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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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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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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连载

第三章 第一天(腊月廿六)四斤之死(三)

连同她死后的这次,万源总共见了老四斤四次,他的这位姑姑给他留下的印象虽然没什么刻骨铭心的地方,但总是历历在目。在他看来,老四斤其实跟个孩子一样,跟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德行。

万源第一次见四斤是在姑舅爷家,那是大概十多年前,在正月里的时候。万源六七岁,跟着父亲万千百去拜年。

一大早,万千百就领着儿子万源出门,迎着太阳往东走。下到小河沟,翻过党家岔山头,穿过上岔村,再跨过深险的泉湾脑河,走一段稍微平坦点的小路,已经到另外一个村的地界。又走了半个小时,爬到刚才看到的山头。万千百向万源介绍,这里是安康村,小地名叫吕家岔上山头,你姑舅爷家就在上头不远处。

万源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他抬头仰望,站在陡坡下方的缘故,他翘首仰望的时候很吃力。顺着陡坡,在两边山岭中间,一条崎岖小路,扭扭拧拧地消失在左右几户人家后头,小路左手边靠北,姑舅爷家就在一百米开外,从小路上分叉出去另外一条稍微平整的小路,倒是平坦,往北一直到姑舅爷家场里。

万千百一路提着礼当,那是亲戚给万楠夫妇拜年来时带来的一包饼干。大红塑料纸包装,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拿起来哧哧咔咔清脆地响,包装袋上金黄的商标和字体显得异常醒目。那是万源最期盼的美食,但家长很少同意他拆开来吃。这些礼当要经历从一家到另一家三番五次的转送,很少有人家舍得打开给孩子们解馋。万千百既怕万源提着饼干不小心摔到地上,将规整的包装摔烂,将里面的饼干摔碎,更怕他偷吃,所以一路上那包饼干一直勾在他右手中指上。他站在坡路上头等万源跟上来,将装饼干的布袋子递到儿子眼前,万源有点不情愿地接过布袋。那奇丑无比的袋子,是奶奶手工缝制的,紫红布料上油迹斑斑,周遭还点缀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同样有油渍,背带是两根折叠缝成扁平样式的布条,大概手指宽窄,本来是灰色,被油污染成了黑色。布袋是敞口的,唯一让万源感到欣慰的是他能借此机会再瞅一眼袋子里的包装饼干。

接过布袋,万源忽略掉令人难堪的袋子,迫不及待地将脑袋伸进袋口,像是那包饼干在袋子里躺了一路,在里面留下了它的味道一样,万源深吸一口布袋子里的气息。

“背好了,往前面走。”万千百命令。

万源不情愿地将挎包套到右边肩上,背带太长,背包打在他左脚踝,包里的塑料袋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嚓、咔,嚓、咔”的声响,他喜欢这种声音。

万源两步跨到父亲前头,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非常起劲,率先爬到另一条小路上。

小路只能通过一辆架子车,顺着别人家场埂子往北大概一百来米。小路上头是另外一户人家的碾麦场,高出万源个头的埂子上头有一堵低矮的土墙,土墙比他的个头还挨,一个老太婆从围墙上探出脑袋跟半截身子,瞅着一路奔上来的小孩,笑着夸赞道:“哎呦呦,这个尕娃娃攒劲。”

万源不予理会,等父亲跟上来后,继续往前走。

小路的西边是他们来的方向,路基下是几株檩条,几步外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大概八九棵,顺着场边一直转过庄子墙角,庄子北侧屋后头露出几棵白杨树梢。第四棵白杨树下一个狗窝,一条黑狗蹿出来狂吠不止。

万千百礼节性地跟墙头上的老人打招呼:“三姑妈,过年好呀!”

