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某一天下午。一架马车,说是马车,拉车的其实是头骡子。这驾马车从高粱山的梁顶上冒着风雪一路下来。一个男人,几乎一路都是牵着拉车的牲口艰难地在走,直到从山顶下来,眼前好长一段平坦的路,一眼望不到头,他才跳上车帮子,耷拉在车边上让马车载了一段,他勒着牲口让马车走得很慢。虽然这样,他也只是在车上坐了一小会儿。
看到有人家,他就停下来,把缰绳栓在离人家近些的树桩上,跑去敲别人家大门。
他不是个乞食的人,但敲门的样子像极了乞丐。
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满脸的胡子没有修整的痕迹,大抵有寸把长。头发散乱得像是被人抟在手里故意揉搓过一样,头发也长,在脑勺后扎起来,留着半截俏皮的小辫子,也有寸把来长。一件黑杉棉袄,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暖和极了,两个膝盖上绑着两片白色的羊皮,羊毛裹在里头,一双大头高腰棉鞋,扎着裤脚的地方露出一小撮羊毛。浑身装束虽然肮脏,但不破旧。男人虽然略显疲惫,但脸色泛红。
“好心人,能不能留着住上一晚呀?”
“好心人,能给个破窑住下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民解散集体社,土地包产到户,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有些家境好的住的箍窑都开始翻成了瓦房,鲜有人流离失所,举家迁徙。
大家的生活过的稍微安稳,但也开始过的殚精竭虑起来,也不知道担心什么,碰到外乡人总是提防着。
男人从高粱山山顶一路站在别人门口的风雪中同开门的人交谈,总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被打发走,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一路走来,路上随处可见废弃的土窑,甚至有连圈起来的庄子带两三口窑洞一起废弃的。这些都是大家生活变得富足,择新址筑窑去了,丢弃原先的破地方像是剔鼻涕一样。有些刚废弃的庄子,给流浪的男人居住,显然不会委屈了他。他一路打听,没有结果。男人也不愿意未经主人同意就钻进别人废弃的庄子,哪怕暂住一夜。可见男人也是个倔强的人。
天色渐晚,男人从山顶拉着车子到了青雨崖边上,他望着眼前茫茫然一片,黯然伤神。
“爸爸,咱们还没到吗?”身后架子车上包裹里探出一颗小脑袋问。
“到了。”三岁孩子的声音,几乎抽干了壮汉的血与魂,他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
男人环顾一周,他站在偌大一片林子上头的山梁上,树林下苍苍茫茫像是一大片海洋,无路可去,右手边的山窝窝里两三户人家,左手边树林上头山窝窝里两三户人家,北风夹裹着雪花,迎面吹来,他赶紧将小孩塞进车上裹着的被褥中。
眼前的几户人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收起几乎落下的眼泪,鼓足精神朝一户人家走去。
青白山村虽然贫穷,但大家早都从崖埂子上刨出来的窑洞里搬出来,都置办了各自的院落,大都箍起来两三口箍窑,富裕些的有四口箍窑的,最不济也有一口。
青雨崖边这几户人家,矮小的窑洞里隐隐约约闪着煤油灯的微光,当男人从高处下来的时候,灯光就看不到了。他摸索着来到第一户人家大门前,一扇镶在大墙上极其简陋的木门,他用一路拿在手里的鞭杆叩在木门上,铛铛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当男人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万楠家热炕上,被一群人围着,炕上一边摆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上一盏煤油灯的火苗冒得挺高,自己的孩子爬在自己的一边,正全神贯注地瞅着火苗,他抓起孩子的手,环视一周自己所在的箍窑。
挺大的箍窑,通铺的炕,能睡七八个人,炕最里头,自己的小孩身后,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靠在昏暗的角落里。他一股脑儿爬起来,坐在炕中间,几乎是跪在炕中间。
“醒来啦?”炕上坐着的老头从阴暗里坐起来。
“你晕倒在门口,吓死人来。”炕头旁边,地上的椅子里坐着一个男人,吧嗒吧嗒地抽得水烟瓶里只响,接着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通渭离家,走了半个月,想找个人家歇一晚。”
“你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诡谲在空气中充斥开来。
“不知道,走着看。”
“你的娃儿?”
