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孔怀亮的为人,全县人民都知道。‘头儿顶着天,脚儿踏得地。’你们把我打倒了,群众不把锨把、镢把和扠把,往县委院子扔满才怪哩!”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任芊芊要去找孔怀亮,罗英拉着我,紧随其后。这时候的太阳,已经走到西山那边去了。
在路上,任芊芊介绍了孔怀亮的身世。孔怀亮小时候,父亲死于非命,母亲改嫁,真可谓‘平地搭梯子——无依无靠。’好在他十四五岁,就跟随红军,爬山溜沟,当勤务兵的时候,跟着首长认了些字,文化程度不高,性格耿直,豪爽大气,但又不失粗中有细。待民宽厚,群众口碑很好。不跟风随俗,始终守持着朴实和执着。
我看见孔书记的门背后,堆着铁锹、扫帚和镢头,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修理果树的剪子和刀子,椅子背后挂着一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黑色毛呢外套。我的感觉不像走进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倒像走进了农家小屋。
孔书记为人乐道的事情不少,我也早有耳闻。有一天,鸡镇公社的群众组织把他揪去,批斗了一天。晚上安排他住到公社书记的房子,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他把鞋一脱,上了土炕,跟学生挤在一个土炕上。夜里,他和年轻人说古今,拉家常。讲红军革命的故事,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晚上,我和通讯员回来迷路了,走了不少冤枉路。后来,当我们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已经半夜了。为了不惊动老乡,我们对一个猪圈打起了歪主意。令人感到庆幸的,这头猪爱干净,圈里连一点粪便也没有。我们把这头大肥猪,赶出了猪窝。从麦秸垛撕了一抱子麦秸,铺在猪窝里;两个人凑合着睡下了。但是刚睡着,就被猪轰出来了。为什么呢?猪也冻得受不了啊!它气冲牛斗,心里说:“这明明是我的窝,也不看我愿不愿意,怎么说抢就抢了呢?”
就这样,人猪大战开始了。一会儿,人把猪赶出去了,再过一会儿,猪又把人赶出去了。争来赶去,最后,都没有力气了。人说:“狗通人性”,其实,猪也通人性啊!人不赶它了,它也不赶人了。人猪和平共处。人挨着猪,猪靠着人,人猪相依,暖暖和和地睡到了太阳出山,等到我们醒来的时候,围着看稀罕的乡亲们,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反正人们笑出了眼泪。我和通讯员连忙从猪窝里爬出来,一边抖擞着身上的麦秸,一边笑着和群众嘘寒问暖。
这个故事把大家逗乐了,几天下来,孔书记和学生成了忘年交。再有批斗会了,说:“你不用挨斗了,我们把你解放(注:把在‘文革’中被群众组织揪斗的干部,再重新扶持起来叫解放)了,你自由了,到一边晒太阳去吧!”
好吃好喝管待着,临走时,年轻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这天,任芊芊领着我们去了,孔书记说:“你们从何处来?”
罗英笑着说:“我们就是大家常说的‘从来处来’!”
孔书记也笑了,招呼大家坐下,倒上茶水,说:“任芊芊,你还住在武装部吗?”
任芊芊说:“孔书记怎么知道我住在武装部?”
“杨部长说你住在武装部看病,这是北京的命令!” 孔书记说。“罗辉军长虽无缘相见,但姜天华盖房子的时候,我有幸目睹了罗英指挥上大梁的全过程,凤凰中学文艺演出,我也有幸欣赏过罗英的演唱,所以至今还认得。可这位女士,毕竟有点儿面生。”
任芊芊说:“她是‘民院’的大学生!”
孔书记饶有兴趣地说:“出门几年了?想不想家?水土适应吗?”
我像小学生一样,一一作了回答。
任芊芊说:“孔书记,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怪我们有备而来。我们是求你办事来啦,不知道孔书记可乐意?”
孔书记笑着说:“看你这娃,有话就直说,我们就是为人民办事的。只要我还能够的话,何乐而不为呢!但不知道何事要我效劳?”
