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崔灿的头像

崔灿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15
分享
《五天》连载

第一十三章 第四天(腊月廿九)复花之痛(二)

那一夜,细雨如丝,墙角的杏树被雨打得落了一地叶子。待到天明,杏树枝头残留的叶子也全部红了黄了起来。万花跟康丹儿躲在屋檐下,滴水瓦片上流下的水帘如天然幕布一样将他们遮挡起来。康丹儿躺在万花经常躺的那张椅子里,她感觉温暖舒适。

当男孩的手触到她斜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的时候,她如置身炭火堆跟前。当男孩温热的手探入她衣裙的时候,夜色里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彼此间的交流立时变了模样,变得暧昧私密起来。

第二天,康丹儿高烧不退,不得已继续留宿在万花家里。

昨天深夜,她顾不得整理好穿着,慌慌张张地冲出北堂屋冒雨往厨房跑,踢踢哒哒的声音吵醒了熟睡的廖母,廖母以为这家人养了狗或者鹅什么的家禽牲畜,在雨中从院子里穿过,寻找避雨的去处,劳累了一整天的廖母懒得管这些闲事。

康父和廖母还是挑着担子离开了,他们去附近的村庄上兜售,同时找村里的大夫弄些退烧药。身上带的药还能支撑一两天,万花热心地拿出家里的药物给女孩服用。女孩坚强地表示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她不愿意自己跟父母亲出来,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还给他们徒增麻烦。

廖母看着懂事可爱的女儿,一脸疼爱,康父为这次带女儿出来历练,而今女儿开始懂事、体贴父母而心里暗自欣慰。

照顾女孩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万花身上。

康丹儿的病由两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康丹儿在万花家这一休整又住了五天,直到她的病完全康复,廖母才把她接走。

没几日,他们肩挑的东西眼见就要售罄,第三天廖父绕了很远跨过青雨崖下的堰塞湖往北边的村庄里去,他朝着他们同儿子约定好会面的集市上走,站在大河对岸同廖母呼唤着告别。

廖母开始独自早出晚归,她很快同周边几个村子里的老妇少孺混得熟络起来,大家都知道她这几日不会离开。有人便站在对面山顶的田埂子上大声呼喊:“廖家她婶,你下午时间过梁子上来一趟,我和狗娃他妈换两个脸盆卅!”

康丹儿的病逐渐康复,但廖母依旧坚持让她继续躺着休息两日。

万花牵着康丹儿钻进青雨崖茂密的树林里,到处都是金黄、火红的叶子,地上厚厚一层,如温暖的褥子,树梢上衔着稀疏的叶子中间透出蓝天白云和飞驰的禽鸟。晌午过后,清风和煦,周遭的美景倍感繁华舒适。

他们在崖边万花精心挑选的一处平台上的大树下或坐或卧,相依偎着,远远地欣赏着崖下堰塞湖丰满如玉的翠绿,同置身其中的崖上这片火热的橙黄色形成强烈对比。

他们不经意间发现水同林子的对比如同她黝黑的脸蛋、胳膊同她白皙的大腿对比一样,两个人躺在万花铺起来的浑厚柔软的树叶里各自展开一条腿,将两条大腿靠在一起伸进蓝天当中比较观摩。一阵欢快的笑声,惊起树叶里偷窥的一众鸟兽,叽叽喳喳地越过大河飞远。

万花带着康丹儿在青雨崖上一直待到午后,他们在一起时不知疲倦和饥饿。

直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连连地呼唤“花!花儿!花儿!”,把他们从甜美的睡梦中惊醒。

那是姐姐万雀儿的声音,万花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以为是在做梦,他摇醒身旁酣睡的少女,询问是否听到,康丹儿摇摇头拉过他的胳膊枕着继续熟睡。

直到下午两三点种,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噗噗地传来推刨有力地滑过木头表面的声音。

万花正讶异于父亲和姐姐怎么提前回来的时候,万雀儿站在两人跟前同样百般疑惑地打量着他身旁的女孩。

廖母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廖母对万家的厨房、菜窖、粮食已经熟悉到同主人一样的地步,她一个人操持好了饭菜。万雀儿同康丹儿像姐妹一样拉着手坐在屋檐下万花每天躺的椅子里说着什么,万花同父亲在她们面前不远处忙着赶制几把需要提前交付的椅子。

