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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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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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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连载

第五章 祸起萧墙

这天晚上,他的笛子白拿了。那时而断肠哀怨,时而圆润婉转,时而欢快悦耳的笛声,就再也没有响起来。

后来,我又从朱家坪回到了宋岭大队。

在一个蓝天白云、金秋送爽的日子里,田野里,各种庄稼,都争先恐后地成熟了,静静地等待着人们去收获。

吃过午饭,我上场去了。场里晒着苞谷棒,也没有人看场。姜天桥和他的女儿姜小萧在南场扬谷子,姜天桥的地坑院,就在场南路边。两个孩子抱着队里的苞谷棒,往家里走去,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我在朱家坪从来没有见过。姜天桥低头干活,假装没有看见。宋福怀在麦秸垛东边干私活,我把这事对他说了一下,他说:“你咋不拉住哩?”

“姜天桥在现场,我拉不下脸。”

“你看场去!”

我转身过来,姜天桥的儿子姜四平,人小滑抓得很。又跑来抱苞谷棒,姜小萧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挡住了去路,不让弟弟过来。但是姜四平不听,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芊芊哥,给我一个苞谷棒!”

“这不是我的,我没有权利给你!”

“给我一个!叫我烧着吃!”

“你抱回去七八个,还不够你烧着吃吗?”

“谁抱来?”

“谁抱谁知道!”

“给我一个!”

“队长在东场,你给他说一声,抱多少都能行!”

姜四平是十岁的孩子了,无可奈何地骂着走了。

姜天桥突然喊道:“任芊芊,你看麻袋是不是你的?”

我走过去,他理也不理我,朝他家走去。

“在啥地方?”我追问道。

“在奉明车上哩,这娃咋是个二百五!”姜天桥突然回过头来,厉声怒吼,脸也黑得十分可怕。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虚晃一枪,是向我撒野。为什么他的女儿阻止四平,而他却沉默不语,与其说是纵容儿子,还不如说是对我心存幻想。我拒绝了他儿子,才惹得他发火。要是人人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生产队岂不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了吗?小偷小摸,对于遵纪守法的社员来说,是不公平的。

下午,在地里掰苞谷棒,我刚倒掉笼里的苞谷棒,姜天桥的女人就抢去我的笼,举过头顶,大声说:“大家都来看,半会了,任芊芊还是个空笼,只有一个棒棒,还没有颗颗!”

喊叫以后,她怪声怪气地说:“任芊芊这娃,活做不下,怪心眼儿还不少!我娃到场里放麻袋去了,怎么就说我娃偷苞谷棒去了?”

我说:“队长叫我看苞谷哩,你娃要苞谷棒是不是事实?小萧和我天桥叔都看见了,你问去!”

“那我娃到底拿没拿苞谷棒?”

“你娃到底拿没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几个娃抱的苞谷棒,你吃了恐怕还没消化哩,你装糊涂问我哩。你娃抱苞谷棒我看见了,但是我没有阻挡,你和我叔的面子,我恐怕给足了吧!我没给你娃,但是话丑理端。你不记人情倒罢了,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

她一时语塞,半天答不上话来,后来,她说:“你妈的娃和我的娃一样多!”

“我妈的娃再多!我拿过生产队的东西吗?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她哑口无言,是理亏,还是回忆起自己不大光彩的行为?整个下午,她沉默不语,埋头干活。她手脚不干净,但干活舍得出力。她生的孩子多,把一个女孩给了本村一户人家,这个女孩长到七八岁,对一个老婆说:“我把天桥不叫大,我把天桥叫天桥哩!”

那老婆说:“你妈是铁石心肠,你这么心疼的娃也舍得给人!”

女孩说:“我再有你这么好心肠的妈,我都烧老瓮粗的香哩!”

这话传到天桥女人耳朵里,天桥女人说:“我把娃给人,心里能好受吗?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娘养不活才给人呢。”

任金娃口算的速度,让人震惊。大说:“我念你算,473加上159。”

“632。”他脱口而出。

“再加上416。”

“1046!”大的话音刚落点,结果就跟着出来了!

“我的天呀!你真的不简单!”我言不由衷地赞叹道。

任金娃得意极了,他一说出数字,自己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大家也笑。他笑着说:“笑啥哩笑哩!笑得人怪不好意思!”