任芊芊情绪激动地说:“柳青山是我的老师,却被关在牛棚里。我恳请县委为他平反!”
孔书记笑了,说:“我当是多么大的事,柳老师是我儿子的代课老师,是全县最高的语文老师。这个反我平定了!当初,给柳老师戴‘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就投了反对票!”
随后,我们又回到武装部,在任芊芊的房子坐下,我出去了一下,回来对罗英说:“我要大灶加份客饭,一会儿我们一起用餐。”
罗英说:“往后,我来得多着呢,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你管得起吗?”
我说:“周总理不是说学生走到哪里,吃饭不要钱吗?况且,现在的学生犹如‘蝗虫飞行——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任芊芊说:“藏族姑娘热情好客,全世界都少有!”
罗英讲了一个故事。在一次批判孔怀亮的大会上,主持人问道:“孔怀亮,‘文魁武魁,不及锅盔。’这话是你说的吗?”
孔怀亮说:“没错,这话是我说的!”
主持人又问道:“你听谁说的?”
孔怀亮说:“我听我大说的!”
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主持人又问道:“你这话有问题吗?”
孔怀亮说:“我是在1960年讲这话的,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填饱老百姓的肚子,是头等大事。怎么,这话错了吗?”
主持人说:“错,还是对?姑且不论。我问你:你到底听谁说的?”
孔怀亮说:“我就是听我大说的!”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台下有人高喊:“再说一遍!”
“说一百遍都是一样的,我就是听我大说的!”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听完罗英讲的故事,任芊芊说:“这话我也听说了,我想了好久,觉得孔书记的话出自一句谚语,非常平凡的事,引起轰动,是因为在‘运动’中,人们用革命的思想,包装空话、假话和大话,成了时髦。人们连谚语也不放过。真话反而让人们感到赤裸裸。本来嘛,应该为这话鼓掌,却遭到了嘲笑。”
我说:“你的话一针见血,直击时弊。”
吃过饭,大家就散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又重聚武装部。我看见罗英欲蹙不蹙的蛾眉,似开非开的凤眼,多少透出一股怨气。她开始给大家讲下面的故事。因为给柳老师平反,孔书记被揪斗了。大会一开始,赵俊民就单刀直入、气势汹汹地喝道:“孔怀亮,你给柳青山写平反材料哩,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你只知道我写平反材料,却不知道是谁叫我写的?”
“是谁叫你写的?”
“我不说!”
“你咋不说哩?”
“我害怕把你吓着了!”
“你说你的。我是吃大的,不是吓大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就是我这个造反派的脾气。”
“大话好说,饥肚子难忍。”
“别蒙人了!你说你的!”
“你真的不害怕?”
“我真的不害怕!”
“那我就说呀!”
“你说!”
“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说了可不准散会!”
“你说你的,散会弄啥呢?是给你开会哩,又不是给我开会哩。”
“平反材料,是任芊芊叫我写的!他认为能平,我就写来!”
赵俊民一听‘任芊芊’三个字,嚣张的气焰顿时一落千丈。他张着大嘴巴,愣了半晌,急忙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大声喊道:“散会!”
孔怀亮开怀大笑,说:“我说你害怕哩,你还嘴硬得跟铁一样!这会儿吓得连会也不敢开了,只想逃走!唉,人不怕人是假的!”
台下的群众,兴致勃勃地听着,仿佛看着一台引人入胜的戏剧。赵俊民心慌意乱,万分着急。‘小不忍则乱大谋。’任芊芊是两大派组织争抢的焦点人物,要是把任芊芊逼到‘凤指’去了,‘凤联’就天塌地陷,不可收拾。赵俊民是个知道是非曲直、轻重缓急的人,吓得直冒冷汗,再次鸣金收兵,大声喊道:“散会了!怎么还不走呢?”
谁知道,他偏偏遇上了开顶风船的角色,十八匹马拉不回头。孔怀亮拦住了去路,他把他狠狠地睖了一眼,大声说道:“赵俊民,请留步!人说:‘请客容易送客难’。这会散不成!把事说清了,再散会!”