“源源,过来喊姑奶奶。”万千百说。万源的注意力被眼前的黑狗吸引,丝毫没有回应。他看着拴在白杨树庄子上粗壮的铁链,黑狗比自己家的大黑狗几乎小一半,但可恶得很,铁链被它挣得哐当作响。

听到激烈的狗吠声,从庄子里面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朝路口张望。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万千百急忙迎上前恭敬地问候:“姑姑,您怎么出来了,您多加小心。”

老太婆身后随着出来另一个女人,“哎呀,表弟来了。这是源源吧!都长这么高了。”女人跨到老人前面,疼爱地摸了摸万源的脑袋。

黑狗依然狂吠不止。

“源源,叫舅奶奶,叫姑舅妈。”万千百站在儿子身后教他称呼人。万源将自己的脑袋从姑舅妈手里躲开,并没有吱声。

“我大姐来了。”姑舅妈扶住自己婆婆的一只胳膊,往山顶上指。

万源他们来的路一直弯弯绕绕地往山顶蔓延。能看到不远处,走下来两个人,肩上扛着大袋东西,正艰难地下山。

“表弟和源源先进去吧。”姑舅妈非常热情。

“等等大姐。”万千百说。

万源跟舅奶奶聚精会神地眺望来人的方向。

两个人绕过一道湾后看不见她们的踪影,等再看到她们的时候,已经下到路口。万源这才看清来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原本两个人肩头都扛着东西,现在只有小女孩肩头有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女孩脸颊红润,吃力地扛着走,老女人亦步亦趋,空手跟在女孩后头,两手不安地扶在女孩肩头的袋子上。

“哎呦呦,这个尕娃娃还攒劲。”墙头上的老太婆又高叫起来。没人理会她。

“哎呀,赶紧放下来,看把娃娃累得。”老舅奶奶颤颤巍巍地提起拐杖,在面前戳戳点点,急着嚷叫起来。

姑舅妈跟万千百奔过去从女孩肩上卸下袋子,那袋子立在地上鼓鼓囊囊。

“大姐,您来就来,每次来带这些做什么,洋芋萝卜,咱家也种,你这不是白费力气?”姑舅妈拍着女孩肩上的尘土说。

“赶紧都进屋。”老舅奶奶甩着拐杖像是吆赶着羊群往大门口走。

万千百责无旁贷地拎起女孩肩上卸下的袋子。他一只手提着吃力,两手并用。

万源跟在人群最后,思忖来人是谁。老女人挽起老舅奶奶的样子显得她们异常亲密,两人走在最前面。

更让万源感到奇怪的是,老女人跟走在自己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个头一般低矮,比自己一个五岁的男孩高不了多少。走在前面的人群中,老女人衔在舅奶奶的一只胳膊上,显得很滑稽。

进到院内,从房间里又迎出几个人来。万源跟着父亲,进到北边宽敞的厅房里。

一起进来的小姑娘跟着要进门的时候,被自己的母亲喝止“圆圆,厨房来,女娃娃家的,跑堂屋干嘛去!”

到了堂屋,万源跟着父亲学着样儿跪拜桌上先人灵位,有主家男人陪着磕头。

起身,作揖。万千百朝落在人后倚着门框的老人喊“给姑舅妈拜年了”,作揖,再跪下叩拜。万源不喊,扭头望着门口的老姑舅奶奶,学样地下跪叩首,惹得老人喜笑颜开。

当父子俩要给万源的姑舅、姑舅妈拜年的时候,万千百喊“表兄”“表嫂”,话音未落,作势就要作揖,被主家及时拦挡住。这是平辈间的礼节,一方意欲给兄嫂叩首拜年,另一方必得及早婉拒,不然怎能受得了人家一拜,岂不折寿?万源乖乖地趴在地上,给姑舅、姑舅妈分别磕了头才起身,但他至始至终没有言语,只是父亲一喊“表兄”,他便自知是自己的姑舅,回头朝那人脸上一瞅,麻利地跪倒桌前叩首,父亲一喊“表嫂”,万源在门外的人群中搜寻到姑舅妈的脸庞,同样叩首。七八个人,包括刚来的那对母女,屋里屋外地围着他看。

