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泉镇劳动服务公司总部。
本是天晴气朗的春日,可是会议室里却隐隐有种乌烟瘴气的氛围。夹着皮包的公司高管们陆续走进门里来时,见面只是相互点了点头,正襟危坐,然后左右你我低声耳语,那样子生恐声音大了让人听到。要知道往日里得意的他们汇聚一室时,总是笑谈天下,大侃时局,声音洪亮,意气非凡,怎么怎么今天就一改从前了呢?
说来今天的公司会议,非同寻常,虽然今天的会议内容与往日大致相同,依然是最常见的关于公司内部职务调动方面的人事一事,但是个中有别,具体情况大不一样。往日里总是总经理胸有成竹,安排人事时笑口一开,哪位到哪座煤矿里去干哪里的工作好了。可是,总经理大人今日一改从前,放下官架子,早早扔下话来,说这次的人事调动民主处理,全由大家发言来表决。这民主得让人为难了,到底选谁的才好呢,再说二选一的话,选谁不选谁的虽然抬举了谁可同时不就又得罪了谁的吗?如果推敲一下,大家也就心知肚明了,这事明摆着的是老总大人怕得罪了谁才民主一下让大家来选谁的呢。
说来,本公司旗下大大小小有十几座煤矿,它们年代不一,质量参差不齐,既有已经采掘了几十年的老残矿,也有刚刚开采不几年的的新窑。其中,以周发领导的山下寺勾煤矿最为昌盛,又以乔强领导的山上华育煤矿最为秃废。可笑的事情是,两位矿长的年龄气貌与他们手下的煤矿内质刚好成其反比。那寺勾煤矿的周发矿长吧,五六十岁的高龄,风烛残年;而华育煤矿的乔强才刚刚三四十岁的样子,中年汉子,风华正茂。风烛残年者倒是满意自己富甲一方的工作岗位;可那风华正茂之人却一直在为自己英雄无用之武地而郁郁寡欢,尤其是这野心悖悖的人,他很是按捺不住生命的寂寞,觊觎起山下富得流油的寺勾煤矿,想搦战一下周老矿长,私下里搞阴谋、挖墙角地与公司那位同姓并不同宗的总经理乔斌拉关系,时不时地送着厚礼,说些言外之意的话:“老兄啊,有些事能照顾的还望能照顾一下的为好,我很想那山下寺勾煤矿的位置呢……”只可惜往日里的周发同乔斌之间,莫逆之交,铁哥们儿铁得铜墙铁壁,任他乔强纵有三国诸葛亮的足智多谋,也是坚不可摧的。但是,今年春节的麻将桌上,周发酒后粗暴,忘了天高地厚,竟然与自己的顶头上司闹了个脸红脖子粗。这就有如一座坚固的桥梁在漫长岁月风吹雨打的长河上现出了裂痕。一直在旁审时度势、鹰顾狼视的阴谋家乔强觉到有机可乘,并且还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乔强赶忙行动,买了大量的名烟贵酒,车载怀抱,往乔家大院而来,见面还意犹未尽地说:“老兄啊,周老矿长那人呀,年事已高,还想领导寺勾煤矿,真是自不量力呢!”深谙世事的乔斌仰坐在沙发上,痴望着桌面上摆着的厚礼,久久慨叹了一声,说:“贤弟呀,你要是再送我一条妙计的就好,我总不能凭白无故就把那周老矿长给免职了吧?”足智多谋的乔强马上献计献策:“你可以拿去年寺勾矿产量不达标来说事儿,责怪他工作不力,严重失职,从而提出调动一事。如果他周老矿长有反言,我来对付他就是了!”乔斌因为受贿了那大堆的名牌货,让糖衣炮弹彻底炸毁,便行尸走肉地听信乔强,依计行事,在上月召开了一次公司的高管大会。会上身为公司老总的人当众提出调动一下寺勾矿矿长职务的意见。当时身为寺勾矿矿长的周发一站而起,要讨个说法,是何道理?乔斌冷冷地说:“道理很简单,寺勾去年的产量未能达标。”周发声嘶力竭地辩护:“可是,寺勾去年有点特殊情况,再说哪个矿上偶尔都会有因这因那出现或多或少的客观问题的呀!”乔斌笑了笑,转口问在座的人:“大家说说吧,周老矿长的话,有道理吗?”许多高管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乔强在沉寂的氛围中坐直身子来针锋相对:“周矿长,你所说的那种公司情况的确存在。可是,就寺勾矿而言,情况特别呀。”周发问:“有啥特别的呢?”乔强说:“寺勾是公司的重中之重,是口泉镇人民主要的财源,镇里数千名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们每年都在等着它来分红得利、吃饱穿暖呢。像这样的重点矿井,岂能马虎半点?所以乔总今天的提议很有道理,调整一下寺勾的领导班子,的确很有必要的呢。再者,公司目前人才济济,有如当年曹操的天下,既然你周老矿长不能胜任其职,就最好是让贤他人吧。”如此一番话,不仅击毙得周发无言以对,而且还博得了满座的点头称是。于是乎,罢免周发寺勾矿矿长一职,在上月的公司会议上,已经成为定论。但是,上月的公司会议悬而未决,虽然决定了周发退出寺勾矿,可是还没有决定谁进寺勾矿呀,还有周发这样一位公司的三朝元老退出寺勾矿后又何去何从呢?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今天的会议就是赓续上次会议,专门为此结论的。
