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王早早叫醒了熟睡的工人们,吩咐下井生产。休息多日的工人精力充沛,他们应声起了床,照例械行事,穿上工作服,刷牙,洗脸,吃饭,然后踏着积雪,跟着老班长老赵排队走下深井里作业去。
在井下那种没有支好柱子的烂顶下捞煤,无疑是与虎谋皮。伤亡事故很快形同狼牙虎爪那般扑向外来工们柔弱的躯体。老赵、小李、张武三位炮工在放完炮后,再冒着浓浓的炮烟到工作面里去接放第二炮的火线时,由于工作面没有作支柱的安全处理,那刚刚经过重炮震轰的烂顶,隐隐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忽然哄地一声,几米远几尺厚的一块顶板重重地砸下,将三位正在里面作业的炮工一网打尽,击毙得他们当场倒地身亡,悄无声息。幸好的是后面的工人及时发现,没有再轻易走进到那条危险重重的行道里去,而是沿着煤边,小心翼翼地从浓浓的炮烟里拖出三位炮工的尸首后,就爬出井口,死里逃生……
事故发生后,矿长周发和工头老王后悔莫及,难辞其咎,两位上了年纪的人面对三具没有声息的残骨,心惊肉跳,他俩甚至双双跪倒在残骨的跟前拜了又拜。为了赎罪,周发和老王赶忙善后处理,通知死者家属,决定矛以重金补偿。经过一番紧张的联系,小李和张武的家人风尘仆仆而来,他们在自己亲人冰冷的遗体前痛哭流泪之余,领了一笔不菲的补偿费,心里些微安慰一下,就收起亲人的遗物残体回老家丧葬去了。
可重大的问题来了!老赵的僵尸却久久停放在华育煤矿一间破旧的屋子里,迟迟无人前来认领,这很快成了周矿长和王工头一件难以完成的麻烦大事。因为,东寻西找,一直毫无老赵的家人联系方式。周发那受了刺激的脑子埋怨不已:“老王同志,你咋招工人的嘛,咋、咋、咋就连个工人的身份证件都没有登记一下呢?”同样刺激不小的老王只是摆头告饶:“周老矿长,说来话长了!老赵这人跟随我多年,那时的中国都还没有兴办居民身份证一事,后来我也就只认得他这个人,从来没再跟他要过登记信息的事呢。他身边也没有过什么老乡之类的,过去小李与他倒是要好,两人多年一直住在一起的,可是这次小李也跟他一起走了,唉唉唉、这这这……”经这一说,周发清楚得很,煤矿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地方,招工只要有力气能干活就行,其余的大都免了,现在他也只能一声叹作罢。矿上面对这件无法完成的任务,便只能公事公办地向公司汇报了,说有个井下伤亡的老工人无法联系到家人,现在咋办呢?人命关天,公司乔总在电话里命令:“一定要联系到死者家属!”并且还特派王秘书领队,踏雪前来,莅临华育煤矿。当王秘书一行在华育煤矿许多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进寄放遗体的破屋子里,看到那久也联系不到家属的亡灵,王秘书等人个个为之迷惑,七嘴八舌,纷纷发问,难道这位外来工就没点蛛丝马迹可寻,在他的背包里就没有一封写着地址家书啥的吗?可是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说不。王秘书等人只能爱莫能助,无果而终,茫然离去。
最后,在寄放亡人的破旧屋子里,只剩下欧泉和爱平二人还伫足不动着。面对眼前那具无声的尸首,两位年轻人心乱如麻,悲痛欲绝,久久呆滞,眼里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俩的心里慢慢觉到,其实自己就是这位静卧在地老人唯一的亲人了。因为在那个月圆的中秋之夜,醉酒的老人将隐秘的心事全都告诉了他俩。现在,茫茫大千世间里,除了他俩,还有谁会知道这位长眠不醒老人矢志不渝、破釜沉舟、只身在外的沧桑经历呢?于是,他俩不约而同地在尸首跟前双双跪下,磕首、磕首再磕首,如此深礼毕之后,才站起身来。
“欧泉,”爱平抹一把满目的泪花,“我们把赵叔的身子骨埋到那山上的雪中去吧。”
“好啊!”眉头紧锁的欧泉立马眼睛一亮,他放眼窗外晶莹闪烁的雪野,点头称妙,“你这主意好着呢。”
“怎么就那样好着呢?”爱平反倒让他的拍案叫绝弄得几分糊涂了。
“你想啊,”欧泉轻声点解着,“赵叔这一辈子,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在这荒野的煤海里苦苦寻求着他心目中那份重塑赵家的音乐梦想,茫然与渴望一直紧紧笼罩他的心头,忘了故乡,也没了亲人,甚至长年井下的劳作让他对大地上的春夏秋冬都不漠然了,而这白皑皑的雪野,是他人生困境中唯一的美景;这雪野太惊艳了,他生前也许再苦再累,也会在百忙之中好好静一静,认真欣赏一眼人世的奇观的。面朝雪野,春暖花开。如果能仰卧这白雪之中,他个达观老人,定会九泉含笑的。”
