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才讲了个开头,就令人感觉繁琐乏味。毕竟这里并不是要讲一些卑鄙下流的东西,所以实在抱歉,如果试图想从这里找到肮脏丑陋的行经,实在不得不令人失望。如是倒可去一些表面看上去端庄明亮的建筑里瞧瞧,而不是在一个城市的出租屋里。
有些可恶,不是仅凭一个人的能力就能够缔造的。而更多与常情常理相悖的事物,是有力量在把控着,把玩着。一个人仅有的几十年年华,总有无形的力量在塑造着他们柔弱的躯体、改变他们的灵魂。捏造出冠冕堂皇的罪恶,如同在做一件高端的泥塑艺术品。
有时候,外表堂皇靓丽却是败絮其中!
有时候,乱情迷离也是被迫无奈!
处在一个整日霓虹歌舞,灯红酒绿的地方,年轻人高喊着口号,“改革、创新、奋进”,却如小丑般洋相百出;老者坐在长长的檀香木办公桌前吞云吐雾,指指点点,轻轻划一笔就可以规划方圆,影响别人一生;老人们在广场路灯下找到一块晒得上太阳的风水宝地,拍着棋盘研究着下一届书记县长的人选,很多时候,这里的研究要比会议室里的权威。
还有一种人,说他老吧,他还很年轻,说他年轻吧,他是三四个孩子的父亲。他没有阳光里闲扯的福祉,也没有运筹帷幄的本领,已经疲惫得蹦跶不起,只好拖着沉重的躯体在大街小巷里摸索前行。
这是一种鲜明对比,对比的结果是所有当事人维持原样静静地生活,到离开的那一天。最终难得留下只言片语。
哪怕是擦肩而过,躬身而行的把腰哈得更低,趴在地上给趾高气昂的人擦被打翻的牛奶溅到的皮鞋;阔步而行的,昂首只顾欣赏蓝天白云,之后不屑地扔下一句“猪,乡下狗!”,扬长而去。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上演,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能否认呢?
网络新闻里总是时不时地报道出一些邪恶可恶的嘴脸,看到的人口水溅了一江。然后呢?当事者却借着口水下潜,再往后不出现关于这个人完成一次伟大下潜行动的报道已经是安分至极。
天水的旧城南端都是些低低矮矮的平房,为了在狭小的楼房间维持原有的地位,它们彼此之间经常争得不可开交。平房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为了一毛钱白菜和门前的三轮车主争得面红耳赤。
万大爷,是这里最安静的人,他的嘴像是被缝上似的,要开口说话便要拆一次缝线。
一年前,万大爷和现在完全不同。那个时候他西装革履,每天早上在梳子上沾上水,梳理得满头亮油油,六点半准时出门。
那个时候还没人喊他“万大爷”,大家都尊敬地称他万千十老师。
万千十是一名农村教师。从半山腰他家到山顶的高粱山小学也就十分钟路程,但万千十总要花费半个小时,他边走边看,边打着响亮的口哨。
大西北的黄土高坡,沟壑错综交织,隆起的地方像壁虎一样横七竖八地爬满了一片又一片,灰土土地形成了前前后后的大山,一眼望不到边。山和山之间被一道道水割开,这里的水虽然极其细小,但异常锋利,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从西到东轻轻一划便划出一条沿口四五十米宽,深六七十米的伤口,那条被称之为“大河”的流水便穿针引线般地横卧在山里。大山中间如果没有被大河残忍地割裂开来,那还是百十来米宽的川地。而现在,大河两岸断断续续地蜷缩成窄窄一绺,两岸的人还是称之为“川”。“川”虽小,却是两岸农民一年口粮的主要来源。“川”面上还到处可见沿口一两米到十几米的大坑,是下雨天从山上汇集的水最后为自己冲击出来的归宿。千万不要质疑这么大口径的深坑需要多大的水才能冲刷出来,其实只需要两扎宽浑水,加之岁月时光的沉淀,在松软的黄土上造这么个工程,对老天爷来说,是再轻而易举的事。最终它们在大河里聚集成一股四季不断的河流,一路抢、夺、掠,肆无忌惮日复一日侵蚀着浑厚的黄土高原,这是大自然的力量,两岸老百姓唯一能做的就是屈服。
