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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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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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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连载

第八章 第三天(腊月廿八)六娃之伤(一)

一群刚放学的学生娃围在一个破窑洞门口惊奇地观点着什么,大家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叫嚷。一个孩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疙瘩吃剩下的谷面馍馍丢进窑里,看样子像是窑洞里面圈养了一条畜生。

校长齐大茹站在路口,老远看见一群学生在坍塌的窑门口捣鬼。

那一顺五六个土窑本是六十年代的校舍,后来学校搬迁到现在的新址,盖了瓦房,这些窑洞就被废弃。现在被附近郭家的人拣好的当柴窑来用,实在塌方得厉害的几个已经连窑的样子都分辨不出来。

齐大茹本来是要从路口往下穿过红杏林回家去。这会儿,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一群学生身后,看到塌窑里面情景的时候,惊讶害臊得不得了。他将七八个孩子训斥走。孩子们离开窑门口,却不肯离去,不远不近地站在路边的大柳树下继续朝洞口张望。

破窑里堆的是郭汜老婆入冬前扫堆进去的树叶杂草,这些是她置备用来添炕的。本来几乎堆满了大半个窑洞,天气渐寒后,每一眼炕都要烧,每天都要往炕洞里添两背篼的添炕,郭汜老婆每天都会念叨“废柴、废火、废添炕”。为了让树叶在炕洞里着的慢一些,她从崖上掰一疙瘩土摔在晒干的羊粪里,再将和着土的干羊粪和到树叶枯草中。即使这样,现在也只剩下不多一些,铺排在破窑地上,薄薄一层。

现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到明春还要将近四个月。

齐大茹离开破窑洞口,训斥站在路旁的学生们,几个小学生害怕地沿路跑开。齐大茹绕过大柳树,沿半截小路爬上郭汜家的碾麦场,就看到郭汜的老婆万巧儿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堆晒干的羊粪中间,一只手搂着背篼,一只手不急不躁地往背篼里刨羊粪,羊粪堆旁边,刚摔过土疙瘩的痕迹很明显,一道白色的尘土。

“四嫂子,又往添炕里面和土呀?”

万巧儿听出来齐大茹是在拿自己打趣,头也不抬,懒得理他。

“四嫂子,你的添炕窑里有个叫花子,你晓得不?”

“胡说!”

“真的有个叫花子,难看地很,你赶紧看一下去呀。”齐大茹说的煞有介事,万巧儿满脸狐疑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从旁边的草垛子里抽出阿公的放羊铲,滑下碾麦场,往破窑赶来。

万巧儿老远看到围在破窑洞口聒噪的孩子们。她倒是希望窑洞里有冻死的野猫野狗或者其它什么新奇的东西,即使是盘着一条蛇她也无所谓,她既不相信齐大茹说的窑里有个叫花子,更不希望有。她大步流星地往前,心里多么希望窑里是个什么畜生。她气急败坏地大声呵斥一群学生娃,在离窑洞八九米的地方举起手中的放羊鞭,“一群害人精,不赶紧回家去,围这里害人哩!”她突然怕玩火的男孩将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添炕——那些个枯草烂叶——给一把火点着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窑口。

这几口塌窑里的情形万巧儿再熟悉不过。她扬着鞭子驱散调皮的孩子,往里面窥了一眼,窑洞深处,一堆树叶中间卧着一只白花花的老母猪,她兴奋得几乎尖叫起来。

夕阳在西边的山头上挑着,它隔着千万里也想窥视一下破窑里的情况,探进去的阳光反而映得破窑里异常昏暗。万巧儿眨了几下眼睛,外头的太阳照得她一时适应不了洞里的黑暗。或许是她太激动的缘故。

她再往洞里瞅去,那不是一只母猪,瘦小得更像是一条缺乏营养的野狗,即使是一只猪,也是瘦骨伶仃的那种,她大失所望。

万巧儿朝窑洞里“哎,哎”地吆喝,见没反应,他往洞口凑了凑,拿放羊铲在洞口翘起一铲泥土,朝洞里丢进去。

白色的东西蜷缩得更紧了,万巧儿几乎整个脑袋都探进破窑里,她这才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赤条条的人,她被吓得往后抽身,脑袋磕在洞口原本七零八落的茬口上,窑洞添了一道新伤。她捂着脑袋蹲到地上咒骂齐大茹“你个齐大耻辱,不得好死,有个叫花子,不早说,害死老娘了。”