“我的娃。”
“叫什么?”
“画儿,我叫复活。”被他起身推到一边的孩子,重新爬上他的肩膀,双手缠在他脖子里腻味。
“有这样的姓?多么奇怪的名字。”
“爸爸,我饿了。”画儿试图咬住复活的耳朵。
“等会儿,我去车里取吃的。”叫复活的男人背过一只手揽在小孩的屁股上,将孩子掬在背上,翻身下炕,在众人的脚底下摸索自己的鞋子。
“老五,给递一下鞋。”万楠重新靠进煤油灯照不到的阴暗里娴熟地指教脚地上最小的男孩做事。
复活背着儿子刚要跨出门口的时候,门外万楠的老婆尚香端着一个碗进来了,她将男人拦住,把碗放在炕桌上,从男人背上将小孩拉下来,自己抱在怀里,“你的骡子在驴圈里,架子车在杏树底下,你出去找去,娃别领出去,外面冻得很。”
当男人一股脑儿将兜在衣襟里的糖果、瓜子、面包、饼干兜撒在炕上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七八个人哗地围上来。
万楠一家子,除了万楠依旧躺在炕后的角落里丝毫未动,其他人都分食到复活带来的食物。这些东西是他们一年难得见上一回的,即使见了,也是零星的三两颗糖果、一包半包面包,一般只会在过年的时候,当老师的二女婿偶尔来一趟带来些他们吃剩下的。
尚香招呼复活吃她端来的那碗玉米粥。
他们很快接纳了复活父子,复活喝粥的时候,尚香又端来一小碗,将面包泡在粥里喂他的孩子。
复活喝粥的时候,万楠从阴暗的角落里坐到炕桌旁边,同他攀谈起来。他想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复活确实叫复活,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在这里连他的姓都没人听说过。
那天晚上,万楠陪着复活在厨房炕上睡。平常都是老婆尚香跟四女子万巧儿在厨房小炕上睡,因为厨房的炕不是通铺,最多能睡三个四个人。万楠跟小的三个儿子睡在上坡窑的通铺炕上,两个小女儿有时候跟哥哥们挤在一起睡,有时候在厨房里挤着,有时候一边一个。这一晚,上坡窑炕上挤着睡了九个人,连同复活的三岁小儿子复花。
复活祖上一直是木匠,传承到他这一代应该有五六代人了,远近闻名。日积月累,更是积攒了不少财富,富甲一方。但在那个年代,能保住财产的却不多,复家不仅被批斗过,也遭受过几遭土匪的光顾,庄田都被分割,钱粮也被洗劫,一半年间就没落得连一般人家都不如。本来庞大的复家树倒猢狲散,七零八落,各自奔散。
复活有两个老婆,但嫌弃复家没落,跟着别人跑了。第一个女人始终未生养,小女人走的时候留下两岁的儿子复花。
复活的父亲复富郁郁而终,他在临终前将复活叫到榻前在耳边艰难地嘱咐后事。旁的人猜测复富早做了准备,在受批斗和土匪来之前应该隐匿了不少财产,这是临终托富。但终归都是乡党们的猜测,没人具体听清复家父子俩窃窃私语的内容。
复富下葬的第二天一大早,复活便套好马车,卷了铺盖,带了三岁的儿子复花,悄悄地离开复家庄,至此,复家庄最后一户复姓人家离开,只留下半山腰复家的祖坟宏伟地躺在那里,占了好几亩地。
复家的祖坟里有七十多个坟头,将近三十个是近几年新填进去的。
复活离开前,将宏伟的复家堡子贱卖掉,他携着钱财,趁所有人不注意离开,像是逃了。
他只赶走了一驾马车。
复活花钱在青雨崖上买了一院废弃的破落院子。为了能和这里的人融到一起,这个姓复的外来人死乞白赖地认万楠作了干爹,其实他们两个相差不过十岁。复活执意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万千活,将儿子复花的名字改成万花,那时候万花只有四五岁。
万家的十个兄弟姊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十岁了突然间多了一位兄弟。这位大哥比万牡丹还要长一岁。
万千活本来想从万家人手中置办点田地,但万家人把田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无论他出多少钱,万楠的父亲万想不愿意出买土地,并告诫儿子绝不许卖地。最后还是万楠将自己的三亩地借给了这个非要喊自己干爹的人,却不敢写转让契约、赠送文书。
