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萧枯叶林的头像

萧萧枯叶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09
分享
《千里雪》连载

第七章

新矿长到任的消息,很快传遍群龙无的华育煤矿,那些无班可上、因过多休息而导致精神萎靡的工人,像是注射了一针提神的兴奋济,个个睁开了睡眼。

华育煤矿里的工人大致分可为两大类:一类是矿上的长期工;另一类则是外包工队里的临时工。矿上的长期工们主要负责矿里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就好比一支军队里的后勤部;外包工队的临时工则主要负责井下的采掘,就好比一支军队里的先遣队。矿上的长期工就像外包工队的临时工都来自外地一样,他们清一色都是本镇居民,每月拿着固定薪水,有着社保各方面的优越待遇,干着安全且又轻松的工种,如井上的灯房工、厨工、电工、修理工、驾驶员等等,就是下井,那也是安检员和技术员之类的。这些矿上的本土职工,早就知道周发这一公司里的名角儿,甚至像老张这些高龄工人,还曾经与当年在此做技术的周发同睡过一条火炕。今天周发回流,其实早就在老职工们的猜测之中。今天一听周发真的到来,矿上的职工掌声一片,他们列队欢迎,将周发簇拥进矿上那间好久都没有主人的矿长办公室里坐下,一个个慌忙地侍候着。

“小杨呢?”安检员老张一下成这矿上的主人,“快泡茶呀!”

“小杨回山下家里休假去了呢。”有人回了一声。

小杨是矿上一名专职年轻女服务员,日常的工作主要是护理矿长办室的,可是自从乔矿长在山下住着不上山来,她这个失去了侍候对象的服务员也自动休假回到镇上的家里长住不来了。

“那你们谁、谁、谁先给小杨家去个电话,叫她快点来上班呀。”老张吩咐着身后的一群人,“还有谁、先顶替一下小杨的职务,动手泡下茶吧。”

仰坐在椅子上的周发于杂乱之中静了静,喘息片刻,扫一眼面前的人群,那杂乱的场面让他叹声地说:“老张,不用操心喝茶的事了,坐下来聊聊天吧。我们分隔多年的老同事,有许多的心里话想说一说的呢。”老张应声坐下后,说:“老周、周矿长呀,想不到时隔多年,你又回到原单位来了。”周发甚为苦笑:“这就叫做人生如梦啊!”老张说:“可你的梦都是些好梦呢,当年调去山下那是当矿长,今天又调回来也是当矿长呀。王者归来,真叫人羡慕你这人生的好梦呢。”周发重重地摆手:“老张,我才羡慕你这样几十年原地不动、一直干着老本行的人生呀。人不漂动,就免去了许多的思绪杂乱,少受世间风雨的淋泡。就比喻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吧,他本是大荒山青埂峰上的一块无牵无挂的石头,心境平平淡淡,后来就是爱慕红尘的热闹,要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带他到人世之中,在贾府里经历了一番爱恨情仇,当他再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上时,心境就无法平静了,朝思暮想,昼夜号啕。”

矿长办公室闲聊的当中,外包工队里开始急骤地忙碌了起来。工头老王一听新矿长到来的消息,赶忙从他办事处的办公桌前一站而起,屁颠屁颠地向矿长办公室赶来。老王在矿长办公室的门外静听了片刻室内杂乱的说话声,什么《红楼梦》里的爱恨情仇的闲话,他一个忙事的人顾不得许多,心里只念着早日开工赚钱的事,忙轻轻分开门口挤得满满的围观人群,径直走进门里去。在没有茶水的茶桌边,老王跃眼见到一位满身富态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他担定此人定是新来的矿长无疑,他在茶桌前站定,对那闲聊之人毕恭毕敬地笑脸相迎,掏出口袋里的名牌香烟来,双手递过去一支,问:“请问您、就是新来的矿长吗?”周发一手接过了香烟,反问:“你是?”

“啊,我来介绍一下吧。”听呆了的老张赶忙站起身来,“这位就是外包工队的工头。”

“我姓王,”老王自我地补充着,“你以后就叫我老王吧。”

“好啊!”周发也早已经站了起来,“老王同志,我姓周。”

“周矿长您好,”老王满脸堆笑,“有空再请你吃个饭。”

“老王啊,”周发摆了下手,“你不要太客气,我与你们浙江人交往已久。你们浙江人真可谓是中国第一精明能干之人呀,在我们煤海的煤矿里,处处都是你们的浙江包工队,煤海无论什么难搞的工程,只要是交到你们浙江人的手里,都会顺风顺水,再难也不难了。”

“谢谢周矿长对我们浙江人的信任。”老王是个实在人,只是笑了笑,长话短说,言归正传,“你看华育煤矿的工作怎么办,现在就开工如何呢?”

