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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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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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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连载

第一十五章 第五天(腊月三十)万楠的节(一)

万楠家的炕头上一排大大小小五个脑袋瓜,万楠躺在最右边。他只有一圈稀薄的头发,头顶上光秃秃的,脑壳明晃晃地在晨曦中散发着光辉。中间三个小姑娘的小脑袋各自不一地扎着参差不齐的小辫子,靠窗是安然入睡的万千十。一切看上去平和安详。

要不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家庭最近发生了巨大变故,看到这样温馨安静的一屋子人,没有人会立刻想到这个家缺少了一个能操持家务的女人。

但事实上,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怕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各自适应。

万楠第一个醒来,在天色还不见灰白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被冻醒了,他睡的那半截炕是靠后沿墙最里头,是炕火最迟烧到最早退去的地方。勤快如这样的老人,在寒冷的冬天里蜷缩在被窝中,虽然冷得褪却了睡意,也不愿意爬起来。他深知跳下炕那一刻,是劳碌一天的开始,那无穷无尽的寒冷时刻抽打着他已然见老的关节和皮肤,实在一日更胜一日地难挨。

虽然老了,感观大不如前,但时下的寒冷却让这个老头感受得格外分明。

窗外开始泛起灰白的时候,万楠实在睡不住了。

他起身麻利地套好衣服,关心地为身旁几个小家伙将掖开的被角仔细地压到她们各自肩膀底下,这已经是他早上醒来后第四次帮她们盖好被子。

万楠跳下炕头,来到小儿子万千十睡的一头。他还是保持着昨晚睡觉前他替他卷过被褥的样子,被子两边压在他身下,脚下的被子也折过半截压得严严实实,肩膀下的被角没有丝毫变化。

万楠眼角泛红,回头蹲到火炉旁咔呲咔呲地抽动火炉透炉灰的拉杆,炉灰落下又飘起,万楠的两滴眼泪跌落脚下。

没几分钟,火炉里火苗蹿上来,万楠添了两颗煤块。再过两分钟,火苗呼噜呼噜地在铁烟囱里往上蹿,扯出了声响,屋内逐渐变得暖和起来。

万楠收拾了地上的煤渣,将整个屋子脚地打扫一遍。

他感觉屋内暖和的可以了,又折回儿子熟睡的地方。这回他看到小孙女挑开被子露出的小肩膀,他没有替她再盖上。他拉起儿子被角,将手探进儿子被窝,一直摸到儿子下体的地方,鼓鼓囊囊好大一包,他判断是尿了,但不敢肯定是不是拉屎了。他爬到儿子和万果之间他昨夜特意留出的地方,掀起儿子的被子,小心又艰难地扯开系在他裆里的大号尿不湿,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

这个七十多岁的乡下老人还是第一次扯尿不湿,要不是昨晚万尕小替她老兄弟换尿不湿的时候万楠在旁边偷瞄了两眼,他真不知道这玩意儿该从哪里扯开。

万楠溜下炕头,捡起用过的尿不湿窝成一团,端起三个孙女和自己昨夜起夜尿了大半盆的尿,他从南边上房台阶上往下走的时候,北堂屋的门应声打开,她最小的女儿万尕小探出脑袋嗔怪道:“大,你怎么干这个,你么等会让我给老五换?这尿盆……”

万尕小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夺过老父亲手中的尿盆,转过已经挂满泪水的脸超大门外奔去。

“生活都成这样了,我还顾这张老脸做什么?”万楠心想,他转身回到屋内,突然感觉自己伟岸凶猛极了,甚至连年轻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有魄力。

只是万楠自己不知道,从他内心深处突然萌发的这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只是人在受到无尽打击,几乎到了垂死边缘的时候,突然决定好好地活下去时一道光明的念头和地狱来的使者齐驱并驾两厢对比出来的黑与白,黑白对比总还是分明的。

死亡自然是极度黑暗的,更何况一个人的死亡关系到一大家子人的存活。

活着却变得如同雪原上一支孤独的竹竿,寂寞孤单,无依无靠,随风摇摆。

万楠来到炕头前,他逐一仔细地打量眼前熟睡小孙女们,他刚坚毅起来的心瞬间融化。

她们实在可爱的过紧,圆圆的脸蛋,粉嫩光滑得像是剥了外壳的生鸡蛋,万楠粗糙的双手都舍不得也不敢去触碰一下,生怕划伤了她们;三只嘟嘟翘起的小嘴,一呼一吸间都像她们时刻清醒着一般调皮可爱,像是探出巢穴迎接归来母亲的雏鸟左顾右盼的圆眼睛,让她们在这里呼吸着同万楠这个老头子呼吸过的空气,简直是一种罪过;她们的鼻子、睫毛、眉毛、额头、头发,她们露在被子外面的三颗小脑袋在万楠眼中简直就是三颗宝贝,胜如东海明珠,赛过金银疙瘩。

