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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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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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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七章 风声鹤唳

“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日,‘社教’运动结束后,大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走路老是低着头,满腹心事。

他那与生俱来的焦急和暴躁哪里去了?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无端的责骂和粗暴,他那突如其来的慈祥和亲热,反而使我很不自在,觉得挺别扭的。有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读罗英的来信。不料,大却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了。大一下子来到我的面前,把信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听天由命,任凭处置了。要是以往的话,大一定会把信夺过去看个底朝天,但这天他坐在炕沿上,连信看也不看,客气地说:“任芊芊,你愿意和我说会儿话吗?”

“咋啦?”

“我没有听你的话,闯祸了!唉!”

大那暴躁的脾气,因为无法克制,摔碎了多少饭碗?砸烂了多少铁锅?我曾经问过母亲:“他后悔吗?”

母亲说:“他还能知道后悔!”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大忏悔,不禁大为感动,我给他倒了杯水,说:“大,你慢慢说。”

“我原以为‘社教’运动能解决咱队干部四不清的问题,会议一开始,我就长竹竿戳水眼——一通到底,揭发了他们偷粮瞒产、库存粮食丢失,库存与账面不符等问题。小麦一亩地一升八种子足够了,可三升八还止不住!地不会说话,人把种子偷了,把地冤枉了!县委干部李永年,中等个儿,黄脸,很能干,表扬我说,任诚信到底是老会计,揭发问题都在根子上哩!“

但是后来,任澍怀和牛占山也参加了会议。有一天,孟副县长来公社检查工作,牛占山把孟副县长叫到人背后,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从此以后,表扬变成了批评。我一揭发问题,李永年就马上阻止,他指着我大声吼道:”怎么?你想一棍子把人打死吗?任澍怀就哪些葱皮子蒜胡子的琐碎事,你都说了。你还要咋哩?“

“但是任澍怀给我提意见了,他就立即响应。”任澍怀说,“叫你小燕给队里拾洋芋哩,只有十三岁的小孩,就赚队里工分来了!”

“李永年立即质问道:”没有基本劳动日的小娃,为啥要派去拾洋芋哩?“

“我说:“那是副队长派的,当时人手不够!”

李永年说:“副队长派的,可是你是孩子的家长,你叫十三岁的小娃劳动哩,你不怕残害下一代吗?你派人哩,你派下烂子就不派了!”

“休息时,牛占山和任澍怀,一唱一和,打击讽刺我。牛占山说:‘你跟我们斗争哩,你斗争过,还是斗争不过?工作组咋不向你哩?我的指头比你的腰粗哩,我要你知道辣子是辣的,花椒是麻的,酸枣树儿是扎的,火车不是推的。’

“任澍怀说:‘你说对了,你没看见我诚信哥天天受表扬哩!人多么舒服,多么来劲!’

“会议结束时,我说:‘我给任澍怀提了十几条意见,他会想了,认为我是治病救人呢。不会想了,还认为我是整他哩!回去报复我咋办呀?人家是上级哩!’

“李永年大发脾气,说:‘会计和队长是平级,不是上下级关系,我看你是影射我哩!我是县委派来的,你看县委这会还能开吗?’

“哎,娃呀,我要是听你的,‘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就没事了。‘社教’运动前,任澍怀一听见‘社教’还害怕哩。‘社教’以后,他说话声大了,气粗了,胆正了。一天气势汹汹,好像谁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指桑骂槐,好像心里有发泄不完的怒气。有时候和副队长吵得不可开交,直闹得宋福怀受不了,找宋书记解决。娃呀,你看书哩,懂得道理比我深,你说这‘社教’为啥反而让那些人嚣张起来了?”