他和梁山老汉一段小故事,被传为笑柄。梁山老汉六十多岁了,腰弯曲得像牛格头(注:套在牛脖子上的弧形木架)。老汉一天到晚,蔫塌塌的,沉默寡言,是个把话憋在肚子里的人,干啥都不起性儿。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沉默的石头”。他不说话,但是他的嘴却不停顿地倒嚼着,像老牛反刍那样,不停地咀嚼着。有一天晚上,他和任金娃在场里看护庄稼。梁山老汉一夜都没有合眼。他好像前线放哨的战士一样,警惕性高度集中。到了鸡叫前后,“沉默的石头”摇晃着任金娃,说:“金娃!金娃!我瞌睡得不行了啦,你醒来看看!”

“对!”任金娃说着,又呼呼地睡着了。

“沉默的石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你光说‘对!’可是你话还没落点,就又睡着了。”

“沉默的石头”有件事,令人刮目相看,记忆犹新。那年秋天,他在八十八亩地里看护庄稼,玉米棒被人偷了,他不声不响,凭借着嗅觉,也就是煮玉米散发的气味,找到了“三只手”。“沉默的石头”逼视的目光,令女人心惊肉跳,不得不揭开锅盖,交出了八个煮得香喷喷的“赃物”。

“沉默的石头”依然不屈不挠,说:“拿出来!”

女人装糊涂,说:“还拿什么呀?”

“沉默的石头”说:“玉米棒子呀!”

“全在这里了!”

“不对,丢了多少是有数的。”

“那你到底丢了多少呢?”

“30个,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如数交出,一个也不能少。”

女人从二间窑里抱出22个玉米棒,说:“我真服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掰了30个玉米棒呢?”

“沉默的石头”说:“我是一个一个数出来的。”

女人吃惊地说:“天哪!一大块地,我不是一个地方掰的。我是四面八方齐下手,这里掰几个,那里掰几个的啊!”

“沉默的石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天晚上,我和任金娃看庄稼,我们坐在一个烂窑里,把背来的麦秸放下,点起火,当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我和他把苞谷棒放到火里烤。他的脸被火映得通红,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说:“发财来了,老汉喊叫咱了,不要应声!”

“那怎么能行呢?”

“怎么就不行呢?”

“你不应声能行,我不应声不行!”

“为什么?”

“你不应声,他和你不计较!我是他孙子,不应声有失敬长辈之罪!”

“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不应声有个原因哩!”

“啥原因?”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如果明天你还不知道,我就告诉你!”

秋地里传来爷的叫喊声,叫喊声愈益急促,我走出窑洞正要应声,任金娃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在月光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说:“我说了,不能应声,就是不能应声!”

黑暗的田野里时而从这里,时而又从那里传来爷的叫喊声,爷一定跑了不少冤枉路。

我坐在火堆旁边,干着急没办法。我上午还和爷在桃树坡锄菜籽,爷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说:“我心心念念盼望着,什么时候单干了,把桃树坡给我留下,把半坡那两孔窑洞拾掇一下,干活了,我就在桃园里。不干活了,我就坐在窑门口,整个桃园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任金娃说:“那还免得了吗?一家人都过不到一块儿,何况几十户人呢!”

任金娃不允许我给爷应声,多么憋气呀!

“咋哩?”任金娃应声的时候,爷已经走到了窑跟前了。爷气呼呼地坐在火堆旁边。任金娃连忙把烧好的苞谷棒递上,说:“爷,这是头一个烧熟的苞谷棒,你先吃!”

过了一会儿,任金娃讨好地说:“你手冷了,另换一个暖手!”

任金娃是难以捉摸的人。

时间来到九月六日,喝了汤,我夹着棉袄去看秋,曹仁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我以为他叫我看秋哩,不料,他和任战峰来了,说:“把你木锉用一下!”

我说:“智才借去了。”

“你咋借给‘一棵树’了?战峰,你要去!在你表叔那里!”

任战峰说:“芊芊侄儿,我要去,回来我给你和曹仁买盒烟!”

“老子,买啥烟哩!我看秋去,顾不上了,曹仁也看秋哩,我们现在就要出发了!”

曹仁叫我去他家里,曹兴福吊着脸,责备道:“看秋哩,咋还不走哩?”

曹仁修理架子车在行。说:“我还要给战峰补轮胎哩!”

曹仁的母亲叫曹仁穿上棉裤,曹仁不情愿穿。

看见曹兴福不高兴,我就催曹仁走。

“明天补!”曹仁终于决定下来了,他拿着笛子,走出了家门,但是后来他犹豫起来,说:“咱等一下!我害怕战峰把木锉要来了!”

