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钱是任奉明在县上开会,罗英眼睛里含着泪水,把叔在县医院的遭遇动情地说了一遍,支书把话带回去,宋岭村脆弱的神经颤抖了。
第二天,我和姜银娃、曹仁、宋飞及弟弟,抡换着把大抬到了县医院。办理了入院手续,留下弟弟照顾大,我和姜银娃等人回到家里,天已经黄昏了。洗过手脸,大家开始吃油炸馍,任奉明来到家里,问了大的病情,曹仁抢着说:“一个白发老大夫叫我叔仰卧在病床上,他用手逐个按压着我叔的肋骨,说:‘你疼不疼?’我叔疼得直声唤,检查完大夫说:‘你断了三根肋子,住院吧!’”
任奉明对我说:“医院有你弟哩,我正式通知你,恢复耕读小学,公社聘请你为教师,通知已经下达队上了。即日起,你就不用下地了。三日之内,动员学生入学,打扫教室,三日后,正式开课。”
吕秋山社长来到村里,召开了六队的社员大会,说:“医院给法院打电话,说:‘任诚信三根肋骨断了,是被人打断的,还是跌断的?’法院要求公社调查此事。”
在会上,老队长曹福兴气愤地说:“还有王法吗?牛占山打任诚信哩,任澍怀作为队长,不拉架,不制止,反而大喊大叫:‘打!往死打!看他还胡说不胡说?’这要从队长身上挖根子哩!牛占山是打人凶手。幕前幕后,都有人策划指挥哩!”
宋天命,是个老党员,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像小孩子肚子粗,说:“牛占山打诚信哩,诚信把人都说了,牛占山咋还打哩?这实在无法理解。诚信有啥劲哩,十个诚信,都打不过一个牛占山。但是五六个人,一拥而上,把人打得像血头羊似的。牛占山还把人拉到公社说理去了。任澍怀应名叫宋智才追人去了,其实是纵令行凶…….”
曹仁说:“我诚信叔挨打的根源,就是在‘社教’中,给任澍怀提了意见。打人时任澍怀嗥叫:‘六队人都是贼娃子!’ ”
姜天华说:“澍怀和诚信还是家门弟兄哩,有多大的仇恨,叫把人往死打哩!”
宋天命说:“把人打得摆下了,澍怀带着人,到北山植树去了。现在就不是植树的季节,这是借植树逃跑了,躲避了。”
曹仁一身正气;黑黝黝的脸上,涌起了愤怒的狂涛,鼻孔生烟,怒目切齿,说:“我诚信叔住院抢救哩,人们难受得哭天抹泪,牛占山还跟没事人似的,行走咣咣戏还唱不够!”
牛占山行凶,激起了民愤,人人满腔怒火,纷纷要求:把任澍怀和牛占山往回叫,严肃处理。
众怒难犯,贯于戳七弄八的宋智才低着头,一声不吭。
吕社长说:“这一起事件,惹起公愤。公社党委要向县委汇报。大队要连夜把滋事者往回叫,接受公社的调查和处理!”
但是正义却一闪而过,短得像兔子尾巴。
第二天,宋天命像和谁赛跑似的,跑到任奉明家里,急得头上热汗直冒。说:“天刚蒙蒙亮,占山从澍怀家里出来,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背身儿。他们昨夜回来啦?”
“是的!”
“看来,他们-夜没睡?”
“有可能!”
“人家在研究对策哩!你知道不知道?我看见牛占山没有回家,直接往县城去了!”
“他是不是看诚信去了?”
“那不可能!”
“那他弄啥去了?”
“我看十有八九,到城搬救兵去了,为他们撑腰壮胆去了!”
“他找谁去了?”
“他有背景哩,他经常卖弄,说他姑父当什么副县长哩,主管什么公检法哩!”
“他还抱粗腿哩!”
“你当啥哩?赶快把他追回来吧!”
“咱们放开马儿叫他跑,看他还有上天入地的大本领!人说:‘蒸馍是实的,窝窝是虚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纵使他姑父当县长,岂能为一己私利,而置道义于不顾?丧失党性和原则?”
宋天命对牛占山进城急得直跳脚,他看见任奉明无动于衷,就愁眉不展地说:“公社不是正调查着哩,咱有理由追他,说调查结束了,他想上天也由他!”
任奉明说:“他姑父敢护短,我哪怕书记不当哩,也要把问题反映给县长哩!”
