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泉坐着小汽车,一路烟尘地回到了山上的华育煤矿了。
当他挟着拐棍,走下小汽车,蹒跚踏进那间他久违了的“水是漂舟”小屋里时,只觉得空寂的房屋里有股凄凉的寒意直袭他的心骨,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他风雨同舟的朋友了,一种可怕的人生孤独有如四面高不可越的高墙。他不由紧闭双眼地站地房中,久久地回味着他与蒋斌多年来煤海路上相跟相随的温馨情景,他俩背着袋、提着包、捏着书、谈古论今、纵横天下,他俩曾经少年意气,满腔激情,狂热理想,可是这青春的影子在他怀旧的脑子里,稍纵即逝,一去不返。当他睁开眼来,茫然地盯着房中的剩物,心里不由喃喃发问:往后他一人怎么熬过漫漫的孤旅呢,他还能继续行走在这煤海的荒野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双眼湿润。
门外忽传来脚步声。
房中心寒的人回头一看,是爱平姗姗走来。只见她双手捧着满满一碗散发着鸡香的面汤,因为担汤水溢出,小心碎步,屏声静气,一直走到桌边。欧泉赶忙揉了揉湿湿的眼睛,回到现实中来,歉意不已地轻声问:“爱平,你这是客气什么呢?”将那碗面汤放在了桌面上的人,直起腰来,喘了口气,一脸欣慰地说:“这是用鸡顿的面汤呢。早上听你要回山上了,我赶忙给你准备好这些吃的。”欧泉打量一眼用心良苦的人,叹了:“真辛苦你了!”爱平摆头:“不辛苦,一点小心意,你就快趁热吃下吧。”欧泉点头,他早上只是草草吃了口,现在已经是午后时分,他这才发觉到有点饥肠辘辘,忙忘了一切,坐到桌边,毫不客气地将那碗香气诱人的面汤咕咕噜噜,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好吃吗?”爱平静待一边。
“嗯,”欧泉抹着嘴巴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好吃就好,”爱平在赞美声中脸上绽开了一团紫色的花,“你记住,以后想吃点什么,只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是不是?”他问。
“我还能骗你不成!”她一脸的真诚。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好呢?”他在她超乎寻常的温柔声中不由得要笑问一句。
“因为呀,”爱平眨了下调皮的眼睛,“你已经是我必须好好完成的一件重要任务呢。”
“重要任务?”欧泉也眨眼了。
“嗯!”爱平重重点头。
“什么任务呀?”
“你朋友走时特意交给我的呢。”
“是吗?”欧泉一下脸色俨然。
“就是啊!”
“他走时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走时给我留了封信,信里特意把你交给了我。你以后可得听我的哟。”爱平调皮般地朝面前人笑了笑。
“嗯,”他有点情不过,“好啊。”
“我以后有空就会来陪你的。”
“嗯,”他心里一下慌乱,“你我走得太近,就怕引起老王的不满呢。”
“怕什么,”她很快嗤一下鼻子,“他一个老头子还想永远霸占我不成?”
“嗯……”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话题,“我住院那么久,矿上有事吗?”
“矿上能发生什么?”爱平摆了摆头,笑了笑,把她与老王闹矛盾的许多事情都省去了。
“兄弟们每天都在上班吧?”他很是关切。
“他们每天都在上班。”爱平点头,“老样子吧,早上下井,晚上下班吃了夜饭,洗了身子,就是喝酒呢。”
“兄弟们饭前酒后有没有说点我什么呢?”
“嗯,”爱平想了想,“那天你送医院时,我听他们一个个嘴里唠叨,说你平日一个大姑娘样儿的人,胆子有时比他们还大呢,敢一个人进那301行道里搬木料去。”
“哈,”欧泉很是好笑了一声,“那点小事,也让他们上口。”
“不过,”爱平笑了,“我倒是觉得他们还没把你这个说到点子上呢。”
“是吗?”欧泉好奇了起来。
“你真像一个奇人呢!”
“我奇在哪里呢?”