河川往上便是山上一阶一阶的梯田,这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是两岸农民,祖祖辈辈肩扛手提一寸一寸在山上刨出来的。偶尔有一块坡地实在太陡,稀稀疏疏地栽满杏树或榆树,成了一片树林坡地。梯田中间,这个山头一个庄子,那个山头或湾崂里几户人家,形成了一个稀稀落落的村庄。这样的梯田和村庄一直从大河边上延绵到山顶。翻过大山,在山的那边同样是朴素伟大的面貌,山和人继续用自己的沧桑谱写着这片黄土的悠长岁月。
每一道岭上都有一条大路,以前走驴车,现在走三轮车。原来的宽度不够用,便把两边的田地沿路边削去一尺。每年开春播种时候,大路两边田地的主人家赶着毛驴喊得震天响,硬又一犁一犁地把原先属于自己的一尺地挖回去。就这样,这里的大路春耕的时候变窄,秋收以后变宽。有时候路变窄,三轮车压倒了路边的庄稼,就免不了生出嫌隙。如果被男人发现还好,点两支烟,蹲在路边唠会嗑开了车就走,如果是被地里的女人们看见了,那就得一路听着女人刺耳的高叫小心翼翼地“逃跑”,有些狠婆娘把人从三轮车里拽下来,指着鼻子喋喋不休地好一阵谩骂,受不了的汉子索性丢下车找个僻静的地方躲着,等中午女人骂累回家了才偷偷开回去。
每一条大路光秃秃的,黄土被压得发白,如一段白绸子一样将两边的梯田一串一串儿衔在一起。通往大路两侧的梯田里都是横着、竖着、斜着胡乱插进去的小路,有些稍宽一点勉强能走驴车。还有些羊肠小道,老头或小孩牵着驴抄近道从这里经过。男人拉的架子车要么绕到另一头稍微宽些的路上去,要么干脆停在地头埂子下面的大路上。
白色的道路两边,夏日里郁郁葱葱地长满了各种杂草,入秋后一俯倒就像是厚厚的毛毡毯。
万千十从来不走自家门口到学校的那条大路,而是绕很远从另一边姚家坪红杏林里半山腰的羊肠小道去学校。
“我踏着自家院内的青石板,跨出红杏木古朴的门槛,踏上漫漫而充满诗情画意的‘为学’之路。脚下是大地华润的肌肤,我能感受到她那因我的造访而含羞摇摆的样子。每个早晨都有天使为我鸣唱,从我的门口一直欢送、祝福我,一直送我触到青白山村的第一缕阳光。啊!那是远古文明,我们的先哲为我们留下独一无二的感触。可不是一般人能领会到的,那是天地精华!”
有一次学区领导听了一次万千十讲课,这是他给学生们朗诵的自己的得意之作。课后万千十跑去请求领导点评指导。学区领导一致认为“稍带古板,可以跟紧时代研究新方式进行授课。”事后万千十便在他的人生感言里加了些说辞。
“我每天早上和我的新娘一路歌舞,在早晨第一束阳光里相拥着深吻,我感受得到她的温柔,和那一丝丝醉人的芬芳!每天傍晚回家,我的新娘总在红杏林深处等我,我觅着她的芳香找到她,她正在花瓣里熟睡,我轻轻地搂着她一起入睡,那时大地是我们柔软温馨的床铺,月亮为我们照明。”这段醉人的描画,一二年级的小孩肯定听不大懂,但很快传到千十老婆的耳朵里,万千十在家里的地位又下降了半截。胖婆娘哭哭嚷嚷闹了两天两夜,差点没把岭子后面的杏树林给一把火点了。从这以后千十便里里外外地又开始做牛做马。万千十去学校的时候绕得更远了,一直绕到红杏林后头再去学校。一直没变的就是他的第一段朗诵和在孩子们面前的“儒雅”。
万千十其实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只是身材有点胖,还顶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有点摇摆,姿势颇有点电影里私塾老师摇着扇子,时而捋一捋胡须,在眼镜框下偷瞄着监督孩子们写字的样子。学校前两年从县城分来几个大学毕业生当老师,当时这所小学里还有八九十个学生。大家都叫他“千十老师”,新来的老师以为他姓千,喊了他好几天“千老师”,万老师本无心纠正。但听到有孩子们议论“被喊作‘千老师’的话‘万老师’是不是要矮十倍了?‘万老师’本来这么高。”那孩子踮起脚比划了一个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又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比了一个半扎长的手势,继续说:“要是‘千老师’的话充其量这么高。”万千十委婉地向几位年轻老师说明自己姓万不姓千。但是学校里老师学生和乡亲们依然不管不顾地都称他为“千十老师”。