“嗯!”爱平连连点头,“那雪野应该是赵叔这个久困北国人眼中最美的风景的。”
“我也早就在心里认定那一白千里的雪野就是煤海最好的景观。”
“的确这千里雪是这煤海最好的景色呀。”爱平一副深有感触的神态,“北国多年,每逢冬季,我都会对着茫茫的雪野好好看上一眼,静静自己烦恼不已的心事,有时竟然对着千里的雪野痛快地流一回眼泪,那种感觉就像是觉得人生的孤独和困苦,也是一种快乐的事情呢。”
“的确如此啊!”欧泉重重点头。
“唉,”爱平转声又叹了,“我将来要是死了,或者真有一天有勇气自杀了,也请人将我的肌肤玉体珍藏到那千里的雪野里去好了。有白雪护身,保证千年不腐。只是赵叔啊:‘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你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是吗?”欧泉听着身旁的痴人之语,不由连连眨起眼睛,嘴角露出几分好笑的意味来了。
“你呢,”爱平转过脸直视着身边的那位似在笑话自己的同龄人,“我俩就留在这北国陪赵叔一起葬在那千里雪中好吗?”
“我?”欧泉很快呆滞了,但是他忙使劲摇起自己的头颅来,“不,我是一个大任在身的人,是赵叔的后辈,我要踏前人的足印继续前行,怎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裹足不前地消积呀!”
“那你到底想怎样去积极呢?”
“我、今生今世,一定要走出这茫茫的北国雪野去。”
“这白白的雪野不好吗,难道你一个久在北国煤海里的人就冷若冰霜,对美化了你多年视觉的北国雪野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了不成?”
“那份情感我当然有的!”欧泉神态俨然,“可我一个梦想长安的理想主久者,岂能情种那般软弱,我要奋力斯杀,打败北国雪野里的重重困境,去拥有南国春天的绿才是。”
“只怕你那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吧?”爱平口气几分揶揄,“你有没有静心想过,那种梦想是不是也太高不可攀了呢?这世上的人当初谁不是把自己的未来想得天花坠地的,就比喻赵叔他这人吧。赵叔当年那样雄心壮志,重整旗鼓,再塑赵家,可现在呢,不就是如此客死他乡的悲惨结局了?所以说你现在心中的那份痴心妄想呀,渴望南方的绿呀,是不是也太离谱了,你能有踏青的那一天吗?”
“能有踏青的那一天吗?”欧泉在身旁人的质问声中,异常冷静,窥见到了残酷的人世,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破釜沉舟,乌江自刎,他的双眼顿时对人世硝烟弥漫的场景流露出发直发愣的神情。大千世界,坎坎坷坷,风风雨雨,阻隔重重,漫途之旅,遥远之途,谁有定论,谁有胜数,他的命运终将会是怎样的呢?他现在命悬一线,不得而知。但是,他很快豁然一笑,毫声惧色,不管将来如何,他现在毕竟还是年轻的,思维健全,身强力壮,正如一位诗人所言: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只顾风雨兼程。只要生命还在,他就会踏雪寻梅,寻找春天的足迹。春天里的绿,才是一个画家眼中最美的风景,作为一个手持丹青的艺人,渴望的就是最好的色彩,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的就是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意气,所以他不会、也没有必要早早就对人生的梦想暴露出那种悲观之情来的。
当然,这一切也许都是一场梦。
也许有一天,他足踏了赵叔的旧辙,在逐鹿群雄之中,折戟沉沙,葬身于北国煤海的千里雪野深处了。
但也许有一天,挥刀杀向长安的狂梦大功告成,铲除了人间异色,天下一绿,春满人间,他这个唯美的理想主义者终于如愿以偿,仰天长笑,独占鳌头,再回首往事之时,这北国煤海深处里的困顿,会成为他人生漫途中“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式的笑谈呢…… (全文完约13万字)//
初稿1995年北国冬季 改毕2025年南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