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各种议论满天飞,有人说:“全县最大的官,给任芊芊低头认罪哩,任芊芊坐着筛子打着伞,把人活圆了。”
一天下午,吕秋山来到家里,说:“任芊芊,今天,处理你大的问题哩!你不要多说话。咱一个青年人,又是知识分子,不要多说。总是老牛打你大来,就是把任澍怀押下,你跟任澍怀还是家门父子呢,就问你今后还见面吗?都在一个队里干活哩,低头不见抬头见,千万少说几句。”
会议快结束时,吕社长嚷道:“我亲自来给你处理问题,你不感激,反而说我妥协呢。你不满意你告去,我知道你是作家呢,能说会写,我就是这一弄,你还把我没有办法。”
他这么一嚷,所有的群众都沉默了,沉默就是反抗,会后,曹仁对我说:“你既然把吕社长问住了,为啥不再问了呢?”
会后,吕社长来我家里说:“任芊芊,你知道我的苦衷吗?我亲自为你这事跑了两回,你就应该说:‘公社领导不怕辛苦,下来处理我这事情,我很感激!’你不这样说,反倒问得我下不了台。不是我不给你办事,你看任澍怀咋着呢?几个人证,他概不认错。并不是我不承认打击报复,是人家公安局了解说不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给你说老实话呢,要不是我给你往县上报告,你跑上一百次也无人管。你还质问我哩,这是县上的意见。你告去,我不怕,我向县委报告是打击报复,我没有错,我不怕。”
后来,吕秋山逼迫着大同意再买十块钱的药就结束了,我不同意。他们就把任新财叫来,对老汉破口大骂,越骂越凶。大看不下去了,苦苦哀求:“别骂了,我叔父也几十岁啦!”
我看这是“苦肉计”,说:“吕社长,你是批评我爷呢,还是代替我爷讲话呢?你说他煽风点火,为什么不追究目的是什么呢?说你代替我爷讲话,我爷是没有嘴巴,还是没有舌头?何必一边大声骂他,他在一边小声否认呢!”
吕社长大发脾气:“作为一社之长的我,亲自来给你处理事,你还要咋呢?不怕群众都说是打击报复,你总拉不住打人前夕任澍怀给老牛咋说的?我今天早晨,还想把这个小集团分化瓦解,但是失败了。”
吕社长生了气,派人叫张书记去了,后来在全村群众的压力之下,才答应去西安看病,费用先由老牛负责。
吕社长对任奉明大发脾气,说:“这事还把我拿住啦!是宋岭大队不放手,还是那娃不放手?”
有一次,吕社长质问任奉明:“怎么叫老牛给三十块钱,那是做什么的钱?”
任奉明说:“虽说叫占山给诚信看病呢,但是诚信比占山出的钱多!那是大会上叫占山给诚信三十块钱医疗费!”
吕社长说:“那占山还翻沟过来说:‘他们光叫我给三十块钱哩!’我说:‘给钱做什么?’占山说:‘不知道!’我才捎话叫不给的。”
在黄荡坡地段医院,大的主治大夫是方明哲,中等个儿,身体略微发胖,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刚一见面,他对我说:“你很有才华,听说你很有文学天赋,快坐下,你不简单,有多大岁数了?”
“十八岁。”
他说:“你不能拿你老子的生命和人打官司。当然啦,你胜利了没有?你胜利了。一百二十块钱够他受啦,够他一辈子挣扎。你现在还不罢休,还不收兵,你和人家好事,你大动动就好了,你却叫他睡在床上。不对,你不能拿残害你大的生命,来跟人家好事。”
我说:“咱们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是几年前我就听过你为姜银娃治病的传奇故事,所以我对你的人品没有怀疑。至于你对我的误解,我也不想说,我相信总会有改变的那一天。”
大发高烧,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拉大到地段医院抢救,反而成了跟人好事,这真是“哑巴申冤——有口难辩。”
后来,方明哲说:“牛占山打断你大三根肋骨,我以前半信半疑。我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即使被打断了,这么长时间了,也应该长住了。但是我刚才检查了一下,你大的三根肋骨,仍然没有长住。姜银娃给我讲述了打架经过,我才有了一个真实地了解。从人道主义来说,牛占山的确够残忍的。而弱势的你,奋起反抗,值得同情。”
我说:“你的医术不错呀!几年前我就听说了你闯进西京医院住院部,手到病除,使姜银生避免了一次手术的痛苦。”
“唉,说那些话干什么!反正能看病,我出身于中医世家,祖传秘方,我从十四岁就坐堂行医,我大就是中医大夫。”
“你大有名气吗?”