千十前几年还是活蹦乱跳的,总是带着孩子们放风筝、挖野菜、捉迷藏什么的,他带着学生们从学校一路跑到山顶最高处,一趟又一趟跑下来。
最后一次放风筝,是千十在家里当牛做马感觉实在很累,想放松一下的时候。他背着老婆把自家扫院的扫帚带到学校,抽出竹子,然后仔细地用小刀豁成两半或四瓣,扎出各种形状的小风筝。千十自己扎了一个老鹰的样子,用废旧报纸糊了一个老大的风筝,竖起来比自己还高,他从别人地里搜寻来两溜种地用过的薄塑料绑到老鹰的尾巴上。第二天,他从老婆的针线篓里拿来一股椎鞋子用的麻绳,他把风筝放飞到天空给孩子们看。他也是放飞给自己看,千十画的老鹰惹得孩子们在山上来来回回地追逐。
傍晚放学的时候千十爬到校门口的大柳树上,把麻绳这头系在一根手指粗细的柳枝上,那枝条像是人的手臂来回拉扯着风筝线。风筝在学校上空飞了一夜,第二天孩子们还没到学校,就远远地看到盘桓在空中的老鹰。一个托着长长尾巴的老鹰,大家顾不得老鹰是不是真的有尾巴。千十感觉莫名的兴奋。那天中午吃完饭,千十又从老婆针线篓里拿了一股麻绳,早早来到学校,吃力地爬到柳树上,把风筝线续长了一倍多,孩子们下午要上学的时候,在家里就看见山顶飘摇的风筝,孩子们叫嚷着,欢呼着,一路追着跑到老鹰底下。
那晚孩子们很尽兴地回家,回去的路上一步一回头地瞅着千十的风筝。孩子们一回家就嚷着要爷爷奶奶给自己扎个大风筝,就要像千十老师那样绑在柳条上彻夜不停地飞。
千十抱着他的一摞书如同抱着自己的新娘,他陶醉地在夕阳里沿小道踱到家门口,照样没敢去红杏林,也没敢直接踏进他古朴的门槛,踏上他的青石板,而是先转到庄子后面的驴圈里,给驴添了草,饮了水。再从草窑里找出那把剩下几根竹子的扫帚,沿着庄墙唰唰地扫了一周,西山头的最后一抹红晕消失后,他才推门进到自己家院内。
“英子妈。我回来了,外面都收拾好了。”
“英子妈。我帮你做饭吧?”千十踏着石块从花园里穿过,来到院子东边,推开厨房,见没有人,轻车熟路地操持起锅碗瓢盆,没多大功夫,第一道菜做好了,是韭菜炒鸡蛋。北边厅房里响起电视的声音,千十继续做饭,热得他冒出一身的汗,电视里传来播音员平静冷淡却强装带感情的声音:兰州,雷阵雨,局部地方有暴雨!
“万千十”厅房里传来一声打雷般的叫喊。
“你去把下面山窖的水眼抽开!”
“这鬼天爷,再不下雨就成喝风的了!”千十老婆在厅堂里咒骂起来。
“哎,好。饭做好了,你先端过去吃,我去抽水眼。”千十拉开门边往外跑,边向老婆那边招呼。
屋里叽哩哇啦的念叨了两句,像是还在谩骂,风太大,千十没有听清楚。
起风了。天边西北方向黑漆漆一片,山和天连在一起张开怀抱往高粱山这边涌来。千十从草窑里抓起刚才扔进去的扫帚,沿着大路往下扫,左一扫帚,右一扫帚,肥胖的身体像个蹲在半截吸铁石上的不倒翁,下盘稳重,肩膀有力地甩着,看背影就知道是个非常壮实的人。
抽开山窖的进水口回来的路上,风已经刮得非常有劲,千十抬头隐隐约约看见山顶飘摇的老鹰,心里一阵悸动。到门口的时候,千十没有进去,拿着扫帚沿大路继续往上边扫边走。扫到自家庄顶头的时候,千十瞥了一眼院子里的厅房,胖女人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眼前的茶几上摆的不是饭菜而是一只鞋子。千十低头继续扫路,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回去就得伺候胖女人吃饭,然后她哭着看无聊的爱情剧,自己得把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睡觉之前她会去厨房自己倒杯水,如果看到哪儿掉了一根菜,他就得为此迟睡半个小时。
路上的尘土扬起来,机灵地绕过眼睛片钻到万千十眼睛里,扬尘也像是急着寻找港湾避风一样。千十不甘示弱,让眼泪躲在褐色镜片后默默地和尘土抗争。
“万千十。”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厅房各个角落里挤出来,一条条划破周遭夜幕。
“万千十!”声音像是要炸开了,胖女人从厅房里出来,掀起珠串子门帘,啪啦啦地打在墙壁上。
“什么都干不成,一个山水窖还没抽开!”
