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如同一条漫长而又曲折的河流,茫茫地流淌着,流淌着,经过高山,穿越峡谷,时而湍急,时而平缓,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在这无形的光阴里自生自灭着。
花开花落,白天黑夜,新陈代谢。
口泉镇医院永远就是那种人来人往的忙碌景象。
大千世界里似乎每天都有不平凡的事情在发生着,生死病残。
小小的医院简直就是人类风雨之中的一座安全岛,生命不康之时赶忙上岛来避风避雨一样地求助着医生的庇护。一位位的伤人病者送进院里来,在医务工作者精心的治疗下纷纷转危为安。
208病房的画家先生那条伤腿已经缝合得很好了,挟着一根拐杖就可以歪歪扭扭地到楼下的空地上走走路,散散步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一种现象而已,就其内质而言,画家先生明显更为不健康了,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因为他的心灵深处裂开了一条长长的似是鸿沟般的伤残。
对于人而言,还有什么病痛比心灵之伤更为难以治愈的呢?
蒋斌这种逃兵行为,太令理想主义者的画家为之伤感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友谊上的失去,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损毁,让这位豪情满怀的艺术家对人类、对友谊不得不失望悲观,大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消积意向,很想遁入空门。虽然蒋斌的那封言辞深切的信字,点破了他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因素,可是这就形同一个精湛的医师给一位患者开出的病入膏肓的诊断,可冶之处微乎其微,不冶之处明显了然,他一个身处江湖的流浪者哪里寻求得到“蓝天”与“净士”的条件呢?这让他一时绝望得窒息了,对心中的那棵理想的绿树几乎彻底失望。
理想,对于许多人而言,就像是一枝别在秀发里的鲜花罢了,而对于画家先生,却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意念,他自从有记忆的那天起,心目中就有株硕大的绿树闪烁着。他曾经与蒋斌足膝相谈过自己的理想一事。那时蒋斌听后,不由眉头深陷地说:“你的理想之说,是很唯心的呢!”唯心的事物往往神秘而又自然,让人无法用世间现有的理念来解释,唯心主义之所以还大有市场,就是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的未解之谜。可想而知,画家的梦想有别于蒋斌那个冒牌货的。在理想前进的道路上,只有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才会愈挫愈奋,那些假冒的理想主义者则迟早会让前进路上的绊脚石给绊倒在地的。
只是,画家欧泉一时不堪重负,他被一种精神苦痛压得有种头晕目眩的困惑,近乎神志不清的病态。这个脑子受了巨大刺激的人,形同无头的苍蝇,他没法躺在病床上修养那点皮肉之痛了,终日挟着根拐棍游走在医院的绿树之间,一副盲目的行动,东瞧瞧,西望望,甚至时不时对着过往的路人傻笑一下,弄得别人对着他愣怔好半天。
一直紧跟其后的周护士看在眼里,身为医生的人,对那副病态心知肚明,并且作为朋友,她对他更是知根知底了。虽然她与画家先生萍水相逢,但是自从在一旁阅读了那封信字,她对他似乎有了个彻头彻尾的了解了。那是封不一般的书信,是位哲学家的精辟言论,在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让她受益匪浅,大道理小道理收获了满满一箩筐,她不仅看清到自己煤海的历史地位,同时也看清到了奔波在她们家乡那些流浪者们匆匆行踪的意义。但是,眼下一个再现实不过的问题让周护士深深地困顿了,曾经在她眼前若即若离的两个好友,一个倦鸟思归地回到故里,留下一个孤零零的人来,让这遭受了严重精神创伤的人往后该何去何从呢?