“有名气不有名气,反正在我那方圆,也算是最高的了。”
“听说你是自学成才的!”
“自学并不低人一等,只要肚里有东西。”
“你怎么不记载一些中医验方呢?”
“唉,我这个人就是太自卑了,总以为自己翅膀还没有硬,也有人对我说过这话,我大遗传的单方几百个哩,我做过试验,没有问题,就是觉得自己还年轻,以后再说。”
“你不是都四十二岁了吗?”
“四十二岁怎么啦?是不是现在不写,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不是,我总觉得四十多岁的人,正处于精力旺盛时期,应该珍惜才是。”
有一天,我对方明哲说:“你喜欢读小说吗?我替你找一本!”
他听了我的话,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头往后一缩,看了我一眼。说:“不要小说,我不要小说嘛!”
他沉思了一会儿,一双眼睛顿时变得快活起来,瞅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我原来就是一个小说迷,我读过几百部旧小说,读旧小说,我敢打赌,你没有我读得多。可有意思了,越读越放不下手。”
“我明天就给你带几部,叫你读个够!”
他愈加不安起来,好像这几部小说就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红着脸争辩道:“不要带,你不要带小说嘛!尽管我爱读小说,但是我的工作是拯救生命。把一个走向黄泉路上的患者拉回来,起死人,肉白骨,悬壶济世,这是多么神圣的工作!而把一个病人救不下来,这又是多么大的罪过。医生的责任高之于天,重之于山。我怎么能读小说呢?因为一读小说,纵使天大的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想起自己当年年少无知,为了把一本小说读完而不惜让患者等一会儿的傻事,至今还脸上发烧呢!”
他有点儿神经质,他对小说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态,让我感到他是多么古怪和不可思议啊!
一九六六年二月的一天,严冬的太阳,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三个穿棉制服的人,走进了村子,我心里感到很温暖。他们可能是西北局派来的干部,这可是我盼望已久的大事啊!但后来,穿棉制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刚才喜悦的心情,也随风而去。吕秋山多看了我几眼,我的心情沉重起来了,地方干部来了,叫群众怎么说话呢?地方干部好比一堵墙,有他们在场,群众就不敢讲真话。上面的干部调查过后就走人了,而地方干部才是永远的根;低头不见抬头见,稍有怠慢或者冲撞,打击报复就会不期而至。有地方干部在场,谁又能没有后顾之忧呢?
宋福怀对我说:“你把吕社长得罪了!”
其实,在西北局调查前夕,公安局就派人进村,他们软硬兼施,威胁证人,不允许暴露案件的真情实况。直至调查组进了村子,公安局的人才撤走。
下午,一行三人来到我家,我说:“你们是西北局的吗?”
穿皮大氅的同志无比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西北局的呢?”
“我把材料寄到西北局去了!”
穿皮大氅的同志笑了笑,说:“你太主观了,你把材料寄到哪儿,不一定就是哪儿来。西北局完全可以委托下面的组织来嘛!”
“那你们到底是哪里的呢?”
穿皮大氅的同志说:“我们是省委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分别是中共中央西北局,中共陕西省委和中共咸阳专署的。穿皮大氅的同志是西北局的,叫丁佳卓,脸色蜡黄,似乎有些病态。他说:“你的材料感动了我们的大领导,领导说:‘我们要把这作为一个典型材料,向全国通报,并建议县上提拔你参加‘社教’,以便培养。”
后来,我给丁佳卓写信,建议不能让县上和公社干部参加调查。 他打发人把我叫去,要我把理由讲出来,我讲了以后,他说:“你提意见,这很好。但是到底要谁参加,不要谁参加,应该由组织做出最后的决定。当然啦,组织上能派这个同志下来,就是信得过这个同志,我们把人家支回去不好,而且很不好。”
我说:“难道西北局就没有独立调查的能力吗?县上不断派人来,这难道也是对西北局的信任吗?他们是害怕自己的问题被曝光,才派干部下来,这难道不是为了使你们的调查失败吗?难道不是为了让你们拿不到真正的东西吗?”