“万千十!你给我下来,往山顶扫什么啦?要下雨了,你赶紧回来,我问你个事!”
壮实的男人默默转身,一手拖着扫帚,右手摘了眼镜拉起袖子揉了揉眼睛,急促地冲进面前的昏暗中。
“英子妈,吃饭!”千十进了门就先去厨房给老婆端菜,他把韭菜炒鸡蛋放到胖女人面前,然后把一双筷子递到她手里。
“万千十。”女人像在审问犯人,“我问你,我针线篓里的两股麻绳是不是你拿了?”
“嗯?……”千十没有说话。
“嗯什么嗯!”胖女人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茶几上,挺直了腰板两手叉在腰间,斜着脑袋瞪大双眼质问千十,“你拿去干什么了?”
“我,我,……”万千十立即磕巴起来,“我就是给,给孩子们糊了个风筝而已!”
“什么?你拿我捺鞋底的麻绳放风筝去了?”胖女人的吼叫声和头顶的雷声响成一片。胖女人气急败坏地在地上使劲地跺脚,突然若有所悟,“那只在山顶上头飘了两天的风筝就用我的麻绳栓的?”
“嗯,就是。”千十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你赶紧给我取回来!”女人掷地有声地命令。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开始埋头抽泣。
千十像战士听到冲锋号角一样,抓起草帽,同时也把自己庞大的身躯从厅房门里扔了出来。千十拼命地奔跑,头顶的闪电一道一道,惊心动魄地左一条、右一条,如蛇芯般舔舐着这个结实的背影。千十喘着粗气,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到头发里,砸到肩膀上隐隐作痛,很快就湿透了衣服,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
千十视力不好,五年前领着学生去学区考试,赶上乡上逢集,在个地摊上花了好大一笔钱配了一副眼镜,不仅是近视镜还是褐色的,千十视为宝贝,不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地带着,他的视力一直在下降,但这副眼镜却从来没换过。
脚下一滑,千十像蛤蟆一样趴在大路中间,这是他生疏了红杏林里小路的缘故,走惯了的小孩子都知道那里有个坑。千十爬起来,感觉眼镜掉了,跪下去寻找,这才发现膝下有个坑。千十愤愤地骂了声“他娘的”。前后左右胡乱地摸索一阵,千十感觉膝盖全部浸在水里,水凉透心,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一道闪电从千十头顶划过,迅速地吻了一下高粱山山头,“咔,咔!”接着两声脆裂震耳的声响。千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超学校跑。掉在地上的草帽顺着山上流下来的浑水往家的方向漂流。
学校门前大柳树下躺着半棵树,被劈成两截的树杆,半截黑乎乎的,另外半截在闪电里惨白惨白地泛着光,直直地戳在空中,像割开的厚厚的皮肤。千十愣了愣,抬头往天上寻迹,两滴雨水打进眼睛里,千十赶紧缩回脖子。往前面一凑再凑,千十终于抓住被劈开的柳树桩,感觉滑腻腻的像是在流血,千十左膝跪在树桩上,两手往上摸索着抓住两根树枝,右脚在地上垫了两下猛的往上一跃,把右腿也跪在树桩上,整个人就像骑在父亲腰里抱着脖子撒娇的顽童。平时粗糙的树皮也滑腻腻的,千十感觉膝盖蹭的生疼,右手往上攀住一根手腕粗壮的柳枝,往上提了提腰身,换右脚踩在树桩上,然后再换了左脚,再抓住稍高一点的枝条,千十终于爬上了大柳树,要比前两次费劲得多。千十突然轻松了很多,有种站在云端的感觉。千十兴奋地抓着手里的柳枝,使劲地摇晃,一阵更加激烈的雨水劈哩啪啦地打落柳树下。
千十凭借知觉粗略地判断了下方位,然后艰难地在树枝间抬起脚换了换身体的方向,让自己稍微舒服点地站在大柳树分叉的地方。千十心里又一阵悸动,他透过敞开的树枝中间隐约看到地上的半截树杆。大柳树有六七尺粗,要两个成人才能环抱得住,柳树分叉开的树桠子比大腿还粗,千十摸了摸断了的那根,应该就是最粗的那一根。千十摸着断了的柳树细致得如同轻抚摸新娘的大腿,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摸索着大雨冲刷下树杆的伤口,一副极其爱怜和享受的样子。