“嗯!”周发抽了口烟,“老王同志,你这是矿上的老包工头了,这井下情况你是熟悉的,这里工作就交给你干去。我信任你,信任你们浙江人。现在工作该咋干你就咋干去吧。”

“好,我这就安排工人下井去。”心急的老王答应一声身子已经跑出门外去了。

“好呢!”周发向门外挥一下手。

老王小步跑回包工队里来,他首先要找的人,就是他的老部下老赵。老赵跟随老王多年,一直在工队里做管理工作,工队里的工人多时,老赵就是大队长,工队里的工人少时,老赵就是个小班长。老赵和小李两个老工人没有挤住那间大房屋,而是住着一个小房间。时间已经临近午时,但近来无班可上,工人们的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夜里喝酒,白天却睡到十点多还不起床。慌忙的老王刚一走到小房屋的门前,脚根都还没站稳,他就双手咚咚咚咚地直敲那门板。

“这是谁在乱敲门呀?”小房里传出小李满含睡意的反感声。

“是我,老王!”老王一副老大的口气,“快给我起床来吧。”

“有急事吗?”小李和下声来问。

“老赵,”老王直截了当地说,“你起床后马上通知所有工人下井。”

“下井?”老赵惊奇的声音。

“对,”老王说,“新矿长已经来了。”

“知道了!”老赵果断回了一声。

“快点,我在办事处等你。”老王交待一声,转身回办事处等结果去了。这是他老王多年来的办事方法,凡事交给老赵,不管经过,只要结果。

小房里的老赵和小李顿时睡意全无,动作迅速地起了床。特别是老赵,他一改过去不上班时的无精打彩,先是漱了口,然后穿着好工作服,边扣着扣子,边出门,到大房屋里去,底气十足地通知着大房里的工人说:“马上就下井了!快起床,穿上工作服,先到厨房吃饱饭,喝足水,去灯房领好矿灯后,再到矿部门前站队开会,下井。”

老赵对着大房里的工人叫唤了一通,又找到很偏僻的小房屋里来,他没上班的时候虽然对包工队里的工人没闻没问,但耳朵还是管着事的,隐隐听到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住了一个小房间。当老赵一路找来,一脚踏进“水上漂舟”的小房屋里时,里面只站着个欧泉。正坐在桌边的欧泉见了来人,忙起身。也许是那笛声感动了欧泉,他对来人很是恭敬,忙笑脸相迎地叫声:“老赵、赵叔!”老赵没有回应,点了点头,对着小房里四下眨着眼睛地看,问:“不是听说有两个人住在这里的吗?”欧泉点头:“是,他在外面去了,等下就回来。”老赵听着,走到摆满书画的桌前,静静看了好一会桌上满满的书画纸笔,又回过头来,审视起近跟前的年轻人,他的双眼睛一下让面前年轻人那副清秀一身、面相不俗的形貌惊呆了,定定看着他好半天才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欧泉有点莫名其妙,笑了笑反问:“我什么到这里来干什么呀?”老赵说:“这里是煤矿呀,是粗人们干活的地方。”欧泉又很快一笑地说:“我也是干粗活的呢。”老赵回头看一眼那张书桌,问:“你是画画的?”欧泉更是一笑,叹息地说:“是啊,可是一直成不了名。”老赵一脸的奇怪:“一个画画的年轻人也跑到这煤海煤矿来了?”欧泉眨了下眼睛,不由调皮地反问:“赵叔,你不是吹笛子的吗,你的笛子吹得那么好,怎么也跑到这煤海煤矿来了呢?”老赵俨然的脸上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答非所问地说:“嗯,来了就好好做吧,赚点钱早点离开,这煤海煤矿可不是个好呆的地方呢!”欧泉想到小李那夜说的话,不由情深地问:“赵叔,你不是在这煤海呆了好久了吗?”老赵点头:“是啊!”欧泉感叹一声地说:“我也早就来这煤海了呢,虽说没有你呆的时间久,也有数年了啊。”老赵脸上似乎苦笑了一下:“难得你一个画画的年轻人了!”欧泉走近一步面前深沉冷峻的中年人,动情地说:“赵叔,以后我就跟着你在煤海干了,就像小李那样。”老赵重重点头:“好啊!”欧泉问:“听小李说你俩一直结伴同行是吗?”老赵点头:“是,我和小李多年来一直相跟相随在一起的。”欧泉叹了:“我要是早就遇上你就好了!”老赵好笑一声:“怎么,相见恨晚呀?”欧泉忙点头:“要说还真是呢。要是早点遇上赵叔这样的人,我一定也会像小李那样跟你结伴同行的。”老赵问:“你我初次相遇,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那样信任我呢?”欧泉说:“赵叔这样的人一看就有种信任感的呢。”老赵好笑地打量看着面前近乎单纯的年轻人,好一会点了点头,笑了笑,又看一下手表,长话短说:“嗯,有空再聊这些闲话吧。现在时间不早了,准备吃饭下井吧。”欧泉忙紧一下身子:“好,我马上换工作服。”老赵边走出房门还嘱咐一声:“叫上你的那位同房的朋友。”欧泉说:“没问题。”老赵摆了下手,走出房门外去,继续着他召集工人下井的要事。

闲散已久的工人听了这厉声令下,谁也不敢怠慢,雷厉风行,熟练操作,机械行事,起床,穿衣,刷牙、吃饭,领灯,然后到矿部门前集合,站队,听下井前的会议。

下井前的会议一般都是由矿长主持的。老王吩咐老赵后,又回到办事处里喝了杯茶,见工人都到矿部门前,忙起身走出门来。老王先是看了一眼矿部门前整齐列队的工人,就走进到矿办公室里,请求地说:“周矿长,给我们下井的工人讲两句安全的话吧。”正呆坐在桌边的周发听了,应了一声,起身走出门外。可是到了门外,周发望着一队整齐的下井工人,他却呆愣,也许是心事过重,不知说点什么的好,便推脱地说:“老王,还是你说吧。我在这里听听就行了。”

“那好吧。”老王爽快地点了下头,转身面向着工人,“大家听着。既然周矿长不想说话,那我就来讲两句必要的。井下作业,要遵守纪律,注意安全。不许抽烟,以防瓦斯爆炸;还有不管是走路还是做事,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顶板破裂。之所以嘱咐你们这些,就因为这口井的瓦斯很重,顶板也不好,所以工作中,毫也不能马虎。有不懂的就问问带班的人。老赵、就是你们的班长!”