大第一次心平气地和我说话,使我心里挺感动,仿佛大有了亲情似的。我在心里惊叹着:“天哪!这是我的大吗?我那个不通情理,强迫我压倒自留地麦子的大到哪里去了?”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活到四十多岁的大,以全新的面貌走来了。尽管我向来不相信脱胎换骨的说法,但是铁的事实,又使我不能不相信。我想了想,说:“人说:‘看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冷透心。’你参加了‘社教’运动,虽然没有解决咱队‘四不清’问题,但是你长进不小。你已经不是一个纯粹主观性格的人了,你开始学会从客观的角度观察问题了,开始思索和探讨事物的本质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社教’运动的本意也许是好的,虽说有对事不对人这么一说,但是谁又能处于世外桃源呢?再好的政策总要靠人去执行哩,因此,事也会因人而异。有句话说:‘鞋有鞋样,袜有袜样,世事没样。’你揭发任澍怀的问题,不是没有道理,但为什么就解决不了呢?你想杜绝生产队干部贪污偷盗问题,但是生产队的经营管理水平没有跟上去,目前还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和制约干部胡作非为的积极措施,没有铁的规章制度,有些人还会挖空心思去掏空集体经济的墙角……”

中学毕业以后,我因为到一个先进生产队体验过生活,可谓‘见多识广’,我一口气谈了自己的认识,大非常注意地听着,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大平易近人的态度,感动得我直掉眼泪,这样的谈话,浓浓的亲情,如夏日之荫凉,似冬日之炉火。我突然想起了我十二岁那年的往事,那时候,猪肉紧缺,西安市一个单位开车把家里一头肥猪买了,把大和我这个山沟里的小孩子捎到西安逛逛大城市,我缠着大在钟楼书店买了自己挑选的《契诃夫小说选》《果戈理小说选》、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以及外国文学名著丛书里的所有小说,以及那一系列古典小说。后来,我要买下那本厚厚的《汉语词典》,大有些犹豫。

我流着眼泪说:“我不花你的钱,我身上有我外婆去世前给我的钱,她叮咛我说:‘你拿这钱买一本字典,你查字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来!’这钱在我的裹兜里珍藏了三年了,一直舍不得花!”

大没有立即答应我,说:“你只要保证能当作家的话,我就同意你买这本书!”

十二岁的我,年少狂放,总以为想当什么就能当什么。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写作是个苦行僧,永远在路上。竟然郑重其事地说:“我长大以后,就是要当作家哩!”

书店员工把书打包,推着一辆三轮车,送到我们住的旅社。

但是我和大第二次来到书店,几个店员高兴地迎了上来,说:“你还要买什么书啊?”

有人喊道:“那个想当作家的孩子又来了!”

大赶紧拉着我的手,说:“快走,书店人把你都认下了!”

多少年我都想不明白,大为什么会害怕他的儿子被书店人认得呢?

“这些人报复我咋办哩?”大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想了想,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跟他们讲和吧!咱们走家族路线,讲和,也许会成功的。”

大虽然赞成“以和为贵”,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却免不了有些畏难情绪,说:“儿啊!你想找谁就找谁!我应该怎么办还很难说!”

这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我们父子的计划还没有往前走一步,任澍怀就催促我上通神沟桥梁工地。这一天,姜银娃像身上着了火似的焦急,跑来对我说:“早晨在阴坡种麦的时候,任澍怀对牛占山说:‘叫谁把诚信美美地打上一顿,不要往别处打,光往那软处打!要叫他知道爱管闲事的报应哩!’”

姜银娃的话,更使我确信他们要对大下毒手了。队长派我上工地时,我说:“叔父,我刚从水库工地回来,怎么又要我上工地?不是轮换吗?我不去,你派别人去吧!”

九月二十五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空突然被蹿上来的乌云遮住了,北风也一阵比一阵紧。

我拉着一架子车牛粪站在路上,大家都没有走,我也在车辕里面站着,所有的车子都配备了两个人,唯独我的车子只有我一个人,宋福怀说:“任芊芊,你拉回来,再叫人换你。咋啦?站着不走呢?”

“大家都没有走,你咋喊叫我一个人呢?”

“你挡路着呢!”