丁佳卓说:“县上只是个别领导的问题,不能因为个别领导人,而否定了党组织。无论哪一级组织派来的,不管是公社也好,县委也好,省委也好,我们都是一个党组织。既然是党组织派来的,为什么要让人家回去呢?任芊芊,你既然把事情交给组织了,就应该相信组织,让组织决定。你对我们过多干涉,这不好,这很不好,这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的。”
“不!这不是个别领导的问题,他们已经结盟了。在正义处于受压制的形势下,更应该让任奉明同志参加,他立场坚定,又熟悉情况,有他在场,群众才敢讲真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通知他去开会,这难道不是县上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他的意见,我们已经征求过了。我们还可以继续让他谈嘛!需要时,我们还可以叫他回来嘛!”
“我们队里有两派势力,在这一天里,为什么叫去的都是那一派的。”
“这个问题,组织上有安排。先问谁好,后问谁不好?运筹帷幄,我们是有充分考虑的。你不要操心。当然,还是要发动贫下中农的,了解以后听谁的?相信谁的?当然是贫下中农的。” 丁佳卓用手指着自己的头脑,说。“你这个头是空的,问下一大摊子,到底咋处理呢?我们考虑发动了贫下中农,人家必然有所活动,一打听出来,知道我们要了解什么?那就不好办喽!”
工作组没有让吕秋山参加调查。吕秋山给大队捎话说:“调查组不能住在干部家里,必须住到耕读小学去。”其实,调查组就没有在干部家里住,而是住在宋兴林家里。
这天晚上,《胜利在望》放映,戏台底下圪老拐角儿都是人,就连树扠上和墙头上也坐满了人。但是我怎么也看不进去,回家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丁佳卓的批评。为什么我就不相信县委呢?敢于揭发别人的问题,难道就可以轻视自己的错误吗?你还想着不行了再向北京反映!同志,怎么可以轻视和怀疑西北局的同志呢?我无情地批判自己,心里才轻松了,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对于丁佳卓细致的工作,我感到吃惊。放心吧,他们的调查一定会有结果的。“向北方”那是老太婆必胜的信念,坚韧不拔,敌人挖了她的眼睛,她仍然可以看见北极星——因为北极星就是胡志明伯伯啊!老太婆的感觉是超极限的。而我呢,一双眼睛白长了,别瞎操心了,应该看见三位同志是有能力的,因为他们是上级党组织派来的。
但是后来呢?听了他们的调查结论,我大失所望。在工作组征求群众意见的会上,大发言话太多,我阻拦他发言,这足以表达我的失望。
第二天,省委调查人员安志礼找我谈话说:“昨天晚上,你阻止你大发言很不对!这是党支部的扩大会议啊!”
姜银娃在西北局工作组批判任澍怀和牛占山的会上发言,说了他那天的经历和看见的事实。他是那种‘人贵有志,竹贵有节’的典范,不像有些人‘人心长在背脊上’,他发言力主事实真相,说:‘这事都八成了,车在节骨眼上绊住了。明明是打人者先动的手。而任金娃却平地起骨堆,谎称是挨打者先动的手,任金娃以他贫农身份证明的实在不是事实真相。’任金娃在会场下面对王秀兰讽刺道:“你基本(注:姜银娃的外号,意思为基本群众也)是个替头子,为旁人是非之事还狰得很,还凶了!”
会议结束后,王秀兰连饭都不让丈夫吃,说:“为旁人的事把人得罪完了,你讲了真话,任澍怀和牛占山恨不得戳你一刀子!”