有如一声凄清的雁鸣从高空掠过。
善心的护士周敏心底潮涌起了一股温情,想尽一份地主之谊,呵护这位茫然在她眼前的异乡人。周敏虽然毕业于煤海卫校,学的是矿山救护专业,医治的是人的肉体,但是她那藏书万千的富贵之家,让她自小眼界开阔,历史文教,阅读万千,一种深厚的涵养铸就了她广博的情怀,她早就从浩如烟海的史卷上俯瞰到无数前人在留给后人丰厚的文明之时,却羁绊于现实,举步维艰;那些曾经有助于历史创造者们一臂之力的人都受到了史学家们的高度赞美,而那些有碍历史人物前进脚步的下流之辈们却惨遭后人的唾骂万年:“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现在,就摆在她眼前的这副形象,画家先生,一位心装绿树的理想主义者,他无疑正是人类的渴望,也许历史老人正对他托以重任,他将给后人留下《清明上河图》般的巨卷,而她这位正站在画家先生身边的人,面对他的艰难困苦,岂能熟视无睹呢?这些天里,周敏全心身都聚集在了208病房里这位病人的身上来了,对他无时不刻地嘘寒问暖,就连他这走下楼下东游西走的行踪,她也一刻都不放过。
茫然不知所措的画家却对自己身后深情的周护士一概不知,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医院的周边。后边的周敏不得不催了,她一次次地走近,对他轻声相劝:“画家先生,也该回病房里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是失神的画家对她温柔的声音总是置若罔闻,摇头说不:“我受之不了那病房窄小的空间,那里简直就是个囚牢呢。”周敏眼睛眨了又眨,忽心生一计,说:“要不,你去我家里坐坐,好吗?”画家忽让她那“家”的符号给吸引住了,不由站定,对她注目良久:“去你家里坐坐?”周敏重重点头:“是啊,我家就在这镇上不远处呢。”画家呆愣片刻,好奇不已,又怀疑不已:“你家里有些什么呢?我想那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空间罢了。”周敏说:“是的,我家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空间,可我家里还有美食、美酒之类的呢。”画家这下睁大眼睛了:“你家里有美酒,到底有些什么美酒呢?”周敏说:“是啊。我家里不是吹的,要啥有啥,美味佳肴,样样不缺。就说那酒吧,我爸以前在寺沟煤矿做矿长时,那矿上的大小包工头子,一个个天天往我家里送,一瓶又一瓶的,摆在家里,琳琅满目,各种名贵白酒应有尽有,啥茅台、啥五粮液。只要你肯去我家做客,我那好客的妈妈,一定会把你这位南方人捧为座上高宾,做上一大桌子的菜,还拿出各种名酒供你畅饮的呢。”画家早已经沉醉了:“哎哟,如果真能那样做回贵客,真是太美了!”
如此说定,他们心动之余,忙付之于行动了,双双搀扶着地向医院大门口处走去。到了院门外,想到并不近的路,周敏看着面前行动不便的人,不由眨起眼睛来,如何尽快回到家中去呢?就这样搀扶着走,那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了。她脑子里反应的就是找辆骡车代步的才好。小镇上的骡车还是很常见的。她边走着边左顾右盼,寻找着一位赶车的“师傅”。这是镇上居民对赶骡车人一种习惯性的称呼。
“驾!”前面忽传来一声铿锵的吆喝声,“给我跑快点。”
周敏一听,十分耳熟,她忙寻声看去,是那位经常给她家做过许多杂事的内蒙古王车工,她脱口地叫了:“王师傅,给我站住!”王车工是镇上常来常往的人,与周家十分熟悉,听了那声喊叫,他回头一看路边站着的女子,见是周家的姑娘,二话不说,“吁”地一声拉住了骡子,并赶忙跳下骡车,殷勤走近来问:“周姑娘,你这是咋的呢?”周敏请求地说:“王师傅,快送送我们一程吧。我要回家去呢。”王车工重重点头:“嗯,没问题。”被搀扶的欧泉也叫了说:“王师傅,你好呀!”王车工听了这招呼,眨眼打量起挟着拐杖的人,那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他眼睛眨了又眨:“哟,你这位后生,像哪里见到过的呢?”欧泉忙点破地说:“我坐过你的骡车呢。”王车工问:“啥时候呢?”欧泉说:“有几个月了,去华育煤矿那条路上的事。”王车工恍然大悟:“哦,记起来了,就是几个月前去华育煤矿做营生的后生呀。看来你我真是太有缘了呢。”欧泉满脸赔笑:“是啊,能有缘认识王师傅这样的好心人,真是天大的福气呢。那天要不是你专车相送,我们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那山里的矿上呢。”王车工忙双手一摆:“不客气,小意思、小意思呢。”
“你们早就认识?”周敏问。
“早认识呢。”王车工笑笑地点头,“这镇上来来往往的,我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的。”
“王师傅真是个大好人!”欧泉由衷赞叹一句。
“哟,”王车工忽发现到对方挟着根拐杖,“你这后生这是咋的了呢?”
