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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枯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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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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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雪》连载

第二章

口泉镇医院的绿化最为蓊蔚。

也许这是院方的苦心经营,想为病人营造一个安然养身的境地,层层排排的通天杨,把大楼环绕得篱笆密林一般,给人以森林幽谷的享受。通天杨长长的枝子上,初生的嫩叶,丰盈清新,经阳光映照,折射得光怪陆离,给大楼单调的病房里平添一抹暖色,让病床上的患者舒适得伸伸腰杆,扭扭脖子,活动一下他们那酸痛的筋骨。也许,这正是院方茂林修竹所想收到的效果罢。只可惜,有些心愿往往适得其反,因为良辰美景在给人以快慰的同时又总是惹人多愁善感的,尤其是那些有着某种精神困惑的人就更会心烦意乱地生出诸多莫名的负面作用来了。

此刻,某个病号,正独自坐在病房白色的床榻上,目睹着那窗外浓绿,面露忧伤。前些日子,还有两位同房的病人伴着,相互聊上几句天南地北的废话,说这谈那之间,忘乎所以,日子倒也轻松愉快,可惜病友相继离去,剩下他一人来,孤苦伶仃,异常失落,有如远天的孤雁。

他生于熟地,来自何方?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为之莫名其妙,怎么如此一位清秀的书生竟然跑到煤海这样个狼藉不堪的地方来了呢?加之他在人前含糊其辞,背着个大大的书包来去匆匆,所以他在人前简直就有点萍踪侠影的意味,就连他朋友蒋斌那人也不太清楚他的具体出处呢,只大概知道点他来自南方。哈哈……南方,这个概念也太大了点,近似地球的北极与南极,让人费解十分。但是,他又让人信任且又依赖,一副秀气而又和善的面相亲切可人,肯定不会是公安部门通辑的要犯,再说他那随身画笔色瓶的工具,明摆着就是个绘画之人,而且他总是在人前支起画架反反复复地描摹着北国荒野里那一株又一株满身傲气的通天杨,神肖酷似,活灵活现,出示着非凡理想主义的情怀,那技艺令人叹为观止,为此偶尔接触过他的人总是好叫他画家先生什么的。说来,带着支理想画笔从南走北的画家先生,身世奇异,来历非凡,他曾经遭人妒嫉,被人谋害,以至于他的梦里还常现追兵万千的阴影,似有无数的武林毒手在对他挥刀舞剑,让他一次次从梦中一身冷汗地坐起,醒来常对着窗外的雪野信口诵曰:“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然而,每次的梦中惊醒,慌恐之余,又格外精神抖擞,让他牢记忧患,枕戈待旦,心中的意向更为坚决,要用手中的画笔扫除人世的阴霾,达到天下一色、春满人间的理想境界。也许,正是这份狂妄之心罢,画家先生对北国气慨非凡通天杨的描摹越来越无限神往了,一张又一张,堆积如山,如此没命地绘画不知不觉把他给累倒了,倒在口泉镇医院白色的床榻上一躺就是许许久久,冬去春来。

病房的门轻轻推开了。一位体态轻盈的白衣护士款走了进来,她玉质玲珑的双手里捧着份简便的午餐,西红柿炒鸡蛋,上面压着个大白馍,再外加碗小米稀饭。这、就是煤海百姓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也是这所公立医院里每日惯例的快餐。她要将这份快餐送给那位画画的病人吃去,虽然这快餐过于简陋,可这是这所公立医院常用的饭食,许多次她总于心不忍,觉得自己无情,近似虐待,却因忙于工作,也只能得过且过做点亏心事了。她与那画家病人萍水相逢,她也曾经问过他的名字,他虽然告诉过她“姓欧名泉”,但她还是好笑地说“我还是叫你画家先生的为妙”。年轻的女护士满脸欢颜悦色地走进病房的门来时,见面就高叫一声地说:“画家先生,暂停一下你的五颜六色吧。”

“周护士,”画家先生一脸赔笑,“又让你破费了!”