五十多岁的万千活站在高粱山山顶最高处往山下眺望,半山腰尘土飞扬,推土机的轰鸣声传得老远老远,但他听到的不光是机器刺耳的声音,他对盘桓在耳边的牛八日的声音感到无比厌恶,万千活恶心得有点想吐。

万千活恶心得有点想吐。他略一黔首,急忙抬起右手将随风飞扬的花白胡须捋成一撮挽到下巴下,但是他没吐出来。万千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一双老眼里噙满泪水。

去城里的班车,每天两趟,万千活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他感觉自己的腿像是要断了一样。

每次去县里上访,对万千活来说都是一次煎熬,如抽筋扒皮般让他不仅身体疲惫,更让他倍感沮丧。

这次不一样,万千活站在山顶感觉似乎重拾了年轻时候的精力。

他年轻的时候,脸皮厚,干过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也不曾感到荒诞和丢脸。不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还是迫于流言蜚语的压力,自从开始上访以后,很长时间以来都让这个老人感觉抬不起头来。

乡上和村上的领导三番五次来收回他的宅基地,因为他不是本地人。

他在青白山村住了将近三十年,他连本来的姓名都改得像其他人,但他依然不是本地人。他们告诉他说:“你现在住的这块地方早都应该恢复耕地。这是万楠原先的老宅,自从他申请了新的宅基地,这片地方就被政府收回划入基本农田了!”

万千活向干部们一再解释他的来源跟历史,他甚至叫了万家的几个弟兄们替他作证,干部们始终不为所动。他请来老万楠帮他说话,也是于事无补。

他们坚持要万千活搬离,万千活偷偷地塞给几个干部每人一条纸烟,他们勉强同意让他多住些时日。

不久,干部们又来催他搬走,他给四五个人每人又塞了一条纸烟,他们离开的时候替他出主意“像这种乡上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得到县里去找上面的领导才管用”。

万千活便开始隔三差五地往县里跑。每次他从县里来的时候都会带几条纸烟,没几日乡上的干部就准会出现在他家大门前,以催促他搬离为借口毫不掩饰地一人一条将他带回来的纸烟瓜分,然后满意地离开。

万花离开青雨崖将近十年了。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初尝人间极乐事,自以为一夜之间成了大人,能够驾驭世界,掌控自己的人生,坚决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番。

万花离开青白山村之后,万千活一年一年地迈向孤寡老人的行列。

起初,万家的弟兄们试着寻找过万花的踪迹,但始终无果。

后来,村支书牛八日得到几乎确切的消息,万花不会回来了,他便开始对万千活这个孤寡老人开始上心起来。

村支书牛八日,是个极其热心热情的人。

牛八日是牛老二的第八个儿子,牛八日出生那天是农历三月初八,他在早上八点三十八分八秒呱呱坠地。至于为什么能把出生的时间精确到分秒,传言牛老二预感着大肚子的媳妇即将生产,晚间叫来老姐姐同自己的媳妇一炕而睡,自己则在牛槽里裹着羊皮袄子挨过一宿。晚间,他做梦梦到自家的母牛诞下一只红色的孺牛,待到牛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发现那小牛竟然有八条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再看时,只见那牛犊的四条腿幻化成左右两对鲜红的翅膀,一抖擞,跨出牛圈,冲出牛栏,忽闪忽闪几下,便腾空飞起,在空中盘旋不止。忽地,那飞跃的牛犊幻化成一头健壮的公牛,浑身毛色红里透黑、油光崭亮,两只铜铃般的黄色眼球,棕色竖立如猫眼一般的瞳孔,发着灼人的光芒。它朝仰头瞪眼的牛老二哈出一道火焰,火焰过后,只听那牛呼叫着“大”“大”……,浑身火焰四起,变成一只赤炎烈火的飞天红牛,直冲云霄而去。唬得牛老二从牛槽里翻滚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的时候又一头杵到牛屄上。其实,那是他占了牛槽,老牛要吃草,将他拱了下来。牛老二从牛屄上拔出嘴鼻来,感觉晦气,连连地骂“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其时,卧在圈里的母牛和正要吃草的公牛也被吓得不轻,公牛见母牛差点被牛老二侵犯,张嘴就朝牛老二的大脑袋上啃,还好牛老二机敏,躲得快,不然他的鼻子连脸面就被啃了去。他反应过来逃出牛圈,边逃边骂“狗日的,……牛日的,牛日的,牛日的……”。

“牛日的”,牛老二小儿子的名字就这样来的。牛老二的老姐姐从大门往外蹦,一头撞在牛老二怀里,她赶紧抬头问,老二,你念叨的啥?

