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点过后,先前淡淡的雪花逐渐变成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在灰白无际的头顶飞舞。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像是一个装着万物的白色盒子。假如把这个硕大的盒子掉个个儿,人和牲畜们应该就会像雪花一样,从这头飘落到另一头。另一头是天空,万楠仰望天空思想游弋。
万楠等得不耐烦,心灰意冷地回到上房。房间里臭味已经消散殆尽,万尕小或者万牡丹已经将八仙方桌揩拭的干净明亮,香炉从桌后常年靠墙的位置移到中间靠前,个个擦得陶体无尘,釉面泛光。
万楠坐到火炉旁,拨弄起炭火,打算在他们来之前熬一罐茶喝。他本想等儿子们来了一起喝,现在看来儿子们多少令他失望了。
老四万千百顶着一头的雪进了院子,像是戴了一顶羊毛的棉帽。他站在屋檐下将那顶棉帽抖搂成碎片撒落脚下。
“大,老五咋样了?”
“睡着来。两个娃来?”万楠见万千百来的时候两个儿子一个也没跟着,脸色暗淡下来。
“雪大得很,来来就么跟着来,源源那拐子怂从城里往来才走着里。”
“啊呀呀,这个天爷,一会儿就下大喽!”万听在门洞里跺脚的声音跟他的抱怨响起。
“大,老五咋个样了?”
“睡着来。”万楠头也不抬,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老大万千亿一家子孙三个,万听身后跟躲着五岁的儿子杏儿。
万听背过手揽出儿子的头让喊万楠“太爷爷”,杏儿从他爹大腿后探出半个脑袋乖巧地喊:“太爷爷。”
万楠扭头招呼爷孙几个坐下,他拾弄了半天的茶水,第一灌开始沸腾起来。
万听从爷爷手中接过茶罐,替爷爷、父亲和四伯各倒了一杯,又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里空出一点茶水,仅仅盖住杯底。
下一灌,万听将水添得满了些。
杏儿好奇地趴在炕头上瞅着万千十脑袋上光秃秃的地方。那道斜着的伤疤越看越觉得难看,他跑去北屋里找他的姑姑们玩去了。
万双千慌里慌张地一个人赶来,他像是走过千山万水,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三爸,喝茶。”万听将刚收起来的茶灌取出,并让出小凳子。
万楠黑着脸问:“还喝茶来?”
万双千悻悻地将一沓纸钱从胳膊下抽出来放到桌角,那是他自己拓印的冥钱。万双千不好意思地回:“不喝了,大。”
“那就接纸走。再凑天就黑了。”
按照往年的流程,万家将自己的祖先请进了上屋,与以往不同的是,跪在雪地里的几个人显得孤苦伶仃、稀疏单薄,万听放的几颗雷子炮也显得沉闷不堪,在漫天大雪里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才将祖宗迎进门,大家还没坐安稳,万双千就迫不及待地跟大家道别,说是要回自家吃肉去。往年都是大家围着万楠老两口在老五家吃的这顿肉。万楠感觉像是被儿子抛到空中,他心里一颤,感觉全身轻飘飘地像是要飘起来随着漫天雪花被风吹走一样。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将视线集中在万楠身上。万楠强忍心中怒火,用平静的语气说:“还是跟往年一样,在这里吃,一顿肉吃不穷老五!”他语气平静,但威严十足,透着一股家长风范,不容质疑,不容侵犯。
“家中锅里炖的肉算了我的一份。”万双千嗫嚅着说“要不我回去跟家里那口子说一声,让甭等我了。我再回这达吃。”
令万楠生气的是自己思忖了一早上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遇到了阻力,老三这样的态度太不利于他往下的行动了。
肉还没出锅,碗筷还没分发到各人眼前,万双千已经从家里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折返回来。
“家里的肉还没烂里,先让炖着,我们一家子今天就在大上再吃一顿。”老三向所有人说,看似轻松自如,却也掩盖不了紧张的神情,他偷偷地窥了一眼万楠的脸。
“老大,老四,也去喊你们家的来。都到这边来吃,吃完了我有话对大家说。”
万千亿打发万听去场边上隔着沟去喊家里人,“也把你四婶喊一下。”
“尕亲,你去把下坪上你二哥叫咱家吃肉来,就说我请他来。”万楠对在脚地上忙着为一大家子人端碗递筷的小女儿说。
万楠是想请万千活来做个见证,至于要见证什么,连万楠自己都不清楚。但他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家事,不好由外人来目睹。万千活虽然实际上是外人,但这些年几乎真正活成了自己那几个儿子的兄弟。其实他更像是他们的长辈,万楠的兄弟。所以让他来见证这个家庭接下来也许会产生的无论是重大分歧或者和睦互爱的一面都是再合适不过的。
叫万千活来,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万雀儿跟柳如絮是换头亲。这是万千活感恩万家的实际行动。
这是一顿艰涩难咽的肉,两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摆在炕桌上和饭桌上,两桌人都食之无味,除了三岁多的万宝,就连稍大点的几个孩子都安静乖巧、不争不抢、不吵不嚷。
这一切只因为热闹的人群外,炕的一头躺着一个一动不动、近乎死去的男人。
万楠不是一个非常威严的家长,所以他的训示无从捕捉。
吃完饭后,万楠像每年一样,平静地指教儿孙们:“往下你们喝酒么。”
男人们遍开始划拳喝酒,女人和孩子们在脚地上围着饭桌玩闹。
但攀谈很快就扯到老五媳妇和老五身上。
“老五媳妇今天大年三十的没回来,看来是铁了心地走了。”
“她也是真能狠下心来,撇下三个娃娃就走了。”
“还算有良心,么把老五的钱一下都卷走。”
“那是她从存折里取不出来着,不然怎么可能只拿走两万?”