万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疼爱眼前三个孩子,他低下头去欲吻她们的额头,却在即将碰到第一个女孩的时候止住了,他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哈了一口气,小女孩感觉到来自脸颊的温热,扭头接着熟睡。他来到第二个女孩跟前,同样朝女孩的脸颊上吹气,轻轻一口,接着长长地吹一口气,绕着女孩的脸蛋、额头划着圈的吹,女孩不堪其扰,两手捂住面颊翻身趴下接着熟睡。万楠乐得跟个小孩一样,但他憋着没笑出声,怕吵醒了她们。到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孩的时候,他黔起下颌,提起他那一扎长的胡须,用一撮稀疏柔软的胡稍在她幼稚的脸颊上像给刚才的女孩脸上吹气一般绕着圈的轻抚,小女孩被扰得睁开眼睛,欢乐清脆地唤了一声“爷爷”,伸手来抓老人的胡须,任其胡乱地抓了两把,万楠将女孩的两只细胳膊一手抓起来塞回到被窝里,叮嘱她再睡会儿,小家伙开心地朝他点头。

万楠坐到火炉边准备喝早茶。

这时候万楠的尕女子推门进来,她左手提着一只铝制小水壶,右手端着一盘馍馍,径直放到万楠眼前的火炉边沿上。

“大,你先喝茶吃馍。”

“哎呀呀,“宝”怎么这么早醒来了?再不多睡会儿着?”万尕小回头看到爬在被窝里眨着眼睛直愣愣瞅着他们的万宝。这小女孩被爷爷的胡须扰醒之后踢开被子,瞬间又被外面的寒冷吓了回去,只好重新裹回被子不安份地爬在炕上看爷爷捣鼓火炉,她太想坐到爷爷腿上近距离去瞅火炉里呼呼的火苗了。

“尕姑姑,我要穿衣裳!”

“好,狗蛋起来喽!”万尕小帮三岁多的小侄女不紧不慢地穿袄子,她有很多话想对老父亲说,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昨晚,她和二姐还有老母亲躺在炕上,她跟二姐分析了一下这个家目前的状况,让人很是担忧。

夜里,老母亲始终躺在北堂屋最靠窗的位置。尚香的耳朵不好使,除非朝她大声叫嚷,或者白日里,她凭自己几十年的经验观察别人说话的嘴型就能猜测出他们在说什么。晚上,她极度地渴望加入两个女儿的谈话,也是处于对这个家的关心。她虽然几乎失聪,但眼睛却异常明亮,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加上少量耳朵捕捉到的信息,她能预感到家里已经发生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重大变故。

“尕亲,你三哥我有好几天不见了,他干啥去嗫?”

“尕亲,源源去城来,咋还么回来?”

“二蛋!”尚老太太唤自己的几个女儿都有特别的称呼,应该是她们还小的时候,她就如此呼唤一直保持下来。而今,她的二女儿万牡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依旧唤她“二蛋”,她把“二”发音成一个字典中找不到的音“(zsi)”,这样叫比唤作二蛋要亲昵得多。在这里,所有人将“儿子、女子”说成“‘(zsi)’子、女子”。

“二蛋,你屋来男人赞一天吆驴种地着么?”

“尕亲,老四上源源念书滴学校叫个什?有高粱山学校的学生多么?高粱山学校的学生放学的时候,娃娃们多滴就跟吆出圈的羊一样!”

“二蛋,老五那样什时候能醒来?”

“尕亲,老五好了你们要给劝一哈,她屋里那婆娘管不管地?”

“尕亲,老五媳妇来,阿门么一搭回来?”

“尕亲,英子来?”

……

尚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女儿们的交流中根据自己的臆断自顾自地参杂一些自己的疑问和关心,得到的回应却极少。上屋里万楠在寂静的夜里,听着北堂屋里嗡嗡地讨论了半夜,除了自己老婆尚老太太大话扬天无厘头的发问和感慨,还有尕女子敷衍她大声地回答“好着来”“嗯”“啊”“哈”的喊声,他再没听真切一句,他在焦虑中渐入梦境。

关于目前家里的情况,万楠非常需要找一个靠谱的人交换一下想法,但他不知道该对谁说。眼前已经嫁出去将近二十年的“尕亲”他一时难以断定是不是能诉说心肠的人。

一个几十岁,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早已遗忘了拉着小女儿的手促膝拍掌唱歌谣时欢快安乐、和谐美好的样子了。