姜银娃为自己辩白道:“任金娃的话是人话吗?说起他,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天种洋芋哩,牛占山把牛脖子勒得太紧,一时半刻,牛就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黑霜’虐畜情节,要是被魏凤英、曹福兴、曹仁、任奉明、宋兴林、宋天命、宋福怀、任诚信和我大看见,就得抬九口棺材来,少一副也不行。我当时对牛占山说:‘你把牛脖子绳松一下,快把牛勒死了!’
“牛占山瞪大了仿佛要吃人的血眼,说:‘我勒牲畜呢,又没有勒你,你吱哇啥呢!’
“我气得头发倒竖,说:‘你狗日的,真是一个坏蛋!’
“任金娃说:‘你说他是坏蛋,国家咋没把他押到监狱去呢?’
“牛占山是个半山风,那一年,他把一头骡子打得跳了沟,都是这狗日做的好事!
“那一年,牛娃出生后,母牛断奶了,咱家凑合钱买了一只奶羊,任金娃讽刺说:‘你们给牛娃买奶羊呢,咋不给老牛也买一只奶羊哩?都有你父子的思想,农业社早就好过了!’”
姜银娃一大早来家里说:“你要抓主要问题哩,昨天的会,你一直低头看书呐!把任奉明急得心如油煎。我和我大去了任奉明家里,任奉明说:‘去给任芊芊叮咛一下!’
在西北局调查会上,任金娃说大先打牛占山来,以他贫农的身份,误导了西北局的调查结论。他还在场上骂道:“为啥还有人证明说任澍怀说:‘不啦,把他往死打!’”
他在邻村宣传说:“怪任诚信!”
后来,我向中央写信的行为,被县委工作组说成是“反党”,我本人也被说成是吴晗、邓拓和廖漠沙的后人。
12月2日,因专署检察不批准逮捕我,我获释出狱。
我第二天去申请群众组织手续,公社党委办公室主任赵思超说:“你怎么没有和大家联合起来?”
我说:“人家不要我嘛,说我被拘留过,我虽然出了牢狱,却仍然背着罪名。”
赵思超“嗯”了一声,很快就给我办理了手续,说:“你一个人也好,工作还好进行一些!”
他这么痛快,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想着他会难为我的。说:“算了吧,一个人还成立什么组织呢?” 我当时都想好了,用什么话来对付他。
在县委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说:“办袖章,刻公章,两件事情,要开两个条子呢。你只能办一件,你看你要啥呀?”
我说:“这两件事,我都要办哩!”
“能办的事,我还不办吗?你都是懂道理的人!”
我决定先办公章,办公章,要去公安局备案哩,我担心被他们卡住。公安局办公室一位个子不高、略微瘦削的同志看了我的介绍信,抬头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就是任芊芊吗?”
“是的!”
他笑着说:“你怎么一个人呢?过去你就是一个人,你怎么不和群众一块儿搞呢?”
我不由得脸色泛红,说:“人家不了解我嘛,不要我嘛!再说,我也不了解他们。我对他们、对环境,都是要看一看的。”
“你准备怎么搞呢?”
“我没有准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追问了几次,后来,他不问了。我说:“你说我应该怎么搞呢?”
“我也说不上来,我想听你说。”
“我能怎么说呢!听从生命召唤吧!”
他出去了一会,回来为我倒了一杯水,说:“我同意你刻!”
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拿着他开的介绍信,出了门,他又喊道:“任芊芊!”
我想他可能变卦了,要收回介绍信。不料,他好意叮咛我:“我跟你说一下,你把介绍信拿到有营业执照的地方去刻,没有执照你不要刻。”
担心是多余的,扑面而来的温暖,使我的晦气荡然无存。恰巧在门口碰见了刘云发,说:“你干啥来啦?”
“我昨天出狱的时候,你跟我谈话说:‘本来要逮捕你,要给你判刑,因为你表现好,才释放了你。回去有反抗行动,我们就要立刻逮捕你。’你瞧,只隔了一个晚上,我就把你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我来申请群众组织手续,准备造反。你要不要逮捕我?要的话,我现在就跟你走!”