由于乔斌乔强私下里一唱一和地把阴谋诡计的事做得顺理成章,公司高管全都蒙在鼓里,不知入笠,以至于今天竟有高管自投罗网地建议说,不如让山上华育煤矿的乔强来领导山下的寺勾,再让山下的周发上山去做华育矿矿长。大家都称赞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总经理乔斌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忙坐直身子,盖棺定论地说:“既然大家都这样认为,那就让山上山下的二位矿长对换一下吧。”话音刚落,座中掌声一片。乔斌在掌声中轻声吩咐身边的人:“王秘书,通知散会吧。”
“好了,”王秘书摆弄了一下花色的裙服,轻盈站起 ,笑口一开,“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大家都请回吧。”
满坐的高管们在逐客令中纷纷起身,收敛着桌面上自己随身的物品,免去了往日相互之间的客套话,扫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发,然后纷纷转身离去。平日里人前本来就十分老成的周发今天越发显得行动缓慢,他桌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物品,只是起身,略作迟疑,让其他高管们都走出会议室的门后,这才迈开自己沉重的步子。
走出公司大楼,望着镇的那条长街,心境颓废的周发抓了把花白的头发,甚至还抚一把皱纹累累的额头,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骂一声:“他妈的,想不到老子撞上鬼了呢!”往日里他总会对着长街笑眯眯着,尤其是这样的春日,他会对着街上那刚刚绿起来的通天杨细细欣赏一番,乐呵呵半天直笑。可是,今天的老爷子索然无味,低着头,皱着眉,近乎愁眉苦脸,机械般地迈着步子,对街上络绎不绝的人群视而不见。途中素日与他熟悉的人满面笑意地向他招呼着:“周老矿长,回家了呀?”他一改从前的笑脸,都摇头摆手作了冷处理。热情的路人都不由得疑问了:“这周老矿长今儿咋的呢,魂儿丢了吗?”虽然声音隐隐入耳,心事沉沉的周发却无暇顾及,只是埋着头,加快步子,向家里走去。
周家大院,是栋古老的宅子,宽宽的院落里,青砖青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给人深沉厚重之感。周发每次回家来,总会或多或少细视一番自家的模样,心里感慨万端,这里有他的祖祖辈辈,想到源远流长的家底,他总是底气十足的。可是今天,心情欠佳的人,远望着自家宫殿般的老宅子,心里油然记起《三国演义》中被董卓废除的少帝信口吟出的那首古诗:
嫩草绿凝烟,
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
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
是吾旧宫殿;
何人仗忠义,
泄我心中怨。
但是,他很快感到此诗不吉利,因为那少帝吟了这诗后,就让董卓处以死刑。周发便打断胡思乱想,快步走回家里。一回到家里,周发就仰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一声不发。老婆子黄平见了那气色,忙问:“老爷子,你这是咋的呢?”周发摆了下头,说:“给我来杯茶吧。”黄平赶忙动手,泡起茶来。
很快,一壶热茶奉了过来。
可是沙发上刚才要茶的人,却冷冷地躺着发痴发呆,对那热茶索然无味。黄平奇了怪了,伸着脖子去问:“老爷子,你这是咋的呢,咋就不正常了?不是要喝茶的吗,茶都泡好了呀!”惆怅的周发这才坐直一下身子,动手倒了杯茶水,喝了口,问:“敏儿呢?”黄平反问:“你这时问敏儿干啥呢?”心事沉沉的周发沉默着没有了下文。黄平说:“敏儿刚从院里回来,正坐在她房里看书看报的呢。”周发放下茶杯,不冷不热地吩咐说:“叫敏儿给我过来,帮我看看身子。”黄平忙对房里叫喊:“敏儿,你爸好像身子不舒服,想叫你帮他看看呢。”紧闭的房门里很快有响动了,随着应声说:“嗯,这就来了。”不一会,嗒嗒嗒嗒嗒,一阵清脆的皮鞋声,由里及外。紧接着,门帘一挑,走出一位秀气的女子来,那面孔不是别人,竟然是口泉镇医院脱去了白大褂的周护士。
周护士姓周,名敏,青春年少,芳龄二十,毕业于煤海卫校,是周发的独生子女,掌上明珠。周护士在院里整日让一身白大褂死死笼罩得模糊不清,现在回到家中,脱去了白大褂,着一身线衣,将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型凸现得淋漓尽致,彰显着华丽的青春风采。
“爸,”走出房门来的周敏一脸娇气,声音清脆悦耳,“你到底咋的呢?”
