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银芳嫁到顾家总共生了六个孩子。十六岁,她生了大女儿来儿,十七岁,有了二女儿难娃,隔了一年,她终于圆了丈夫顾占理的愿望,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跳娃。四女儿鸦儿是她唯一一个健康长成的孩子。
生下鸦儿之后,万银芳生养的慢了,五女儿五女比鸦儿小三岁,五女之后又过了五年,万银芳又为顾家添了男丁,顾占理本来已经放弃希望。在得了小儿子之后,他异常兴奋,取名唤作六娃。
前面的三个孩子都没熬过五岁,先后离这位年轻的母亲去了。
当她抱着昔日里上窜下跳的跳娃的尸体那一刻,她明白过来,自己本来艰难的生活再也没有了转机,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三岁的万银芳被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垮了,她急得想要结束自己无望的生活。她撇下儿子的尸体,缓缓地往眼前悬崖边走去,她像是一堆行尸走肉。而他的丈夫顾占理蹲在窑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老旱烟,眼神空洞,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孩子的尸体、女人的背影、干枯的老杏树、远处的夕阳和黄沙,一切尽收眼底,却又都被拒之门外。他无动于衷。直到自己的女人纵身一跃,从崖上跳下去,一直滚到沟底,直到枯树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全部离去,直到他把老榆木疙瘩做成的烟斗里的烟叶吸食成灰,他才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的女人是寻了短见了。这个刚满二十岁,已经被生活磨砺得失去光泽的青年,同样从崖头纵身一跃,他翻滚了十几圈,连滚带爬地到女人身边,自己晕头转向,五脏翻江倒海,他爬到躺平在沟底草丛中像是死了的女人身旁,好久才试探分辨出女人微弱的呼吸。
万银芳生平第一次产生幻觉就是躺在崖下沟底的草丛里。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崖头上面,自己的小儿子跳娃正站在暮色里朝自己挥手,五岁的小男孩,活泼可爱得紧,他不光在挥手,还不断地跳着双脚,一颠一颠地往高蹦。他是害怕自己的母亲躺在沟底看不到他么?跳娃张大了嘴,像是在朝她呼唤,他应该是在喊自己回家吃饭,看天色像是到吃饭的时间了。
但自己为什么要躺在沟底呢,万银芳想起身给儿子一点回应,但她感觉浑身酸痛,还被巨大的石头压得无法动弹。
她闭起眼睛思考,终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沟底。
儿子还站在崖边上呼唤自己呢,她再次睁开眼睛,想要挪开身上的石头,收拾回家。但暮色中已经寻不见跳娃的身影。自己胸口压着的石头依然沉重,她试图喊儿子下来帮自己挪开石头,但叫出口的声音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啊——吆——哎,不光是身体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压碎了。啊——吆——喂,她略微一抬头,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丈夫,年轻女人颤抖的声音是同样颤抖的心脏发出来的,在幽暗的黄昏里,她想哭,但嗓子像是瘫痪的病人,眼睛像是干枯的石泉,喊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哎——吆——哎—— 吆——哎,她艰难地抬起一只胳膊,拨弄了一下丈夫。
