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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枯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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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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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雪》连载

第一十八章

秋天刚过,北国的天气就变常了,有股寒气早早袭来,阴沉沉的天上早早飘落起零零星星的雪片。微雪先是漫不经心地下着,落着,断断续续,若有若无,谁也没在意,谁也不在乎。但不知从何时起,微雪加速了,鹅毛纷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漫天的雪花有如天兵神将,竟然在一夜之间,将莫大煤海的荒野覆盖成了茫茫的雪域王国。

不知不觉,大雪封山了。

虽然这是煤海历年常见的天气,但今年的气候在平常中却拗着点异常,那雪比往年足足早来了一月有余,而且一开冬就是雪片纷飞,铺天盖地的架势。往年冬季,先是干冷上好一阵子,给人们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可今年老天爷毫也不给人张罗的余地。过冬的问题,一直北方人毫也不敢马虎的事情,棉衣、火炕、炉子甚至门窗,都得未雨绸缪。然而,似乎谁都还没有来得急把过冬一事做到位,甚至许多人的心里都还没有把过冬一事摆上日程,特别是山上那群离家的上班一族,他们的棉衣棉裤全置放在山下的家中,这下苦得他个个粗话不断:“他妈的,这是啥天气呢!”

因为大雪封山,华育煤矿那位负责跑长途运输的王司机再也没法把木料运进大山深处的华育煤矿里来了。王司机纯属酒肉之徒,素来偷工减料的陋习,加之周发到任后监督不力,华育煤矿的木料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况,今年春季夏季没有贮存足够的木料,这给华育矿冬季的生产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现在这个漏洞已经张开,还是初冬的季节,井下支柱的木料就开始断供了。

安全问题越来越成为外包工队里的头痛大事。

井上,工头老王站在玻璃窗边,眼望外面的大雪,眉皱成了大疙瘩。

与此同时,井下也在牢骚满腹。

一群难以作业的工人聚在一块,呼呼嚷嚷。

“这种烂顶不支好柱子怎么敢干呀!”

“以前好歹还能找到一两根木料来应付一下,现在倒好,找遍井下半根柱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呢。”

恰在这时,矿上的安检员老张提着矿灯慢慢近来了。老张远远就听明白了工人们的闹声,他一走近来就安慰地说:“好了!年轻人,你们不要闹了,井下的情况我再清楚不过的。反正安全这事,是我这个安检员说了算。不支好柱茫目生产是不合条规的。你们都下班去吧,等下我跟周矿长说去。”工人们一听这开脱的话,顿时如释重负,欢呼雀跃,丢了手中的铁铲,捡起随身的东西,立马下班。

下班的快乐让疲惫的工人个个放松不已,说说笑笑,迅速地向高高的井上爬着,就连班长老赵跟在后面也健步如飞的样子。不过,年迈的安检员老张就显得行动缓慢,他与矿上一位老杂工相伴同行,步履有些沉重,边走边聊,感叹周发对矿上的工作做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才爬上井来。一出井口,满地的雪光格外耀眼,寒气袭骨。老张裹紧一把衣着,随手把矿灯交给了那位杂工,并嘱咐说:“你代我交一下灯,我现在就去找下老周。”然后拍了拍身上煤灰,径直向矿上的麻将房里走去。

矿上的麻将房里,吵吵闹闹。房中生着旺旺的火炉,让从门外走进来的人,顿觉温暖一身。老张见面就叫了:“老周!”正会在麻将桌边的周发听了这声叫唤,回头一看,忙笑着问:“老张,刚上井的吧?”老张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地坐了,说:“老周,我有话要对说的呢。”周发说:“说吧,我打麻将不妨碍耳朵的事。”老张坐直一下身子:“老周,现在的井下呀,已经是找不到半根支柱的木料了。那种烂顶,你也是知道的,没有支好柱子,强硬干下去的话,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人家外包工队的工人,千里迢迢,到我们煤海来挣点辛苦钱,多不容易,要是让他们有命无回,咋对得起他们老家那天天盼着回家的人呀。所以呀,我今天在井下自作主张了一回,吩咐外包工队的工人下班,停止一下井下的生产。”周发一听这话惊了:“啥,你吩咐外包工队停止井下的生产了?”老张点头:“井下那种状况,实在是不能干了。”周发一时沉默无语。