万源感觉这气氛有点像耍猴。他跟着母亲去赶集的时候,碰到耍猴的,跟那个时候人们围起来观看猴子表演时候一模一样。

万源草草地爬起来。大人们已经寒暄着落座,门外的妇女们散开去了厨房。

从大人的交谈中,万源知道,几乎同一时间来的那对母女就是被送人的大姑,还有她的女儿。他知道了大姑的名字叫“四斤”。父亲让他喊大姑的时候,他倔强地不张口,不喊她大姑,也不喊她四斤。他看着眼前的四斤,她虽然努力地展示着自己鲜活的一面,麻利地小跑着从厨房端来饭菜,站在炕沿下踮起脚收拾炕桌,同时笑着抬头招呼大家吃饭,跺着脚将蜷缩在堂屋地上火炉下取暖的黄猫赶到屋外,但总掩饰不了烦躁和满脸疲倦。

四斤双手紫红,浑圆如水肿般令人害怕和恶心,犹如两片从死猪腹囊里掏出来的肝肺,她全身瘦骨伶仃,周身的肉似乎都聚集在手背上。

“大姐,您也来吃。”炕桌一圈的男人们招呼忙里忙外的四斤。

“你们赶紧吃。我等会儿到厨房去吃。”

堂屋的男人们吃完饭后开始喝酒,厨房里的女人们也坐了一桌开始吃午饭,四斤的女儿终于爬到厨房的炕桌边了,这之前她一直跟着四斤忙前忙后。

四斤又跑去为驴添草饮水。

终于消停下,四斤跟女人们在厨房的炕上闲聊。

万源想跟四斤的女儿去玩。有人教万源喊女孩“姐姐”,万源抿着嘴不开口。他看着眼前十三四岁的女孩,她扎着一个乱糟糟的辫子,又短又丑,辫子根有大腿粗细,霸道地趴在她后脑勺,到脖颈处发梢的位置,迅速地收拢成指头粗细,额头两侧两缕头发胡乱地卷在耳后,女孩穿一件红花绿叶花棉袄和一条褐色条纹宽裤子,裤脚嘬在脚踝里,裤子的条纹跟堂屋桌上的香杆一样粗细一样的颜色,她穿的棉布鞋几乎跟自己穿的一模一样,灰头土面,外露一点点棉花。女孩皮肤黑黄,脸蛋两边有鸡蛋大小的一圈泛起紫红,嘴唇皲裂如干涸的黄土地。

当万源听到四斤的女儿名字叫圆圆的时候,他就不乐意了。后来,大家撺掇着他喊女孩姐姐,他看着眼前犹如乞丐一样的女孩,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大家催促调侃得太紧,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不要姐姐。”万源哭得很伤心,令人匪夷所思。

“我叫源源,她就不能叫圆圆。”万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他这种无理取闹,一旦放任就一发不可收拾,同所有五六岁的小孩一样。

后来,圆圆也哭,四斤也哭,老舅奶奶也嘤嘤抹泪。

第二次见四斤,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宴席上。四斤孑然一身。

万源去参加一个表姐的婚礼,表姐叫王采采,是另一个大姑的大女儿。这位大姑是万源的亲堂姑姑,之所以在堂姑上加个亲字,是因为他们是本家亲戚,又住得极其邻近,所以关系胜过了一般亲房。

万源的太爷爷跟这位大姑的爷爷是亲兄弟。

盛夏季节,天亮得尤其早。六点钟的时候,万源被母亲马琴儿从睡梦中喊起来。十岁的小男孩极不情愿,虽然昨晚商量好的今早跟着母亲去大姑家参加表姐的婚礼,但他又钻进被窝,推脱起来:“我不去,我要睡觉。我连她是谁都不认识。”

万源确实没有见过今天的新娘子,睡觉的欲望完全战胜了他昨晚跟母亲说好要去参加表姐婚礼的决定。

终究还是被母亲生拉硬拽地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万源跟着母亲跟一众婆姨们,从青雨崖往山顶走。大姑嫁给了黑山顶的王家。

走了没几分钟,阳光打在身上开始温润暖和起来,万源两手拽着马琴儿的手指头、衣襟子,甩不开。走着走着,他似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将近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婉转崎岖,还过了一条红土河。

万源昏昏沉沉,走得额头上渗出汗珠。快到山顶有人家的地方,半截陡坡路两旁栽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众人行进到树荫底下,一阵寒意袭来,让万源瞬间在晨风中清醒过来。