第二天中午,吕社长兴冲冲地来到任奉明家里,就像要报告好消息似的,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说:“我把任诚信事件,汇报给县委了,副书记孔怀亮说:‘对这一起凶残的报复血案,县上要召开千人大会,严肃处理。’”
宋天命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吕社长在窑里,就给任奉明使眼色,任奉明说:“这是吕社长,有话,但说无妨!”
宋天命不想当着吕社长的面说,但是任奉明把他逼到墙角,他的脸都憋红了,说:“吕社长来了!公社还没处理哩,怎么公安局调查来啦?”
吕社长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公安局来调查,公社怎么不知道呢?况且,我还拿着县委的‘圣旨’ 呢!”
任奉明说:“大队怎么也不知道呢?”
宋天命说:“为什么突然换帅?为什么让公安插手?他们背着基层党组织?究竟要干什么?听说公安局来了一个人,叫刘云发,黑脸,只问了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都是和牛占山相好的。宋智化的女人在现场,但她打诚信呢,是案中人,让她证明有失公允。刘云发说:‘病人已经好了,我回去就叫他出院!’我看问谁不问谁,来人心里都有底哩,是有备而来。这次调查,和牛占山进城,脱离不了干系。曹兴福质问刘云发:‘昨天,吕社长还说:把三根肋骨打断了,你怎么今天就说好了呢?好得咋那么快来?简直就是左手上药,右手结痂。’他的话,把刘云发顶了个大跟头。谁向任诚信说话了,刘云发就吊着脸,一声不吭,谁向牛占山说话了,刘云发就笑脸相迎,说:‘一个说话,两个相投;都向墙角靠,事情就好办了!’”
吕社长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后来,就悻悻地回去了。
宋天命对我说:“给你扎扎实实说个话,给牛占山搂后腰哩,你要小心哩。”
由于事态突变,我匆匆赶到了县医院,病房里几个病友说:“你大几次发高烧,昏迷不醒,把我们吓得像大祸临头那样惶恐不安,跑去找大夫抢救哩。”
“不知道为什么,大夫总是不管,只给两片止痛片!”
大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微微颤动着,说:“我的肋骨断了,入院时,大夫就说我三根肋骨断了。我走路疼,翻身疼,出气疼,胸腔就像撑着一块铁板。疼痛难忍,转不过身。”
停了一会儿,弟弟说:“前天,罗英来看大,提了一大袋水果和副食。”
我找到了那个瘦高个儿,叫高建军的主治大夫,说:“你怎么不给病人吃药呢?”
高大夫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大的病已经好转了,你来了,正好我们动员他出院呢!”
我吃惊地说:“你怎么就动员他出院呢?”
“你大的病是陈病,是胃病!”
“陈病也好,新病也罢,你都给他看!”
“你大不是能吃一点儿了吗?”
“我大不吃不喝,不时发糊涂、夜里失眠、肋骨疼痛难忍,这也叫能吃一点儿了吗?”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那是陈病,是胃上的病,人家打的是外伤,内病也花人家的钱吗?”
旁边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把嘴一撇,说“谁能打到你大肚子里去?肚子里的病也叫人家花钱吗?”
“什么叫花人家的钱?难道住院费不是我交的吗?你就事论事,不要提起蒲篮斗动弹。凶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扛起二百多斤的粮食袋子,力气可大得很呐!我大的肋骨就是被凶手的铁拳打断的。入院的时候,王大夫就说我大的肋骨断了。”
高大夫和那个女护士同时嚷起来:“打人不打人,咱这儿不管!”
“你给法院说去,咱这儿只管看病。”
我气愤地说:“你这儿比法院还法院呢,什么只看新病,不看陈病呀!连谁出钱,都操心着哩。如果你是医院的话,除了救死扶伤,什么都别管啦!住院费是我交的,根本就不存在花别人钱的问题。”
说完话,我就回到了病房,弟弟没有说话,跟在我身后,跑来跑去。大满头大汗,在病床上呻吟。
公安局张长宽是一个满脸横肉、矮矮胖胖的人,突然走进病房,说:“诚信,我们调查的材料,和你说的有出入!”
我说:“你调查的人只问了五六个人,而且还有人不在事发现场。”
张长宽叫嚷起来:“哪有调查的人负责哩,我不管!诚信,大夫说你没病,你就没病!你现在就出院!”
“这十多天,我肋骨疼得要命,给我拍个片子,看看到底断了没有?” 大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咳嗽着。
张长宽说:“那我不管,我们的根据,是医院的诊断。人家的诊断是科学的!”
