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辫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谁也不想得罪,便和和气气地说:“既然仇爷吩咐,我就说给大家听听。有不周到之处,请三太太、潘公子以及各位多多指教。”
潘玮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讲!”
“仇爷再三嘱咐,老太爷的白事一定要办的气派,不要怕花钱。这样才能显出死者的哀荣和活人的孝道。”说着,崔小辫一抖精神,像数家珍似的说道,“首先,我请天津有名的风水先生房云鹤,为老太爷选了一眼‘龙眠穴’,以使贵府后代辈辈出贵人。其它一应物什,皆出自名家商号。棺罩、大杠、灵床、灵板,由院署大街的益寿杠房承揽;香圃、雪柳、日罩、观心灯、提炉灯,由鱼市的众友义赁货铺承办,并代雇人工;伞、旗、大座等全副执事,交由东门里的福兴斋白货铺负责;灵桌、供桌、方桌、以及客棚里的嵌镶贝片的硬木桌椅,由东门里的华元兴小货铺租赁;扎彩子用的红白绸子,绣花软缎的桌围、椅靠,童子人工的服装,以及灵棚、客棚用的汽灯,交给南马路的于德水京彩局包揽;灵棚、客棚、路祭棚,由西方庵的东福成棚铺搭盖;各种车、马、人、虎型,由北门里的蒋家扎彩铺转购;讣文、行述、报丧帖和刻材头字,由东门外水阁大街的妙文堂承包;灵堂里的四季鲜花,客棚里的鲜花盆景,以及出殡用的花桌子,由东马路的欣荣醉花庄供应;吊唁、献祭、成服、发引时应差的吹鼓手,有河东的朗恩荣、东门里的吕庆章、韦驮庙的沈老兆、三义庄的郭振声,他们都是天津卫的名家,而且各有一群出色的伙友。为了出殡时更有气派和声势,还请来了万国音乐社的军乐队。为超度老太爷亡灵的法事,也已经有了安排。僧经,请大悲院;道经,请天后宫;尼经,请红寺。喇嘛经原本要请受过皇封的雍和宫,只因他们被一家达官显贵请去唪经,只好去请京城的白塔夺。至于酒席处,设在西头铃铛阁的鸿盛园,同时也在潘家大院开席。所用行灶、炊具、餐具,以及半成品的菜肴,皆由鸿盛园预备。今天晚上,我还要专程去北平请撒纸钱专家一撮毛。因为他撒出去的纸钱,高几十米,而且还有花样儿。出这样的大殡,撒纸钱非他不可。”
崔小辫好不容易把丧事的安排一古恼地讲完,黎月萍却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在场的人都一个个听得懵懵懂懂,也闹不清是怎么回子事。只有仇英明白,这一场大殡,请的都是天津有名的白事店铺。即使不让潘家大院倾家荡产,也要把他的钱财消耗得差不离了。潘玮毕竟年轻,看不透仇英的用心,却仍然百般挑剔。
“崔小辫!”潘玮很不客气地说,“关于请雍和宫喇嘛一事,就算你给仇英圆了场。可是你请的军乐队,为什么不是官家的?”
崔小辫听潘玮直呼自己的小名,心里挺不痛快,又不敢得罪他,便干嗽两声说:“万国音乐社虽说是私人组织,却与官家的军乐队无二。且不说鎏光锃亮的铜鼓铜号皆由外洋购进,单讲佩有金线、斜挂绶带的大礼服,以及插有犀牛尾缨络的帽子,均按官家仿制。况且,这样的乐队,虽说花钱多些,却听我们的调度,不像官家的那样骄横。”
“潘玮,”仇英问道,“你还有什么挑剔的?”
这时候,灵堂门外的人,越聚越多。有瞧热闹的,有请示事项的,也有前来吊丧的。潘玮无话可说,觉得再闹下去也没趣,只得灰溜溜地退到一旁去守灵。崔小辫说得唇干舌躁,咕咚咕咚喝完茶水,顿时又来了精神。本想再接着夸耀自己的功绩,见潘玮打了退堂鼓,也只得方兴未艾地收了活头。和尚伴着鼓乐高诵佛经,道长在祭坛上做着法事,女眷们也长歌当哭地表演起来。黎月萍四处一望,发现不见了仇英的踪影,便趁一阵忙乱,嘱咐了史振镖几句什么,也悄悄地出了灵堂。
黎月萍走进套院,直奔仇英的房间。她轻轻推开屋门走了进去,看见仇英正躺在床上看闲书。围在他腰间的白布带,也被丢弃在一边。仇英见黎月萍进来,连忙坐起身。
“好哇你!”黎月萍抓起白布带叫道,“你好清闲!全院的人都在服孝,你连这个劳什子也扯下来了。如果被潘玮瞧见,少不得又是一顿叫嚷!”
仇英笑着说:“萍姐,你虽然一身素裹,却未必真有那份孝心。”
黎月萍白了仇英一眼,说:“我虽无孝心,却也不曾送了他的性命。”
仇英微微一笑,冲连黎月萍作了一揖,说:“萍姐,请受小弟一拜。”
黎月萍问:“谁希罕要你一拜!”
仇英说:“昨夜在地牢里,多亏你的搭救才始我化险为夷。今日又替我教训了潘玮,难道不该受我一拜吗?”