台下打呼哨,呼口号:“把事说清了,再散会!”
赵俊民的鼻子气歪了,脖子气粗了,眼睛气红了,冷言相问:“咋啦?”
孔怀亮说:“咋啦?你这是‘招亲招来猪八戒,自找难堪。’我孔怀亮再好说话,也不能啥都依着你!你说开会,就开会;你说散会,就散会。我孔怀亮好歹还是个厅级哩,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叫我开会弄啥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是非曲直,你能散会吗?”
运动以来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己;耀武扬威的赵俊民,今天偏偏遇上个硬茬,挠头不知痒处,慌了手脚,说:“你要咋哩?”
“‘天地为大,亲师为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一个读书人,却忘记了祖先的传统美德。小伙子!不是我说你,柳老师多少学生没叫看,唯独叫你看,说明柳老师信任你嘛!你批斗我,我不在乎。批斗会我经得多了,你把柳老师出卖了。你批斗我事小,耽误了柳老师的平反事大啊!弄不成,你叫我怎么给任芊芊同志交代呢?”
给孔书记开会容易散会难。孔书记后发制人,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以智胜愚;掌握了会场的主动权。主持人披麻救火,惹火烧身,节节败退,成了被质问和被批判的对象。“孔书记有理!”“主持人混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经久不衰。
孔书记愈战愈勇,简直杀了个回马枪,孔书记对着麦克风大声说:“把任芊芊往这里叫,咱们今天就来个《三对面》!”
赵俊民招架不住了,他看见事火不对,拧尻子就溜啦。欢呼的群众把孔书记团团围住,那场面相当热烈,相当壮观。他底气尔十足地说:“我孔怀亮的为人,全县人民都知道。‘头儿顶着天,脚儿踏得地。’你们把我打倒了,群众不把锨把、镢把和扠把往县委院子扔满才怪哩!”
孔书记创了个金字招牌,凤凰县流传着一句话:“斗牛容易,斗虎容易,斗孔怀亮难!”
赵俊民是啥人?那天我就暗示过柳老师。苦难见真情,这场苦难,对什么感情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什么家族情、夫妻情、师生情、同志情、父子情、母女情以及爱情等等,概莫能外。
我说:“罗英,听完你的故事。我给你还个故事吧。”
有一天,我和任芊芊到县委去,贺书记的房门开着,他在屋子里踅过来踅过去,似乎有什么事情犹豫不决。贺书记五十多岁,中等个儿,大脑门,头顶光秃,目光冷峻。看见任芊芊,他停止了走动,说:“小任,我只问你一句话,打起来,我怎么办?”
任芊芊说:“你怎么还不逃跑哩?打起来,想跑也跑不了啦!”
贺书记说:“我倒想逃跑哩!可是我怎么能逃出群众组织的天罗地网?”
任芊芊说:“只要你想逃,这事交给我来办。”
“你的意思把我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什么都不用我管啦?”
“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那天,我俩坐班车,把贺书记送出了松柏常青的关中大峡谷。峡谷两边山坡上黑压压的树木,充满着恐怖和杀气,仿佛就是剑拔弩张、冲锋陷阵的千军万马。
贺书记拉着任芊芊的手,一路不放。在他的眼里,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他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置之于被斗争的对象。在文革年代,全县只有几条土公路,班车又常常停开。哪个公社要开批斗会了,头头们总要率领造反的群众,打着红旗,敲着锣鼓,呼喊着口号,到县委给贺书记下通知,贺书记在日历上记下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时候到了,就跋山涉水,赶到开会地点。
在逃离的路上,贺书记似乎有点儿心慌意乱,我对他说:“放心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任芊芊总会对付的。”
这一路有数不尽的艰难险阻,都被任芊芊化险为夷一一克服了。把贺书记送走了。离别时,贺书记拉着任芊芊和我的手,说:“你们就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容我重谢!如果还有回报机会的话!”
回来没有班车了,挡了辆货车,走了不到一半路,车就不走了。我们步行,回来都半夜了。夜黑得像无边无涯的大海,唯有凤凰河悲怆的呜咽声,和我们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