还好万千活有一手木工的好手艺。农民的生活条件见好,翻新窑盖新房的多了,万千活很快又声名鹊起,远近八方的人都来请他,他不光生活不愁,并逐渐富裕起来,青白山村上,万千活家里是最早将土窑推倒,盖起土木瓦房的人家。
在这之前,万千活父子俩似乎也从未对生活忧愁过。缺吃少穿的年月里,两个人的家庭倒是比人多的好养活。
也不知道是这个外姓人勤劳还是家底丰厚。
夏天刚过,夏季的尾巴还拖在山脊梁上呢。也不知道是上帝打了个盹,还是秋天看不惯人们夏天到处赤条条的,反正没多久漫山遍野的庄稼就被催得黄灿灿的了。
其时,那个景象确实震撼,心思稍微细腻点的人都会有所感触。但是如同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美丽的景色总是短暂的。
搞的所有的美好像是欺骗一样。
没多久,庄稼就被农民们收割,就像是镀了一层金的铁器脱了皮。黄土地鲜艳背后裸露出本来惨淡的面貌,青白山村那大片田地恢复了满目疮痍的面貌。
唯一可以让人心安的就是山沟里一小块树林,这个时候,青雨崖前的小树林就像是撒在死人脸上的红玫瑰,异常艳丽。
按照万花的说法,他自己的名字同这片山一样,这片林一样,每到杏花盛开时候,万花齐放,异常壮观。
青雨崖是青白山村的禁地,很少有人出入。至于为什么,却没人知根知底地知晓。人和畜都很少进去的缘故,倒是让这片林子长得茂盛繁荣。也从来没有人敢去破坏。唯独有一次就是万千十被雷劈了那天晚上,到后半夜青雨崖的一棵几十年的大杏树也被雷给劈了,情状和高粱山学校那棵柳树一样惨烈。
之后青白山村关于青雨崖的传说,先前只当是讹传的,突兀地又一夜间传开了,而且在一段日子里传的神乎其神,几乎成了青白山村的至理——青雨崖的树就是青白山村农民的灵魂半夜外出时途中暂居的去处,每一棵树是灵魂的“行宫”,谁的“行宫”要是受殃了,那么那个人也就病了,或者得死了。病了,是因为一个灵魂从坍塌的行宫一路逃来,连惊吓并饥饿所致。死了,是因为逃跑的途中还有阎王的小鬼、黑白无常,被他们掳走了魂魄再也回不来了。
在全镇要找青雨崖般树木丛生的第二个地方还真是难上加难,可惜青雨崖稍微小了一点,所以除了青白山村的人之外并没有过多的人注意过。青白山村的农民们和它处的时间长了,相安无事,也渐渐的像是淡忘了,只有住在青雨崖旁边的几户人出进撇两眼。
万花家是离青雨崖最近的,万花对青雨崖情有独钟。他喜爱青雨崖甚至有点过份,只要一有时间就在青雨崖那片树林里消磨,像是要把青白山所有人对它的淡漠全部由自己一个人弥补回去。
而他确实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万花从高粱山小学毕业,在安康中学读了两年书就辍学,在家里跟着万千活学木活。万千活也确实下了功夫教他,不分白天黑夜,只要手中有活,就喊了儿子站在旁边守着,起初叫帮忙递凿子、锉子、尺子,后来叫帮忙拉线、擦油、拿角尺做标记,再后来渐渐地上手推刨抛光、钉楔子、打眼开榫,假如万千活在外面接了能干十天半个月的活,他也会把儿子带上,做自己的助手。
当万家的其他兄弟下地锄草、放羊的时候,经常看到万花在自家院子里摆弄父亲的工具,在那里对半截木头拼命地用力推刨。他侧着身子,两腿一前一后蹬成弓步,两手左右握着推刨,两个食指压在上面,手腕一用力,胳膊一伸,呲溜一声,推刨从白花花的木头上滑过,轻薄如蝉翼的刨花就冒出来,淌在他的脚下。他周围满院子都是刨花儿,一滚一滚的,像是一团团棉花,也像是白云,所有的人都羡慕极了。当其他人在地里锄草、拱土,累得满头大汗,中午顶着烈日回家歇息的时候,万花早都躺在青雨崖林子里的树杈上吹着口哨趁着荫凉,有时候太阳不大的时候,他直接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悠哉悠哉地摇着。