当万银芳再次苏醒的时候,她小儿子的尸体已经被丈夫掩埋。
顾占理去公社挣工分了,万银芳实在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只好留守在家里。她坐在窑洞门口,念想自己的三个孩子。到傍晚,她的小儿子跳娃就带着自己的两个姐姐来儿和难娃,从崖边朝自己奔来。几个调皮的孩子,是怎么从崖底下爬上来的?她关切地询问,拉着他们的手,挨个儿让他们在自己眼前转一圈,看着他们白皙明净的脸蛋和透彻的眼睛,她咯咯地笑起来。
顾占理劳乏了一整天,看到女人傻里傻气地坐在窑门口痴笑,他心酸惭愧,拉起她的手,艰难地告诉她,三个孩子已经死了。
万银芳起初不相信自己的孩子都死了,被渐渐失去耐心的顾占理朝她脸颊扇了几巴掌,她从梦幻中惊醒过来,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渐渐地目光变得凶恶起来。
她将小儿子的死全部归咎于自己的男人。
“我的跳娃,你要是不经常打他,他就不会死。”
“跳娃,是被你一脚踢死的。”
“来儿,她那么小,你急着让她去挣工分,才让狼给祸害了。”
“难娃,你就是么管好她。”
渐渐地,她将三个孩子的死亡,都归咎于男人。男人也由愧疚变得暴躁起来,只要女人提起孩子们的死,他就对她拳脚相向。
大女儿来儿死的时候也是五岁,她的死惨不忍睹。来儿赶着公社几个月大的牛娃在上岔沟里放牛吃草,直到很晚,小牛娃自己晃晃悠悠地寻到公社的牛圈里,不见来儿的影子。公社里本想找到顾占理夫妇对这种放牛不见人的行经批评一顿,这要是牛弄丢了,让他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直到很晚,他们到顾占理家里兴师问罪,发现放牛的来儿不在家,而顾占理夫妇一直以为来儿在公社的牛圈里贪玩。大家这才发现孩子丢了。
当大家找到来儿的时候,孩子被卸成好几块,残缺不全。大家都听说最近有狼出没,但没想到这是真的,更没想到狼没有祸害畜生,将放牛的娃儿残害了。
这些可恶的畜生,应该是见小牛身躯庞大,它们便选了小孩下口。
二女儿难娃殁的时候才三岁,孩子学会跑了,一天喝着一两碗小米粥,就着两颗黑馒头,感觉有劲了,便撒丫子地奔,一头栽下窑西边的埂子,掉到埂子下的路上,摔断了脊椎,艰难地挺了一日,在乡邻的劝慰下,经过顾家同意,被几个人用竹篓提到河滩里掩埋,竹篓是公社的东西,照样还回去,难娃就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开裆裤。
难娃调皮地从埂子上跌下去摔死了,顾占理管教起小儿子来开始变得格外严苛。
但四五岁的男孩子记吃不记打,无论顾占理怎样说教,怎样踹打,总是改不了顽皮的天性,跳娃依旧成天上窜下跳地撒欢。
有一天,顾占理回家看到跳娃将窑前老榆树上的鸟窝捣了,他气愤地一脚将儿子踹倒在地,脑袋磕在窑前台阶上,黄土泥堆砌的台阶,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要了小儿子的性命。
他还等着待到那鸟窝里下满了蛋,哪天晚上趁黑自己爬上去掏了下来,一家三口见点荤腥,改善下伙食呢。这才下了两颗鸟蛋,竟被跳娃捷足先登,捣下来玩了,鸟蛋摔碎在埂子底下。
顾占理万银芳夫妇等小儿子睡着了,躺在炕上讨论着鸟蛋的事儿,他们希望鸟儿能重新磊个窝,重新下一窝蛋。
第二天他们照旧去公社挣工分,赚取一家的口粮。傍晚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儿子跳娃躺在窑门口。孩子惨白的脸就像他们往后的生活一样苍白。