“井下受了点伤,才来这医院的呢。”欧泉说。
“哦,”王车工点头,“华育那煤矿,我早就听说过,井下顶板烂着呢。”
“我们走吧。”周敏担心他们的话越说越清楚,把她老爸那个老矿长的真实身份也给扒出来了,“这路边灰尘大,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嗯,”王车工忙点头,“那就上我的车,我拉你们走吧。”
有了骡车的护送,很快就来到了周家。一到周家大宅院的门前,王车工一口喝住了骡子,迅速跳下地来,双手扶着车上的伤人慢慢下车。周敏也在一旁悉心帮着手。好不容易下了车,欧泉感激不已:“谢谢王师傅!”王车工直摆手:“不用客气,你我都是有缘人。”欧泉点头:“对,你我是难得的有缘人!”周敏盛情邀请地说:“王师傅,先别走,进家喝口茶,有空的话,还吃个饭吧。”王车工更是摆手了:“周姑娘,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现在正忙着营生的呢。”说着他拉过骡子,转头“驾”地摔了个响鞭,骡车哒哒哒地快速而去了。坐车的人站在那里目送了好一会远去的骡车背影。
送走了骡车,回过头来,欧泉很是欣赏地看着面前的豪宅,暗自称赞了一番,不由问:“你爸妈他们是干啥工作的呢?”周敏却让这个随口的问题难为了好一会,只是推脱地说:“嗯,我爸也是干煤矿这个行当的呢。”欧泉摆头:“看你家这架势哪里与煤矿沾得上边。”周敏笑了:“我们这块土地是煤海,哪家哪户与煤矿没关系,就像是农家人祖上三代都是农民,我们这煤海,祖上代代都是在煤矿工作的呢。”欧泉想了想,不由点头,虽然他审视那深沉古宅的气势怎么与煤矿也沾不上边,但仔细推敲她的话还是不无道理的。周敏心里因为担心会露出她爸那个马脚来,赶忙转移话题说:“好了!画家先生,你在这里站一下,我先进家里去跟我老妈通报一下,免得她对你意外的到来,感到不适。”欧泉点头,站定在那里。
周敏转身走进院门里,进到堂屋中,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急切地吩咐一声:“妈,快把家里收拾一下!”厨房里的黄平见女儿这种做偷的神态,问:“咋的呢?”周敏说:“来客人了。”黄平莫名其妙:“既然是来客人了,又不是来鬼子了,有啥好慌的呀?”周敏边收拾着边说:“妈,这个客人很特别的呢。”黄平问:“特别之处在哪,是持有枪,还是夹着炮呢?”周敏说:“这客人虽说没有明枪暗炮,说来也能让你吓得你倒吸一口冷气的。”黄平笑了:“你妈我有那么胆子小的吗?你不会是把电视里天天播的恐怖分子拉登带到家里来了吧?那妈可真就怕了呢!”周敏嗤之以鼻:“拉登那号极端人物,只对美国的白宫感兴趣,哪里会上我这平常之家来做客。”黄平问:“那又是哪路神仙让你手忙脚乱成了这样的呢?”周敏懒得再说,她只是自顾地忙着,拿了凳子,垫地脚下,爬着墙壁,将堂屋里那张高挂着的全家合照使劲地取了下来,然后藏到柜子里面去。黄平见了这行为,更是糊涂了:“这张全家照哪里就有问题了呢?”周敏说:“那照片上有爸的影子呢。”黄平问:“有你爸的影子咋的见不得人了呢?”周敏说:“今天的来客就是爸矿上那位受伤的外来工呀!”黄平还是不明白:“外来工?”周敏说:“那外来工在院里时,我一直瞒着他爸的事,从没对他说过他们的周老矿长与我有啥关系。现在他来我家里作客,要是看出爸来,那就尴尬了。”黄平这下算是全都明白了,女儿的良苦用心让她不由得苦笑,忙点头:“好好好,随你咋安排吧。”
母女二人双将中仔细收拾了一番,把周发的蛛丝马迹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双双走出院门去接客人进家里来。挟着拐棍的客人在母女二人左右的搀扶下,嗵、嗵、嗵地进到周家里来了。好奇的客人,一进周家大院的门,很快让院内稀奇古典的陈设吸引了,形同刘姥姥进大观园那般,左顾右盼,目瞪口呆,甚至轻呼小叫,叹为观止。只顾着看那雕梁画栋,却忘记了走路,踉踉跄跄,虽有左右相扶,还是迈不稳步子,几乎摔倒。
“小心走路哟!”左手边的周敏不得不提醒一声。
“你这家呀,”欧泉叹了,“真让人流连忘返呢。”
“后生呀,”右手边的黄平好声说,“往后有空就来这家里坐坐吧,想喝茶、喝酒,只管跟我说一声。”
“谢谢阿姨!”欧泉满口答应。
“后生呀,”满心愧疚的黄平一脸的歉意,“我们家真是对你不起呢。”
“你们家对我不起?”欧泉让这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了,“阿姨,这话从何说起呢?”