这时候,宝儿(zsi)爬上万楠的膝头依偎在他怀里开始捣乱,暂时打乱了万楠脑子里一个还不成熟的念头。

二女儿万牡丹操持着作饭,万尕小开始刮洗今天要煮的猪肉。三个孩子自顾自地玩,跑到这个姑姑跟前扫搅一阵子,又跑到那个姑姑跟前胡缠一阵子,再跑到驴圈门口嘻嘻哈哈地逗弄一阵子圈里的叫驴。

万楠正在擅粪,他把干巴点的驴粪铲到筵子里,从驴圈圈窑担出来,进茅厕倒进人和猪共用的粪坑,那里面是稀稠的粪水冻成的疙瘩,本来应该等开春解冻了再掺驴粪,好运到地里。他实在是心里毛躁的很,早上喝完茶就到处找活干,但逢年又大雪,什么都被覆盖得看上去洁白无瑕、安逸又美好,他不忍心触动和破坏。只有驴圈里被两只驴踢踏得乌漆麻黑一片狼藉,擅粪是他今天唯一能干的农活。

这活实在不经干,万楠很快将驴圈窑里拾掇清整了,他感觉时间还早得很,又将已经扫出很远的场口的路接着往老大万千亿家方向清扫了几百米。往老三万双千家那点下坡路,雪刚停的时候,他就同老三从两头一起清扫直到中间衔接起来。他站在场边看着从场口岔开分别朝两个儿子家延伸的两条路,洁白的雪地里,被他扫出来的黄土,说不清楚具体像什么,但他确实感觉那是个显而易见的隐语,只是一时很难猜测。

像是在洁白的皮肤上撕开的两道口子,像是地里舒展开来的两枝硕大的新芽,像是老婆小脚上两只扭曲的小指,像是庄稼汉背上汗水淌开的河流,……

头顶“嘭”的一声炸响,把沉思中的万楠吓得一哆嗦,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爆竹声远远近近地响起来。

万楠想到该贴对联了,他极不情愿地转身。一瞬间,一个“人”字从脑海里瞬间冒出来。他不由得回首,雪地里那两条曲折的道路,一撇一捺正好组成一个硕大的“人”形。三个孙女欢天喜地地从墙脚蹦出来搜寻炮仗响起的地方。万楠沉重阴郁的心情平静舒展了不少。

“果果,帮爷贴对纸来。”万楠轻快地喊了孙女帮忙。

万牡丹早在做饭前在一个铁勺里煮好了贴对联用的浆糊,怼了生浆水放在窗台上,浆糊已经凉得晶莹剔透,弹指颤颤。万果两手小心翼翼地举着盛浆糊的勺子,万言两手提着鲜红的对纸,万宝围着爷爷和姐姐一会儿要搬凳子,一会儿要递抹浆糊的筷子,一会儿要递对纸。她瞅中机会伸出手指戳进万果平平地端在眼前的勺子里一搅和,麻利地送进自己的嘴巴里。

“爷爷,宝儿吃浆子。”

万楠拿笤帚扫去大门和每间屋子门口两面墙上旧对联残留的痕迹和尘土,刷上浆糊仔细地贴上新的春联,上房、北堂屋、西厢房、厨房,最后贴大门上的,浆糊被三个孩子吃得差点不够用。贴好春联,万楠在大门口点燃两颗雷子炮“轰、轰”地炸响。

放完雷子炮,三个孩子在大门外激动地跳脚丫,万楠赶紧折回上房看炕上的儿子。第一只炮响过后,震耳欲聋的回响在万楠心里炸出一个奇特的想法——万一这爆炸声震醒了老五呢?他赶紧点燃第二只雷子炮,没有像第一颗一样丢到场边上,而是直直地朝头顶甩上去,在厨房的屋脊上头,第二颗雷子炮炸裂开来,院里院外所有人吓得脖颈一缩,那颗炮仗像是在每个人头顶不足一尺的地方炸响一样。

万楠推开上房的门,一股热浪迎面袭来,几乎将他呼出的气息原路推回鼻腔里。他深吸一口气,胃里立即翻江倒海地难受,他几乎被恶臭催吐了,他退出房门,将门帘撩起来搭在敞开的门扇上。

北堂屋屋檐下正拿着推把添炕的万尕小看到父亲难看的脸色,上前关心询问,发现是自己的五哥将屎拉在了炕上。

万楠替儿子扯下用了一夜的尿不湿,却忘了换上新的。万千十被自己拉的屎糊住了,他这些天一直进流食挂药水,在医院手术后一直没有排大便,这一通稀屎赶巧不巧。他排得酣畅淋漓,如排江蹈海般,他拉得有多么的舒畅,替他收拾的人就有多么的碍手恶心,狼狈不堪。