我害怕迟到了,急忙走了,在饲养室门口,碰到了梁红军,他弓着腰,背着一捆麦秸,说:“曹仁哩?”

“等一会儿,他就来了!”

梁红军放下麦秸,和我一道走进了饲养室。

宋福怀来了,吼道:“尽管叫早点去,都这个时候了,咋还没去哩!你们不去了,有人去哩!”

梁红军没为自己辩护,看见曹仁来了,埋怨道:“等曹仁哩,等了半天。不然的话,我早就走了。曹仁,你在窑里弄啥哩?咋就出不来呢?”

在副队长面前,曹仁忍气吞声。走到路上,曹仁的脾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嚷道:“你那么伟大?你走你的!等我弄啥哩?我豁出去了。我不挣那工分了!”

“不是我骂你哩,队长催着哩,芊芊叫等你哩!”

我说:“怪我!本来梁红军叫走哩,我叫等你哩,免得你一个人害怕!”

曹仁嚷道:“哪怕狼把我吃了呢!与你什么相干?作为土皇上的走狗,不敢骂谁?”

“狼把你吃了,咋丢下花不棱登的新媳妇哩?”

“给你嘛!”

“把你的心头肉给我,你恐怕还舍不得哩!”

走到北胡同,他们还吵闹着。梁红军习惯了逆来顺受。曹仁发火,他不发火。但他的话软中有硬,虽然少了火药味,却也逆耳,时不时把曹仁气得暴跳如雷。

后来,三个人烧苞谷棒吃。我说:“曹仁,你刚才问东西咋借给‘一棵树’了,给宋智才起的外号,只有咱俩知道,还没有叫出去呢。那天,咱俩异想天开想在城壕种桃树,觉得宋智才院里的桃子好吃,向他要些桃胡,宋智才不给。你说:‘你不给,我们就不走。’宋智才说:‘这娃哟,找别人要去吧,你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说来也奇怪,第二天宋智才来借木锉,我开了句玩笑,说:‘我没有,你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呀!’ 宋智才喜欢说笑话,却受不了别人笑话他,气咻咻地走了,这木锉,还是我给他送去的。想不到宋智才后院起火,魏凤英把桃胡送来了,说:‘回乡青年种植桃树,这是好事嘛!我那吝啬鬼还舍不得,我把桃胡偷出来啦!不过,树苗长大还得嫁接。’

我说:‘这个我知道,用你家桃胡,是筛选,主要是为了种子在娘胎里就很优秀。’”

牛占山喊叫着来了,我应了一声,曹仁说:“狗子客(注:狗子客指阿谀逢迎之人)咋那么多呀!”

我生着闷气。牛占山的喊叫,再也没有人回应了。

三个人烧着苞谷棒,有滋有味地吃着。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曹仁急忙从火堆里取出苞谷棒,说:“谁给你烧下的?我把我的拿走了!”

我看见是姜银娃,就给了他一个。

姜银娃说:“我来了好一会儿了!”

曹仁说:“你咋没说你是昨天来的哩?”

其实,我早就听见北边地里有说话的声音。姜银娃说:“队长叫你两个回去哩!半夜来换我哩!”

曹仁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使啥势力哩?你这时候才来,还要叫我们回去,半夜再来换你。怪不得你才来,原来你攀高门楼子哩,跟上土皇上才来!我不看秋啦! 我回去呀!”

“我才来?我看场哩,喝了汤(注:关中人把吃夜饭叫做喝汤)就来了!”

“你看场哩!难道我们没有看场的人吗?就你积极!又是看场,又是看秋,忙得像火笼里的猴子!生产队离了咱姜银娃就不活啦?”曹仁把一夜的怨气,全撒在姜银娃的身上。

姜银娃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梁红军说:“姜银娃到队长那儿告状去了!”

我说:“让我听去!”

曹仁说:“你不回去啦?”

我没有作声,走到胡同那儿,夜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拳头,只听见宋福怀大发脾气,说:“不回去,都不回去;就往明天看!怪事都出来了!”

副队长为自己的命令受到抵制而生气。其实;也没有必要,尤其是他那样胡枝乱叶的人。有一天收荞麦,快收工了,他发话说:“快收,谁收出去谁回去!”

几个妇女收出去了,没有回去,给没收上来的人截头哩,快乐的魏凤英故意说:“那我不收了,我回去呀!”