说话声中,先前站在一边的老赵已经慢慢走到了队伍的前面。众目睽睽之前,老赵从容且又镇定,他略含威严的目光,仔细扫视了一眼大家,那气势明显是个资深的老班长。默默一队的工人不由深看一眼面前的领班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男人。虽然大家早就打过照面,并且有所耳闻,但他们对这位老班长只有一种模糊的认识,单知道他笛子吹得很牛,可心底里隐隐有点嫌弃他年迈体衰的感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呀,如果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他肯定让人夸成年富力强,但是在这残酷粗糙的野外,在二三十岁的青壮年都累得脸色发青发黄的地层深处,谁还敢说他是个强者呢?最多不过是个余勇可贾之人罢了!不过,当大家仔细审视一番咫尺之处的中老年之人时,看清到他筋骨满脸,比他们在暗夜中听到的轻微笛音要实在得多,壮实得很,虽然他明显给人皱纹累累的感觉,但那深胡子、黑肤色以及紧皱的眉头还有深暗的双眼,都隐含着一股久闯江湖的精气神,让人油然得到一种虎爪龙鳞老更坚的安慰感。

“老赵,”老王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先下井吧,有话井下说。”老赵不想多说,转身带队走路。

工人们紧跟其后,排成一队,向那口黑黑的老井走去。

老井足有七八百米之深,年代久远。

井口造型古朴,上面留刻着诸多时代的印记,还清晰可见一句句语录之类的字样。

斜井的轨道以四五十度的坡形向下,深入地层。初入井口处,因为接近地面的泥沙,地质松散,井筒里的顶部全都用水泥浇灌成圆圆的拱形。为了便于工人上下井,轨道的一边铺着整齐的石阶,平稳有序,缓步而下。那石阶一级一级下去,似有千级万级,让人不由得困惑艰难。老矿工们心里倒是清楚,井再深也会有个底的,只是初次下井的三位河南小伙心里忐忑不安,疑问重重,如此这般没完没了的石阶,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它们将下到一个样的地方去了,不会是落入神话故事中孙悟空和猪八戒曾探测过的无底洞里去了吧?如果那样,他们这些不仅没有孙悟空七十二变法、就连猪八戒的一招半式都没有的凡夫俗子的小命怎么能起死回生呢?小平在下得手酸脚软的当中不由发出稚气的问声:“哎哟哟,这、这、这是下到哪里去了,不会是走错路了吧?”老矿工们顿时全都乐了,纷纷笑话地说:“怎么会走错路了呢!”小平哭丧着脸地说:“万一走错了路起不来怎么办,你看这一直下呀下的,到底下到哪里去了呀?”小李喝一声说:“胆小鬼!前面有老班长老赵带着路的呢,你怕啥子呢?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一声喝斥,小平才神色安定,想到前面有稳当的老班长领队,才让他彻底免去了误入歧途的后顾之忧。

随着不断深入的脚步,斜井越来越深,先前还有井口的阳光,映照得井筒里隐约有光,渐渐深入黑暗的地层世界,他们捏在手里的矿灯,照得黑井幽幽深深。深深的地层里,地质坚硬,顶上没有浇灌,裸露出结实的岩石,天然的地层,青色白色,一圈一圈,有如被锯开的古树年轮,清晰可见,将神秘的地层世界昭然若揭。

也不知下了多久,就连老矿工张武也叹了:“他妈的,这口井还真的深呢!”小李笑笑了,说:“这可是我在煤海下的最深的一口井呢。据矿上的张老汉说,开这口井时,原本是想采一号煤层的,可是一号煤层早已让旁边的矿采空了,就只好向二号煤层进发,可是二号煤层也没了,便又只好向三号煤层,到了三号煤层一看也不行。直到四号煤层才算找到了理想的开采之处。这四号煤层就是垂直下去也有好几百米的,这样斜下去,大约有一千多米的呢。”老矿工们纷纷惊叹。而三位初下井的河南伙子,不知天高地厚,一千多米的斜井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呢?他仨只是跟着傻傻地笑了一声。

直到下得大家都腿酸脚软之时,走在前面的老班长忽回头安慰一声:“到了!”果然再下一两脚,斜坡结束,脚下是平平的道路。徒然走在平平的道路上时,轻松愉快之感,让他们个个都舒出长长的一口气来,同时用手里的矿灯探照着井里的煤层。高高的煤层幽幽黑黑的足足有两米多高。

啊,这里就是传说中地层深处的煤炭了!初次下井的河南小伙,好奇不已,不住眨着亮亮的眼睛,审视起他们耳闻已久了却从未见到过的原始煤层。一时间,三个河南伙子有如走在遥远的星球上,感叹唏嘘,老乡之间家乡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已:“他奶奶个熊呀,这口老井里真是稀奇古怪呢。”另一个则不以为然:“还稀奇古怪呢,我看跟俺后山洞里的石头差不到哪里去。”这话马上就点燃一笑:“俺老家山洞里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黑石头的!”“嗯,这里全是黑透了心的石头呀。”“这不是石头,是煤炭呢。”……土里土气的三个河南伙子一时竟然忘了身边的老矿工们,自顾自地说着兴奋不已的话,简直喧宾夺主了。

