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斤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她的身边,一只自家圈养的可恶的黄毛狼狗撕扯着这个可怜女人的皮肉,她在痛苦和无助中死去。院子里不薄不厚一层雪,一大片被鲜血消融,血迹溅开,在她被恶犬拖拽的痕迹周围斑斑点点撒开,像是这个贫穷破败的院子被拉开一道深沉的伤痕,像是治愈,也像新生,更像是死亡。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欢欢喜喜地清洗扫除,打理畜棚、规整院落、扫地除尘。清洗炕上的铺盖、身上的衣物。屋顶上挂了一年的蜘蛛网和灰尘都不放过。女人们忙得不亦乐乎,男人们搬出前些日子宰杀的猪头、猪蹄,猪头冻得硬梆梆的,两只耳朵竖得像是两把展开的扇子,他们将猪头摆在院中间干净的地方,在屋内火炉里烧了两根铁火钳,待到铁棍前头烧成通红,小心翼翼地拿出来,跑到猪头旁边用炽热的铁棍烧燎猪头上没有清理干净的毫毛,耳朵背后、鼻子的褶皱里、嘴角、脚趾间的缝隙里都要仔细地、一遍一遍地清理。瞬时,荤腥味道传开来,有人感觉那味道恶心上头,有人却乐意沉浸其中。不久,整个村庄到处飘逸着烤猪肉燎猪毛的味道。
清理干净的猪头猪脚又被女人们在水里清洗几遍,找一口大锅炖进去,这时候大概已经中午,所有的活也都干得差不多了,一家人便围在炖猪头的炉子周围消闲,要是猪头炖在厨房的大锅里,大家就都钻进厨房炕上的被子里,围作一圈打趣消遣或者打牌打发时间。
待到下午两三点钟,吃了这顿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猪头猪脚,这一年的年便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男人们帮着女人们剁肉、蒸馍、搬石头开封腌白菜,还要团肉丸子、蒸杂味片、炸虾片、捞油饼,男人们抽空聚集起来赌博、喝酒。
这样的日子直到除夕,所有好吃好喝的都准备了几筐几箩,大家肆无忌惮地开始过年,成日价吃、成日价喝,换着地方吃,变着花样喝,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以后,才逐渐消停下来。
这是一般人家过年的欢乐。
像董毛这样拮据的家庭,就显得稍微惨淡一点。董毛用不着烧火钳燎猪毛,也不用帮老婆剁肉,因为他们家今年没有杀猪,他用一只羊羔从庄上一户刘姓人家兑换来十多斤猪肉,是不带骨的五花肉,他感觉这样划算,能全部进了人的肚皮,要是带了骨头,那骨头最后还不是要丢给门口栓的那条狗。
一大早,董毛就溜达着离开家。
他一定是腆着脸到哪里去蹭吃蹭喝了。这几天凡是上门的便是客,都不好简单地打发,多少要让沾点荤腥再离开。但是像董毛这样每年腊月里厚颜无耻地混吃混喝的人,乡里乡亲的,大家虽然不愿意撕破脸皮撵出门,但也懒得认真打理仔细招待,随便给点素菜白面,他吃饱了有时候便自觉离去,有时候死皮赖脸地坐着等人家锅里炖的猪头,好歹能混一顿猪头肉吃。
老四斤劲量地尽着一个女人的职责。其实,她也为丈夫跟自己准备了肉食,她仔细地将换回来的十来斤肉分成几份,最多的一份大概七八斤用来炒成肉臊子,这样可以吃到来年五六月份。还有一份稍微多点大概三四斤是过年吃的,万一家里来客用来招待客人。还有一份三四斤,她打算也团几颗肉丸子。剩下的两份也就一斤过一点,她打算在过年前这几天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
家里总共一间瓦房,四斤打扫起来也相对容易,她扫完地清理桌椅时发现屋顶的灰尘忘记了打扫。她搬来椅子站在上头,手里的鸡毛掸子依然够不到屋顶的尘土串串,她找来半截葵花杆,将鸡毛掸子插进蓬松有洞的一头,再用毛线绑扎结实,仔细地将整个屋顶扫了一遍。她又将炕上的铺设清扫了一遍,然后第二次清扫地面,最后用抹布仔细揩拭桌椅。她连那破旧摇摇欲坠的脸盆架子落地的三只脚都没放过,跪在地上擦了好一阵子。
屋内打扫完,她将上房台阶上刚落下来的一层薄薄的雪齐刷刷扫落到台阶下。
本来她打算把厨房里也认真地清理一下,但当她钻进低矮的窑洞,发现自己每天都认真清洗的案板、灶台,无论她如何用劲地擦拭都还是乌漆麻黑的样子。窄小的九宫格小窗上糊的白纸已经泛黄,那是没办法清洗的。就这糊窗户的纸,她一直想换成玻璃,但那似乎是不小的一笔开支,或者那根本就没有必要。所以厨房的木门经常敞开着,这样在厨房里面才看得请擀面、切菜。她无奈地只是将厨房炕上的铺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这炕上的铺盖一年四季铺着,但一年四季用不了几回。只有她被董毛打得伤心难耐,观察着丈夫的脸色,默许她搬出上房,她偶尔才跑到厨房炕上躲一晚上。
四斤也种了白菜、辣椒、菜瓜这一类的一些蔬菜瓜果,在她的洋芋窖里屯着,她绕到羊圈后面悬崖下,钻进土窖里,捡出一大筵子洋芋、白菜,套在胳膊上费劲地提回厨房。
当四斤把炒好的白菜炒肉、炖土豆、辣椒炒茄子三样菜摆在上房炕上的炕桌上之后,她感觉天色应该过了中午,但不见丈夫的踪影。
她站在上房的台阶上仰望漫天大雪,思索董毛的去向。半晌,不得其所以然,却被脚下黄狼狗哈哈哧哧地张嘴流涎的声音惊了一下,她回过神来驱逐大黄狗。
“起,起,又挣脱了。起,吃你的食起!”