与此同时,外包工队里,老王听了从井下走上来的老赵的汇报,长长地舒了口气。井下的危情,老王看在眼里,明白在心中,如果矿上不愿意停工,他这做工头的也只能做恶人天天硬着鬼脸吆喝工人们下井去了。老王听了老赵的汇报,第一反应就是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贵州茅台老酒,准备夜里好好喝一杯。眨了下眼后,老王的心里又是一动,想到工人们不上班了,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于是他从柜子里又取出数瓶五粮液。旁边的爱平见了,问:“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好酒,这又是想过个什么节呀?”老王笑一声:“这些是送给工人们的。”爱平问:“你怎么就不送贵州茅台呢?”老王说:“这五粮液也不差呀。”爱平问:“你怎么一下就舍得送那么好的酒呢?”老王说:“工人们辛苦,这大雪天的,正是喝酒的好时候,也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吧。”爱平点头:“嗯,你这人还有点良心的。”老王叹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呀。”说着,双手将那数瓶的五粮液提了,然后向工人居住的大房屋里走去。

门外白皑皑的景象,积雪足有一尺多深。双手提着五粮液的老王踩着厚厚的白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大房屋的宿舍,他一进门就高高扬起提着名贵白酒的双手,并大声引诱地说:“啊呀!我的兄弟们,停工了,那就好放松一下,夜里给你来几瓶好酒喝喝吧。”工人们见了那名贵白酒,眼睛一亮,顿时一窝蜂地哄抢起来。工人们虽然常喝白酒,但尽是些低档次的,不是二窝头,就是老白干,就是中秋那夜他们桌上摆的也不过是皖酒王罢了,从来还没有喝到过老王提供过的国人眼中数一数二的好酒呢。白酒是北方文化,寒天雪地里喝白酒,热血沸腾,简直就是天大般的享受,老天爷的恩赐。好酒给人好的感觉,五粮液捏在他们的手里,早已经醉进他们的心头。一时间,门外的大雪太好了,太妙了,那简直就是老天爷给他们一个醉生梦死的境界呢。当他打开浓香的酒瓶时,忽有人记起小房里的人,便说:“要不要叫一声小欧来一起喝呢?”但很快就有人摇头否认,因为平常小欧对喝酒一事就不是很在意的呢。

窗外的雪在工人们的醉酒中越下越大,越下越深。

煤海成了雪海。

通往华育煤矿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让厚厚的积雪封锁得寸步难行,别说笨重的大汽车了,就是一辆轻巧的骡子车也难以赶上山来。

矿长办公室里,周发一改从前,没有去麻将房,孤身一人坐在办公桌前,闷闷抽着老王昔日送给他的名牌香烟。也许那名牌香烟的确有滋有味,周发长呼深吸,吞云吐雾,沉醉不已,不知不觉把明窗净几的办公室给弄得乌烟瘴气。但心事沉沉的矿长大人对自己贱踏环境的行为毫无知觉。此时,在周发的心里,最为关切的事情却是外面的天气,他不时走到玻璃窗边,凝视着茫茫的雪野,暴露出一种无限的渴望来,甚至口里轻声发问:“这雪啥时能融呀?”可是作为北方本土人士,他对这家乡气候,了如指掌,想要在这冬季让那漫漫的积雪融去,那是件天大的难事。当然也许百年一遇,撞上天公作美,突放一个大好晴天,这雪也许会在冬季的某一天里烟消云散,但如果是运气不佳,那么就来日方长,只好等到明年的春暖花开之时了。春天肯定是会来的,只可惜怕时不待他,当春天到来时他的一切也许早已经都冻结在漫长的冬季里裹足不前了。沉思默想的周发心情异常沉重,不由一回回一屁股地坐到那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去,继续抽着那支支的名牌香烟。

忽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周发看一眼进来的人,是矿上的女服务员小杨。

“周矿长,”小杨笑眯眯着,“您咋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我咋就不能在这里坐一坐呢?”周发反问。

“您、不是打麻将吗?他们都在等着呢……”

