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万源实在劳累得厉害,他不光跋山涉水走了几十公里山路,进城后又辗转去过好多地方,都是城郊附近难找的犄角旮旯。这些都不要紧,打紧的是他的内心这几天备受煎熬,因为他大姑的惨死。
万源时不时回想起那惨烈的场景,他想尽快忘掉,但它们总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自动浮现,而且每回想一次,细节都会更加清晰完整,犹如正在眼前发生一样,惨不忍睹。
万源最近总是回想起爷爷给自己讲过的过去的事情。本来疲乏的身体,因为每天胡思乱想,更显疲惫不堪。和圆圆哭泣的时候,万源不知如何是好,他感觉姐姐是因为自己唐突的到访惹得她伤心。她哭得肝肠寸断,他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发呆,直到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等万源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楼顶低矮的围墙影子打到他脚踝的位置,他感觉冬天的冷风在这楼顶格外明显,钻进裤筒顺着小腿往上蹿,被身上盖的毛毯阻挡在膝盖的地方,凉快的感觉消失,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暖暖的。
大姑现年六十三岁,她是祖母十八岁时候生的第一个孩子。因为祖母怀她的时候没什么可吃的,经常清汤寡水,导致大姑发育不足,又早产了些时日,大姑刚出生时比一般的婴儿羸弱不少。大姑的姑姑在大姑刚出生后,两手抓住她的脚后跟,倒着将婴儿提起来,大姑一直没啃声,这可吓坏了大家。大姑的姑姑提溜着婴儿,上下摇晃、拍打了好一阵,婴儿终于感受到初来人间的折磨,嘤嘤地哭了两声,声音小得还不如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的叫声。万源大姑的姑姑给婴儿起名字,要么叫英英,要么叫四斤,她说提起来大概就是四斤重。奶奶选了四斤的名字。
四斤,给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按照老人的说法,名字越低贱,孩子越好养活。就像乡下很多人的乳名叫雀儿、席篦、锄头一样,据说孩子刚生下来,从门口出去第一眼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孩子就叫什么。叫雀儿的一定是门口恰好有麻雀飞过或者院子里有一群啄食的小鸟,叫席篦的定是看到门口立着一卷从炕上撤下来的竹席,叫呱呱的应该是出门便听到蛤蟆的叫声。如果婴儿是女孩,能想到牡丹、芍药、兰花之类名字的,算是绝顶高明。
四斤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她的妹妹出生了,她的祖父给取了个美丽的名字,叫牡丹。牡丹姑姑快一岁的时候,万源的祖母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四斤死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天。
“他们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就是打发人走着来送信,也早该送到了!”当万家听到四斤去世的消息后,满是愤慨。
万千亿作为万家的老大,他遇事不急不躁,分析得当。他先让老三万双千联系上四斤的男人董毛,董毛家没有电话,万双千将电话打到董家老二家里,确认了大姐去世的消息。本想仔细地了解一下情况,但董家只说是人死了,是昨儿个上午死的,其它的什么都没说。万千亿弟兄两个带着确认过的消息,去找老爷子。
老爷子万楠正坐在大河边上晒太阳,他一边晒太阳,手里一边搓着槟草撵草绳,当河湾里吃草的羊群走远,他站起来吆喝两声或者慢赶几步换个地方继续晒太阳结草绳。
万双千在树林坡上朝大河边扯开嗓子喊“大”的时候,万楠听到了儿子毛毛躁躁的叫声,但他没有理会。万楠想不到有什么要紧的事能让他隔着这么远大喊大叫,而不能等他放羊回家再说,稍微要紧点的事情,他下到河湾边上坐下慢慢说,也好过站在那里嘶吼。当万楠撵了半截草绳再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老大和老三两个人急匆匆地下到树林坡底下,沿着小路往河边上赶的时候,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万楠放下手中结草绳的活计,将放羊铲从怀里抖落到眼前的地上,拍一拍羊毛袄子上的草屑,弯腰捡起放羊铲,使劲插进冰冻的地里。
“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一般都是万楠等着他们开口说事,这次他先发问。
“大,我大姐没了。”
“咋?”万楠像是在仔细搜寻遥远的记忆,似乎在开启一坛尘封了几十年的老酒,也像是根本没有听清老三说的什么,他两手叠起来笼在羊铲把上,紧盯着树林坡山头上午后正盛的太阳,眼睛被灼出浅浅一窝泪花。
“大,刚下屲里来的人说,我大姐昨儿个没了!”万千亿边往河边上凑边说,他看到河滩里的羊在雪地里乖乖地觅草吃,放心地退了回来。
“怎么没的?”万楠眨了几下眼皮,将浅浅一窝眼泪均匀地沁润到满眼。
“怎么没的么说,只说是没了,昨儿个晌午时间。刚打电话到董家确认过了。”
“你姑舅那边怎么说?”