“井下要安静。”领队的老班长回头嘱咐起来,“不要说话,要小心脚下的路。”

三位河南小伙一下戛然而止,鸦雀无声了。

静静中只有咚咚的脚步响。

有力的脚步简直形同一支强大的夜行军。

他们手里的矿灯扫射之处,只见两旁支满着密集的木柱。

高高密密的木柱,有如原始森林。

长长的一支队伍,就挺进在的茂密的森林深处。

队伍里的新老成员个个精神饱满,士气可佳,疾步而行,匆匆忙忙,酷似一队装备精良的部队。不,应该说他们行装简陋,小米加步枪,只是有种忘我的精神,让他们精锐得如同赶死队,似是在某个漆黑一团的子夜,打着通明的火把,穿过漫长的夜森林,在沉寂的氛围中去赶赴一场殊死的搏斗。是的,并非夸大其词,他们就是勇士,就是在赶赴一种战斗。只不过他们的敌人不是什么“拉登”分子,而是残酷的自然界,他们是在替世间的千生万灵去完成一种争夺战,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彰显人定胜天的魄力,让凶险的自然之神为之屈服。因为摆在人类面前的大自然,形同一位刁难人的鬼怪,在它的魔鬼身材里虽然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物质,可是自然之神并不把这些精华搁置在人类伸手可得的地面,却要藏匿到凶险重重的地层深处,而在科学技术落后又对矿物质无限渴望的今天,人类只好以身相许,纵身到险象环生的地层深处,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海底捞月了。这些矿工肩负的正是人类这一神圣的使命,他们深入虎穴,舍生取义,费尽心力将这地层深处包含着无限光热的黑色精魂挖掘下来,运输上去,散给世间的千生万灵,让那些在寒冷与饥饿中的苍生去烧食取暖,吃饱睡好,欢欢喜喜。只可惜世间那些在温饱中的人们,有谁清楚得了这火种的来之不易呢?

黑黑之煤,熠熠生辉。

煤的形成,众所周知,远古时代那些参天的大树,茂密的森林,不幸遭遇了残酷的地壳运动,被压埋进大地深处,绿色的生命蹂躏成了粉末泥泞。但是,这些阳光里的绿色精灵们在黑暗里并不因为致命的打击而气馁,它们于地层深处的异地他乡,重整旗鼓,把绿色化为黑色,把曾经的栋梁之梦变化成了温暖情怀。天生我才必有用。这些不死之魂,坚信不惑,残酷的地壳是薄弱的,就是再坚再厚再沉,也遮掩不了它们生命的热量,它们终将有一天会冲破万丈的地层,到世间的地面上去作经久不息的燃烧。时至今日,面对地面上煤的熊熊火焰时,世间的人们谁不对煤的这种不屈进取的精神为之五体投地呢?

走在队伍中间的欧泉刚才第一眼看到黑黑的煤层时,心里竟然如同初下井的三位河南小伙欣喜若狂,确切地说他有种默默情深的亲切之感。这地层深处,煤的王国,本是他工作多年了的一个工场,这里的一切,在河南三位小伙的眼里新奇古怪,神秘莫测,然而在他一个多年从事井下工作老矿工的眼里,却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的景物。他虽然并不像老赵那般年老,可也像小李那夜喝酒时吹的牛,已经是一个久经野外谋生的老浪子,多年来他一直下窑为生,只因为一场病,他才与这地层深处的煤阔别多时,如今当他再次走下这地层深处,走近黑黑的煤,心境异常复杂,简直欲哭无泪了,既有种无法摆脱人生困境的无奈,却又有种重操旧业的亲切,黑黑的煤简直就形同憨厚的故友,温馨喜悦,让他有种想张开双臂拥抱的渴望。当年,他与蒋斌初次下到井里来时,在这地层深处第一见到这黑黑的煤炭,那种欢喜之情一点也不亚于刚才三位河南小伙,那时他与蒋斌都是涉世刚初的少年,不想时间一晃,白驹过隙,近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只可惜今天蒋斌没有走下井来,要不他俩又有说不完的话,人生呀理想呀什么什么的没完没了,当然那许多的话尽是些沧桑之谈。在时空中早已经心境苍老不已了的欧泉很是害怕那些沧桑的说话了,他忽觉得今天蒋斌没有下井对于他这个胆怯时光倥偬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件饶恕之事。如烟往事,不堪回首,煤海多年,碌碌无为,他俩曾经在无数的矿井底下与无数南来北往的汉子们一起劳作过,可是春去秋来,雁去无声,他不想听到蒋斌再提起曾经的足印,不想听到曾与之共事的谁、谁、谁的名字,那些早已经回家的同伴对于他这个至今一直遗留在野外的人而言,有如寒风刺骨。

“到了!”前面的老班长忽告知一声,“前面就是工作面了。”

疾步行走了虽然不到一个小时,但身强力壮的汉子们个个都喘起了粗气,冒出了满头的大汗,一听这到达了目的地的话,他们收住脚步,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石头或枕木上,贪婪地放松起自己那劳累得透支般的身子来。