“有个叫花子在你窑里,我刚说过。是你不信!”齐大茹跟郭汜已经赶来跟在万巧儿身后。齐大茹不是不在乎女人将自己唤作“奇耻大辱”还是“齐大耻辱”,反正他看到她的头磕着了,他幸灾乐祸地感觉心理很是平衡,毫无波澜。

“齐大耻,我以为你逗老娘玩呢!”万巧儿见男人来了,站起来闪到一旁。

郭汜给碰得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来的老婆使眼色,她不应该当着齐校长的面喊他的“妖号”。

“奇耻大茹”,是郭汜跟齐大茹喝醉酒后,郭汜给齐校长起的“妖号”,也就是打趣人的小名。也是因为郭汜跟齐校长的关系好,他才敢这样叫他,要是换作一般的交情,这样拿人姓名打趣,肯定换来翻脸,少不了要扭打在一起干一仗。那天齐校长在郭汜家喝完酒离开后,万巧儿好奇地问丈夫给齐校长起的“妖号”是什么意思,她躲在厨房里学了好几遍,都没叫出来个像样的来。“奇耻大辱”,郭汜给老婆讲了大半夜的“奇耻大茹”,怎奈自己文化水平仅限于小学三年级,而妻子更是一天学也没上过,便像是狗给羊教抓老鼠一样,他感觉比自己跟老婆在炕上翻云覆雨一夜还要费劲。郭汜借着酒劲翻到老婆身上,他在卖力地尽一个男人的义务,万巧儿躺在炕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齐大耻,齐可耻,齐大茹,齐可茹,齐大耻辱”,这让男人极快地泻了火。“齐大耻”,第二天一大早,万巧儿向男人炫耀,他也会喊齐校长的“妖号”了。

“齐大耻,你一天死皮赖脸的,说正事儿没个正形儿。耽误老娘大事。”

郭汜扭头黑着脸继续向老婆使眼色。

“不要紧,先看窑里的花子,四哥。”齐大茹一把推在郭汜的腰间将他推进破窑里。

郭汜也被吓得从窑里一股脑儿翻滚出来,他几乎是平趴着从洞口喷出来的,他倒是没有碰到洞口,但仓惶狼狈地趴到洞口外面的黄土里,像只跳出来的青蛙,惹得旁边的孩子们一阵哄笑。他翻身爬起来,边拍打着袄子上的尘土,边破口大骂:“她娘的,光不溜秋地一个,还是个婆娘。”

“那你跑什么,她咬你呀?”齐大茹哈哈地拿他叫四哥的人打趣。

“那你去看。”

齐校长瞅一眼依旧捂着脑门发呆的四嫂子,吸了吸鼻子,钻进塌窑里。

杂乱的草叶中间蜷缩着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在干枯霉黑的树叶里赤条条的显得异常白嫩。齐校长看得两眼发直。那个人将头抵在窑洞的角落里,两腿缩在肚皮上,胳膊抱着膝盖,怯怯地一瞟一瞟地斜眼打探着进来的人,被膝盖顶起的一只乳房半边明晃晃地挺在外面,齐校长不由自主地又吸了吸鼻子。那人头发乱糟糟地粘着树叶和草根,遮挡着大半边脸,老校长从她浑圆的乳房判断出是个女叫花子。