“小意思,”她好笑了一声,“谈不上破费。”

“今天这么早就吃午餐了吗?”

“还早呢!”周护士更是一笑,“我看你是心思太多,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才觉得早的吧?”

“嗯嗯嗯,”的确把时间给忘得一塌糊涂的画家看了看了窗外的阳光,“应该是不早了。”

“你整天就那样看书画画,痴痴的就不知道个饿吗?”周护士在床头柜上放下餐具很是惑然地打量着他。

“还好的吧,不咋的饿呢。”久居北方的画家也用北方话调侃一下,他一个走南闯北之人,学着五湖四海的方言俚语,南方话,北方话,普通话,虽然他喜欢的还是口普通话,可他又变色龙那般,在南方人面前说南方话,在北方人面前拉北方腔,他这种两面玲珑的行为总让人对他有种模棱两可的感觉,有时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呢?不过,好在他面善气和,不管他是南方话还是北方腔总给人一种老家人的亲切感。

画家说着下了床,打开饭盒,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站在一边的周护士欣赏着那副生龙活虎的吃相,不得不好笑一声“还说不饿呢”的话,但又看到自己的供给如此些微,明显供不应求,她很快一脸歉意起来:“我今天有点忙事去了,差点忘了给你打饭的事。我在工作室里一下记起来时,赶忙丢了手里的杂活,向食堂里跑去,食堂里早已经市罢,几乎让我‘遂不得履’,我还迁怒于人,在食堂里嘟啷不休,说他们这是咋的呢,这也没了那也没了的。有人质问‘何不早来?’我才懒得跟他们‘宁信度无自信也’去解释啥的呢,只信手打了点残汤剩羹的就走。唉,我真是忙昏了头的呢,你就凑合着填充一下饥肠吧。我下次好好记着打饭的时间就是了。”

“哈哈……”正在狼吞虎咽的画家忍俊不禁,简直让她的巧舌如簧逗得喷饭了,“周护士,我不得不要说你一句了,你给我打饭,那只不过是你生活中一件可有可无的附带罢了,何必郑人买履那般认认真真的呢?”

“我给你打饭,那也不能说成是件可有可无的附带,既然我答应帮你的事那也得认认真真来做的才是呀,岂能失信于人呢?”周护士眉头深皱,“不过我现在真的很忙,各个病房里千奇百怪的病号都得记住,还要抓紧时间学习,准备下年考研的事儿。我有时真忙得是思绪杂乱呢,为了有条不紊,我是不得不给自己定下时间和地点这些条条框框来的,就像郑人买履那样,机械行事罢了。”

“唉,”画家叹了,“可惜我这个病号给你添乱了。”

“哪里,照顾病人本就是我这个护理工作者义不容辞的事情。”

“可是给病人打饭之类的应属病人家属的呀。”

“但如果病人无家属在身边我同样责无旁贷。”

“这只能说明是你大大发挥了人道主义的精神呢。”

“我如果连这点人道主义精神都没有那我还能干啥呢?”她很是好笑了一下。

“是,”他点头,“但如果、如果是……”

“如果是咋啦?”周护士凝视对方,“你的意思是我见死不救,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如果我是那种袖手旁观之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有啥意义呢,我还对得起自己心中的那份理想吗?”

“嗯,理想!”画家不由重重起头来,“你心里到底有个啥理想嘛?”

“说来我也没个啥理想的。”周护士很快摆了摆头,莞尔一笑,“我只是想考个研罢了,这到说到底就是个人目的而已。照我看像你心装绿树,才是个有理想的人呢。”

“哪里!”画家赶忙摇头苦笑了,“我啥理想,连个吃饱饭的能力都没有,于国于家又有何希望呢?”

“困难是暂时的嘛。”周护士对面前自惭形秽的人好声安慰,“不要妄自菲薄,许多的历史人物他们不都是曾经困苦,寄人篱下。”

“历史人物,”画家很快一笑,“你也真能扯呢。”

“不是能扯,”周护士说,“而是你的痴情行为太能让我联想到一个正在创造历史的人物了!”