“好好休息一下吧。”老赵也坐了下去。

一时间大家静寂无声。

他们并没有呆坐太久,几乎是喘息未定,稍事休息,老赵就一手抹干了头上的大汗,站起身来,把手里捏着的矿灯系在了矿帽上,走进工作面,察看起地形,准备工作。带班的那样行动起来了,手下的工人们谁也不敢怠慢,纷纷自觉行动了来,学着老班长的样子整理着自己,就连初下井的三位河南小伙也知道依样画瓢。

他们具体的工作就是将眼前的掘进行道向前推进,打下煤来,装进车斗里,运到井上的煤场。井里煤层的开采,有着严格的规划性,行道的延伸,都需要经过技术人员的精确测量。当然,这些高端技术上的活,都是由矿上技术工通过专业仪器来进行科学制定的,然后绘成图纸,刻上标记,让外包工队里的工人按图索骥。矿上的技术人员,都是班科出身,大多毕业于煤海的煤校。当年的周发就是这样一位煤校分配来的高才生。不过,矿上技术人员的测绘图再精准,也还需要外包工队的工人用完好的步骤完成,打眼,放炮,铺轨,铲煤,运煤,这一连串的环节,周而复始,循序渐进,一车一车的煤运输出去,行道一米一米地向前推进,铺好轨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外包工的工作表面上看似简单,但笨重之中同样蕴涵着不一般的本领。想要达到矿上图纸上的效应,需要丰富的采掘经验。那掘进行道得笔直前进的才行,这就需要炮手有着良好的走行技术,不能将行道炸偏走弯了。总之,在外工队里,炮手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采煤的理想效应。老赵和小李都是老炮手,多年的井下工作,一直负责着打眼放炮一事。

老赵先一步走进工作面里看了看,然后走回来,大声地说:“我先来给你们安排一下具体的工作吧!”

工人们一听这话都围了上去。

“首先,我来给你们简短介绍一下这里的工作情况。这里有三条掘进行道,打眼、修道、支柱都得一起来干。不过,谁来打眼、谁来修道、谁来支柱呢?”老赵说着的同时,走到工人中间,用眼睛物色着合适的人选,但是站在他眼前的除了小李这个熟悉的人外,其余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犹豫了好一会,不得不对近在跟前的人一个个流露出疑问的神色来,也许这时身为班长的人才后悔井上那些喝酒的日子里吹笛子去了,“嗯,我还不知道你们会干些什么。”

“我清楚他们的呢!”小李忙说。

“嗯,”老赵点头,“你们在一起喝过那么多的酒,说了不少的心里话,想必互相之间应该很了解的。”

“赵班长,”张伟说,“你下班也跟我们喝喝酒嘛,这样大家不就都了解了,井下的工作也就好吩咐多了的呀。”

“好啊,”老赵点头,“看来闲时大家一起喝喝酒,说说话,是很有必要的。”

“前些时候你要是到大房里跟大伙喝喝酒的话,今天的工作不就得心应手了。”小李口气有些埋怨。

“小李,”老赵言归正传,“你还是选一个中意的人,打眼放炮去吧。”

“张武、张伟,”小李忙打量身边的人,“你两个不是说以前做过打眼放炮的工作吗?”

“是啊!”张武和张伟异口同声。

“那、你两个到底谁强点呢?”

“我来帮你吧。”张武自告奋勇。

“好,”老赵盯着面前的二位,“你两个先去打眼放炮,我等下安排完工作也去帮忙。”

小李和张武应声走进了工作面。

接下来,老赵不得不一一细问起面前每个人的具体情况了,以前做些什么,善长什么,然后因人而宜,发号施令,什么样的工作需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以后主要负责什么样的工作,明确分工,有条不紊。初下井的三位河南小伙,因为没有任何井下的工作经验,只能先干些粗笨的活路,负责搬石头清理行道;其余都是井下老工人,各有所长,这些熟手就委派到修道、支柱等等方面。

“大家要自觉努力干活!”老赵分工完毕总结起来,“井下的工作,只有相互配合,才能干得顺手,也只有干好工作,打下煤,有产量,才能够赚到钱的。”

大家答应着,各自忙碌了起来。

三位河南伙子,青春年少,个个生得虎背熊腰,满身的力气。可是当他们搬起石头来,却吃力不已。“他妈的,”小平骂了,“这石头有点邪乎呢,好重好沉的呀。”小平的老乡很是附和:“就是呢,我们是经常在家搬石头的人,老家的石头从来也没有这样重过的呀!”旁边一个老矿工点解说:“这可是井底石头呢。”小平眨着眼问:“井底石头怎么了,井底石头就不是石头了吗?”那老矿工说:“井底石头当然也是石头。可井底石头埋得深,密度紧,抱起来就要比地面上的石头重些沉些了。”蒙头蒙脑的三位河南伙子一下“哦”了,纷纷点头,原来如此。

欧泉则伙同安徽伙子张伟,两人负责支柱的工作。支柱看似简单易行,却暗藏玄机。每一根柱子要做到顶天立地。柱子支得不正,就没有很好挚住顶板,柱子打得不紧,会让放炮时的冲击波给哄倒的。想支好一根柱子,既要有好力气,还要有好眼力。张伟是位与欧泉年纪相近的年轻人,却生得威猛壮实,魁梧的身材足足高出欧泉半个头部,他身上各个部位都吐示着鼓鼓的肌肉,干起井下的活路有力又在行,掀起一根木柱轻而易举,抬起一根木料健步如飞,重重的铁锤在他的手里轻如木器,打起楔子又准又狠,干脆利索,三下五除二就将一根木柱完成得稳稳当当。欧泉就相形见绌了,他掀起一根木柱时吃力得满脸通红,抬着一根木料走起路来拖泥带水。干了一会儿,欧泉就累得满头大汗,不得不停下来喘起粗气。旁边的张伟很快看出了猫腻,不由哈哈笑起来:“我说兄弟呀,你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呢,以前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在城市混软饭吃的那种小白脸的角色吧?”