“妈!”左手边的周敏忙打岔,“你看错人了吧。”
“哦,”右手边的黄平这才知道说漏嘴了,“我、我看错人,把张三看成李四了呢。”
欧泉不由得回眼打量一番右手边的阿姨,她虽说年纪大了些,挺有活力的一个人呀,如果牵强附会一点她完全一副徐娘半老风韵优存的,这种年富力强的人怎么可能眼花把张三看成李四了呢?他的眼睛眨了又眨,忽然觉到面前的母女怎么就像是一唱一和在演什么好戏样的呢?他不由得苦笑了:“啊,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呀。这也难怪,谁都有个眼花的时候的。”这话虽然平淡无奇,还是让做贼心虚的母女弄得很不自在,嗯嗯啊啊地只是点着头。边说着边进到家里了。然而,欧泉因为让那莫名的话压在心头,他反倒对家里富态的陈列摆设却漠不关心,只是随着母女二人的搀扶,仰身坐在一张沙发上发起呆来。母女二人审视一眼沙发上发呆的客人,有点不知深浅,只是笑了笑。黄平卷了袖子,摩拳擦掌的架势说:“我们周家好久没来个客人,真是闲死我这个做饭的人。今儿个说啥也要做桌子好吃好喝的。”周敏建议地说:“妈,我看还是包饺子好好吃顿吧。”黄平想了想忙点头:“嗯,好吃莫过饺子,那就做饺子吃吧。”说着,转身走进了厨房。
周敏在堂屋里陪着发呆的客人,她先是帮客人整理一下沙发上的毛巾,尽量让客人坐得舒适些,然后她又动手泡起茶来。茶具在消毒柜里洗得干净,摆得整齐;直立的热水器里开水随时备用;各式包装精美的名茶在玻璃柜里琳琅满目。欧泉在周敏款款泡茶的动作中,渐渐苏醒,眨了下发呆的眼睛,开始欣赏起周家的富态。周敏打开茶柜问:“这里有很多种的茶,普尔、毛峰、龙井、铁观音,不知你喜欢哪种口味?”沙发上的客人眨了下兴奋的眼睛,他一时有种答不上来的困窘,不由笑了笑,说:“嗯,我一个江湖浪子的,还从来没有过品茶的经历呢,不知道哪种茶的好。还是随便吧。”周敏对粗心的客人也笑了,往日里她家的来客,不是经理就是老板,个个大腹便便又红光满面的,最讲究茶的品种和喝法了,说龙井生津止渴还能减肥,或者有人偏喜好普尔能降血压血脂啥的,她总是投其所好,既然今天的客人没有偏好,她便从医学的角度为客人选择了黄山毛峰,并且边泡着边对客人宣讲起来说:“这种茶呀,喝了对你大有好处,可以调整中枢神经,振奋精神,增进思维,消除疲劳。”沙发上的客人听了,正合自己,忙点头称好。
周敏泡茶的动作,引起沙发客人的久久欣赏。在医院里,见到的总是一副身着白大褂的形象,让她的身材臃肿,此时家中的她一身得体的线衣,把她青春的玉体表现得丰盈秀气,手脚轻巧,动作自如,忙而不乱,在他的眼里简直舞蹈一般。几分钟的时间,周敏泡好了茶,倒了一杯,递到客人面前。
喝了口茶,欧泉忽让墙上的书法作品迷住了,那笔力精到,博采众长,简直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他还以为是周护士的创作,不由赞叹地说:“你还有这样一手好书法的本事?!”