那条黄褐色右后腿上屁股的地方间或夹杂几点灰黑斑点的狼狗,摇着尾巴极不情愿地边回头窃着屋内炕桌上的肉边往大门外走。
四斤从厨房端来三只蓝边大碗,分别扣在炕桌上盛菜的碟子里。
她发现忘了端馍馍,她想丈夫回来可能还得一些时候,她想趁董毛回来之前把团丸子的肉剁了,要是他还不回来,自己一个人先动手把馒头、高斜蒸出来,反正他回来给自己能帮的忙也只是看头上的活。
四斤站在门口仰面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怔怔地思索了一阵子。
大黄狗站在大门外雪地里望着这个矮小活跃的人突然发呆,它也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四斤摔倒在上房台阶上的时候,她的脑袋磕在门槛上,右边太阳穴后头磕破了一道口子,渗出血来。
万物肃寂,天地白茫茫一片。
掩藏在雪色里的烟囱一圈碗口大小的黑洞如同黢黑的眼。升起青色炊烟,又同雪色相融。
大黄狗被四斤跌倒磕碰的声音惊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
“呜,呜,呜”地接连发出几声低沉呼唤的声音。
被落雪的声音吞噬。
昏迷的四斤被嘴角的疼痛唤醒,她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养的大黄狗血淋淋的嘴和鼻子凑在自己脸旁,两股灰白的气息从它两只鼻孔里窜出,喷到自己脸上,四斤能清晰地闻到它嘴角鲜血的腥味。
黄狼狗被睁开眼睛的主人吓得一哆嗦,往后撤了一步。
四斤嘴角的疼痛让她来不急思考,这畜生嘴角怎么会流血?她想翻身爬起来,仰在台阶上让她感觉快要窒息。四斤抬起左手在黄狗嘴脸上使劲地拍打,她收手去抚摸自己疼痛难忍的嘴角,这才发现自己嘴角血流如注。
四斤如被冻僵了一般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满是鲜血的左手。
当她还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大黄狗已经扑上来叼住了她擎在半空中的手,疯了一般撕扯起来。
四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摔倒死了,现在是在地狱里接受恶狼的折磨。
她哇地喊起来,但嘴角的疼痛同时牵引上心头,她的喊声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呜,呜地,在她的喉咙里一股激昂的气息,到了嘴角如吹落的羽毛般无力。
四斤发出微弱的声音,对地狱里的恶犬起不到丝毫作用。她抽出右手朝恶犬头上捶打,恶犬把她从台阶上拽下来,在雪地里打着圈撕扯。四斤两跟手指被扯断,狼狗失去平衡一屁股蹲在雪地里。
它像是弹射出来的子弹,又扑上前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四斤的鼻子和已经破碎的上嘴唇,拼命地左右甩着脑袋。
四斤感觉一阵腥臭,眼前一黑,疼痛让她失去了直觉。
主人和狗的斗争很快消停下来。四斤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漫天红色,树、门墩、雪花、烟囱……,她艰难地眨了下眼睛,那血色愈加深了一层。
四斤感觉自己被拖着在地上行走,她扑棱着双手想摸索着抓住什么来阻止这恶魔的牵引。但她的左手疼痛难握,右手一把一把抓住的都是流动的空气,湿漉漉的,她怀疑自己已经被拖进了水里,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汪洋中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