高大夫眯缝着的小眼睛,闪烁着一道蔑视的寒光。说:“我检查你好着呢,化验好着呢,透视也好着呢。你还不相信?老实说,你的肋骨没有断,断了你就不是那样子。肋骨断了,人根本就受不了。”
大说:“我住院的时候,门诊大夫就说我大的肋骨断了,他都用手摸出来了!”
张长宽问道:“是谁收他住院的?”
高大夫说:“是王澍怀收的,入院时就好着呢!”
张长宽怒形于色,说:“把好人收进来,占住床位,叫病人没地方住,这个右派大夫缺德啊!”
大用手压着疼痛的胸膛,脸上现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哀求道:“给我拍个片子,我就放心了!”
高大夫说:“你不需要拍,无须多此一举。”
张长宽嚷起来:“大夫说你没断,你就没断;大夫说你出院,你就出院。大夫都不如你啦!诚信,你出院,没说的!”
我说:“出院就出院!我们上泾阳县医院去!”
张长宽说:“我哪怕你上北京、上天去呢,反正你出院!”
大还在苦苦哀求,张长宽说:“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你还赖着不走了!”
我说:“那里没有医院,住在这里又不给药吃!八天只给吃了一块四毛钱的止疼片。”
本来,就要出院的大,跟大夫就没有瓜葛了。可是这天夜里,高大夫突然硬要大拍片子。这是“阎王奶奶绣荷包——鬼花招。” 打消大去外县投医的念头。高大夫只是个被牵线的人,他的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权势在指挥着他。至于器械怎么灵性已通、与高大夫抱团造假,我就不得而知。
我们坐着敞篷汽车去泾阳县,汽车在关中大峡谷穿越。时而像一头老牛吭哧吭哧地爬上半山坡,时而又像一匹飞驰的骏马俯身冲下谷底。大就像簸箕里的豆子翻来滚去,东倒西歪,晕头转向,呕吐的黄水带着血丝。我和弟弟小心搀扶着,但又不敢看大那龇牙咧嘴的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泾阳。拍片显示三根肋骨断了,消瘦而清秀的女大夫带着疑虑的口气,询问了大的治疗经过。
女大夫说:“那你住院吧,我倒要看看谁敢把你撵出去?”
大要带上片子,回凤凰县医院说事。
女大夫叹了口气,说:“你的病是要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建议你住下吧!”
我同意,弟弟也同意。但大去意已决,非带片子回去不可。
公安局孙局长,五十多岁年纪,身躯不高,略微有点胖,天庭饱满,说:“两个医院,一个说断了,一个说没断;你叫我们听谁的呢?你们去西安重新检查吧!”
去西安的时候,孙局长叫我把片子留下,我说:“我们花钱拍的片子,为什么要留下呢?有人说泾阳的片子是假的,我感到无比愤怒。”
在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牛占山拿着公安局的一封信,到处找医院总办公室。我心里想:“凤凰县公安局控制了县医院也就罢了,怎么连省城医院也想控制。” 我虽然觉得其中有弊,但我还是好意将骨科办公室指给了他,他核桃大的字,没有认得一巴掌。却摇了摇头说:“我要找总办公室哩!”
没有找到总办公室,他就将信交给了‘骨科办’,公安局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这只有天知道。大夫叫大进去以后,牛占山就扑了进去,他打断了大夫的问话,说:“这是他和我打架了,他是贫苦农民,我也是贫苦农民!”
大夫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贫苦农民还打架呢?”
牛占山叹了口气,说:“唉,全是一时的火气,过去了倒很后悔!”
大夫仍然没有抬头,心不在焉地说:“你这个青年人,火气还大得很!”
我没有进去,是害怕影响大夫的诊断,在无可奈何之下,我走进诊断室,说:“大夫同志,请你抬头看看,这个打人者真的是个年轻人吗?”
大夫好像刚睡醒似的,抬起头来,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
牛占山把我的肩膀拍了一下,说:“看,这是病人的娃!”
大夫被牛占山的话,说得心里乱糟糟的,病也没看成,我又挂了中医科,牛占山对中医大夫说:“这娃不服气西医大夫,又看中医来了!”
我说:“你再胡言乱语,破坏捣蛋;我还要挂号!”
后来,牛占山从西安偷偷地跑回去了,在村里碰见任奉明,任奉明吃惊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是诚信叫我回来的。”
“是诚信叫你回来的,还是你偷跑回来的?”
“这时候人不要紧啦!十几天就长好了,肋骨断了一点点,没事了,诚信叫我回来的。”
任奉明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上一次你回来,你说诚信叫你回来的,任芊芊跑回来说你跑了,追你呢。这一回你又说诚信叫你回来的,你钱多了,你就来回地跑!”