万千十抬起头的时候,远处黑压压一片,什么也没有。突然,他感觉无比失落。千十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朝眼前的空洞挥了挥手,那里他给孩子们绑着风筝,他想确认一下,那根麻绳还在不在。像是在向一望无际的空洞招手,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睛。
万千十躺在雨中柳树下的时候,青白山整个村庄贪婪地吸吮着这场久违的雨,有点自不量力,像婴儿吸吮母乳般,喝饱了还不肯松口。于是雨水汇集起来,越积越多,俨然千军万马,轰隆隆一路向山底掩杀而去。每个农民都懂得在劳累了整整一天后,在下雨的夜里极其享受地美美睡上一觉,大家深知这样的天气明早也是睡觉的一天,起早了也没办法下地干活。
万千十的老婆,就是那个胖女人,在沙发里哭得很累了。因为还没吃饭,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闪电像是劈开了自己家的屋脊,胖女人被惊的睡意全无,迅速地爬起来,往梁子上瞧了瞧,看着没事,收回惊奇的目光往四周环顾,眼神变得空落落地。见电视还开着,她无精打采地走到墙角蹲下去要拔插头,伸手刚抓住插头的时候,咔嚓,又是一声打雷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吓得胖女人弹回手臂,把插头扔在了地上。胖女人无力地坐到地上,喊了两声“万千十”。见没有回应,带着哭腔继续大声呼唤。
胖女人寻到厨房,见案板上摆着炒好的土豆丝和红烧肉,不见男人的身影,憋屈地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干眼泪,抓了几颗肉丁塞进嘴里。
“万千十啊!”胖女人吃了半碟子红烧肉,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她从厨房里探出头,见只有厅房的灯亮着,还是不见男人的身影,刷的眼泪就下来了。
胖女人摇摇晃晃地从走廊拐到厅房的套间里,从衣架后面拉下雨衣,急忙往外冲,出门的时候顺手抓起门后的雨伞,那是男人经常用的。“你个憨货,这么大雨出门怎么不带伞呢?”女人焦急地念叨。
闪电已渐渐往东边飘去,雨也没有刚才猛烈。西边的山头上一抹灰白色,云彩后头的阳光透过像垂死的人半开着眼脸的云彩,露出一抹暗红色。
胖女人一向是个彪悍的人。遇到这种事,一个女人总是感觉孤单无助。而无助过后爆发出的力量是一个平常的男人难以企及的。胖女人走去学校的这条道向来是歇歇停停,不紧只慢的。这一路奔跑,可真要了她的命,胖女人把雨衣随便地套在身上,太胖的缘故雨衣在胸前敞开着,胖女人出门忘了穿外套,感觉冰冰凉凉,撑开伞挡在头顶上。胖女人张大了嘴喘着粗气,空气虽然清新却一直凉到她的心肺里,胖女人边奔跑,边咒骂着,咒着老天爷,骂着自己的男人。
山路上一直往下倾泻着浑水,胖女人只好走在路边的草埂子上。脚下沾满泥土,草上很容易打滑,路中间稀里哗啦的,有东西从胖女人眼前漂过,胖女人踉踉跄跄地站住脚步回头搜寻,心里凉透了。什么也没看真切,胖女人却摔了一跤,溜到路中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水路,水流很猛,拍打在胖女人身上,胖女人感觉自己还在往下滑,猛地一翻身,躺到路边田埂上的稀泥里。还好胖女人走在大路左边,要不然这一翻身,就得掉到下面的梯田里去。胖女人艰难地爬起来,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朝眼前无尽的昏暗竭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万千十呀,你跑哪里去了?”