“我从来也没到过什么城市,更不用说吃什么软饭的了!”欧泉赶忙为自己辩护。

“那、你以前到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工作呢?”张伟很是惑然。

“我老家乡下人,在家时就看书画画,后来出门就一直在这煤海干下井的粗活。”

“我才不信呢!”张伟摇头晃脑。

“你不信?”欧泉叹了,“也许是我的体力活干得太叫你瞧不起,这就难怪了。”

“我可没那么说瞧不起你的话哟!”张伟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干这井下的话吧,书生打铁,也太不相配了。”

“嗯,”欧泉点头,“是有些吃力呢。”

“我看不是有些吃力,而是太吃力。”

“也许你形容得非常准确吧……”欧泉很是汗颜。

“不过呢,你也不要心急,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干点轻松的。”张伟见面前人难堪的样子,忽收敛起脸上那丝笑话人的意味,“这木料有大头和小头,你专抬小头就是了。”

“那怎么行呢!”欧泉摆手,“你我都是拿一样的钱。”

“也没什么不行的。大家都是在一起干活,本来就应该相互照顾一下的,是不是?论力气我比你强,论心眼你肯定比我强,将来要是考心眼的事,你就费劲点。我这个人呢,有的也就是一把蛮力气。在我们家乡吧,不管是挑担子,还是跟人摔跤,那真不是吹牛的话,从来也没有人干过我的呢。”

“其实,”欧泉听着面前人的话叹了,“我以前干井下活,也没有这么吃力过的。”

“那现在是什么原因呢?”

“我刚刚生过一场病,才从医院里出来的人呢。”

“哦,”张伟点头,“那你该好好休养一下。”

两人说着话,不觉把三条行道里的柱子支得整整齐齐。

这时,负责搬石头的河南三个伙子也早已经完成任务,挤坐在一块石头上,用他们家乡土话开着煤矿粗野的玩笑。负责打眼的小李和张伟也停了电钻,开始拉起炮线来,准备着装炸药和放炮一事。

帮忙打眼的老赵也轻松下来,他抹着头上的大汗走过来检查刚才分配的工作。老赵首先检查的就是支柱。为了便于察看,他一手摘下了矿帽上的矿灯,一根柱子一根柱子照着地细细察看,就像是吊线一样,衡量着每根柱子的重心与力度,不时用一只有力的大手去重重拍一把,还用眼睛瞄一瞄那柱子的姿势正不正。很快,老班长在根根柱子稳稳当当面前,对两位支柱工树起了大拇指说:“嗯,好样的!”

“这全是小张的功劳呢,”欧泉由衷地赞叹一句,“他真是一个井下的好能手,干活有劲又在行。”

“也有你的功劳嘛。”张伟让人夸得不好意思,“一个人怎么干得了这支柱的活呢。”

“好啊!”老班长让身边的一唱一和逗得更是欣慰了,“看来你两个配合得很好,一个谦虚,一个肯干。井下要的就是这种相互默契的工人。”

这下两位都夸得情不过了,两张年轻的脸孔上全憨笑了。

“嗯,”老赵忽记起一件事来,“小欧,你、那位姓蒋的朋友,今天好像没下井来,是吧?”

“是,”欧泉忙点头,“他今天没下井。”

“那是怎么回事呢,今天第一次开工就没下井来看看的兴趣?”老赵很是迷惑。

“这个嘛,”欧泉为难地笑了笑,“其实、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也不太清楚呢。”

“你俩不是好朋友吗,”张伟问一句,“怎么他那点心思你就不知道了?”

“我俩是好朋友,”欧泉点头,“可就是再好的朋友,也有各自的隐私呀。”

……

老赵一声吆喝下井时,蒋斌正在门外的荒野上默默读着一封冗长的家书。书信上的内容,让蒋斌愁眉苦脸,不时长叹。当荒野里回响起老赵“上班、上班……”的叫喊声时,蒋斌收了书信,呆定在那里,似乎在琢磨要不要上班呢?他让这问题难为得许久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许久之后才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回到他们的那间小房屋里。小房屋里老赵刚刚离去。正独自站在房屋中穿着好工作服的欧泉正准备出门去找同室的人来上班,忽见门外走回自己要找的人,他脸上略带几分喜悦的说:“刚才赵步来过呢,叫我们快换衣服,去厨房吃饭,马上下井去!”一脚走门来的人问:“哪个赵叔?”欧泉说:“就是吹笛子那个老赵呀。”蒋斌没有多说了,走进小房里,浑身倦意地往床上一躺,不换衣服,也不吃饭,那样子根本没有上班的意思。

“你这是怎么的呢?”穿好了工作服正准备到厨房吃饭下井的欧泉见了床上人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下疑惑了,“要上班了呢,你没听到我刚给你说的话,赵叔还四处扯破喉咙在喊呢。”

“我、”仰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下身子,“身体怎么就突然很不舒服了起来呢……”

“嗯,”欧泉眉头皱了皱,“你这人真的像是有什么病的样子呢。”

“是啊……”床上人喟然长叹一声。

“现在不管什么病你也得坚持一下呀,今天第一次下井的呢,再怎么着也得下井去看看的。”欧泉让床上那副动也不动的样子急起一张脸来。

“我没法坚持了……”床上人有气无力。

“我看你这应该是心病……”

“心病也是病呀。”

“是,心病也是病。”欧泉不得不点了点头,“要是你实在不能坚持,那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要不,我送你到口泉镇医院里去好好治疗一下?”