副队长笑着说:“啊!你收出去了,你把别人提一提嘛!”

因为副队长说话前后矛盾,把大伙儿都惹笑了。

宋智才说:“人家队长不叫截头,叫提一提!那就把裤带解下来,把你提一提!”

曹仁笑嘻嘻地说:“你那年轻的少妇,又是妇女队长,叫她带个头吧!”

我从北胡同回来,曹仁和梁红军睡得正香。曹仁对生产队长有成见,延伸到谁对生产队关心或积极,就打击谁、挖苦谁。有一天为了粮食的百分比,他和大吵起来了。事后,我到他家去借书,他很不高兴地说:“我把书找不到了!”

我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却从背后撵上来,把书递给了我,说:“你不要了吗?”

有天夜里,社员们围着任澍怀吵起来,曹仁见状,手舞足蹈,乐得直颠,说:“吵吧!嚷吧!真理总是会越辩越明白!”

有一天中午,太阳从白云里爬出来,像熔化的铁汁一般艳红。曹仁拉回来一架子车洋芋,倒在场里。以我观察,倒下的洋芋离筛选的洋芋种子近了点儿。

任澍怀怒气冲冲地嚷道:“尽管说倒开些,你偏偏倒成了一堆子!”

曹仁脸色发青,双目喷火,把车子重重地摔在地下,一言不发。

任澍怀余怒未休,说:“给你说,你不听!你整天和谁赌气哩?”

曹仁气得像挨了耳光一样,脸红一阵白一阵;青筋凸起,鼻翼直向上鼓,嘴唇也剧烈地颤抖着,说:“道理都出在你门上了,这前边是洋芋,后边也是洋芋,你叫我倒到啥地方去哩?”

任澍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曹仁,气势汹汹地说:“那你就应该倒在选好的种子里边吗?”

曹仁愤愤不平地说:“光看我头大,他妈的有啥道理呢?”

“你骂谁哩?”

曹仁猛地把胸膛挺直,说:“今天我上工去呀,你说:‘这他妈的!’你骂谁哩?”

任澍怀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看见曹福兴上场来了,就低下头,不作声了。

曹福兴两眼直勾勾地把他的儿子瞅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说:“你怂一天喊叫啥哩,这队里有你说的啥话哩!”

曹福兴走了,任澍怀说:“你为啥说啥,那里气那里出。”

“我挑出来还不行吗?你还吃人呀!”

“对,那你就挑!”

曹仁胡里麻塌挑了一会儿,就拉着架子车,一路叫骂着回去了。

没事的时候,曹仁总喜欢吹笛子。这天晚上,他的笛子白拿了。那时而断肠哀怨,时而圆润婉转,时而又欢快悦耳的笛声,就再也没有响起来。

昨天夜里,大顶替我看场。记工时,姜天桥说:“我记到任芊芊名下了!”

大说:“那是我看来,你应该记到我的名下嘛!”

姜天桥说:“你咋不早说哩?”

“我知道谁看记谁哩!任芊芊顶替了我七八晚上,都记到任芊芊名下了,到底我没有看嘛!昨天晚上,任芊芊没到,在我看来,你应该记到我的名下,记到任芊芊名下弄啥哩?”

任澍怀说:“红军顶他大,他大顶红军,都没记五分工,都按三分工记着哩!”

大说:“你说的啥话?红军顶他大,他大顶红军,都记三分工,红军咋那么傻来?”

这天晚上,大顶着漫天的星星回到家里。我听见头门响,就迎了出去。

月光把到处都照得白晃晃的。我看见大像吃了黄连似的蹙着眉头,吃惊地说:“大,你怎么啦?”

大懊悔地说:“我做错了一件事,心里像凤凰山一般沉重。我不缺胳膊不少腿,不缺眼睛不少耳朶,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到了紧要处就糊涂了呢?下不了手呢?昨天下午,苞谷入库哩,牛占山扛了一袋子苞谷,走得快快地,他是头一个进仓库的,我是第二个进去的。宋占才是地主宋义堂的孙子,住在宋义堂庄园一个四合院里。队里库房一直借用他家的房子。但是库房没有牛占山倒下的苞谷,他是不是倒到宋占才家里去了?牛占山和宋占才蹲在房檐台阶上。我把自己倒的苞谷堆子看一下,再把那边的空地看一下,而牛占山呢,把空地看一下,再把我的脸色看一下。似乎慌了神。我越发感到疑惑,我再用诘问的目光,把自己倒下的那堆苞谷看一会儿,再把没有倒下苞谷的空地疑惑地看一会儿,再把牛占山的眼睛狠狠地瞅一会儿。在我的逼视下,牛占山不由得惶恐地低下了头,他红着脸,偷着看我呢。谁也不说一句话。时间在沉默中走过,场面尴尬极了。唉,人啊,人!为什么往往到了紧要处就糊涂了?是我对这件事没有准谱儿,还是破不了情面?或者,两者都有。总之,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出了库房。我心问口,口问心,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宋占才突然说:‘叔,吃一袋烟!’