万花把光阴一寸一寸地镶进冥想中,剩下的溢出来流淌到他躺过的草丛里,他睡过的树枝上。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把小草们催生到枯,叶子被他染得红也不是绿也不是,难看至极。万花回到院子里把自己扔到藤椅里成天晒太阳,早上把椅子挪到西墙根,下午再拖过来到东屋屋檐下。这个时候大家的麦子也都进了仓库,时不时地下一早上雨,把前些日子到处飞扬的麦尘尽数再拍回到土里去,那么那个下午肯定会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空气清新舒爽。万花躺在椅子里就像是躺在云朵里。或者雨下在前一个晚上,他就可以安逸地享受整整一个白天。
康丹儿就是在万花倍感无聊的时候出现在他家门口的。
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三个挑着扁担的“胡浪客”,也就是货郎,一路沿着离大河不远的山路,区区绕绕地寻觅着乡间零零散散的院落、庄子,一直从西边往东方走。在青白山村,他们同样稍微停歇脚步,上每家每户门口吆喝着叫卖,换钱、换物。
这一日,万花同往常一样,躺在屋檐下的躺椅里,悠然自得地晒着初秋向晚的太阳,若无其事地盯着从院墙外伸进来的杏树枝头红黄的叶子。偶尔有一两片叶子不胜微风的撩拨,极早地飘落,叶子打着旋儿落进满地的刨花里,在白花花如棉絮的地上平添了几分色彩。万花躺在藤椅里慢悠悠地晃荡着,几乎要睡着,他胸前摊开平铺着一本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虽然初秋,但阳光已然失去了夏日的毒辣,更何况接近傍晚,阳光斜撒在少年脸上,少年的脸红润得同挂在山边的太阳一样。
突然,万花背后的大门响起几声叩门声,铁环撞击铁门框和木门扇的声音,一声清脆、一声沉闷。
万花犹犹豫豫地睁开眼睛,若有所思,躺在摇椅里的身子并未有丝毫动弹的意思,他想会是谁在敲门呢?
父亲和姐姐还没到回来的日子,万千活这次接的活在成相村,少说也得十来天,他把万花留在家里做些平时承接的没有限期的闲散小活,做些小板凳、修些木箱子,这些小活万花现在也是手到擒来。万雀儿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万千活特意将她带在身边,一是多少能帮他点忙,二是也想历练一下她,虽然不指望这女娃娃学得自己的手艺,但让她体验一下看人脸色挣钱的苦楚,也好让她用功念书。
这个时间点,天气逐渐转凉,大家都应该开始在地里忙活起来了。因为万花家里不种地,没有农具什么的,也很少有人来借东西还或者换农具。他实在猜不到这个时候叩响大门的会是谁。
哐当、哐哐当……
敲门声令这个无所事事、慵懒地躺在夕阳里的少年明显不耐烦起来。
“门开着,自己进来。”
万花依然在躺椅里未动。他听见门口窸窸窣窣地走进来一大坨东西,又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他才新奇地扬起脸来努力地朝门洞里张望,但躺椅放在东堂屋的窗台下,他只能看到门洞朝院子这边的一小截,他等待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接近,终于按捺不住从躺椅里翻身起来,刚转过身,就同门洞里进来的大包袱撞了个满怀。
一个男人肩挑着两大包东西,站在门洞里。包袱要比男人显眼得多,他面前一只奇大的编织袋,鼓鼓的,蓝白条纹交织出蓝白的格子。虽然沧桑,但被鼓起来的格子一格格都显得非常有劲,编织袋本来的提手带坏了,肯定是装得太多不堪重负断掉的,现在用一根看上去灰色,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小拇指粗细的绳子,从编织袋底下兜揽上来,在原来捆扎手提袋的地方打了两个孔,绳子穿过那孔打个结,再系到扁担上头。男人身后同样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显得更陈旧些,同样简单乏味地系在扁担另一头。
男人整个人被两只大袋子夹在中间,只露出一颗小巧圆滑的脑袋,布满风吹日晒、雨打露侵的痕迹,但也处处透着灵光。
“娃儿,我们是走串货儿的,你爸妈来?”