“自从老五第一次摔了脑袋,我看她就不想过了。”
喝得几乎醉了的男人们跟碎嘴的女人们,被一件事情折磨了好几天,他们不管她曾经是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总要找个发泄情绪的出口,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汰着柳如絮。忘记了三个孩子的存在。
“来来去去反正是换头亲,咱家的女子跟人跑了好几年了,咱们也不能强求人家的女子留着。”万楠的这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拍在万千活脸上。
万千活一言不发。
“更何况是现在这么个情况!”万楠扭头透过坐在炕桌一边的老大跟老四中间的缝隙,看到万千十正如尸体般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但他此起彼伏地呼吸的胸脯时刻提醒着众人,这还是个活着的人。
“留下来就是要人守活寡!”万楠接着说。
万楠开口以后,众人停止了乱七八糟的嗔怪。
万楠不想做过多的评说,悠悠地叹气,“走了就走了,这怨不得她,谁也怨不得。”
“二大。那往后咱家的日子怎么过?千十兄弟这个样子,你带三个娃儿,日子总归不好过。”万千活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外人”,他能提出这个所有人最想知道,也清楚地知道到最后不可避免地得提及,但所有人都极力躲闪不肯亲口说出或者故意拖延避免尽早摆上台面的问题。
“怎么过?”
怎么过,万楠自己都没法回答。他今早想了一早上这个问题,最终没能得到答案。他便换了个破解难题的思路,他想召集家里所有人听听大家的意见,听听老五这帮兄弟姊妹们的说辞。
众人处于对万楠威严的屈服,怕说错话,也处于个人的私心,怕沾染麻烦,都缄默不言。
“二大,只你一个要照看一大家子人,怕是不能。二婶还是这个样子。”万千活略微一顿,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也明白万楠喊自己来的心思,他接着说:“得让哪一个帮衬着点才能成。”
众人静默半晌,只有孩子们偶尔弹出揶揄着的胳膊在自己兄弟姐妹前抢过几颗瓜子,被抢的那个被屋子里沉闷的气氛压迫得不敢再伸手去夺。
“哪个?你看哪个能帮衬?怎么帮衬……”
接连的发问。不,不是发问,是反驳,是回怼,是顶撞,是针尖对麦芒,是针锋相对,是故意刁难。万千活的话是替万楠发问的,老三媳妇叶媒婆斩钉截铁的发问不是商讨,是她鲜明的态度,更像是一记巴掌扇到发问者的脸上,扇到公公老万楠的嘴上。
万楠被猝不及防的发问从内心深处勾起一丝厌恶,但并未表现出生气的痕迹来,他的脸色已经在喝酒这档儿抹掉了先时的愤懑而转成不温不火,更贴切地说是面无表情。不管是他极力伪装出来的还是他早已料到事情的动向而确实不为所动,都体现出一个饱经风霜,在人世间摸爬滚打混迹了几十年的老人独有的稳重与持成。
万楠确实想过会有眼前的状况,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来的这么快,事情还没有掰开撤宽,没有说道任何让儿子们帮衬的具体细节,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表现出强烈的反对与诟病。
为了不让事情功败垂成,让自己的计划过早流产,万楠必须控制住局面,让讨论继续下去。
“老大你说说看。”
一件繁杂的事务,如同一颗乱缠的毛线球,要理顺,就得找到线头牵着,顺着往下理。
“我看得把老五媳妇找回来。”万千亿不想触及那个灼人的实质问题,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背后不光有自己的老婆还有儿媳妇,她们正虎视眈眈地在瞅着呢。
“对呀,我五婶要是回来了呢?”万听媳妇站在脚地上声音洪亮地替公公帮腔。
“找是要找,怕是找不回来了!”万楠不想节外生枝,他要牢牢把控讨论问题的方向。
“老二今年没回来,老三说。”见万千亿一句话后沉默不语,万楠不得已往下点名。