“牛日的。”

牛老二的老姐瞬时一愣,给娃取这样个名字也太埋汰。她又问,娃生哈了,叫什么名字来?

牛老二正在气头上,张口还骂:“牛巴日地”。

待到牛老二抱起自己的第八个儿子,脑袋也从摔萌的状态清醒过来,才想起给娃取名字的事,问:“这娃叫啥名字好来?”

“牛八日,你起的。”老姐姐跟躺在炕上的老婆一起冲他翻白眼。

牛老二虽然有些糟心,但忌讳于给襁褓中的娃儿改名,只好先这样喊着。牛老二琢磨着等娃过了六岁,要上学了再改个响亮好听点的名字。

但当他给老母亲、老姐姐和媳妇绘声绘色地讲完他在牛槽里梦到八条腿的牛犊幻化飞天的梦以后,一家子人都感觉这个娃的降临有着非凡的意义,这个名字的偶然获得也定是某种启示。牛八日出生的时间就被一大家子人商量确定为三月初八早上八点三十八分零八秒,以至于是否确切,无从考证,也无需考证。

在那个八条腿牛犊幻化飞天的故事还不为外人知晓的时候,牛老二给庄里人解释:“娃是八日生的,所以叫八日。这崽子总归与八有缘。”

“那要是九日生的,是不是就叫牛九日?”

有人若拿小儿的姓名打趣,他便将八条腿牛犊的故事讲给那人听,以至于到后来这个故事在方圆几十里众人皆知,皆言牛老二家的老八牛八日将来一定是个出人头地的人物。

这倒使牛老二对老八这个小儿子疼爱更胜,至于给娃改名的事就逐渐消停继而直接抛之脑后了。

牛老二认为,小儿子是贵人,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牛八日,确实有过人之处,他上学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名字,没少被同学们嘲笑诟病。“牛巴日哈的。”“牛巴子日哈的。”当孩子们开始探讨人类出处的那一天开始,牛八日便开始因为自己的名字而抬不起头来。但不久,牛八日就轻松地扭转了局面,谁要是再喊他“牛巴子日哈的”,他就毫不怯懦还带点自豪地回他:“我就是牛巴日哈地,你不是牛巴日哈地,你是屄日哈地。”小孩子要是胡搅蛮缠地骂起来,两三句话重复着能嚷半天,但牛八日的气势能够一次性征服对面的家伙,哪怕是比他大两岁的。要是对方是个硬骨头,还敢顶嘴多说一句:“你就是牛巴子日哈的”。牛八日早已准备好第二句:“屄日屄日哈地,没亲爹,你妈就是你爹。你妈日你妈,你妈冒泡泡,你就是个泡泡!”他再没准备过多的话,因为从来用不着,最残酷的战斗到这里都会宣告结束,牛八日完胜。

牛八日确实有不同常人的气势,尤其是他当了村支部书记之后。别人对他的称谓也变了,从“八日”“老牛”“老八”不一而同乱七八糟的称谓,几乎一夜之间村里人都开始尊称他为“八爷”。

牛八日确实有当爷的风范,他首先从着装上做了显而易见的改变,皮衣皮裤黑皮鞋,黄底碎花长短袖和皮马甲打底,长短袖一年四季换着穿,冬天了头上各式各样变着花样的皮帽子,肩头一溜皮草搭肩,野生的棕毛发有一扎长,围在他圆鼓鼓的大脑袋下一圈,像是驴屁眼里正往出挤一疙瘩驴粪蛋蛋一样。自从当了书记,他确实如新鲜的驴粪蛋蛋一样,油头粉面、容光焕发。出行总有人相陪,他昂首挺胸,翘着肥硕的大屁股、大肚子和粗壮的短腿,左右撇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常常出现在需要“照顾”的农户家里。

年关将近,八爷带着一众人在村子里转悠得更勤快了。他逢人便送上慰问“今年杀了几头猪,多少斤呀?”“老三回来了没有?过年还是你一个人呀?”“年货置好了么,今年囤的啥酒呀?”“儿媳妇刘家的娃回来过年了呀?又有人给你老人家做饭了呀?”……

“万家老二哥,我侄儿还么回来么?这眼见要过年了着?”牛八日带的人到万千活门口的时候,万千活擒着扫帚正在打扫场院。

“哎呀,八爷。快过年了还劳您大老远过来。”

“大侄儿不回来,雀儿来?也不回来看哈她先人?”牛八日率先踏进万千活家大门,一颗大脑袋在绒毛间左右速溜溜地顾盼,“这么好的院子,拆了多可惜呀,老二哥?”

