任芊芊说:“我们看望柳老师去!”

郑老师说:“你成了风云人物,全县人民都为你激动!到底咋回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任芊芊说:“这些事以后再说,我们先看望柳老师去!”

出了房门,我说:“你跟她啰唆什么?出卖自己爱人的女人能是好人吗?”

任芊芊说:“她后悔得恐怕连肠子都青了,也怪可怜的!”

我说:“亲情在这些人身上,率先丢失了!我觉得值得同情的是柳老师!你等一下我!”

我跑回家取了几样食品,说:“看望落难人,怎能空手去哪!”

那个看守柳老师的同学矮个儿,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显得非常和气,他显然认识任芊芊。一味地曲意逢迎,百般讨好。他把关押柳老师的房门打开,任芊芊说:“你回避一下好吗?”

那小胖子点头哈腰,说:“那要的!”

我放下食品,看见房子阴暗潮湿,一床被褥,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个水杯、一个电壶、碗筷和一个墨水瓶,还有一支钢笔,大约是写交代材料用的。听任芊芊说柳老师爱干净爱整洁,但现在看来,柳老师不修边幅,拉里拉塌,头发很长,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理发了,脸色苍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非常厚。乱蓬蓬的浓黑的长发,从气质上看,柳老师更像一位学者。师生相见,如在梦里。两个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后来,柳老师非常吃惊地说:“任芊芊,你怎么来了?这该不会是在梦中吧!”

柳老师握着任芊芊的手,厚厚的镜片,在阴暗的屋子里,闪耀着微微的光亮。柳老师和任芊芊早已泪花闪烁,后来,柳老师一只手把眼镜抬到眼睛上方,一只手拿着手绢擦眼泪。

我也感动得直掉眼泪,正看得出神。不料,一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生,突然走了进来,这女生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左胳膊袖子上佩戴着红艳艳的袖章,加上苗条的身材,更显得英姿飒爽。她问候了一下柳老师,就把我叫出去了,说:“你参观一下校园,他们可能还有知心话,咱们回避一下吧。”

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她就是任芊芊说的罗英。后来,我们又回来了。两个人似乎还没有把别后的经历说完,或者言有尽而意无穷。但是,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只听见柳老师说:“前几天,几个戴袖章的学生把我拉出去,把我的脚按在石板上,要用砖头砸我的脚踝骨,说:‘你还给我们教难懂的古文,散布封建主义吗?’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叫陈军的学生,像一匹野马猛冲过来,不知道使用了何方神圣功夫,刹那之间,就把那几个学生统统打倒在地,说:‘你说老师散布封建主义,难道那些古文不是印在课本上吗?你打老师总不对吧!’ 被打的学生骂道:‘日你妈的,你还是保皇狗!’陈军指着胳膊上的袖章,吼道:‘我是‘临指’,凭什么说我是保皇狗?你即使是造反派,打老师总不对吧,打啥哩,有理说理,摆事实,讲道理,老师再不好,总不能打他,打人侵犯人权呢!’”

“尽管陈军是我的对立面组织,但是他并非等闲之辈,柳老师遇到陈军,犹如林冲到了野猪林,绝处逢生。” 罗英赞叹道。

任芊芊说:“柳老师,谁能为你平反呢?你的平反材料,需要谁来写呢?”

柳老师把近视眼镜往上推了推,招呼女生们坐在床沿上。沉思片刻,说:“我的平反材料,得让孔怀亮来写,他是主管教育的常委!”

“我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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