“我说:‘吃一袋,就吃一袋!’

“宋占才说:‘叔,队长叫我给队里交两块钱的洋芋种子钱!我不知道票咋写哩?’

“我心里想:‘队里种的洋芋都叫你挖了,几百块钱的洋芋都舍得给你,两块钱的种子钱就舍不得了?’

“我越想越生气,气得说不出话来,后边扛苞谷的社员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他这一打岔,把大事耽搁了!我没有当机立断,叫社员们现场追查那一袋子苞谷。发现了问题,却没有抓住把柄。今天出库晒苞谷,斗量的很低,装了20袋子。牛占山冒充了1袋子,报了21袋子,以便与入库的数字相符。任金娃叫各人都把自己扛的数字报一下,合计后只有20袋子,任金娃貭问牛占山:‘那你怎么说是21袋子呢?’”

又一天早晨,在社员会上,宋福怀说:“昨天,牛占山到库房去,我说:‘你弄啥去呀?’他说:‘我弄个啥!’我看见他说话含含糊糊,就追上去说:‘你到底弄啥去呀?’他说:‘我给老郑装粮去呀!’我大声说:‘装不成!谁叫装的?’‘任澍怀叫装的!’‘不行!队委会研究,没有通过!’”

下午,社员们拿着口袋,拉着架子车,在场里等着分粮呢。任发财说:“谁把超支款没有交,谁就不能分粮!”

大吃惊地说:“往年都是年终才扣粮哩,今年咋这时候扣粮哩?”

任澍怀说:“今年没粮了!”

大说:“没粮了!你扣下这四千斤谷子弄啥呀?偷呀?”

任澍怀说:“就是偷呀!”

宋福怀说:“诚信,就是扣你和我的粮哩!你我两家孩子多,劳动力少,日子难过。扣叫扣!”

大固执地说:“我不想叫扣!扣得没道理!”

宋福怀蹲在地上,黑着脸,发了火;“看你这人,他扣就叫他扣!”

停了一会儿,他有些伤感地说:“我应名是副队长哩,丈地都没叫我。大家都说有问题哩,我看要另丈量哩!”

下午,生产队开社员会,大说:“任金娃回来了,把我的荒地研究一下!”

任澍怀说:“不行!到大队研究去!”

大说:“队里种的洋芋都叫宋占才挖了,他的荒地能在队上研究,我的荒地就不能研究?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一点儿也不公平啊!”

姜天桥说:“我再说了,你就说我是一毛之鬼!”

大说:“你不是一毛之鬼,你说!”

姜天桥说:“宋占才的荒地是在宋福兴手里来,你的荒地是在谁手里来?”

“无论在谁手里,难道不是执行着一个政策吗?况且宋占才的荒地是宋果娃开的,宋占才能种,我自己开挖的荒地就不能种啦?”

宋福怀说:“那是人家嫌果娃到桃树坡去哩!把庄稼弄坏了,大队收的!”

大说:“咱六队社员在外队大扇坡小扇坡开的荒坡,外队咋没有没收哩?国家没命令,咱就没收人家的荒地呢?咱咋那么趾高气扬?咱先人坟上冒青烟哩?任澍怀,你分家,就给自己拨了饲料地。姜天华分家,咋不给拨呢?都在一个队里,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呢?饲料地不能增减,六十条你没学过?”

“我没学过!”

“你没学过,你在台湾住着哩?怪不得你把宋占才顶在头上,把我踩在脚下!”

宋占才说:“你不要说我!宋占才不宋占才,宋占才把你咋啦?”