“怎么帮衬,端屎端尿的,我娃都没这么诺连过。”叶媒婆抢在丈夫万双千前唾掉嘴里的瓜子皮说。她“呸”地喷出垃圾的声音响亮刺耳,引得佝偻着腰身正在夹肉片的老三抬起眼皮瞪了媳妇一眼,当他饱含着怪怨的目光触及到脚地上火炉旁沙发里舒展而自信地仰头发言的老婆时,他自以为犀利的眼光像是摔出去的牛鞭,鞭长未及而梢头疲软,就在目光相对的一刹那间,老三又耷拉下脑袋仔细地在眼前盛肉的盘子里扒拉起来。
“不帮衬老五,大和妈,总得要人照看。”老四万千百说。
“我和你妈暂先不要你们照看。”万楠果断地说。
“饭都快吃不到口里了,这两天要不是二姐跟尕亲照管的话。”万千百反驳道。
尚老太太瘫软在炕上将近三年,什么事都干不了,唯一让人省心的是她还能自己吃饭,自己爬着到门外去晒太阳、去上茅厕。
“你两口子一天给大、妈把饭送着么。”老三媳妇朝老四说。
大家都明白,弟兄五个早已分家,分到最后,老人自然而然到了老五家,也可以说老五没有分家留在了老爹家。他们一直住在老宅里,其他兄弟几个除了老二进城,别的都各自在附近置了新宅。老两口年轻力强的时候,一直是在操务老五那几尚薄田,要不是万楠替老五撒种收割,单凭只会教书的万千十跟没人引导指点连几时播种几时锄草都不知道的柳如絮,他们一年连糊口的粮食也不见得能从地里刨刮出来。眼下尚母已然生活难以自理,万楠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重活累活干起来气喘吁吁,干一时休半日。小辈们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炕上也会考虑到这些。
“年轻的时候替老五出力,老了,不能动弹。总不能让大家分摊着照料,总没这么个理儿。”
帮衬老五的问题已然不受控制地转移到照顾老父老母的问题上来,并且争论不休,甚至连两个嫁出去的女儿也偶尔掺和一句。虽然言辞稍微有所收敛,但万楠听着心烦意乱。
“老五媳妇走的时候拿走了两万,医院花了两万,还留哈十来万。这点还算有良心。”
“十几万?”叶媒婆张口就问。
众人被万楠的话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大家都想不到一个当老师的能这么富有。
“把钱分了,大家照顾五叔?”听娃媳妇两眼冒光,从脚地上跳起来。
“屁话。”老大喝止儿媳妇。
“这些钱是几个娃的,娃念书、考学得用,长大了出嫁还得用。我和你妈还有老五,暂么花钱的地方。”万楠停顿住,用力地咽下流浸到嗓子里酸涩的酒水和泪水,痛心地说:“给老五从医院取来的药用完就再不取药了。我看着他,醒不醒得来,听天由命的罢。”
医生嘱咐过,还要给万千十用至少九个月的药,每个月得一千三百多块钱。往后是否再用药,到时候再看具体情况而定。
“英子被他妈领走了,这三个娃还得念书上学。”
“大,娃的事你尽管嘱托,我们都会照着办好,不会亏待娃儿们的。”老四说。
“爷,娃考到镇上、城里念书,我们可以边打工边照看关顾着,城里只留哈娃不放心。”
……
“二大,三个娃上学的你喘,我能提携就提携。”所有人都表示出了自己的热心,万千活明知自己是个“外人”,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晚辈”该有的态度。
争论像是变成了和气的讨论,似乎是万楠想看到的,但依然千头万绪,万楠还是理不清。
看着满屋子突然变得生龙活虎、和颜悦色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万楠突然想到,自己才七十四岁,应该还能活十年,那时候万果该十七岁,老三老四也有十五、十四岁了,要是自己再能多活几年,都能等到她们嫁人了。
唯一可惜的是老大万因被柳如絮带走了,她远离妹妹们,该是多么的孤苦无依呀?
万楠被新年头一天早上的鞭炮声吵醒,他看着一炕头熟睡的女孩,掀开门帘深深地吸一口新年的味道,他完全能嗅到新年清爽、馨香的味道,他将昨晚发生的几大家子的争吵,抛诸脑后,愉快地跑到门口点燃一串鞭炮。
爆竹声中,万物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