万银芳的第五个孩子因为是女孩,对顾占理来说像是可有可无。但对万银芳来说,这个幼小的灵魂是对自己的救赎。在小儿子死去不到八个月的时候,她生下了自己的第五个孩子,万银芳给她取名叫五女,那时候她的四女儿鸦儿也有三岁了,能简单地帮忙照顾婴儿,帮着倒尿盆、递尿布什么的不再话下。
万银芳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渐渐地她虚无地看到儿子跳娃和两个死去的女儿的次数逐渐变少。
直到五女三岁过了,快四岁的时候,顾家渐渐发现这个孩子像她母亲犯病时候一样,痴痴傻傻,冥顽不灵。
当顾占理确认了五女的痴傻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地又将万银芳摁在窑洞炕头上揍了一顿。他应该有小半年没有打过老婆了,万银芳不挣扎,也不嚎叫,默默爬在炕头上,撅着屁股,让丈夫用鞋底子抽。三岁的痴女儿五女倚在窑门口,看着两人,惊喜地眨巴着黢黑的两只大眼睛,咧着嘴笑。鸦儿出去刨野菜还没回来。瘦骨伶仃的顾占理很快就打得累了,万银芳从炕头溜下来,胡乱拍几下破碎的衣襟,拉起五女的手,到另一孔窑里给一家人去熬野菜粥。
顾占理知道自己养了一个傻女儿之后,学会了酗酒,他将自家的粮食换酒来喝,喝醉了就打老婆和两个女儿,他将老婆压在炕沿上用鞋底抽腚子,然后向躲在角落里或门外的女儿将破布鞋一只一只丢出去,吓得两个女儿躲躲闪闪,或者干脆逃出窑洞。假如他追出来拾捡鞋子,两个女儿免不了又被追赶着训斥一顿。要不就是关了窑门,抹掉老婆的裤子,压在炕沿上将他抽得红肿的屁股压在身下,将他剩下的火气,禽兽般全部泄入老婆体内。就这样大半年,他每天下地的时间不超过三个钟头,天气稍微不顺应他的心意,他就躲到窑里喝酒,有太阳的日子,他在喝酒,下雨的日子,他在喝酒,刮风的时候,他还在喝酒。
直到顾占理发现老婆又怀孕了,他将全部的毒打转移到两个幼小的孩子身上。他将万银芳赶出窑洞,将鸦儿提到炕头上,摁到炕上,同样用鞋底子抽屁股,五女看着姐姐被打,站在旁边撕扯着父亲的胳膊滋啦乱叫,顾占理顺势就在五女的大腿上接连地抽,后来五女被打怕了,她就悄悄地蹲在旁边,怯怯地看着姐姐被父亲毒打,自己一言不发。
有一日,顾占理打着打着,将窑门嘭地一脚关起来,坐在窑前台阶上的万银芳感觉到不对劲,他爬到窄小的窗户上往窑里探,顾占理禽兽不如地在扒女儿的裤子,鸦儿被父亲的举动吓得张大嘴巴扭头看着癫狂的父亲,急得只是落泪,却叫不出声音。鸦儿扭过头欠着身,两手拼命地拉着自己的裤子,她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她和妹妹被父亲逐出来,当他关起窑门,骑在母亲身上欺辱母亲的情景,她们偷偷看到过好几回。她懂得那是在下崽,像极了她见过的野狗趴在村头大黑狗身上交织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被野狗趴过不久,村头的大黑狗就下了一窝小崽,那些狗崽子有跟大黑狗一样颜色的,有跟那条野狗一样浑身黄色的。
鸦儿挣扎中看到窗口万银芳惊愕的脸,她拼命地喊“娘”,喊到嗓子破了,嘴里喷出的口水夹杂着血丝。顾占理已经将姑娘的裤子褪到了脚踝的地方。万银芳像是疯了的母狗一般,一头撞开窑门,将丈夫扑倒在炕头下脚地的尘土里,她骑在顾占理身上,手中半截土砖拼命地朝他脸上、身上砸去。
顾占理被怀孕的老婆打得嗷嗷叫,要不是鸦儿回过神来,提起裤子拉停了母亲,万银芳差点把丈夫拍死,那半截她气愤地从窗台上抠下来的土砖坯全部碎在顾占理的脸上,和着他的血,满脸血肉模糊,他蜷缩在炕头底下,被打得一声不吭、狼狈不堪。
顾占理很少打妻子女儿了,但依然酗酒。别人家的光景眼瞅一日好过一日,都箍了好几颗新窑,顾占理家里勉强能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
孩子的出生,让顾占理一家个个喜上眉梢,因为万银芳为顾家又添了男丁,虽然顾占理那天同样喝醉了,但他酒后出奇地平静,他还自己给娃取了个名字,叫六娃。生了六个孩子,这个粗狂的男人,也学会了给娃取名字。