“那边还没消息。”
“这就得等等尚家那边的信。我们得听主家的安排。”
几日后,万家两兄弟同尚家一行人到董家门前,这才了解了四斤被害时候的情形,确实令人咋舌。但事已至此,两家人都没有过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董毛好生办理后事。
四斤两岁半的时候,万楠将她送给旁人。说是旁人,其实是万楠的一个堂妹,也就是万源父亲和姑姑的姑姑,这位老姑姑跟万楠是同一个爷爷的亲堂兄妹,名字叫万妹。而她的丈夫,是万家外家后头一个血缘关系稍远的表亲,也就是万楠老婆娘家的堂兄,同万楠老婆也是同一个爷爷的兄妹,叫尚冰。这样大抵算不上近亲结婚,但攀扯起来却是亲上加亲,关系比单方面的联姻要亲近许多。所以万家万源上一辈人喊他叫姑舅,因为是姑姑跟舅舅的联姻。
四斤被送走的时候,发育得瘦小羸弱,两岁半过了才勉强学会走路,能扶着炕头颤颤巍巍地走两三步。奶奶姓尚,四斤被送给姑舅那头后,就改姓了尚,万月花改为尚月花。不管她姓什么,大家看她比同龄人瘦小许多,一副可怜的样子,一直习惯地叫她四斤。
尚冰同万妹婚后两年时间里没有生育,第三年收养了四斤,第四年年初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给孩子起名叫尚感恩,有感恩载德的意思,他们认为领养了四斤,才招来这样一个弟弟。所以四斤的父母亲对四斤像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待,从不偏袒。
在四斤身上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她的身体,虽然无病,干起活来劲也不小,但个头矮小。四斤六岁的时候,三岁的尚感恩个头几乎跟他一样平齐了,四斤十岁的时候个头跟五岁时候的尚感恩差不多,四斤十三四岁的时候,个头稍微长得迅猛了一些,也就那一两年,长到了一米四过些,眼看着奔一米五的样子去了,在大家都替她高兴的时候,一场高烧过后,四斤再也不见长个了,本来稍微丰腴的身体半个月里一下子瘦的不成样子,等病好后她重新从炕上下到地上,连走路都费劲,要扶着炕沿或柱子才能走得稳,像极了她两岁半刚学会走路时候的样子。四斤的眼睛也因为半个月来一直睡在炕上的缘故,弄成了倒眼仁的样子,是因为枕头太高,孩子睡觉闹腾蹬腿,总是将枕头垫到脖子下,脑袋往后垂,睡着的时候眼球也往脑门上垂,这样时间久了,等站起来的时候,眼球就不由自主地一直往脑门上扬。
四斤的个儿不长了,她的脑袋也不灵光了。十几岁的大姑娘,成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要是不指教她做点什么,她就那样一整天地坐在院子里的半截土台阶上,手里玩弄着旁边的小草或虫子。以前她可不这样,她勤快地打水、挑柴、烧火、做饭,等大人们下地回来的时候,她将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热乎乎的饭菜已经端上炕桌。
眼看四斤的情况越来越糟。起初,父母亲早上要下地之前,将她一天要干的活给她大概指点一遍,她能做得八九不离十。半年后,她开始丢三落四,安顿给她的活计总有两样被她抛诸脑后。再过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她连给大家做饭、给牲口添草这样最要紧的事经常忘记,至于扫院、凉褥子、把小鸡放出来这样的小事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再不问津。
四斤尚家的父母亲商量着找个人家将她嫁出去,端午节的时候,他们专程从安康村跑到青白山村万家崖(青雨崖也叫万家崖)找万楠商讨此事。
“你们家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这事没必要来问我。”万楠果断将他们打发走。
四斤嫁给了同乡邻村的董毛。董毛是个瘸子,他结婚的时候二十二岁。四斤才十六岁。