任奉明对我说:“为你这事,我得罪了多少人。要不是我,指望你父子把人家能撞动?有一天,牛占山背着一袋麦子去磨面,把我急得什么似的,说:‘占山,诚信一天打了几次电报,叫你下来呢,你还没事人似的,你心里咋想着呢?’占山说:‘我不知道!’我说:‘你快回去收拾一下,就去!’占山说:‘那就不敢磨面去了!’我说:‘就是不敢磨面去了!’”
凤凰县离西安山高水远,折腾一次容易吗?但是面对西安三家大医院的诊断证明,高大夫又叫大照片子,结果出来后,高大夫说:“又没有照出来,我们认为你根本就没有骨折。骨折了,你人就不是那样子。泾阳县的片子是假的,西安市医院的诊断证明是从泾阳县片子上看出来的,这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我的意见是给你开些接骨的药,你带回去吃;如果真正骨折了,几天就长住了!”
买了高大夫开的“跌打丸”,我说:“原来你心里早就知道我大的肋骨断了,只是不愿意公开承认罢了。”
高大夫说:“你讲话得有证据。”
“对症下药,是大夫治病的基本原则。你再糊涂,也不会让骨头没断的人吃‘跌打丸’吧!”
“我就叫吃啦,你什么意思呀?”
“你口头上否认了泾阳县的片子,你根本就不承认骨折,而实际上你却给他吃‘跌打丸’,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你是一个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人吗?”
孙局长对大说:“我说你把片子放下,你娃硬要拿哩,你拿下片子啦,还给你照啥呀?你有片子呢,人家思想上就有那么一个框框,自然就不照了。你不拿片子,大夫问你拍片子没有,你说没有,那就必然照了。我的话你不听,看你拿上片子,没有照,一下子就回来了。那个医院说断了,这个医院说没断,我到底听谁的呀?这次去西安拍片,谁出钱呢?”
折腾一次,还嫌不够;还要折腾第二次。在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拍片大夫和大有以下对话:
“你骨折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拍片呢?”
大把看病经过说了一遍,大夫说:“你既然是凤凰山人,远天远地的,你来呀坐的啥车?”
“汽车!”
大夫惊叫起来:“哎呀,火车都不敢坐,还敢坐汽车!你不懂,难道县医院都不懂吗?肋骨断了还敢坐汽车,怪不得你的肋骨刚长住又分离开来了。”
大夫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刚断了的骨头茬茬是涩的,容易长。再次断了,骨头茬茬就成了光的,碰到一块儿就像上了油,很滑溜,很不容易长,特别像你这么年纪大的人!”
我们冒着鹅毛大雪,从西安带回两家医院的拍片诊断证明,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大,急需住院治疗。一个肥胖的大夫接待了我,我拿出资料,说:“我大的肋骨到底是断了,还是没有断?”
大夫翻看着西安医院的诊断证明和病历,狡黠地一笑,语气婉转地说:“你都把结论下了,还叫我们说什么呢?”
“那就叫病人住院吧!”
“要住院,当然可以。你把钱拿来,没钱咋住院呢?”
“钱有呢!你开住院手续,我交费去!” 我很自信地说。那些大夫知道几次西安折腾,我们手头一定是“天花板上挂棋盘——一个子儿也没有。”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今天搀扶着大刚走出汽车站,姜银娃就将五百元送来了。他说任奉明在县上开会,罗英眼睛里含着泪水,把叔在县医院的遭遇,动情地说了一遍,支书把话带回去,宋岭村脆弱的神经颤抖了。他说:“叔的血案牵动着全村人的心。老队长曹福兴一家一家地凑份子,有八十元的,有十元的,也有两元的。曹福兴因为集资医疗费,而被任澍怀一伙人揶揄为地下队长。老队长凑合的钱根本就没有动,我大叫我妈锁在柜里,说等你回来,给大家一一退回去。这些钱,是我大用起义部队长官送给他的银子兑换的。为了凑合钱,宋天命连他心爱的羊皮袄都卖了,他说:‘为了生产队,任诚信连身体都搭进去了,我一件羊皮袄,又算得了什么呢?’后来,还是我大把他的皮袄赎回来了。”
高大夫打断了我的回忆,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又是什么问题呢?”
高大夫说:“你大这病,已经四五十天啦!骨折没有啥,你带些药回去!”
我没有作声。
高大夫说:“没问题,说你回去,就是没有问题!”