不久,顾占理跟着万家表亲万楠去城里干了几趟挑工买办,他们把自家的粮食肩挑着或驴驮着,去换些布料什么来。有时候带些胡麻去油坊兑了清油,再卖给城里人,能得几毛钱,每个月他们去两三趟,来回四五天,赚得七八毛钱。
顾占理家的日子逐渐好起来,顾六娃五岁那年,顾占理不知从何处倒腾来的钱,在院子东边宽敞的地方盖了一间土坯子瓦房,虽然不大,但跟上窑和当厨房的土窑洞比起来,确实是天壤之别。
万银芳的病一年也犯不了一两回了,五女随着逐渐张大,看上去也清秀俊俏、婷婷动人,只要不去故意逗惹她,也难发现她痴傻的毛病。
顾占理偶尔还喝点小酒,但适量有度,酗酒的毛病算是丢掉了。顾占理告诉老婆万银芳,“你家万楠老哥确实是个精明人,他替我算了一帐,我以前每天喝酒用一分钱,一个月就是三毛,一年就是三四块,都能顶的上置办一套上好的家具了,要是给全家人换新衣服,每人也最少有两套秋冬的衣裳。”
万银芳坐在新房的屋檐下,左右搂着五岁的六娃和十岁的五女,看着厨房里忙碌的鸦儿的背影,听着躺在炕上的男人用一家之主的语气同自己讲话,她回头冲丈夫结结实实地点头,露出欣慰满足的笑。
矮小昏暗的厨房几乎成了鸦儿生活的全部。原先一家四口人本来都挤在上窑通铺的炕上,自从顾占理喝酒犯浑后,鸦儿睡觉总是挤在上炕的墙角下,虽然五女和她中间空出好宽一截,她总是蜷缩起来,紧紧贴在墙上。六娃出生的那个晚上,她借故搬到厨房小炕上独自睡了。盖了新房以后,大家都搬到东边新房炕上,新炕足够大,够一家五口人一起睡的。鸦儿却不同意搬过去。万银芳说上窑炕宽敞、窗子也明亮,鸦儿死活也不同意搬到上窑去。万银芳说“添两眼炕废添炕得很呀!”鸦儿倔强得即使不烧炕,也不愿意搬出厨房。
转眼又过两年,六娃六岁多,快七岁了。看着别人家的男娃都上了学校,顾占理谋划着来年让六娃也去念书。
六娃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个头就超过了姐姐鸦儿。鸦儿似乎是在矮小昏暗的厨房里待得过久,所以连个儿也长得满,十六七岁了跟十岁的六娃差不多高,但生的白皙娇嫩,干净麻利。她每天除了跟母亲万银芳下地干活,回来同母亲一起喂猪喂鸡、圈养牲口,之后她就钻进厨房里给大家准备吃食,做好了饭喊弟弟妹妹来端,她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再不出来。
六娃上到五年级的时候,顾占理家里发生了三件大事,鸦儿出嫁、五女出嫁和六娃退学。
顾占理短短几个月内看上去老了几十岁。
顾施是顾六娃为了念书起的学名。姚千那个可恶的老头竟然当着一大群人的面说顾施是个傻子,不适合上学。顾占理将姚千揍得鼻青脸肿,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外人,平时他自知瘦弱也不敢去欺负除妻女以外的人。那天,他把打妻子女儿得到的实战经验全部用在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身上。姚千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师,虽然他也关顾着家里的几亩地,但他的身体明显没有平时总下地干农活的庄稼人壮实,这才让瘦小的顾占理很快占了上风。
顾占理并不感觉到儿子傻,他一辈子将姚千说自己儿子傻的话记在心里。
顾占理认为,姚千就不配当高粱山小学的校长,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
儿子并不傻,但被十里八乡大家尊崇的人给莫名其妙地扣上傻子的高帽。顾占理让这一顶帽子压得总是抬不起头来。
有一天,顾占理找了个机会,在一条偏僻的树林小道上试探着问队长陈行:“老陈,你说我家六娃咋样,姚千那老怂说六娃有点傻,你看是来?”
“你的娃,傻不傻,你不知道,来问我?”