“今天不打麻将了!”周发大手一挥。

“嗯嗯嗯!”小杨如鼠如羊地赶忙退出门外。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周发往椅子上一仰,长舒了一口气,烦躁不安,又站起身走来走去地想缓解一下心中的烦闷。当他迈步到墙角时,那里不知何时搁着个大大的邮包。满腹心事的人一下疑问了,谁寄的呢?他赶忙拆开邮包来看,只见许多的书画和杂志之类的,还有一枝用塑料包扎着的红色玫瑰,再展开纸张,信笺上跃眼的字迹是:“爸……”久在麻将桌上不见亲人的周发顿时有种眼中湿润的感觉,他让那声充满温情的呼唤给激动了,忙如饥似渴地阅读起那雪白信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来:“此时此刻,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话,都想对您一说,可是没有用现代的电话,而是用了古老的书信,其原因是听说您入迷麻将,接听电话很不方便,所以这古老的书信放在您的办公室里,也许方便多了,有时间的话随意读一读的。随这书信一起,我还寄来了许多的书刊杂志和书法用品。您千万别自作多情,别以为这是我这女儿对您这位耋耄之年的老爸抱有啥大器晚成的幻想。实话告诉您,那书刊杂书法用品之类的,是给您矿上一个名叫欧泉的外来工的,只不过劳请您老转交一下罢了。您知道道那位欧泉的外来工吗?大概是肯定不知道这么个无名之辈的!因为一位整天坐在麻将桌边连个电话都懒得接听的矿长大人哪里清楚他矿上那些默默无闻的工人呀!我顺便跟您说说吧,那位欧泉外来工,曾是我医护下的病人,也是我萍水相逢的朋友呢。在此,女儿恳请您老这位一矿之长能多多关照一下我那位水深火热中的朋友好吗?这关照的内容嘛,比喻帮他在你们矿上安排份好点的工作,或者给他分配间宽敞的房间,在他的房间里配套些桌椅板凳,让他在工作之余也好学习创作。我这可不是以公谋私的呢。因为我这位外来工的朋友,是个心有绿树、慧泽苍生的理想主义者,不管他将来成败如何,但这一心装天下的起点,正是我们人类社会值得呵护的幼苗;凭我的第六感觉,他就是那些在逆境中为创造着历史的人物啊。所以,我还特意在包裹里夹了一枝殷红色的玫瑰,想点燃他那也许在困厄中泯灭的心火,不忘初心,牢记理想;我似有种责无旁贷之感,要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在困顿之中完成他心目中的理想事业,否则我、甚至您都将成为历史罪人。被钉在历史耻辱柜上的感觉让人心里慌惶。你看宋代的秦桧,他至今一直在岳飞庙前长跪不起,深深地刻上‘白铁无辜铸佞臣’的字样,永无清白。我们的肉体虽然终将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可我们的灵魂却会永远随着人类的文明飘扬,如果有一天大千世界的浪涛里翻卷出您我的某种污秽,那在九泉之下就睡得有些不安宁了……”在窗外铺天盖地的雪地里一口气读罢女儿这封长长的信字,周发不由得狠狠抚了把苍白的头发。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响了起来。周发赶忙放下手中紧捏着的那封女儿来信,走到桌边一手提起话筒:“喂,谁呀?”

“公司总经办!”电话里王秘书一口清脆的嗓音,“你呢?”

“啊,”周发赶忙调一下音调,“我周发呢。”

“周矿长呀……”

“王秘书,有事吗?”

“当然有事的哟!”

“到底是啥事呢?”

“乔总有事问你……”

“乔总想问我点啥?”

“你们华育矿井下的生产现在进展得咋样呢?”

“嗯,”周发一下支吾了,“你看现在这天气是吧,不是大雪封山吗?”

“井下开采跟井上大雪封山有关系吗?”王秘书很是好笑了一声,“周矿长,我们矿山属于地下作业,形同室内工作,风雨无阻,不同于农民的看天吃饭,跟天气没有直接关系的呀。”

“可是、间接关系还是有点的呢……”

“嗯,那你说说这间接关系在哪呢?”

“大雪封山,井下支柱的木料就运不上山来的呀……”

“这么说你的准备工作没有做到位呀。”

“我今年是第一次上来领导工作的……”

“周矿长,你不应该是第一次上山工作的吧,你可是故土重回曾在那华育工作多年的一个人呀!”

“是,可是事隔多年呀……”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王秘书又好笑了一声,“跟我咋说都行,乔总那里可不好交待的哟。”

“王秘书,请你在乔总面前替我说说好话……”

“我看你还是先跟我说说你矿上的现况吧。你矿上现在到底是啥情况呢,今年的产量达标了吗?”

“产量还没完成任务呢……”

“那你们的生产还在继续吗?”

“生产已经停工了……”

“停工了?那啥时能开工呢?”