“万千十,你回来呀,万千十,……”喊声和一道道的流水声参杂在漫天的雨水里,在已经昏昏欲睡的青雨上崖回荡开来。
“砰砰砰”,万老大万千亿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跟刚才的雷声一样。万老大老两口都是快六十岁的人,老了,显得瘦骨伶仃。万老大的老婆是个警觉的人,她翻身伸长胳膊戳了戳老大的肩膀。老大其实听到敲门声了,但现在的老大已经不像年轻时候反应迅速,那样热情积极。老婆往老大跟前挪了挪,摇了摇老大的肩头,“唉!你去看看,好像是尕婆娘,有啥事哩!”见老大没做声也没反应,老大老婆无奈地掀起被子,套了外衣,蹲在脚地上边穿鞋子,边冲炕上嚷嚷,“赶紧起来看看去啦!这半夜三更的别有要紧事儿!”见老大还是没有动静,自己沿屋檐下往大门口转去,边急着走边叫:“来了,来了,别敲了!”
“怎么了,这是?风风火火的?”
“大哥呢?”胖女人一副狼狈的样子,往老大老两口睡觉的屋里冲去,啪啪地踩起的水溅了大嫂的一身。
“咋地了?”老大边披棉袄,边拖着布鞋堵到门口,胖女人差点直接撞上去。
“千十他,他到学校去了,还不见回来!”
“急啥来,他到学校干啥去了?”老大追问着,又转身回屋。
“他说学校有点事!”胖女人守在门口急得跺脚。
“啥时候走的?”老大换好了雨鞋。
“去了有将近一个小时了!”
万老大瞅一眼墙上挂的钟表,时间显示在八点二十分,天气好的话,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刚刚擦黑,而今天却像是深夜了。
胖女人不停地往屋内张望。大嫂在屋檐下转回来,扶住胖女人的肩进到屋内,“别急,看你摔的,让你大哥找去!”
老大穿好雨衣,又叩了顶草帽,从门后捏了把伞钻进外面的雨中去了,“有啥不成的事,这样都往学校跑!”
“你上去喊了老四一起去呀!”大嫂关心男人道。
老大的眼睛从小就不好,老了越发看不清,大夫说他的眼睛没法医治,老大也能安然地接受。老大出门从草窑的房檐下抽了根绳子系在腰里,然后把伞别进腰带里,又到草窑旁边的棚子里拿了把铁锹。老大稳稳当当地在草埂上走一步铲一下,铲出一溜的窝窝落脚,老大吃力地往上走,瘦小的背影在黑暗的包裹里显得更加弱小,背影急急切切的。
“怎么了,大哥?”老大只顾低头铲着脚下的泥草,没注意到老四万千百。
“尕娃大雨那会儿去学校了,还没回来,尕婆娘着急寻呢!”老大握定铁锹看着老四和自己一样装束,腰里同样系着根腰带,是红色的。万千百只穿了件薄外套,一脸的埋怨相。老大低头继续往前走,淡淡地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找去能成!”
“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多么不得了的呀,这种天气还往学校跑!”老四跟在老大后头抱怨着。
“我来铲!”走了一会儿,老四跨到路中间的水里,老大停下脚步,将铁锹递到老四手中,让他跨到自己的前面。
“什么时候走的?”老四低头铲路。老大跟在后面给他重复起老五媳妇的话。
两人快到学校的时候,胖女人老远地喘着粗气,噼里啪啦地从路中间的水中跟了上来。雷电在东方的天际边若隐若现,西边的云彩铺成了一大片黑色,天黑得迅猛,雨稀稀疏疏地落着。
看到裂开的大柳树,惨不忍睹,老四气急败坏地把铁锹往地上的泥里一戳骂道:“没事干的,抽什么疯呀,跑到这鬼地方来!”
老大皱了皱眉头,几个人往柳树旁靠过去,老大的老婆肩上扛了把铁锹也赶上来。
两个女人见了千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情形,不管不顾首先就是一顿痛哭。老大解掉棉袄披在千十的身上,让万千百爬上学校围墙翻到校园里,从里头打开了校门。进到院子里又叫万千百敲碎校长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伸了胳膊从里面拧开校长室的门。老大钻进去灯都不开径直奔床边的电话过去。
隔壁办公室门里探出一颗脑袋,胆怯地问:“谁,你们干啥的?”
“死人了!”