刘云发未说话,赶忙转身走了。
后来,我来到西安。把我的遭遇向陕西师大的同学,诉说了一遍。一位鲜花般美丽,火一样炽热灼人的姑娘说:“你的精神像烈火般旺盛!感情像春潮般奔涌,你赶快去北京吧!我们把你送上火车是没有问题的。另外,跟你村里相好的人说一下,要是遇到了阻拦,叫他们给我们报个信。”
我看见她讲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倾耳细听,我想着她一定有很高的威望。她的话使人感到菩萨心肠。
在西北局办公厅,我见到了丁佳卓和一些老同志,他们说:“这是省委搞的鬼,你找省委吧!”
他们对我的遭遇,非常同情。丁佳卓还把办公厅印发我三万字来信,找出来让我看。他指着“已发:克林、王甫、王林、士廉、仲如、宋平、黎夫同志。” 的字样,向我详细介绍每一位领导的意见。说到一位领导是西北局书记处书记时,我问道:“书记处书记的官有多大?”
“西——北——局——书——记——处——书——记——那——官——职——可——大——得——很——呐——!” 丁佳卓把字音拉得很长,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为了安慰我,丁佳卓还说:“我把领导要求提拔你参加‘社教’的指示,向凤凰县领导做了传达的。”
后来,丁佳卓和一些老同志,纷纷向我赠送粮票和钱,我说:“我不要钱和粮票!把打印的信给我一份吧!”
丁佳卓说:“没法给你,打印了十本,给领导发送了七本,剩下三本存了档!”
我说:“存档一本就够了。”
给我的时候,他把“存档”的字样,用毛笔抹掉了。后来,我发现他把粮票和钱装进给我的袋子里。
省委接待站主任安志礼见到我,一开口就说:“我们把你搞错了,‘运动’初期,我们对‘运动’不理解。现在看来,关押你十天是错误的。我已经把材料报上去了,因为关押你是省委秘书长王景明点头的,得让他同意,责任要他负。咱不过是一个执行者。我们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省委只纠正前一次关押,后一次关押你,责任在县委,由县委去搞,咱们不管。”
我说:“要是你们不关押我10天,县委就不敢关押我160天。”
事情由范良玉同志办理,我催促过他几次,他老是说:“王景明叫交通大学红卫兵拉去批斗,我找不到他。”
二十多天过去了,范良玉说:“目前看来,你的问题还解决不了,我们搞的结果,王景明认为关押你是对的。”
我非常气愤地说:“既然不是真心为我平反,为什么不早说呢?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呢?就要过年啦,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范良玉暴跳起来,大声叫嚷道:“为了你的事,我一连向碑林分局跑了六次,这真是好心没有好报。你冲着我大喊大叫,难道是我不愿意给你平反吗?”
在申诉的日子里,商业学校的几个女生,为我的控诉材料刻版印刷,忙了几天几夜。西安农民造反委员会主任田杏云同志,亲自解决我的食宿问题,她还派人去西北局督促解决我的问题。
大年三十,我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扛着一捆沉重的传单,坐车回到凤凰县。在街道碰到了董玉峰,他惊喜地喊道:“任芊芊,快跟我走,正等着你呢!你再不要跑啦,县委给你平反呢!”
董玉峰把那捆沉重的传单背在身上,令我十分感动。走进县委,他把我拉上卧室热炕上,拉开一条被子,盖住了我冻得冰凉的腿。他从食堂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大白蒸馍和一盘炒鸡蛋。吃饭时,董玉峰说由贺书记、程县长及公安局局长王耀华等七位干部去宋岭村为我平反,征得我同意后,说:“那么,平反放在哪天呢?”
“明天吧!”
“明天是大年初一,让我们过个年,初三行不行?”
“初三就初三吧!”
县委愿意为我平反,我也接受平反。但是在运动中,这两厢情愿的事情严重受阻。县委贺书记等七位领导干部,来到我的书窑,刚坐定,我把茶水刚倒上,胡记娃,外号叫呼卢子(注:呼卢子是关中人对赌徒的俗称)的人,清鼻往眼窝里流呢,我家来客人咧,还领着几十个胳膊上戴着袖章的青年农民,呼喊着口号,往我家里冲,胡记娃大声嚷道:“你们来了,不到大队‘文革’委员会报到,藏在这里,开什么秘密会议呢?”