“这个、就难说了……”

“好吧,你们矿上的情况我基本清楚了,我只能如实向乔总汇报工作。”话一说完,王秘书就公事公办地挂断了电话。

口泉镇劳动服务公司总部的办公大楼里。一手挂断了电话的王秘书从办公桌前,蓦然站起,径直走到总经理的办公室里去。

总经理办公室里,乔斌正仰坐在沙发上与寺勾煤矿的矿长乔强谈天说地,哈哈大笑。王秘书在笑中走了进来,见面就说:“乔总,华育矿的调查有结果了!”乔斌忙从沙发上欠起身来,问:“华育矿现在啥情况?”王秘书阴着脸地说:“华育矿现在井下缺乏木料支柱,只好全线停工了。”乔斌眉头一皱:“那你问过他们的年产量如何呢?”王秘书点头:“问过。周矿长说没有达标。”乔斌把目光转向对面的乔强:“你看老周这人把工作做成了个啥!”乔强忙直起身来,说:“斌哥,我看老周这人又是该罚一罚了呢。”乔斌的鼻子里很快一笑:“可不是!”乔强眼睛连连眨了起来:“你看是吧,他明明是知道这冬季里要下雪的,可他一矿之长就是不在冬季下雪之前,在春季在百夏季做好井下所需的准备工作。”乔斌疑惑不已地说:“可也奇怪呀,老周一个老矿工的,从年青做到现在,先是做技术员,后来长期担任领导工作,从基层做到高层,从华育做到寺勾又从寺勾回到华育,矿上的工作有啥他不知道的,咋就犯了这种低级性的错误呢?”站在一边的王秘书低声插嘴说:“听人说周矿长迷上了打麻将。”乔斌点起头来:“原来是玩忽职守!”乔强伸长脖子来说:“斌哥,像这种人得好好处罚一下的才是呢。”乔斌面露难色:“老周可是公司的三朝元老呀。”乔强说:“三朝元老又咋样,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乔斌喝起茶来,沉默不语,似在琢磨怎么处罚一下的才好呢?乔强说:“斌哥,你现在就给姓周的去个电话,提醒他今年的生产必须达标,否则就要对他一矿之长削职为民的处理,到时看他还有啥可说的?”王秘书怂恿:“这很必要的,是应该对周矿长的工作施加压力,要不他还把那麻将打个没完了的呢。”乔斌放下茶杯,点头,说:“嗯!王秘书,那你现在先跟老周把电话联系好,就说我有话要对一说。”王秘书忙点头,转身走到办公桌的电话机前,一手拨起号码来。一会电话接通了,王秘书对电话里的人说:“周矿长,你等一下,乔总要跟你说说话呢。”

乔斌已经慢慢起身,走到电话机前,一手接过电话听筒,公事公办地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通。

电波有如一道寒光,从口泉镇里飞出,迅速掠过茫茫的雪野,传送到沧海一粟的华育煤矿,又如远程导弹那般地击中要害,让人仓皇失措。

华育煤矿的矿长办公室里。周发慢慢放下手中的电话听筒,浑身酸软,久久痴望起窗外的雪野,一脸穷蹙。那白皑皑的雪世界在周发的眼里,一时扩展得无边无际,汪洋大海,似将他囚困在一座无人的孤岛上,让他这年迈之人徒然尝到了无限衰老的滋味,满身有种走也走不出的困顿,七情六欲全无,只有那枚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咚、咚、咚机械般地跳动,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慢慢清醒之中,周发才隐隐觉悟出其中的残酷,自己已经授人以柄,现在该如何是好呢,难道就这样束手就擒丢下一矿之长吗?不,不能,破矿长也是矿长呀!周发想了想,快刀斩乱麻,他觉得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请求、甚至命令外包工队火速下井,将那欠数捞上井来,按公司的年产量如数完成任务就是了。想到这里,周发紧一把手脸,咬紧牙关,站起身来,裹一把身上的棉袄,走出门外,亲自去趟外包工队。

脚下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

寒气扑面而来,有如利箭,入骨三分。

刚刚走出温室的周发不由得寒噤了一下,忙本能地裹紧一把身上的绵大衣,畏缩前行,加之地面厚厚积雪的阻隔,本来很近的外包工队,一下子在他的眼前产生出遥远的距离感。不过心事沉沉的人意志坚决,毫无退却之意,一步步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周发才好不容易来到了外包工队的境地。临近外包队的住房,周发的心里忽地蒙生出好奇感,他轻手轻脚,甚至还收紧一下呼吸系统,屏气凝神,一步步靠近着。矿长大人是想好好看一看自己矿上外来工们的生活状况。可是,这大雪天的,四下里都看不到丁点的人影,只有那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屋在大雪中静静卧着,厚厚的积雪似乎将小房屋隐埋去了一大截,里里外外,静寂得鸦雀无声。迈着深沉步子的矿长大人,深皱眉头,有如行走在一个世外的荒凉野村。

人呢?