他感觉这破窑里不宜久留,甩了甩脑袋,吸着鼻子,缓缓地退出来。

“一个要饭的,女的,没一件衣服。”齐大茹对守在门口的郭汜夫妇说。

“咋办?”郭汜问。

“这把我添炕的糟蹋地,她怎么偏偏就找到这儿了?”万巧儿似乎从懵懂的状态逐渐恢复过来,又大声嚷嚷起来。

“得打发走。”郭汜说。

“这样吆出去,怕是得冻死,挨不过一晚上。”齐校长阻止道。

“什么时候到窑里的,二宝他妈,你揽添炕的时候在么?”郭汜问自己的媳妇。

“这两天我都用羊粪添炕,树叶不多了,我留着没敢用。”万巧儿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到窑洞里的。她开始懊恼自己。她自己感觉气愤,是因为这两日自己腰疼的毛病又犯了,她懒得从远处往家里背这些又重又脏的东西,就近用前些日子晒干的羊粪添炕。她已经整整两天没来这添炕窑里了,当然不可能会来悠闲地专程来瞧瞧它的。因为每天背树叶的时候,她也会往里面和些土,她将旁边塌得厉害的窑口的土疙瘩直接摔碎到里面。在碾麦场里她摔的是半截破损的围墙,那半截墙当然不能过份地扒拉,不然过一个冬,碾麦场的围墙就得被自己拆掉了。这两天,她偶尔也跳下来扳一疙瘩土坯,但都是在最近处那孔已经塌得见底了的窑口,她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就这空档,自己的添炕窑就被这叫花子占了,说不定她已经在里面待了有几日了,她越想越生气,又朝里面铲了几铲窑门口的土,吆喝着,“哎,哎,哎呦喂,出来,出来!”

“你吆出来她就得冻死了。”两个男人制止她。

“那也不能让死在我的添炕窑里!”万巧儿吆喝得更加急躁。

“你吆出来冻死在路上,就是你把她害死的。”齐大茹见万巧儿将尘土扬得沸沸扬扬,越扬越起劲,他抓住放羊铲恫吓她。

“那咋办,难不成就让她住在里头?”万巧儿一万个不愿意,见两个男人都没的正主意,“那你把她领屋里去!”万巧儿无耐地开玩笑的一句话,险些惊掉了两个男人的下巴。两个人都神情一紧,万巧儿看着“奇大耻”窘迫的样子,哈哈地笑起来。

“还活着吧?”万巧儿问。

“活的,还会动的着。”郭汜给媳妇说。

“还清整着,人进去的时候,晓得看的。灵敏得很,看她瞅人的样子是。”齐大茹补充到。

郭家的添炕窑门口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下地回家路过的庄稼汉和附近的婆姨们。家里人见自家的孩子在往常该到家的时候过去了,还不见影子,怕是又跑到别处去害人,便出来寻找,都寻到了这里。十几个小孩在洞口打打闹闹,他们想靠近洞口看看里面的人怎么样了,无奈洞口被大人们围成一圈,将他们远远地排斥在外。

最后,在大家的商议下,万巧儿极不情愿地从自家的磨房里找来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长雨衣扔进窑里给女叫花子,以蔽其体。大家一致认为,不能把她赶出来,也不能让她死在窑洞里。大多数人害怕晚上将叫花子冻死,想要将窑洞门口堵住,有人便瞧上了郭汜碾麦场里的苞谷杆子,本来一捆一捆地靠在猪圈墙上,是给猪圈保暖的。

郭汜要去抱苞谷杆子,被万巧儿厉声喝止住了:“要抱你们抱去,苞谷杆子是我们家的,你们出的主意,总得做点啥。”

齐校长指示两个稍微年轻点的男人,一人一大捆,将两捆苞谷杆子挡在塌窑口。塌窑几乎一人高,苞谷杆子比一般成年男人个头还高出一两尺,捆得又参差不齐,两捆苞谷杆子立在门口将塌窑堵得严严实实。

“哇,呀,呀,呀!”刚堵好窑口,就听见窑内的女叫花子吱哩哇啦地嘶吼起来。吓得众人赶紧将窑口的苞谷杆子拉倒一捆,微弱的光重新照进塌窑,女人的怪叫停止,只见她盘坐在树叶里,惊恐地探着头,战战兢兢地往外瞧,散乱的头发掩映着她慌张暗淡的神情。

本来大家想让郭汜家里吃完饭,给叫花子送点剩饭残羹,但万巧儿坚决不同意,“要喂你们谁喂她去,我家的泔水还要喂猪喂狗呢!”

“不然直接领你们家去养着得了!”大家被万巧儿呛得都不再吱声。

“你们给她暖得这么好,她要是赖在我的添炕窑里不走,我就带她找你们去。”万巧儿放下话,拉着丈夫径直回家。

齐校长从旁边几个娃娃的书包里搜寻出几疙瘩吃剩下的馍馍,放在洞口躺着的苞谷杆上,将学生首先遣散,目送着孩子们一个个消失在路的尽头,齐校长同另外几人各自回家,天已经大黑,星辰稀稀疏疏地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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