“不,”周敏忙否认,“那是……”
“那是谁的笔迹呢?”
“那、都是我爸的即兴之作呢。”
“那你爸是个了不起的书法家!”
“啥了不起的书法家,”周敏很是好笑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照我看不过是略有文采罢了。”
“那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欧泉也好笑了一声,“你爸这这些字呀,冠以大家二字有点勉为其难,但也不是用略有文采敷衍得了的。就我这个内行人的眼力,那字行云流水,兼收并蓄,荡气回肠,不是大家却又隐藏着大家的诸多精华。”
“嗯,”周敏点头,“如果真那样的话,那也不足为奇的。因为我爸那人用文痴来形容是再适合不过的了,他一生就是读读写写,自我记事起他常常是伏在办公桌上整天练字。只可惜这老爷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平常总是在家里念叨着这个字写得好,那副字真是得意呢,可是他的那些得意之作除了往家里帖帖,其余没个好去处了。你看我那房间的墙壁上吧,到处帖着他的字,我小小的房间简直成了他那个书痴发表书法作品的专栏呢。”
欧泉听了这话,忙抓过拐棍站起身来,请求地说:“能去你房间看看吗?”周敏忙一手扶起沙发上的客人说:“当然能。”说着二人来到了房间里。那房间豪华而又明净,雪白的墙壁上书法作品一幅紧紧连着一幅,拼凑得整齐有序。其中一幅超大的字幅格外显眼,欧泉随口念了出来:“枵腹从公,阳春有脚……”他不由赞叹:“嗯,这是一个好官的意气呢。”周敏又是很快鼻子一嗤:“那些空洞的词汇,都是我爸那个形式主义者平日的口头禅,他在人前高设一副吟风弄月、气概不凡的形象。”欧泉说:“一个人能经常牢记这些高尚的词汇,其心境肯定不是一般人的。”周敏摆头:“那可不一定,世上口是心非者,多也!”欧泉不由一笑了:“是吗?咋听你这口音就好象你对你爸很是反感,难道你不认同你爸那人不成?”这么一问,周敏不由滞口了,似乎顾虑重重,她爸那个为官不为的人要是加以美化的话,她这个诚心之人是难以做到的,不过要是太丑化了自己的老爸那可是对他们周家的不恭呀,所以左右为难的人忙敷衍了事地说:“罢了!画家先生,别再拿我爸那人说事儿了吧,反正他今天是回不来的,说了也是白说的,我们倒不如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香茶,轻松自在一回的为妙呢。”画家先生很是赞同,连连点着头。
这样主客二人又回到了茶桌边坐下了,倒茶,品茗,仰在沙发上尽情放松着。周敏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茶,就动手摆弄起客厅来。很快,客厅让她的妙手布置得温馨不已,那张平日里光板板的饭桌铺上白纱巾,上面摆上明净的碗筷,桌中心再树立一瓶价格昂贵的贵州茅台,整个氛围有点贵客临门的意味,主人那份尊重之心跃然可见。只可惜初登门的客人不知深浅,粗心大意的人还以为这是周家的常态呢。周敏扫一眼客人的无动于衷,笑了笑,不得不点破一下说:“今天你可是我家的座上高宾呢!”画家听其音,觉悟到了什么,一下歉意不已:“干吗这样客气呢,不能随便点吗?”周敏眨了下眼睛,说:“嗯,这也许是一种心情的作用吧,我和我妈都觉得太对你不起……”画家忙问:“什么,太对我不起?这话到底从何说起呢?”周护士忙打住自己漏了嘴的话:“哟,我也像我妈那人一样,总是容易把话说错了呢。”坐在沙发上的客人糊涂不已,他久久琢磨地盯着面前的主人,屡屡出现含糊不清的说话,让他的心里云中雾里,莫名其妙极了。
“妈,”周敏走进厨房,“做了些啥呢?”