往日里那些忙忙碌碌上井下井生龙活虎的工人,此时都紧闭门户,休生养息。

周发哪里知道辛苦工人们的行踪,他只是奇怪,那么多的工人难道一下都成了外星人不成?当他伸着贼眼,好不容易才从破旧的窗缝里偷窥到了,一条长长的火炕上密密麻麻地挤睡着十几条汉子,那副贪睡的样子分明是日积月累的疲惫不堪。周发让这情况弄苦了一下自己的脸面,他慢慢离开那间大房屋,继续向前偷偷探视着外包工队。轻手轻脚的周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离群索居的小房屋跟前,只见房楣上书写着横幅“水上漂舟”,那字功力精到,深深唤起他这个曾经书法爱好者的心鸣,让他本就紧皱的眉头更是一收,心想这小屋里住着何人呢?当他一手轻轻撩开小窗的帆布窗帘,只见窗内小小的空间里生着个旺旺的火炉,火炉旁边有一书桌,书桌边正倦缩地坐着一青年人,青年人正伏案挥缘地画着一幅画。此情此景,周发的老花眼连连眨动了,他心里很快记起刚刚读到的女儿来信,心里疑问不已:难道这位年轻人就是女儿信中所说的那位画家朋友不成?心里已经惊涛骇浪的周发没有多想,一改他偷偷摸摸的行踪,大模大样地暴露出他矿长大人的身份,无所顾忌地一手推那小房屋的门,大步迈进门里去。

小房屋里正在专心绘画的年轻人让突如其来者的闯入惊了一下,从桌边起身,骇然地望着门口处的冒失鬼。

“后生,”周生扬了下手,“打扰一下!”

“周矿长,”画者惊疑一脸,“您、怎么来到我这寒舍了呢?”

“年轻人,”周发凝重的声音直奔主题,“你这是在画画的吧?”

“是,”画者点头,“周矿长,我本来就是个画画的人。”

“你、”周发一指点着面前人的面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名叫欧泉是吗?”

“对啊!”画者惊喜满脸,“周矿长,难得你堂堂的矿长知道矿上有我这么个无名之辈呢。”

|“太难得了!”周发向着手握画笔的人慢慢走近去,“真想不到小小的华育煤矿,竟然藏龙卧虎,还有你这样一位理想的绘画青年人呢。”

“周矿长,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一江湖浪子……”

“你不用谦让,”周发大手一挥,“我清楚得很,你是一个十足的理想义主者,我们人类社会太需要你这样的创造者。能在如此的环境中,砥砺前行,继续你理想的绘画事业,实在是太难得了。”

“是吗?”画者欧泉想到山下周护士所说的话不由一笑,“周矿长,听您女儿说,您年轻时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呀。我还在你女儿的房壁上看到你书的‘枵腹为公、阳春有脚’呢。”

“是啊!”周发一下喟然长叹了,“我周某人,出身班科,饱读诗书,年轻时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粪土天下万户候,不知从何时起,流俗尘世,变得庸俗不堪。后生啊,人生在世,偶有理想,是件易事,难得的是永不言败的精神和在困顿中愈挫愈奋的意气呀。看你这后生不俗的模样,决非等闭之辈呢。好好努力吧,为人类社会干点名堂出来,千万不要步我等的后尘了。”

“周矿长,”欧泉在前辈的嘱托声中站直一下自己的身子,“我会记住您的话的。”