“我只想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

“你有什么感觉呢,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只觉得浑身一点精神也没有呢。”

“嗯,”欧泉点了点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不过,你得跟工头请个假才是,要不无故旷工会处罚你的呢。”

“是,我这就请假去。”蒋斌应声起了床,走出房门去。

门外的矿部,喧嚣一片。外包工队里的工人个个都在忙忙碌碌,穿衣,吃饭,喊喊叫叫,甚至还有懒散的工人在慌慌忙忙地刷着睡了一夜刚张开的那口黄牙。蒋斌算得上此时此刻矿上唯一的闲杂人员,他在外包工队的吵闹声中悠闲地走过,当他来到外包工队的办事处时,听到那房间里也不平静,老王那年轻的二奶忙上加忙,正纠着工头吵吵闹闹。蒋斌让那厉害的吵闹声呆了一下,不由在房门外为难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来。呆在房门外的人只听得房间里的爱平大声质问:“老王,你答应给我家的十万块钱,到底什么时间到账?”老王唉声叹气了:“我现在真是很难说个具体时间的,我现在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呀!”爱平说:“我才不管你那狗屁情况呢。你再不跟我兑现的话,我就会做出极端事情,不是杀了你,就是杀了我自己,你信不信?”老王打恭作揖地求着饶:“我的好宝贝,你别想那些极端的事情了,好好跟着我过日子吧,我亏待不了你的。”爱平哼一声:“我不想听你那些空洞的好话,我要的是实物,要的就是钱,要你把十万块钱尽快打到我老爸的账户上去。”纠缠不过的老王不得不点头地说:“好吧,我就给你一个具体时间吧。”爱平说:“说吧,何年何月何时。但时间不要推得太远,要不来生来世也是一个具体时间呢。”老王好声问:“一年之后可以吗?”爱平一口否决:“不行,最多就几十天!”老王说:“那、就两三个月,如何呢?”爱平点头:“好,那我就按三个月的时间来算。从现在开始,九十天后,如果我打电话去问,我爸的账户上还没有收到十万块钱,那我就做极端的事情了。”老王转口请求地说:“嗯,那就这样定了。宝贝,你现在帮我去伺候一下那新来的矿长,好吗?”爱平轻声反问:“怎么伺候那新矿长呢?”老王轻声相告:“这新来的矿长,日后可就是我们的财神爷呀。他在这里占山为王,我们外包队什么都得看他脸色行事的呢,如果他不高兴了,指鹿为马,还有我们外包队的活头吗?”爱平说:“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对人家好点。”老王点头:“世俗就是这样的,拿人手短,吃人口软。所以说叫你现在去伺候那矿长一下。”爱平问:“我具体怎么去伺候那矿长一下呢?”老王笑了笑:“具体的侍候法,还不是显而易见,你换件好点的衣服,再拿些糖果送去,跟那矿长笑脸打个招呼什么的,是吧?”爱平嗤笑一声:“你这是典型的糖衣炮弹呢!”老王说:“这就是世俗呀。一个人只有运用好世俗观念,才能在世间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做生意的人,岂能不尊崇这个道理的。”爱平点头:“好吧,我帮你上演一曲美人计好了。”说着就行动了起来,换了衣服,拿起糖果,走出房门。

隐避在门外一边偷听了许久的蒋斌听了那走出门来的脚步声,赶忙装模作样地退了一身子,再一副刚走来的样子,迎上出门来的人问:“爱平,老王他在吗?”

“在的呢,”爱平脚不停歇地应了一声,“就里边儿。”

蒋斌点头,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一会她那风情万种的背影,然后才提步走进房中。

“还不快更衣下井?”正孤坐在房中办公桌前满脑子麻烦事的老王见门口走进一位还穿着便衣的工人不由眉头一皱。

“老王,”蒋斌低头苦着脸,“我、是来跟你请个假的。”

“请假?”老王更是眉头深陷。

“我身体不好,今天下不了井。”

心事烦杂的老王满脸厌恶,今天还是第一次上班就有病了。工人借故不上班,这是他们包工队常遇到的情况。心急的老王差点吼骂起来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病啊,但是他看到面前人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如果强行下井的话,如造成工伤事故那就麻烦大了。老王的思想简直三百六十度快速地斗争了片刻,他大事化了地点头说:“好吧。既然是病了,那就休息一下。”

请到假的蒋斌转身回到小房屋里,倒头就睡。小房屋里静寂无声。同室的欧泉已经穿衣上班去了。不上班的蒋斌独自一人,仰躺在床上,双眼久久盯着房顶,痴痴发呆,口里偶尔叹出一声:“怎么办呢?”似有满腹的心事,左右冲突,无法定夺。

也不知躺了多久,小房屋的门忽吱地一声,让人推开了。床上发呆的人吓了一跳,惊恐般地叫一声:“谁呀?”

“是我!”是爱平的声音,随之咯咯地好笑不已。

“哎呀,”蒋斌不由自嘲般地笑一声,“吓了我一跳呢。”

“你也太胆小如鼠了吧。”爱平笑个不停,“这大白天的就吓成了那样,要是夜里那该是怎么样的呢?!”