“你说你这样一个比我还嫩的人也到煤海这个野地方来了,是不是很奇很怪的呢?你呀,活脱脱生得就跟《红楼梦》那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一个样……”
“我跟贾宝玉一个样?!”欧泉惊了。
“是啊,我常在心里想,你就是个走出大观园流放野外来的贾宝玉呢。”
“奇思妙想呀!”欧泉叹了。
“我对你有许多想象的呢。”爱平点头,“有一天,我在梦里就撞到了大观园中的贾宝玉。可我醒来,那贾宝玉就是你。我不由躺在床上推敲了你半天,如果你生活在大观园那种花天酒地女子成群的地方,肯定是个情种,整天揪着那些姐姐妹妹的要吃她们嘴巴上的香脂;只是到了这野外,面对残酷的现实,你才一脸俨然,阴眉冷眼,甚至是愁眉苦脸,连他们怕的301行道你都不怕了。”
“哈哈哈哈……”欧泉一下逗得捧腹大笑,“你呀,简直把那《红楼梦》看疯了,才会如此这般,牵强附会。”
站在“水上漂舟”小屋子里说笑了许,爱平忽记起厨房里的事,忙打住笑口,收了那桌面上的碗,告辞而去。
欧泉拄上拐棍也跟着走向厨房。
傍晚时分,外包工队的工人们从井下起来了,他们一个个黑衣黑脸,长长的一队,在老班长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走了上来。站在厨房门前的欧泉,远远向他们挥起了手,并高声呼叫着:“老赵,老班长——”那刚上井的工人听了这呼声,一个个都惊疑不已,有眼睛尖的说:“怎么像是小欧回来了呢?”他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小平的脚步快,他见面就兴奋地说:“欧哥,你出院了?”欧泉说:“可不是,人都站在你面前呢。”后面赶过来的张武问:“怎么出院这么快呢,伤筋断骨一百天呀?”欧泉说:“没事,回山上来休养一下也行的。跟兄弟们在一起,会好得更快的。”张伟忽冲过来,双手抱起欧泉说:“兄弟,我们又在一起了!”可是他那一身井下的黑灰把欧泉弄得乌七八糟,像个戏子里的面相,顿时逗得大家哈哈发笑。笑后,老赵也走近来,轻声地问:“小欧,你、这是真的回来了吗?”欧泉让那厚爱的声音感动,真点头,喉咙哽咽地说:“是,赵叔,我又回到你们身边来了。”老赵点头:“回来就好,大家都在一起了。”
井下的工人一回到宿舍打水冲洗,忙碌不已。老赵和小李两位在此生活已久,得天独厚,住着一间小房。二位的小房屋里,收拾得干净整齐,还种植着一盆花草,据说是前任乔矿长的遗物,他俩拣来每日浇水培育,郁郁葱葱,十分养眼。往日老赵总是喜欢在小房里擦笛子,贴笛膜,读简谱。不过,今天欧泉从山下医院回来,老赵在厨房里吃了夜饭,就到大房里来坐了。
大房里,欧泉一时成了中心人物,大家都向他敬酒。喝酒当中,欧泉有趣地说了周老矿长山下家中的情况,引得一群工人全神贯注。
说笑了许久,老赵率先喝干了杯中的白酒,然后告辞出门去了。炕上的工人看着老赵那出门的背影,不由笑话地说:“老班长这又是想去月下吹两曲的呢。”大家不由把目光投向门外,皎洁的月光,让他们一个个都叹了,真是个吹笛子的好夜呢,怪不得老班长不想在这里喝酒了。
果然不一会,那清清的月光地里飘来老赵悠悠的笛声。
笛声牵肠挂肚,一下让炕上东倒西歪的醉汉们纷纷坐直一下身子,双眼紧紧盯起门外的月光地。那雪莹莹的月光地在笛声中似乎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炕上人一个个的口里不由哼起了家乡的小曲。忽有人收住口里咿咿呀呀的曲子,重重感叹一声地说:“今夜的月亮还真的圆呢!”
“是啊,中秋节快到了。”
“古人就说,月到中秋分外明。”
“中秋节时,老王总会让我们好好喝一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