“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从门里跳出来。是看校的贵老师,不是青白山村人。贵老师住到别人家里怕麻烦人家,所以就直接住在办公室里,还顺便担起了看校的责任。贵老师嘴里叼着烟斗,刚才应该还在看书或批改作业。
话说能在高粱山学校校园里晚上独自一个睡觉的人,确实是异常的胆大。听人说,高粱山学校现在的校址,民国以前是一大片坟墓,改成学校后,白天人声鼎沸,晚上小鬼们出来喧嚣。建校初期,有迫不得已在学校里一起过夜的几个男老师,都说睡到午夜十二点过后,听到教室里挪动桌椅板凳吱吱呀呀的声音不断,有孩子们哭笑的声音,还有一直闲置的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叮哐当的声音,反正是一夜间都不曾安静消停,像是有百十来人在的样子。此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在高粱山学校过夜了。直到社请教师贵天下到来后义无反顾地住进学校,一住就是好几年。大家都称他贵胆大。
“校长的车马上就来了,先把千十抬进来!”老大从校长室打完电话出来说。
“对,对”贵老头在跟前的墙上嘭嘭磕掉烟斗里的渣滓,弓着腰钻到校长室门口,把门帘掀起说:“先抬到屋里暖和,别凉了再!”
贵老头看到歪着脑袋靠在墙脚的万千十,手里捏的烟斗掉在了泥潭里,噗呲一声,惊得他本来严重驼背的身材笔挺了不少。
“没死?”刚才他还怕他着凉,这才想起确认他的死活。
“没有,还有一口气。”
三个男人把万千十抬到校长室,老大让老婆从校长的床底下找出一摞报纸,在地上铺了八九张,把千十轻轻地放上去。老大把棉袄折起来垫到千十的脑袋下,很快就被血浸湿了一大片,红的血浸透在蓝色上黑乎乎的。老大向贵老头要被子,贵老头吱吱唔唔老半天,极不情愿,最后从车棚里把盖摩托车的旧大衣给了老大,老大顾不得许多,盖在千十身上。
校长的电话突然响起,老大转身把手上的血往身上蹭了蹭,抓起电话。
“万老大哇?我的车开不上来呀,太滑了!”
“千十快不行了,齐校长,你块想想办法吧!”万千亿近乎哀求地说。
“真没辙,就我一个人呐!”
“你喊奇强帮帮忙罢!”
“下这么大雨,奇强早睡了!”
“齐校长,你喊一下他,无论如何你们也得来一趟,死活全靠你了!我给一百块钱,不行我给两百,这边走不开人啦!”
“那好!……”电话那头挂断了。
没几分钟齐大茹奇强父子俩的车来了。万家兄弟在车厢里铺好报纸,棉袄,再把万千十抬上后排的座椅,奇强从副驾驶上跳下来冲正忙得一塌糊涂的万老大叫道:“千亿叔,车给你推上来了,路滑得实在不行,……”老大忙得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随便应了一声。
齐校长大方地卷起自己的铺盖,又给千十盖了层被子,还把自己的枕头垫在万千十的脖子下面。万老大给老婆安排了马上回去筹钱的事,钻进车里抱着千十的头,用手帕缠了他的脑袋给止血。胖女人要钻进来照顾男人,但是她太胖,后排的空间实在太小。衡量了一下,老大又许下诺言花两百块让奇强开摩托车载着老四,胖女人坐到汽车副驾驶,大家一起往乡上的卫生院奔去。蜿蜒的山路上雨水冲得坑坑洼洼,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后跟着一辆摩托车颠簸地行驶在夜色里,远远的三道白光直挺挺地戳上西天,在天际间胡乱地搅动,好像群魔乱舞,又像是急切地要将天幕剪成碎片的刀刃。
后来万千十曾回忆过一两遍那晚的情形,他说“我被上苍愤怒地一巴掌拍倒在地上,从次,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我的血液就是大地的血液。那一巴掌拍掉的不光是我的历史,拍掉了我脑海里对千百年的记忆,拍掉了中国史,世界史和时间史。我的血液就是大地的血液,我还怕活不久么?那一晚上,我想通了,人是什么?就几十年的光景,活着就是好事,活着有吃的就是值得庆祝的事,所以喝酒祝贺是多么的幸福啊!”