“八爷,您高抬贵手,再宽裕几天,我跟县上王局长说合适了,开年就补办宅基地手续。”

“老二哥,你又忽悠我来,你遭遭说说合适着来,就是不见手续。你这个宅基地的手续县上就不能给办么。”

万千活已经从屋内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黑色塑料袋,低头哈腰地站在牛八日一侧,试图将塑料袋像往常一样递过去。

八爷果断地甩手拒绝了万千活的好意,“老二哥,你这是难为我呀。乡上的名文指示已经下来了,今天你得搬!你听,……”

只听见轰隆隆的响声翻过庄后岭头从西边传来,万千活惊愕地抬头望去,一架推土机正从万楠家上头的大路上尘土飞扬地朝自己这边开来。

七八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万千活的电视、桌椅、茶几这些在他们眼里稍微值钱点且费不了多大劲就能搬动的家具抬到院内万千活经常干木活的雨棚下面,推土机吭郎朗地在万千活眼前扬起铲斗,万千活被七八个年轻人擒住手脚从院内举起,抬到场上的大杏树底下,四个人前后左右围住,两个人按住肩膀让他动弹不得,亲眼目睹自己家的覆灭。

他们做起强制他人的事来毫不吝啬自己的胳膊腿儿。在来的路上,有一个跟班好心又小心地提醒牛八日“八爷,万千活老头儿可是咱乡上县里这两年出了名的难缠上访户。”见八爷无动于衷,似乎是说“废话,这你不说我自己知道。”那跟班壮了胆子继续提醒八爷“老万家跟您老牛家还算是老表亲,……”牛八日炫技般地扭过毛围脖里的大脑袋,慷慨激昂地嚷“表亲怎么了?今天那人就是我亲大、亲爷爷也不管用,这是白纸黑字红印章,乡政府做出的决定,……”牛八日表现出一副大气凛然、大义灭亲的气魄,他在追随者心中大公无私、伟岸的形象又增添了几分。

万千活想起上前个晚间,牛八日独自摸黑来到自己家里的情景。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壶散酒,并不断地关心自己的生活,问候万花的情况,打听万雀儿的现状。直到后来,酒过三巡,牛八日用儿子关心老子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二哥,您看您都跑叫一年多了,您这宅基地的手续还是么个眉眼,眼看着政策日益上紧了,您这没手续的庄院必须要拆哈恢复耕地来。我给您想了个办法,么几天就能办哈来手续,您看中不中?”万千活感激涕零,抓着牛八日的手询问,直到牛八日说让自己把院子买给他的儿子牛添眼,他才明白牛八日送来的不是温心关怀而是浮头漂着闪亮油花的鸩酒。

“那房子不成你的了?”万千活醉醺醺的也有了胆子,啪地将牛八日的手甩在炕桌上。

“二哥,您听我说。您先把房子卖给牛添眼,他这不要结婚了吗,我们分家给他另置宅子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这样才能把这个宅子的手续办下来。不然,现在这么样个形势,您这宅子要办手续是不可能的。到时候,我让牛添眼进城打工,这院子还是您的,让您一直住着。”牛八日说得头头是道,关怀备至,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一改往日趾高气昂“爷”的状态,和声细语地更像是孙子有求于爷爷的样子。

直到牛八日提出第二个替自己办证的方法,彻底激怒了万千活。

“听说雀儿在外面赚快钱来。过年了您让她回来一趟,我和妹子说点话,再让妹子到杜乡长那里跑叫两趟,杜乡长耳根子也软,让妹子吹点枕边风,事情就一定能成,……”

万千活瞬间明白过来,酒劲上头,一脚将牛八日从炕沿上踹到地上,大喊:“滚!滚你妈的屄!让你妈给杜惠民吹耳边风起,……”

万千活坐在大杏树底下咒骂:“驴日地,你有本事连我也埋进去。你个牛家的驴日地,你抢占我的房子不成就给我推了,你个驴日地。驴日哈地王八!”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