“唉!”蒋斌叹息一声,“我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呢。”

其实,爱平早就是这间安静小房屋里常来常往的客人了。她有时简直就是位不速之客了,调皮又淘气,见了欧泉的面不是嘻就是笑,甚至对他挑逗不已地挤眉弄眼,还津津有味地念着几句她即兴创作戏谑人的顺口溜:

花姑娘,生得好,

大眼睛里情未了,

白皮肤里白书生,

比我一个女子还要俏……

蒋斌常常在一边被逗得哈哈大笑。

欧泉却在她那副风情万种的挑逗前,神不守舍,对着上她如花似玉的面容暴露出一脸的痴情,有时还轻声慨叹地说:“好一个妹子呢,只可惜鲜花有主了。”爱平听了这痴话,忙伸过嘴巴去对他纠枉过正地说:“鲜花还可以易主的呢!”欧泉不由得苦笑一下说:“想要易你的主,那得腰包比老王的还鼓才能。”爱平忙摆头:“那可不一定哟,比老王年轻的人也很吸引我的呀。比喻你,就是一个可以改写我命运的人呢。”欧泉眨起眼睛来:“是吗?”爱平点头:“是。不过你要勇敢才行。从你这双情扑扑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你对爱的无限渴望。不过,爱要行动,不能只放在心中藏着,那样就爱不到结果的。”欧泉不由好笑了,对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嗤之以鼻一下:“小小女子,竟敢玩耍我。”爱平忙摆头:“不,我是在鼓励你!”

爱平喜欢霸占他们的小房屋。小房虽小,却暗藏玄机,里面有书桌,书桌上堆放着大量的书刊,既有专业绘画和精深难懂哲学的书籍,也有消遣娱乐方面的闲书,如四大名典。爱平自从第一次撞见到这间藏书丰富的书屋那天起,她就一发不可收,也许她先天好读,但也许是她后天在煤海这样个寂寞的天地里因单调乏味的日子才对书籍一往情深。总之,阅读成了爱平眼下生活里唯一的乐事,她常在做饭和老王的支使之余坐到这间窄狭书屋的书桌边,捧上一本书,静读半天,有时她一副痴读的样子疯疯癫癫,一字一句,吟吟唱唱,四大名典本本都成了她爱不释手的宝物。尤其是情长意短精言妙句的《红楼梦》,把她陶醉得忘乎所以,让她常在人前形同之乎者也的古代才子佳人,出口成章,吟风弄月,甚至近乎失态无常,时不时逗得小房屋里的两位主人忍俊不禁,个个笑称她为“大小姐”了。有时大小姐进门见欧泉伏在桌边写写画画,她油然好笑一句:“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有时又在欧泉面前顾影自怜地叹息:“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如此这般,画家欧泉让这个走火入魔的戏子弄得哑然失笑之余,即兴作画,留下一幅幅她那爱恨情仇、长袖善舞的倩影来。

其实,蒋斌早也习以为常了爱平的频频光顾,往日里他常躺在床上嘴尖皮厚地与她调皮几句玩笑,只是在今天这样个大家都下井去了的日子里他孤独的心境很是慌恐,这才对她突然到来的行踪显出一种怯怯的神态。床上的蒋斌很快自我调整了一下,翻了翻身子,不敢怠慢她那老板娘的身份,虽然心境不好,本想一人静静,但依然得对这个顶头上司的不速之客礼貌行事地说:“大小姐,快坐吧!”

爱平点了点头,坐在了那书桌前,舒了口气,找出一本书来翻着。沙沙的书页声中,躺在床上的人久久打量着她那副如花似玉的侧影,脑子里想到刚才在办事处房门外偷听到的说话声,不由好笑地说:“看来、你的麻烦事也还是不少的嘛。”“哎呀!”爱平很快感同深受地哭丧起脸来,“跟着老王那个生意人呀,鸡毛蒜皮,多得胜不胜数呢。白天夜里,既要我帮他做饭,帮他洗衣,还要我帮他陪客人。唉,好在终于告一段落,我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蒋斌意味深长地问:“你不是伺候新矿长去了吗?”“还不是!”爱平更是哭丧着脸,“老王那个臭商人,俗不可耐,糖衣炮弹,让我更衣,带上糖果,去讨好新矿长。他简直把我当成了一枝交际花,恨不能把我往那新矿长的怀里塞呢。”床上的人一下哈哈大笑了:“老王那个商人,真有两下子的呢,糖衣炮弹!”又感叹唏嘘:“你这女人呀,也真好使呢,就像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老王叫你更衣你就更衣,叫你带上糖果去侍候人,你统统依计行事,这样做人也太缺点个性了吧?”爱平听着这阴阳怪气挖苦人的话,无可奈何地摆了摆头,近乎老人沧桑般地说:“唉,我小小一女子,能不听他老王的话吗?人在屋檐下,只好低下头呀。你刚才说你是惊弓之鸟是吧?那我现在就是行尸走肉了,任人指使,无论他老王把我当成炮还是当成弹,我都得当成艰巨任务完去完成好了。不过,我早也习以为常了,前任的乔矿长,现任的周矿长,再艰巨的任务只要咬一咬牙不就完成了吗?完成任务后就是快乐了啊!这就像是一位诗人在狱中吟唱的:‘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说罢,她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已经随手打开一本书,很沉静地读了起来。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