“我不要东西。”万花见来的是货郎,想打发他们离开。
“你家大人来?我跟他们商量点啥。”被万花堵在门洞里的男人已经卸下肩上的扁担,两大包东西放在脚下,他显然没打算急着离开。万花这才看清楚这个个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年龄在三四十岁的男人,万花觉得好笑。
“商量什么,你跟我说。”
“家里大人不在家吗?”
……
“你看,天快黑了,能不能让我们在家里住上一晚?”男人扭头往门外瞅了一眼,接着说。万花的目光被男人的眼睛引领过去,只见敞开的大门外头,两个女人侧着脑袋往里张望,她们脚下也各自摆着包裹和箩筐。
“我们不白住白吃。”见万花没有回应,男人继续说。
“你家大人来,我跟他们商量一下。”
“我爸不在家,你们再找一家歇吧!”万花从未见过投宿的货郎,而且一行三人,这让他不知该如何应付。
“我们只住一晚上。”说话间,门外的女人已经推着年轻的女孩进了大门,穿过门洞,绕过男人跟包裹,来到万花跟前。
女人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打扮跟下地干活的农家妇女一样,只是衣服干净利索,不见尘土沾染。脸上被太阳晒得黑红一些,但也不见一般农妇脸上的褶皱和皱纹中暗藏的灰尘。女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跟女人几乎一样的打扮,穿着宽松的黑底绿竹纹薄裤子,白色长袖衫下隐隐约约可见红绿花纹半袖或者背心什么的内衬,花布鞋。女孩扎着马尾辫,女人盘着发髻。女孩白皙得多。从穿着打扮上看,像是母女。
“哥哥,我们就暂住一晚上,再往下走天就黑了。”女孩开口说话了,声音煞是好听,万花被女孩叫哥哥叫得失去了主意。
一家三口在万花家住下了,男人跟女人住万千活睡的院子东北角的房间,女孩在东南角的厨房万雀儿常睡的炕上住着,两个房间中间就是大门门洞。
太阳几乎已经全部湮没在西边山头下,万花把躺椅从父亲的窗前搬到北边自己住的堂屋屋檐下的台阶上,依然躺进椅子里摇晃。住下的女人答应他晚饭由她们母女操持,万花交代清楚水井的位置、菜园子的位置,乐得清闲自在。
在这之前,男人将女人们安顿妥当,便挑着门外的一挑担子去村上叫卖,剩下的两幅扁担跟包袱全部堆在大门门洞里。
他一出大门挑起担子就开始大声吆喝“花线绳绳,针头顶针吆……,吃耍杂玩,塑料盆盆哎……”“羊毛猪鬃,头发青铜,羊皮驴皮,换来吆……”
万花闭着眼睛躺在椅子里像是睡着了。但实际上他怎么能睡得着呢,他开始后悔把这几个人留在自己家里,他听着母女俩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懊恼又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紧锁眉头。
“你家大人不在家呀,哎呀,我们真不应该住下来,在家里大人不在的情况下。”吃饭的时候女人连着好几遍向万花表示歉意。
万花嫌弃得饭也没怎么吃,他草草地扒拉了几口青菜,放下碗筷走出厨房,本来父亲跟姐姐在的话,他们应该到父亲的房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