周发说着,走近桌边,看了看桌上的画作,忽伸手从那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来,在墨瓶里舔足墨汁,那意思明显是想写点什么的样子。欧泉会意,忙抽了张他作画的宣纸递了过去,平铺在桌面上,并拉过一张椅子来。周发没有去坐那椅子,只是弯着腰,伏在桌面上,静心书写了起来。他身子虽然明显有些苍老,但那笔力依然遒劲,并且运笔自如,老练沉着,俨然就是一大书家。站立一旁的欧泉伸着眼睛去看,只见那行如流水的笔迹,在雪白的宣纸上书写出的几句,是国人常用来勉励志者经典的古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智……”刚刚写完,欧泉大为赞叹:“周矿长,您一手好字,功底深厚,笔力精到,框架严谨,明显带有魏碑风格。”周发却摆头笑笑,自叹不如的意味,他一手握着毛笔自我欣赏地看着那桌面上几行好久不见自己的墨迹,似乎心里感慨万千,却又是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毛笔,向小房的主人挥挥手,转身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处,周发又回过身来,对小房的主人记起来地说:“哦,对了!你有空去趟我的办公室吧。我办公室里有我女儿寄来的一封信,给你寄有许多的书刊杂志和书画用品。我女儿在信中特意说到过你,这也就是我知道你名字的原因呢。”说完,走出小房屋的门去,继续着他找人的要事。

在外包工队的办事处里,周发找到工头老王。这大雪天里,寂寞无奈,老王在沙发上正紧紧搂着他那年轻的二奶温存不已。也许是天寒地冻的原因,一向恶意反感的二奶爱平在老王的怀抱里逆来顺受着。一见玻璃窗外晃动着矿长大人探头探脑的身影,沙发上的老少夫妻赶忙松开手来,并开门迎接。周发还是第一次亲身处地到外包工队里来的,往日里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他这个牛皮哄哄的矿长总是随口吩咐一声就是了。因此矿长大人的突然驾临,让老王也倍感意外。

“哟,”老王打开门外满脸惊张,“周矿长来了?”

“嗯!”心事沉沉的周发点了点头。

“今天没搓麻将了吗?”老王满脸堆笑。

“搓啥麻将!”周发边说着边走进了室内,温暖的屋子里如同三月阳春,舒适得他不由抖动一下寒冷的身子,再细细打量起面前的景况。不看不知道,一看让他简直惊得一跳,这屋子里的摆设豪气十足,与那工人宿舍真可谓是天壤之别呢。只见超大的席梦思床,金黄色的意大利皮革沙发,精致的茶桌、茶具、茶杯,全新发亮的穿衣柜,甚至地下还铺着毛茸茸的毯子。并且,房中还点缀着年轻性感的美女。站在如此奢侈的境地中,周发足足呆了数分钟,他在心里想,这工头老王如果是位政府官员,他一定要实名举报,让这样的人吃不了兜着走,只可惜老王是位商贾之人。无可奈何之余,周发只好一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感叹地说:“老王啊,我找你有要事相商呢!”

“快给周矿长泡壶茶来!”老王吩咐身边的女人。

“不喝茶,”周发摆手,“还是说事吧。”

“啥事呢?”老王双手递着一支名牌名烟。

“老王啊,”周发一手接着香烟,声音异常凝重,“我眼下有件难事需要你鼎力相帮呀。”

“到底啥事呢?”老王见面前的人骨鲠在喉,忙皱着眉头地在沙发一边坐下身子,双手打着火机伸过去帮忙点着那支香烟,“周矿长,你到底遇上啥难事了,尽管说,只要我老王能帮得了,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周发伸过嘴巴吸着了香烟,吞云吐雾,唏嘘不已,难为了好半天,这才慢慢说起公司刚才的来电。老王听了,似有所悟,不住点着头,自己也点着了一支烟,吸了口,问:“周矿长,那你心里现在到底咋想的呢?”周发推心置腹地说:“我还能咋想?我现在是只剩下老老实实完成公司规定年产量这一条出路了!”老王吐着浓浓的烟雾,仔细想了想,点头,却又面露难色:“嗯,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外包工队的工人现在下井去生产……”周发点头,恳请万分地说:“老王啊,我也知道井下没有支好柱,生产就非常危险的。但你们可以小心慢慢来干一下的。我们现在的产量离公司的规定数不是很远,一点点尾数而已。就算我老周求你了,帮我这一回吧。要不我这个矿长就当不成了呢。只要你帮我渡过这个难关,保住我这个矿长位置,你以后在这矿上包工,无论啥都好说了。”

窗外雪野里一阵寒风掠过。

“好吧,”满脸难相的老王半天点下头来,“我这就安排工人,让他们明天一早就下井生产去。”

“拜托了!”周发起身,对面前的工头深深一躬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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