“哎哟……”画家迷惑了,“就是历史人物又怎么样呢?”

“历史人物,他们无不是在困境中愈挫愈奋的。一个有理想的人就得有敢与天斗与地半的超然精神。我们在校时面对接二连三的考试,精疲力竭中总是歇斯底里去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现在想想那真是把一个伟大的声音给漫画化了。不过,照我看呀,像你这样心志非凡的画家,倒是应该在困境中喊一喊高尔基那句呼声才对的呢。”

“哎哟哟!”画家很快一脸的哭丧,“我的生活已经寸步难行了,如果再让暴风雨更猛烈一点,我的朋友迟迟还不到来,你也懒得伸手援助我的话,那我这个心中徒有七彩的画者就只能饿死在这北国的医院里了。”

“哈哈哈哈……”周护士让面前人恐怖的神态给逗得捧腹大笑了,“看来你这个理主者也还是有脆弱一面的呢。”

“我现在太脆弱了,惧风怕雨又忧馋畏饥……”

“你放心好了,”周护士忙忙安慰,“就是你朋友明年还不来,我也不会让你饿倒在我眼前的呀。只是,你那朋友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我也不知我朋友现在是咋回事儿了!”画家说着双眼眺望起窗外远远的地方,久久地迷惑着。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可是不知何故,他朋友蒋斌那人把钱装在自己口袋里,近来却一反常态,如同断线的风筝,许久也不来医院看望他一回,苦得他这个身无分文的病人,寸步难行,他在孤立无援之中不得不厚着脸皮向面前萍水相逢的周护士束蕴乞火,希望她能够解囊相助一下他的危在旦夕,想不到先前人前一脸冷漠的周护士听了他的求救之言竟然笑脸一开,慨然应允,不仅每天都能吃到她送来的快餐,同时还能听到她如此这般温馨的劝抚,这可真是冬天里的春意啊!

周护士收拾起画家吃完的碗筷出门去了,临走时她还丢了句“等下我找些书来给你读读”的话。画家“嗯”地应了声,独自一人仰卧在病床上,面容惬意,也许是周小姐刚才诸多的温言细语让他回味无穷,当然更多则是她那份丰实的快餐在他辘辘的饥肠里大大发挥了美食的效应,让他这个身处异乡的浮萍之子一时一饱百不思了。

忽然,房门又让人推开了。

“周护士……”正在美食中昏昏欲睡的画家还以为是刚才许诺送书的人来了呢,可是当他扫视过去,赶忙打住了自己的快口,因为跃眼走进门里来的人并非女流之辈。

“什么周护士的呀?”门口站着的是位男子很是好笑了一声。

“哟,”画家诧异了,“蒋斌?”

“嗯!”门口的男子点头。

“你是蒋斌吗?”画家却眼睛眨个不停,他瞪着门口处的人,似信非信,只见那人两腮又长又浓的长须,还蒙着一头的煤灰,似是野人或乞丐。

“是我!”门口处的男子点头走了过来。

“蒋兄啊,”床上的画家站起身来,“你总算是来了呢。”

“是啊!”来者蒋斌抓了抓头上的乱发似有难言之隐,“我总算是来了。”

“我还担心你不会再了呀……”画家似是轻轻埋怨一句。

“我会那么无情吗?”蒋斌瞪起一双让煤灰乌黑了的眼睛直视着咫尺之处的朋友。

“当然不会的,”画家很快一笑,“我患难多年的朋友,与我同呼共吸,情同手足,怎么可能突然会那么抹脸无情把我扔了呢,就是再苦再累你也不会丢下我这个与你一起为理想长征的患病朋友而不顾的呀。”

“哈哈……”蒋斌一下笑了。

“你笑什么呢?”画家忙问。

“我还真差点来不了的呢!”蒋斌低下头去。

“那是为什么呢,”画家眉头一皱,“是不是在外面遇上麻烦事了?”