“做了饺子,还炒有菜。”黄平说。
周敏开始把菜摆上桌面,又把煮好的热饺子也都拿来,还备了酱醋之类的作料。黄平洗手也来到桌边坐下。黄平一坐下,就对客人热情不已:“后生呀,尝尝我的手艺吧。”欧泉听话地吃了个饺子,连连点起头来:“阿姨,你的手艺真棒呢,太好吃了!”黄平笑眯眯了起来:“好吃就好。阿姨我这手艺说来练的有些年头了,虽说比不上那大酒店的高厨,在平常百姓家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呢。”欧泉不住点头:“嗯嗯,那是,我信!”黄平说:“当然哟,你们南方人跟我们北方人是有些距离,你要是觉得有啥不好,想吃咸点儿啥的,就直接跟阿姨我提个意见,好不好?”口里忙着的欧泉点头不已:“嗯,麻烦您老了。”黄平忙摆手:“哟,说啥麻烦的话呢,都是我家那老头子矿上的工人,吃顿便饭是应该的嘛。”欧泉不由打住口里的吃:“啥你老家老头子矿上的工人?”周敏忙摆手:“啊,吃你的吧,我妈这人说话张冠李戴呢。别听她那么多的废话。来,喝酒吧。”说着,就倒起酒来。欧泉托起一杯酒来,问:“你能喝酒吗?”周敏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我也来陪你喝一杯吧。”二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连喝了数杯。
放下酒杯,欧泉贪婪吃起那热水饺。
“还喝点儿吧?”周敏拿起酒瓶。
“不喝了,”欧泉放下筷子酒足饭饱,“回医院吧。”
“我看你今晚就在我家过夜吧。”周敏说。
“方便吗?”酒意满腹的人问。
“有啥不方便的,我家的客房宽敞且又明亮呢。”
“那好啊”欧泉顺水推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夜无话,静寂无声。
第二天一早,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周家大院里,洒湿一地。家里的主人和客人,都还在贪睡之中。画家欧泉忽从梦中惊醒,面对陌生之处,有种不知身为何物的茫然,待他睁眼细辨片刻,温馨的客房这才让他神安意定。再看看玻璃窗外,天完全亮了,该起床了。他一时不由呆在床上,痴望着窗外遐想不已,此时如果在山上的华育煤矿里,外包工队里的工人们都穿衣起床准备下井去了。忽然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接着传来周护士的问声:“画家先生,醒了吗?”他赶忙应一声:“嗯,早醒了呢。”周护士催促一句:“醒了就快起床吧,回医院了。”他应着“嗯”了一声,迅速穿了衣服。
走出客房来,欧泉想了想,说:“你家电话呢,借我用一下。”周护士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座机,问:“想打给谁的?”欧泉说:“打给山上我们老板的。我想早点出院去,让他派人下山来接我。”说着,他走到电话机边,拨起了号码。很快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喂,这么早,谁呀?”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爱平那略带幽怨的腔调。欧泉一听这久别的声音,竟然喉头一哽咽,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他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很平静地问:“是爱平吧?”电话里说:“是啊,你是哪位?”欧泉反问一句:“听不出来了吗?”经这一问,电话里的人恍然大悟地说:“啊,你是我的朋友欧泉!”欧泉肯定地说:“对,是我。谢谢你还记得我。”电话里的声音很快温情不已:“欧泉啊,你现在好吗?”欧泉这个心灵干涸的人让那温情的声音一下淋湿得脆弱无力,他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起来,半天无语,好久才回过气来说:“嗯,还是老样子呢。”电话里问:“你的腿呢,好得怎么样了?”欧泉说:“腿都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找下老王,他在吗?”电话里说:“老王他在的。有事吗?”欧泉说:“你让老王来听一下电话吧。”电话回了一声“好”。很快,电话里传来老王那厚重的声音问:“小欧,有什么事呢?”欧泉握紧一下电话筒说:“老王,我在山下住这么久的院,伤腿都好得差不多了,想早点回到山上与兄弟们团聚,你尽快来接我吧,最好就今天。”电话里老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好吧,我马上就下山接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