我说:“没问题,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当你们驱赶病人出院的时候,当病人喊叫疼痛的时候,你说没有问题;当病人带回泾阳县医院拍片证明骨折的时候,你喊叫没有问题,没有骨折;当病人第一次带回西安三个大医院骨折诊断证明的时候,你依然喊叫没有问题,没有骨折;当病人现在带回西安两家医院的拍片证明骨折,你虽然不得不承认骨折,但是你依然说没有问题。围绕着断与未断,你们成精捣怪,揣着明白倒糊涂。”
高大夫说:“他不需要住院,就是这话,不需要住院!”
我气愤地喊道:“他肋骨断了,不需要住院,却需要不停地颠跑!难道你的权力就是残害人的生命吗?”
高大夫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挖苦人的苦笑,说:“你再说,医院还是住不上。这是我的权利,你管不上!”
“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是人民医院,还是你家私人诊所?你只不过是一个医生而已,怎么把人民医院占为己有呢?怎么把救死扶伤的崇高职责视为儿戏呢?你是不是犯了渎职罪?”
一个戴眼镜的大夫说:“你有啥不满,到别的地方说去。咱这儿是看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
“好一个不讲理的地方!既然是看病的地方,那我大骨折为啥不看?为啥逼迫病人三番五次地颠跑呢?”
戴眼镜的大夫说:“我们有我们的看法,我们认为你大没有骨折!”
我把跌打丸摔到桌子上,大声喊道:“既然没有骨折,你为什么要给病人开跌打丸呢?”
“我们现在承认骨折!” 他们虽然不得不承认骨折,但依然拒绝父亲住院,任凭我们苦苦哀求,好话说尽. 也办不了入院手续。
这一天,我发现“黑霜”诡异地尾随着我们。晚上回到旅社,我又看见“黑霜”的身影一闪而过。
呼啦一声,门被人用力推开,吹进来一股凛冽的寒风,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张长宽像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似的,冲着屋里嚷道:“诚信,你咋赖在这里不走呢?诚信,你走!”
大睡在热炕上,一听到张长宽的叫嚷声,就不声不响地挣扎着爬下热炕,他的脸色那么苍白,连一点血色都没有。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有气无力地拿起药包,凄凉地说:“你真狠!走,芊芊!咱……走啊!”
我看见大说话的时候,流出了眼泪。
张长宽怒吼着:“走,诚信!快走,这里不能住!”
当我看见在门外偷眼观看的“黑霜”,就明白了这是他县长姑父幕后作俑的结果。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我热血沸腾,从床上跳起来像疯了一样,我要呼,我要喊!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绝不能让这熏天的权势得逞。我不畏强暴!我要给这狂徒当头棒喝,说:“你把话说清楚,是谁派你来的?我大住不上医院了,连旅馆也住不上啦?”
张长宽说:“我不跟你说,我跟诚信说呢。诚信,你走,你快走!”
“你不跟我说,我偏要跟你说!我问你:天黑了,下着大雪,你安心让我们住在雪地里不成?”
“你问谁呢?你下来把我吃了!”
“你有枪哪,你把我毙了吧!”
“我认得任诚信,认不得你是老几?扑着喝恶水去呀?”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是你逼我大出院,又是你把我们赶出旅社,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走不走,与你什么相干?你像狼一样凶狠,你是谁派来的?走!咱们到县委去,你必须交代是谁派你来的!”
“我不和你说,我和诚信说呢,我压根儿就认不清你这个坏蛋呢!”
“我是坏蛋,那么,你是什么?你是好蛋?咱们到县委评理去,看看我这个坏蛋有多么坏,你这个好蛋有多么好!”
“诚信,那你走!”张长宽说完话,就慌忙溜走了。
我们被赶出了旅馆,寒风凛冽,一场鸡娃子雪好大。到处都是冰一样的凉意。冒着刺骨的风雪,我们离开了县城,凤凰河的流水,结成了半尺厚的冰层,人都可以放心地在冰上行走了,而路上的雪和水,冻结成冰。踩上去,雪窝埋住了鞋面;踩不稳,就要摔跤。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挦绵扯絮随风洒,仿佛是坟墓前一群拼命哭泣的白衣孝子。路上的雪与水,结成一层冰。三十里风雪路,上高坡下深沟,摸爬滚打,拼死挣扎。父子三人回到家里,天已经大亮了。大就此躺下,断骨发炎,七天七夜,几乎没有吃,也没有喝,口干舌燥,胆虚神怯,恶寒身倦,要不是地段医院抢救,早就一命呜呼。大住院期间,吕社长还给任奉明捎话说:“今后,诚信看病要公社批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