顾占理本来是想找一个稍微可以同姚千的威望能相抗衡的人,从他嘴里得到对六娃肯定的答复,这样他好在乡里乡亲面前挽回点颜面,也是对儿子的肯定。
自从上次当着众多人的面,顾占理揍了高粱山小学校长姚千之后,顾施就死活也不原意去学校了。顾占理厚着脸皮,提了点心和自己都舍不得喝的烧刀子去找姚千求情。
姚千说:“我没想开除你家六娃,只要他还愿意来读书,学校始终是会接纳他的。”
姚千心安理得地将他拿来的东西收进抽屉。
顾占理将队长陈行堵在树林小道上,他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机会:“陈队长,你说嘛!你实话说嘛!六娃那个娃娃还是挺精敏的,就是不是念书的料,读不进去书,对不?”
顾施不肯去念书倒是小事,打那之后,乡里乡亲的总是在顾占理背后指指点点,他们不去议论他打校长的事,却悄悄地说道他们家的人痴傻是有遗传的。
顾占理宁肯所有人围起来把自己痛扁一顿,为他打姚校长的事情打抱不平,却受不了大家背后的纷纷议论。
但事与愿违,六娃是个傻子,被大家口口相传,窃窃相议,成了公开的秘密,几乎成了铁定的事实。
见陈行不搭话,绕开自己往回走,顾占理有点急了,跨上去拦住陈行的去路。
“队长,你今天得给个说法,六娃就不是念书的料,但他不傻,对不对?”
“对,六娃不傻!”
陈行不耐烦地丢下顾占理想要的话,自顾自地离开了。
第二天,顾占理瞅中机会,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见陈行正和一圈人坐在路口树下乘荫,他凑过去,故意找话茬,很快将大家闲聊的话题从地里荞麦的长势引到读书的娃儿们身上。见时机成熟,他撸了撸袖子得意地说“我说我家六娃单单不是念书的料,就读不进去书,他总不傻。”
“他总不傻!”
“他总不傻?”
周围的人听得莫名其妙,他的话显得毫无底气,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面面相觑,会心一笑。
顾占理巡视一周,感觉所有人的表情滑稽暗藏隐由。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感觉到众人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都在等着他出洋相,不光是自己的,还有他儿子的?
顾占理将目光锁定在陈行队长脸上。
“对吧,陈队长,昨天我们还说六娃精敏着来,他不傻。”
陈行将头扬起,吹着口哨,装作挑逗树上麻雀儿的模样。
顾占理的脸唰地红了,从脖颈到眉梢。他发现自己就像被众人围起来戏耍的猴崽子一样。顾占理蹭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陈行的脸质问:“老陈,你说,昨天你是不是说过这话?”
“什么话?你的娃儿,他傻不傻,你不知道?”陈行幽幽地反过来问他。
“你说,你说过没?”
“我说过个屁!”
陈行看着压过来的顾占理,他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他队长的威风。陈行把靠在肩上的扁担一把摔在地上,立时蹿起来。
顾占理第二次,也是平生最后一次跟外人打架,他被陈行骑在脖子里坐在脑勺上,几乎把腰子给锤废了。众人散去,顾占理很久才艰难地从土里爬起来,顾不得脸上身上的尘土,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
这个倒霉的男人,被妻儿老小当作一家之主的男人,他拖着受伤的躯体,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竟然是为了收拾老婆。
顾占理又将万银芳提溜到炕头上,这回他将老婆压在东边新房的炕头上,那房间地场很宽,他施展起拳脚来更加得心应手。
顾占理打完老婆,追出来将儿子六娃压在大门门槛上,同样用鞋底子抽,他以前从没这样下死手打过这个宝贝儿子,即因为疼爱,也是每次打完老婆再打鸦儿和五女,最后到六娃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打得累了。
这次,他感觉是这小崽子不争气,让自己丢尽了颜面,他越想越生气,越打越起劲。
顾占理一夜之间又变回以前那个酗酒、打老婆、打孩子的男人,只是他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顾占理越打越感觉自己的儿子是傻子,越打越感觉自己的老婆是疯婆子。
不久,万银芳又开始能看到自己的儿子跳娃和她的大女儿、二女儿了。每当这个时候,六娃也会跟着母亲嘻嘻哈哈地拉着她们的手,在院子里转圈,蹦蹦跳跳地吱吱呀呀地叫着、唱歌、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