一簇人家在一簇各色的树木中间。树虽然没有青雨崖的密集,但零散地洒落在七八户人家的庄子周围,跟庄子搭配得恰到好处。不像青雨崖的人家跟树林离得那么远,黑山顶的人家掩藏在树木中间,要是在外头,还以为这里只住着三两户人家。

来参加婚礼的不是亲戚便是庄里人,主人家难以个个招呼款待。

乡间过喜事都会请来攒劲干练有阅历有威望的人当总理,总览协调大小事务,带主人家行事,纵有不妥当周到的地方,也由总理承揽诟病,于主家无大碍。

地方属实狭窄,几十平米的院内摆了三张饭桌,是从学校借的课桌拼凑起的,院子东北角腾出一块地方供厨房使用,北墙正中是简陋的大门,西边一排椽房。来客进门就得钻到西边屋檐底下。男士艰难地顺着屋檐绕到南边堂屋内,在堂屋里上香焚纸磕头,这是逢着喜事,祭拜主家先人的规程。

女眷们到大门口遇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在门口进退两难,都乖乖地聚集在大门外碾麦场里闲聊。她们也许更加乐于凑成一团,交换些近日所得奇闻趣谈。

“圆圆没跟您一起来吗,大姐?”

万源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格外在意。

“没有,我一个来的。”

万源回头看到一圈人外面站着的大姑,这个人自己三年前见过,同她的女儿。

万源想起那个叫圆圆的姐姐。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六岁不到。

万源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中穿梭了两趟,钻进院子寻找有趣的事物,但令他大失所望。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寒暄、吃饭、划拳、喝酒,没人在意一个胡乱窜的孩子。

万源想瞅一眼新娘的模样,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表姐。

他回到大门外的人群中。突然,他有点回念三年前被自己惹哭的圆圆姐。他不由得循迹望去,记忆中大姑的个儿本来矮小,站在人群外围的女人此刻显得更加渺小,不光是个头,她看上去胆怯得令人惋惜。她唯唯诺诺地回答着姐妹们的问话,黔首听着圈内谈论的话题,垂着眼脸,任何令大家都开怀大笑的故事在她脸上击不起半点涟漪。那样子让人怀疑,她拼命做出聆听的模样,却什么也没听到,或者她根本听不懂。

大姑确实苍老了许多。人老了便会缩小。万源想,奶奶说的这句话确实是灵验的。

“大姐,圆圆来?”一个从院子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水的女人将水从场埂子上泼下去,回来擦过人群时随口一问。

“噢,圆儿没来。”她麻利简短地回答,听得出声音在细微地颤抖。

四斤扭头寻觅问她的人的时候,倒水的女人已经挤进大门口的人群,不见了身影。

万源站在四斤不远处,清晰地看到她眼角一颗米粒大小的白色眼屎,异常突兀明显。她重新埋下头去,褶皱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机消失不见,与其说归于平静,倒不如说是无动于衷。

万源又想起他的姐姐圆圆来,她应该十六七岁了。是不是也当了新娘了?万源着实惦念起她来。

当四斤扭头朝他露出一抹艰难的笑容的时候,万源突然将对圆圆姐的思念抛诸九霄云外,他突然对眼前的女人生出莫名的感觉。她比自己一个小学生看上去还要矮小,不光矮小,她站在人群后比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还要矜持。

那中感觉不是可怜和同情,而是厌恶和鄙视。

万源随机感觉自己不应该厌恶一位长辈。他将过错归咎于她眼角那颗明晃晃的眼屎。

一整天,万源只要窥到四斤落寞的影子,他眼前就迸出那颗明晃晃的眼屎。没人提醒她揩拭。

最后一次见活着的四斤,是在前年冬天,万源去二姑家拜年,远远地从四斤村庄边上经过,站在她家后山的梁上就看到瘦小的四斤在家中里里外外忙出忙进。正月里走亲访戚,给姑姑舅舅们拜年,再正常不过,同样是姑姑,为什么不下去瞧瞧呢?

“算了吧,你这个大姑现在不是你大姑!”万千百对万源说。

十来岁的万源感觉这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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