拉完粪,任金娃说我少拉了一车粪,宋福怀说:“任芊芊,你到底拉了几回?”

我心头的怒火一冒老高,一下子跳了起来,说:“我明明拉了两回,怎么任金娃说我少拉了一车,你也说我少拉了一车?你们两人拉一辆车子,我一个人拉一辆车子,为什么出大力反而要受污蔑呢?”

宋福怀和我吵架,我说出了任金娃是祸根。可是任金娃若无其事地在那儿下棋呢,我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沉不住气,遇事不够冷静。感情过于外露,脑子不会拐弯儿,一点儿也受不了委屈。我心平气和地说:“我究竟拉了一车,还是两车?地里五车粪,我拉了两车,魏凤英拉了两车,任澍怀拉了一车,刚好五车。我没有少拉啊!”

宋福怀说:“只要你拉够了,就算了。”

中午,姜银娃来了,宋福怀叫我和姜银娃拉一个车子,我说:“我们两个人换着拉,刚才我拉了一车粪,现在,我休息,由姜银娃拉去。”

但是宋福怀非让我去不可,我说:“刚才怎么没有人给我帮忙呢?我能拉一车粪,姜银娃就拉不了一车粪?”

宋福怀大声说:“银娃,撂下,你也不拉了。就像曹仁一样,人一说就把车子拉回去了,你这几个回乡青年,是农业社不受欢迎的人。”

姜银娃放下车子不走了,宋智才说:“算啦,拉走!”

宋福怀吼道:“在生产队里做活哩,还能等棍棍齐呀?一点儿都不想多做!”

我说:“我并不是舍不得出力,为什么任金娃和魏凤英换着拉一个车子?为什么任澍怀叫任金娃拉另一个车子的时候,任金娃就没有搭理呢?”

下午,我听见任金娃对宋福怀说:“任芊芊少拉了一车粪,早晨没算对!”

我没说话,拉着车子往前走,任金娃讽刺道:“扑着领奖去呀!”

他们就是这样“照顾”我的。我鼓着劲,满头大汗地拉着车子,由于心里有气,我的车子超过了所有的人,但是我回来以后,任金娃说:“任芊芊这回咋这么快来?”

宋福怀说:“肯定倒在半路上了!”

我心里想:“你们都是两个人拉一个车子,我是一个人拉一个车子,为什么反而要受到莫名其妙的污蔑和攻击呢?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想着几个在地头给我掀车子的妇女,是可以为我作证的。”

为了把我赶走,他们还给大开了一天会,大说:“芊芊,你赶紧收拾一下,上工地去!”

“我不去!”

“你为啥不去呢?”

“我走了,任澍怀非报复你不可!”

“他说他对我没有啥,主要是对派不动你有意见呢!”

“现在,要打你的风声传得满天飞,多少人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你说他对你没有啥,难道是对我有啥哩?”

“你走你的!任澍怀嫌指挥不动你!”

“任澍怀指挥我哩!怎么你也指挥我哩?这事你不要管,你叫他给我说,真正要我走了,我就要叫他写保证书哩!”

“保证啥哩?”

“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绝对不下黑手。”

“你快走你的!你走了就没事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你不要给我脖子下支砖,叫我在人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

“我走容易,不能我没事了,你却有事了。你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你逼近。”

“你快走,再不要胡说了!你耍啥本事呢?你把一担柿子都叫人抢喽!”

大又旧病复发,为了我的‘不听话’暴跳如雷。几天前大的改变已经荡然无存。大一生轻信他人,开始破口大骂,要我立即走人。

无奈之下,我只好背上被子,带上工具走了,我说:“千万小心谨慎,遇事绕着走。宁愿装聋作哑,也不要多说一句话。”

大满不在乎地说:“知道。”

我对母亲说:“看样子,我大逃不过这一劫了。”

母亲以大倔强的故事为证,忧愁不安的说:“你大犟了一辈子,谁能把他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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