姐妹俩替万千十这个几十岁的老兄弟挖屎挖尿、擦尻子,她们低头擦拭着老五的腿裆,两个女人艰难地替他重新裹上尿不湿,盖好被子的一刹那,满含泪水压抑良久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相拥在炕上哭起来。

三个孩子一直趴在门框上看屋内两位姑姑对她们熟睡的父亲做出奇诡的举动,像照料婴儿一般,她们也感觉到气氛不同往常,一声不响。万楠早已背着手出了院子。三个孩子看到大人哭起来,吓得扭头追出大门嚷着寻她们的爷爷去了。万楠成了她们最亲的人。

丰盛的肉菜端上炕桌的时候,除了孩子们,大家都没有什么胃口。上房里弥漫的臭味久久不散,只好把炕桌搬到北屋炕上,北房里尚老太太久居卧炕的缘故,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股炕熏和老人独有的汗臭味,但那个味道所有人已经习以为常,把它当作北屋故有的气味,最主要是它没有此刻上房里味道的浓烈。

三个孩子围着炕桌抢血馍馍吃的样子惹得大家爱怜心疼,吃饭的气氛稍微好了一些。但依旧驱不尽笼罩在几人心头的郁结。

放下筷子,万楠又来到场口盯着雪地里大写的“人”字发呆,他瞅着对坡老大家的麦场和坡下老三家的院子,都是静谧和平,连一只寻食的麻雀儿也不见。

往年,腊月三十的午饭过后,万楠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几家的小孩早早地到爷爷家里厮闹。不久他的几个儿子也陆续赶来,他们聚到一起喝一罐茶,相让着点烟,坐着聊一年的收成,评判几家养的牲口,点评孩子们的学业。城里的老二万千万每隔一年会回乡下过年,这样的年份,他们就聊城里过年的光景,一年发生的大事,新换的县长和乡长,政府又有了什么新政策,……到下午三点左右,是请祖接纸的时候,万楠带着一大家子男丁,老老少少一二十个,端着祖宗牌位,到场口焚香燃表,请列祖列宗共度佳节。他们朝着大路口叩拜,燃放两串鞭炮,邀请祖宗英灵沿那大路而来,再恭恭敬敬地一路端着往日端饭此时端着香烛的盘子,引领看不见但一定在众人左右的祖宗们到上房门口,万楠端着香盘将祖宗请进上房,将香表和祖宗遗像牌位摆放在正对门的八仙方桌上,又从厨房端来准备好的献饭尚食,同果品筷子一起有序地摆放好,添茶酒,停烛台,先上香,再焚表。万楠带着跪在屋里屋外的子孙们朝祖宗们磕头行礼,这样算是将祖宗们请到上房主位了。祖宗们在头顶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祥和谦让地聚在一起过年。这一天,尚老太太也会同意大家将自己或抬或抱地发落到上房炕上。平日价她总以自己行动不便,上房台阶太陡为借口从来不进上房门。尚老太太依偎在上房炕上靠窗的墙角,用祖宗一样和蔼满意的目光看着满屋子的人,欣慰地满面容光。几个儿子和大点的孙子们围着万楠坐在炕桌一周,他们吃肉喝酒划拳欢声笑语。女眷们同小些的孩子们在沙发上、椅子里围着饭桌也坐了一圈,她们花生瓜子饮料酒水挑着吃喝,打牌看电视嬉闹声不绝于耳。一直吃喝热闹到深夜,万楠又领着一众男丁,用同样的流程和形式,将祖宗英灵从上房请出院内送到路口,磕头送回他们的世界。

已经过了三点半,万楠站在场口翘首以盼,他眼瞅着自己在雪地里扫出的“人”字逐渐又被一层薄雪覆盖,他希望老大老三的身影尽快出现在那一撇一捺上。他站在场口,人字开始的地方。

万楠久等众人不到的原因无外乎家里发生了变故,但这人难测天降愿的变故如何让所有人的反应这么显而易见,甚至迫不及待,像是他们一直在期盼着这样的灾难降临一样,万楠心里的郁结又升腾起来,他想不明白。

老三的儿子万叶吃过午饭就嚷着要去爷爷家,被万双千的老婆叶媒婆果断地喝止了,万双千才替小儿子说了半分情,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婆喝断了:“他尕爸都那样了,躺在炕上起不来,屎尿都要人端,你让叶娃跑去是放炮图欢起来还是哭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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