大说:“那地本来是宋果娃开的,队里收回来,又送给了宋占才。社员们说:‘宋果娃种不成,宋占才就能种成?’后来,队里就把宋占才的地收回来了,社员们种上了洋芋,可是到了收获季节,宋占才对任澍怀说:‘我今年没种下洋芋,把收回我的洋芋地,叫我挖去。’任澍怀情愿给宋占才,但队委会研究没通过。人们把任澍怀叫‘灵娃’哩,小会通不过大会过。他在社员大会上说:‘那是一点点小事,咱队也不在乎那几百斤洋芋!’

“我当时就说:‘原来队里为什么要收回来,就是因为不合理!这不是小事,队长独断专行,把队委会集体领导架空了,把集体的东西送人情哩!’但是任澍怀的错误倾向谁又能阻止呢?任澍怀,你把厕所做到我墙西边,把我家的院墙都弄塌了!”

任澍怀说:“桃树坡到西边都是你的吗?”

晚上,牛占山到家里来和大坐了一会儿,说:“你骂人没道理,你得罪了多少人?”

曹兴林及曹仁父子,姜银娃父子,宋兴林,魏凤英等人心里像钻进了一只麻雀。

宋福怀说:“我对诚信说:‘真是‘祸从口出’,你知道你发财叔父为啥扣咱两家口粮吗?他报复我哩!嫌我在会上揭发了任澍怀叫给老郑装粮的事!还是你骂得好!把任澍怀骂回头了!’”

曹仁说:“确实骂得好!我诚信叔把宋占才骂得直翻白眼,无言可对。”

宋兴林说:“那人能撕开脸皮,无论是谁,也不管唱红脸的,或者唱白脸的!或者唱黑脸的,统统叫骂,谁也不避,不怕得罪谁。啥事要他骂哩!一般人撕不开面皮,诚信啥也不怕!”

宋福怀说:“政府都知道那人心里糊涂,跟他不计较!”

曹仁气愤地说:“我实在见不得宋智才!我诚信叔一说话,他就顶嘴!”

太阳偏西了,离落山只有几杆高了。苞谷就要入库了,社员们提着口袋,准备向库房送粮食。

大说:“由我发牌子,社员们收牌子,最后由社员、保管和会计三方核对数字!”

牛占山把斗扔下,暴跳如雷:“这库入不成了!光叫瓜社员扛粮袋子哩!”

大说:“我是会计,掌握数字是做账的基础。再说,发牌子并不轻松,我除了发牌子,几十个社员哩,我还要一个个搊装子(注:关中人把扶助人抬袋子叫搊装子)哩!”

任澍怀眼睛里顿时冒出了血红的凶光,牛占山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就你理由多!”

大的方案引起了他们强烈的不满,为什么把粮食入库放在群众监督之下,就触动了他们的神经呢?他们想干什么?我说:“牛占山,你怎么骂人哩?你妈的!”

宋福怀突然出手,抓住我的领口不丢手,他吼道:“你咋骂我哩?咱们到大队部说理去。”

我说:“我跟你去哩!你不要撕我领口!”

但是他撕扯着我的衣服,不肯放开。我磕磕绊绊,步履歪斜,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大队部在宋义堂庄园一个四合院里。适逢大队开会,公社社长吕秋山也在会上,吕秋山个子特别高。走到他跟前的人,就会感到自己是从矮人国来的。他的脸色苍白得好像石膏板一般,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眉毛黑重。

他一听说我骂副队长哩,就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说:“吕社长,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是满不是那么回事!你能允许我把情况说清楚吗?”

吕社长说:“可以,你有话尽管说。”

于是,我把大主张粮食入库实行会计发牌子、三方监督核对的办法,而遭到一些人反对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副队长变化之大,和揭发老郑装粮判若两人。显而易见,他是以对我的粗暴行为讨好任澍怀的欢心,以缓和他与任澍怀的矛盾。但是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思前想后,我觉得这些话是不能公开说的。他毕竟是副队长,在人面前弄事哩。无论如何,我还得给他留点面子。我说:“牛占山骂我大哩,我回敬了他一句,副队长却说我骂他哩,我怎么敢骂他哩?他是我的长辈哩,哪有小人骂长辈的道理?再说,事情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我骂他弄啥哩?”

吕社长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感慨地说:“原来如此!我错怪你了,我收回批评。六队会计发牌子,社员收牌子,粮食入库,三方监督。这很好嘛!这是个创举,值得提倡!会计是生产队的财务总监,出库入库,核实数字是会计的职责。是不可或缺的,不但这一次,以后也要坚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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