结婚当天,尚冰从生产队借了一头驴,将自己铺了大半辈子的褥子垫在鞍子下面,他不敢让借来的驴儿受到半点伤害。这些本来是女婿董毛应该置办的,但他人缘差,对借毛驴这种事无能为力,尚冰就替他办了。尚冰嫁女儿的时候,说是不放心借来的毛驴,他一路跟着送亲的队伍到女婿家,赶天黑之前将生产队的驴吆回来,关进了生产队的驴圈里。
一路上,迎亲的队伍三个人,加上送亲的五六个和一头毛驴,一行默默地走着。四斤骑在驴背上,盖着盖头,她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还是被什么所刺激,兀自唱起歌来。一曲唱罢,她又伤心地嘤嘤哭起来。跟在驴屁股后头的尚冰,紧追两步赶到前头,从女婿手中接过牵驴缰绳,替出嫁的养女牵起坐下的牲口。
牲口驮着人走得比人轻松,因为背上的新娘总共六七十斤重。而尚冰的心里压着沉甸甸的心事。
十几年来,四斤一直未生养,被董毛家的人各种嫌弃,像牛马一样地使唤。
稍微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自从结婚后四斤的身体状况好转了许多。她开始操持家务,不丢三落四、忘这忘那的了。她细致入微地伺候瘫痪在炕上的婆婆十二个年头,婆婆去世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儿媳,她放心不下她,“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呀!我活着,那崽子还有个忌头,我要是没了,你可得受苦呀!”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半辈子,直到那次事故他爹被砸死,猫猫腿折掉,我以为自己总算是解脱了。没两年自己又瘫痪。哎……”
“咱娘儿俩命苦哇!”
“四斤,你可得忍着!”婆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一再嘱咐,四斤牵着公婆的手一言不发。
往后,董毛经常打自己的老婆。他放羊,羊跑丢了,不急着去找,先折回家里将正在给猪喂食的媳妇按倒在猪圈里踢踏得同自己一样一瘸一拐,然后再吆了四斤去找羊。羊找到了,他看到媳妇学自己走路的样子,在路边上又是一顿毒打。四斤怕了,远远地跟在男人后头往家里走。羊跑在前面进了羊圈,要喝水,咩咩地叫个不停。董毛揪住后头赶来的四斤,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怪她没有提前在石槽里添满水。
起初,四斤也跑过,在董毛无缘无故打她的时候。她跑起来比瘸腿丈夫灵敏得多,她围着院墙跑了两圈,摆脱掉丈夫后又去忙家务。“你总会有消停的时候,你总归是要回来的吧!”董毛等她忙完家务上炕睡觉的时候,把她吊在炕头边上几乎打得背过气去。他边打边得意洋洋地教训:“你跑呀,你总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跑不出这个院、这个庄子去。跑到你妈家,我逮回来打折你的腿。看你再敢跑!你的腿比我的好怎么了!?”
董毛吃饱了媳妇做的晚饭,打媳妇打得累了,自顾自地去睡觉。
四斤趴在炕头上缓了一夜,终于醒过来。
从那以后,董毛打她的时候,四斤再也不敢逃跑。她战战兢兢地侍候丈夫,尽量让他不起动手的念头。
她在丈夫坐上炕前将饭菜端上炕桌;她在丈夫动身下炕的时候把他的鞋从门口提到他遛下炕沿的地方;她几乎每晚检查一遍他脱下来的外套,生怕他白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在衣服上划出口子来;她把他随便丢在场里的放羊铲摆在羊圈门口让他赶羊出圈的时候不会一时找不到。
四斤照顾董毛,同她喂养猪、驴和那几只鸡一样,无微不至。
像羊走丢、丈夫下雨走路滑倒、自家的苞谷被别人家畜生踩倒、半夜大风把草垛掀起,这些一时关顾不了的事情,便成了四斤躲不过的挨打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