“家里有药吗?”周发反问。
“家里的常用药当然有,止血的、止咳的、治伤风感冒的,我都备有。就不知爸要的是哪种药呢?”
“嗯,”沙发上的周发愁眉苦脸了一下,“我胸闷死了,怕是心脏出了大问题,你看给我吃点啥药的好吧。”
心脏出了大问题,那岂不是得了可怕的心脏病了吗?身为医护人员的周敏二话不说,转身走回房里,迅速取出听诊器来,坐到沙发上,对着老爸的心脏静静地听诊着。可是反复听诊了半天,听诊器里感知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心脏节奏呀。
“爸,”周敏收了听诊器眼睛眨个不停,“你的心脏很正常的呀。”
“能正常吗?”周发质问。
“只是有点点紧张,不用吃药,自我放松一下就好了。”
“放松放松!”周发怒发冲冠,“生活紧张得要命,不吃点药我想放松就放松得了的吗?”
“天啊!”周敏让一反常态的老爸弄得傻了眼,“爸,看样子你还真的有病,不过不是心脏,是神经病呢。”
“啥?你骂我神经病!”周发更是气不打一处,竟然对心爱的女儿高高扬起一只要打人的大巴掌来了。
“妈,你看爸这人吧。”周敏吓得忙向妈妈的怀里躲去。
“唉,”把面前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黄平似有所悟,“你爸今天在外大概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儿了。”
“哦,”这一提醒让周敏眼睛一睁,“爸,你今天不是到公司开会去了吗,会上对你的工作倒底咋安排的呀?”
“嗯,”周发也意识到自己不正常了,他喘了口气,调整一下心态,平静地回答着女儿的话,“公司的会议还不是老生常谈。”
“老生常谈,”周敏一脸的疑问,“怕没那么简单的吧?”
“他们还敢把我这个老矿长咋个的!”
“爸你还能当矿长吗?”周敏质问。
“我这老资格不当矿长,难道还下井不成?”周发很是好笑一声。
“这么说寺勾矿的头把交椅依然是你周发坐的?”黄平望着沙发上神色不正常的人似信非信。
“不,”周发掏出一支烟来点着,“老朽换到曾经的老单位去了。”
“老单位?”黄平皱深了眉头,“哪些个老单位呀?”
“还能哪个老单位呀,山上的华育矿呀。”周发吐了口浓浓的烟雾,“不记得了吗?你我初识的老地方呢。”
“天啊,”黄平身子一软,“调到那个老残矿去了!”
“妈,”周敏好奇不已,“华育矿在啥位置上呀?”
“唉,”黄平摇头叹息,“在东边十几里外的山上呢!”
“妈,你是不是去过华育矿?”
“岂止是去过!”黄平面上顿时波澜起伏,表情丰富,一脸沧桑,“老妈年轻时在那矿上做过多年的灯房工。也就是在那矿上,我认识你爸的呢。”
“废话少说,”周发不耐起来,“快做饭吧,炒几个菜,晚上好好喝几盅。明天早上,我就要走马上任,赴华育候补去了呢。”
黄平点头答应,转身走到厨房,沙沙地动手忙碌起来。
当晚,周发在家中喝了许多的闷酒,早早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