呼卢子不从窑门走,却从窗子爬进去了。他不容分说,一把把坐在炕上的贺书记从窗子拉出去了。当造反队把这七位干部押走的时候,我拦住去路,说:“你们原来想在我出狱的问题上出风头,没有赶上。 怎么劫持为我平反的领导干部。你们要干什么?县委给我平反,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呼卢子嚷道:“即使平反,也得由‘文革’委员会主持,任灵娃让给你传话,说即使为你平反,你也得规规矩矩站在台子上,不许乱说乱动。”
他们居心叵测。记得我刚从牢狱出来,看见县城到处贴着揭露县委和县人委的大字报,街头走过一队队呼喊着口号、戴着袖章的学生,我恍如隔世,非常惊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见呼卢子和任灵娃。呼卢子埋怨道:“你着什么急呢?你现在出狱,就等于给咱‘文革’委员会泼了一盆冷水!你把大家革命锐气挫伤了!”
“难道我出狱还要选择黄道吉日?我出狱不出狱,和你们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任灵娃把他背着的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打开说:“这一袋子袖章,都是为营救你准备的,我们把它带回去,发给农民,明天就戴在胳膊上,打着红旗到县上造反,勒令立即释放你!”
呼卢子说:“说句难听话,你还不如回到看守所去。给我们一个造反的机会。”
我感到很可笑,说:“任灵娃在公安系统干过,牢狱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呼卢子说:“任灵娃是‘文革’委员会主任,我是他的牵马坠镫人。”
任灵娃被公安系统开除,这样有问题的人,拉帮结派,窃取了群众组织领导人的位置。我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仿佛压了块大磨盘似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想着,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回到村子,与父母亲见面,我热泪盈眶,泣不成声。等到心情平静下来,我也渐渐地知道了这场“运动”,也许与中央一个决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全国各个地区、各个系统、各个部门和各个单位都成立了一个或者一个以上的群众组织,这些不同的群众组织,参加的人数不等,但都打着造反的旗号,揭竿而起,造各个地区、各个系统、各个部门和各个单位领导人的反,这些群众组织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领导干部,就要被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的帽子(注:这里的帽子不是帽子,而是强加给人的罪名)要拉下马,就连普通老百姓,也可以被随便加上“牛鬼蛇神”(注:牛鬼:牛头的鬼。蛇神:蛇身的神。这里泛指妖魔鬼怪。比喻形形色色的坏人)和“地富反坏右” (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帽子,还有其他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罪名,不翼而飞。也就是说,不管你是任何人,只要群众组织给你戴上帽子,就可以随时随地揪出来进行游行、批斗和打骂,以及残酷无情的折磨迫害。那时候到处都成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最流行的一句口号就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当时除了军队以外,全国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这场运动人人自危,任何人都在大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那时候,群众不知道这场“运动”是弄啥呢?县委给我平反,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引了全县的群众。各个公社各个生产大队,各个机关单位的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戴着袖章,打着红旗,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赶到宋岭大队。
宋岭村“文革”委员会,根本不考虑县上领导是干什么来啦,他们逮住机会,耍威风,出风头,显山露水。他们开会,我拒绝参加。但是会场的动态,还是源源不断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听说把那七位干部押上大会主席台,台下黑压压一大片群众,会场乱哄哄的。主持人把自己扮演成审判官,质问贺书记:“你们干什么来了?”
贺书记说:“我们是给任芊芊同志平反来啦!”
主持人大怒,说:“日你妈的逼来啦!你狗日的到底弄啥来了?”
贺书记没有改口,仍然坚持说:“我们就是给任芊芊同志平反来啦!”
主持人气得像猴子吃了辣子,打了贺书记两记耳光,说:“你狗日记住,你是为整个宋岭大队的群众平反来啦,而不是为任芊芊一个人平反来啦!记不住,你狗日的还要挨打!”