要是有人继续追着千十问后面的事。千十就开始胡乱搪塞。“那是我和死神作战的一段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半个月时间。我掀开我的头盖骨给上帝看,那里面是多么丰富多彩,有千百年乃至上万年的历史啊,你舍得亲手毁灭你辛辛苦苦在这里创造的万年和万物吗?于是上帝赐给我一颗新的头颅,说‘这里有更伟大的天地,你就拥有它吧!’所以你看喽,我现在就有两个脑袋了”。他会指着头顶一侧没有头发的部分划一个圈给别人看:“原先的还是原先的,新的这个更灵光呢!”
千十从大柳树上摔下来,乡卫生院不敢收治,又辗转送进城,在县里的医院一躺就是两个多月,头半个月正如他自己所说,是和死神战斗的时候,脑袋被纱布包的跟个大馒头似的,眼睛不睁、嘴巴不动,鼻子里灌着氧气,嘴里塞了两根管子,一根一直插进胃里,成天地输液,直到护士在他肥大的手背上找不到一丁点完好的皮肤再插针头。
出院的时候,胖女人联系寻了车子,依然是齐校长的银灰色面包车,这次比上次要便宜很多,七十块钱齐校长就早早地开到住院部楼下。千十自己走下楼,什么话也没说,见到齐校长也没打招呼,径直钻进车后排的座位里。
车子驶在公路上。齐校长在车子要出城的时候还载了一位顺路的乘客,那个人不到青白山村,站在路中间挡住齐校长的车问:“刘家滩去么?”
“去!”齐校长扭头瞅了一眼后排的万千十夫妇。
“多少钱?”
“五块”,那人迟疑了一下就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上了车才发现车后排坐着肥肥胖胖的一男一女。男人滑稽地秃着半个头,而另一半绒绒地铺着一层密密的头发,秃着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由伤痕修饰出一个大大的圆。圆的下方右眼臃肿地挤成一条线,没有眉毛,那道显眼的伤疤高高地在额头上充当成右眼眉毛的样子。男人呲着嘴像是想到了高兴的事,见有人望着他,便哈哈哈哈地回以笑容,不由得笑出了声,笑得控制不住。那个人礼貌地牵动嘴唇笑着微微点点头,后排的男人笑的更加响亮。笑声吵醒了旁边熟睡的女人,胖女人从男人背后抽出胳膊,感觉压麻了,用左手锤了锤,然后抬起右手大拇指在男人的后颈上使劲地按压了一阵,男人止住了笑声,喃喃地念叨:“疼!”。
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刘家滩,那个人一路一句话也没说,车还没停稳,便扔了五块钱在前挡风玻璃后面,他跳下车和一个等在路边的孩子匆匆地往旁边的小道上跑去。
齐校长满意地收起纸币,随即又沉下脸发动汽车。盯着前面的马路自言自语地辱骂刚才的人:“怕是个哑巴,急着找死去!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这点钱像是我欠你的?”千十听着齐校长念叨,又情不自禁地哈哈的笑出了声,齐校长感觉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拧开收音机。胖女人在千十后颈上按了按,千十又止住了笑声。
“咋的了这是?”齐校长问。
“就这样,爱笑!”
“呵呵,千十以前就很爱笑。现在一笑还不停了。”
“大夫说会好的,得过几个月。”
车拐上了山路就颠簸个不停,千十也一路笑个不停,笑声盖过了齐校长车里收音机的声音,夹杂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传出老远。快路过高粱山学校的时候,一个残破的纸风筝躺在路中间,有风吹过,一跃一跃地挣扎着要起飞,刚离开地面却又重重地跌落。千十看见,戛然止住欢笑,若有所思。齐校长的车子从破风筝上碾过去,千十又哈哈地开始大笑,一直笑着跨过他的古朴门槛,踏上自家院子的青石板。
万千十重新踏上那条从家到学校的羊肠小道,早晚一路笑哈哈,他开始大摇大摆地走红杏林里的小路了,红杏林里红杏的叶子黄了,笑声和飘落的树叶在红杏林下的山沟里随风回荡。
千十重新戴上了他的褐色眼镜,那是上学的孩子们在路边的玉米地里捡到的,孩子们乖巧地交给了齐校长。学校的老师都去看望做完手术的千十老师,齐校长的礼物让千十开心得又一次哈哈大笑,整整一个下午都合不拢嘴。
齐校长送给千十的就是千十在那夜暴雨中丢失的那只褐色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