“一言难尽,”蒋斌抬起头,“以后再慢慢说吧。”

“快坐下歇歇。”画家深情地打量着面前一身劳累的人。

“先倒杯水来喝喝。”蒋斌在床沿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画家赶忙倒了杯白开水,双手捧到朋友的面前。蒋斌一手接过热气腾腾的水杯,草草地吹了吹,就咕噜地喝了下去。也许白开水太烫,把急性喝水的人烫得双眼里闪出了汪汪的泪花,甚至脸上还现出一丝难受的神态来。温情的画家忙伸手帮朋友捶着背部,帮他缓解着那口难咽的白开水,同时依着坐下,细细审视着对方的面部。在外奔波不已的人,满身的煤灰,眼睛鼻孔都沾满黑黑的尘埃。这是煤海里常见的形貌。煤海气候干燥,地面光秃,少雨多风,散落一地的煤屑经风一吹,漫天的黑沙子,将行人遭遇沙尘暴一般,变得蓬头垢面。黑黑的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甚至久久不动。蒋斌的黑样子对于久在煤海生活的画家来说见怪不怪,可是这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倒是让画家疑惑了:“你好像很累的呢?”蒋斌机械般地点了下头:“还不是!”画家想了想,问:“我住院一年多了,外面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呢?”蒋斌不动声色地简言之说:“煤海现在基本还是老样子吧,只是工作好低像没有以前那么好找了。”画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过眼睛,眺望起远远的窗外,无限神往,又似一眼迷茫。

“欧泉,”喝了水的蒋斌放下水杯,转过话来,“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呢,一直在吃些什么呀?”

“是那位姓周的护士帮了我呢。”

“周护士肯借钱给你一个外来工?”

“不是,”画家摆了下头,“她一直给我打院里的快餐吃。”

“她收你的钱吗?”

“我哪有钱给她的呢?”

“太难得了!”蒋斌不由赞叹一声。

“是啊,要不是有这样个好心人,我怕是早就饿死了呢。”

“嗯,”蒋斌一脸惭愧,“这都怪我。”

“不说那些了。”画家摆一下手。

“你身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我身体基本上没事了。”画家说。

“现在就能出院去干活吗?”

“能的呢!”画家重重点了下头。

“那赶紧出院,跟我上山干活去吧。”

坐在床沿上的二位正如此交谈着时,房门忽又让人推开了。床沿上的二位抬头看去,见是周护士怀抱着许多的书刊杂志挺身走了进来。周护士一进房门就忙着大叫:“画家先生,我给你送好看的书来了呢!”当她跌眼看到房中多了一位,略加分辨,忙转口大惊小怪了:“哟,原来是你来了呀?”

“对,”蒋斌赶忙从床沿直起身来,一脸幽默,“是我来了!”

“哎哟哟,”周护士挖苦不已,“你这么久也不来院里看看,就不担心自己的朋友早已经成了饿鬼了吗?”

“实在惭愧!”幽默的蒋斌重重点头,“我这段时间在外找工作,实在有事来不了,心里很是担心朋友的呢,只是心里又觉得现在这样个好心人处处的社会,特别是有你这样位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好心人的护士在他身边,我的朋友大概是不会因为饥饿而成为死鬼的。”

哈哈哈哈……三人一下哄然大笑。

笑后,周护士走近画家跟前,挺起怀中抱着的许多书刊杂志,口气夸张不已地说:“画家先生呀,这可都是些难得的好书呢,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遍医院所有同事的办公桌才搜集到手的,现在都送给你,你就慢慢品读一下,好好享受一下徜徉在书海里的那种快乐吧,我想这肯定对你的理想事业是大有益处的。”

“可惜了!”画家惆怅地摆着手,“徜徉在书海里的快乐哪里是我这样的浮萍之子能拥有得了的。”

“为啥说这样的话呢?”周护士眨起双眼来。

“因为我要马上出院去做事了。”

“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全好呀?”

“不要紧的,”画家更是一摆手,“我出院去边做事边养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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