中共凤凰县委为我平反,开了十天大会。全县几乎所有的群众组织,都打着红旗,整队集体进入会场;还有不少群众,单独行动,跑来看热闹,他们想看看县委书记长什么样儿,看看县长什么样儿,看看公安局局长什么样儿,看看我长什么样儿。由于会场第一天爆满,第二天就不得不在撂天会地里,重新搭台子,将会场转移到村边野地里去。我没有露面,没有到大会去过一次。我家窑背上不时站满了陌生的男男女女,弄得我连院子也不敢出去。我家大门关着,谁也进不来。我和县委没有达成协议,我要求县委在会上宣读平反材料,可他们却说大会现场平反比纸上平反更柔和、更有轰动性和人性化。全县最大的官都来了。我说:“只要县委作出书面平反决定,领导到场与不到场都无所谓了。” 白天的会议结束以后,贺书记和程县长及公安局局长,晚上到家里来了。我叫母亲烙了煎饼,炒了几个菜,吃饭期间,贺书记动员我明天去参加会议,说:“给你平反呢,你不到场,怎么能行呢?”
我说:“根本问题,就不是我到场与不到场的问题。你们被劫持了,县委给我平反,与‘文革’委员会有什么关系呢?”
贺书记说:“我们是为你平反的,你是不能缺席的。你不在场,这怎么说呢?这叫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说:“我不在场就不在场,你们来了八九天了,我都不在场嘛!不是都过来了吗?我明天还要走亲戚去呢!”
王庆华是个高个子,戴个白色近视眼镜,在把我武装押回村子的斗争会上,他说:“狗咬狗,一嘴毛;鳖咬鳖,一嘴血。” 宋岭村群众组织揪住不放,认为含沙射影、辱骂宋岭村群众呢。王庆华对我说:“你走亲戚,你走到哪里,我们就撵到哪里,平反到哪里!哪里有这事哩,不平反还想走人!”
村子各种议论满天飞,有人说:“全县最大的官儿,给任芊芊低头认罪呢,任芊芊坐着筛子打着伞,把人活圆了。”
也有人说:“这一次来的都是县上最大的官,把他们得罪了,宋岭今后的公粮就要加倍缴纳哩。”
各村来的群众,万名追随者和崇拜者,因为见不到心中的偶像,急得头上冒烟,心里乱糟糟的。他们想叫我到大会亮相,把这个迫切的要求,提了一次又一次。宋岭群众组织头头,总是保证:明天就会让大家看到任芊芊。但是明日复明日,明日总落空。各村群众总是满腔热情而来,悻悻而归。我的遭遇,引起人们的同情,是无可遏制的,简直是心同此心,理同此理。终于有一天,台下的群众不答应了,台上的任灵娃无法推脱,在主席台上大声喝令:“去两个民兵,把任芊芊押到会场来!”
物极必反。他们没有把我弄到会场,反而因为对我动用专政工具的鲁莽行为而受到了群众强烈的质疑。台下几十个村子的群众,愤然而起,一拥而上,冲上主席台,把任灵娃揪扯下来。围攻和辩论,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头。任灵娃沽名钓誉,出尽风头,极力把自己塑造成勇敢的海燕,结果却变成了一头秃鹫,比那次开除还要丢脸。
任灵娃说:“世事轮流转,任芊芊今天落到我手里。谁叫他当年小小年纪,安排我给砌墙快手任金娃当下手,忙得我浑身冒汗,上气不接下气。”
“这狗娘养的,居心不良,报私仇、泄旧愤来啦!”任灵娃的话,弄巧成拙,反而使斗争自己的火焰烧得更旺。
在这夜幕低垂、星光暗淡的晚上,我远远地观察着这有趣味的喜剧。
后来,县上有个群众组织来和我协商,说:“你签了字,就跟我们去县城,在全县大会上给你平反。”
我说:“那倒没有必要了,只要把这些人弄走,也就万幸大吉了!”
再后来,我找到了省平反监督委员会,工作人员多半是大专院校的学生,来了五六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和程县长谈了很长时间。1967年3月9日,县委印发了对我的公开检讨,该检讨说:“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八日,任芊芊向中共西北局写信说:‘凤凰县公安局和县委是一条黑线。’”公安局局长在他的检讨里说:“任芊芊说:"陕西省委和西北局也是一条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