黎月萍说:“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打开的密室?又为什么杀死潘大可?”
仇英毫不隐瞒地说:“我与潘大可有杀父之仇,故而将他打死。打开密室,乃是为了夺回被潘大可窃取的海神雕像。”
黎月萍生气地说:“你混入潘家大院,本该以实情相告。可你却对我瞒天过海,视为路人。这姐弟情谊,就这么淡薄吗?”
“萍姐,”仇英诚恳地说道,“你若恼我,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凭你怎样,我都认罚。可是,你也要想想我的难处。那时候,虽说你我以姐弟相称,却并无深交,我怎敢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在生死关头,你使我履险如夷,我才得见你的真情。眼下,我的大仇虽然已报,可海神雕像却还没有到手。恳请萍姐再帮我一次。以你的特殊身分,不难将密室重新打开,取出国宝。在我离开潘家大院之前,一定胁同萍姐血刃田中仁次郎,以报大家的深仇大恨。”
黎月萍说:“自从昨夜得知田中仁次郎的秘密去处,我恨不得立时就去寻他报仇,了却我多年来的夙愿。你肯如约帮我,足以慰我平日待你之心。只是海神雕像这个忙,我却不能帮你啦!”
仇英不解地望着黎月萍,说:“萍姐,难道你……”
“不要把那不中听的话说出来。”黎月萍打断了仇英的话茬儿,说,“任凭我是潘家大院的山大王,也无能为力了。因为那尊海神雕像,两年前就已落入苏尔钦之手。”
仇英大吃一惊,不禁跌坐椅子上。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忍辱负重,在潘家大院留至今日?又何必在潘苏两家的争斗中,充当潘梦熊的马前卒?
“你很后悔是不是?”黎月萍淡淡地说道,“以你的本事,本可以借搭救苏文婕的机会,在苏公馆落脚。更可以利用苏文婕对你的一片痴情,成为苏公馆的乘龙快婿,为你夺回海神雕像打开方便之门。然而,天下诸物皆可取,惟有后悔药无处可以得到。”
“不,”仇英说道,“有生以来,我从不为‘悔恨’二字所累。今日虽然走错了一着棋,可并非步步皆输,更未全盘败北。况且在此期间,尽管空费不少光阴,却也长了不少见识。”
黎月萍似笑不笑地说:“这话说得倒也不假。如今,潘家大院是死的死、抓的抓,已经伤了元气。趁此机会,你正可利用苏文婕的关系打入苏公馆,另闯一方天地。到那时,且不说得了一位美貌多情的才女为妻,连她那万贯家私也能据为己有,更何愁海神雕像不握在你的手中。”
“萍姐,”仇英不快地说,“你何必拿我取笑!”
黎月萍也觉出自己的话语流露出一股妒意,不禁感到脸上一热,凝视着仇英说道:“你以为我是在取笑你吗?不,这不是取笑,而是在给你指出一条夺宝的捷径。你该知道,苏公馆与潘家大院的情况,迥然不同。而况你现今已是苏尔钦的仇敌,若不坠入苏文婕的温柔乡,何以打入苏公馆?”
仇英说:“萍姐,你不是反对我跟苏文捷交往吗?”
“那都是过去的看法。”黎月萍笑了笑,说,“自从那天晚上,看到苏文婕不顾个人的安危,孤身前去丁茂林诊所救你,使我很受感动。不用说,她是你信得过的人。无论苏小姐的容貌和人品,都是百里挑一。而且我很清楚,她也是真心爱你的,你应该感到幸福。况且,潘家大院已经败落。即便潘梦熊想找你的麻烦,他也没有那个力量了。你去了苏公馆,肯定会得到苏尔钦的重用。身边又有苏文婕做你的靠山,还怕拿不到海神雕像?”
仇英说:“不,萍姐正在危难之中,我怎能离开潘家大院?”
黎月萍无限感慨地说:“人生的事,总有说不明白的地方。只因你报仇心切,不曾留意儿女情长的事儿。在你的身边,何止只有一个女子钟情于你?为了你,她们甘冒风险,甚至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又何曾体察到她们对你的思念?依我之心,尽管我不希望你沉溺于儿女私情,但也不希望你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仇英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尤其当他看到黎月萍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难言的负疚之情。今日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黎月萍对自己的一片情意。然而,这又使他感到一阵迷惑,一阵慌乱。
“仇英,”黎月萍说道,“你以为我们之间,仅仅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吗?可是你就不想一想,这种关系能维持多久?尤其在严重的利害冲突中,这种关系能靠得住吗?人生在世,要懂得恨,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更要懂得爱,这样才会寻求到人生的真谛。”
仇英坦诚地说:“以我拳拳之心,无论走到哪里,定然不忘萍姐的恩德!”
黎月萍笑着站起来说:“只要你不忘了我,我就心满意足啦!你还是赶紧去找苏文婕吧!”
仇英说:“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黎月萍着急地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眼下打入苏公馆,却是当务之急。你知道吗?潘梦熊已经决定要把海神雕像的真相,告诉给日本特务机关。到那时,日本人的矛头势必指向苏公馆,你要先下手为强啊!”
仇英说:“可你让我放心不下。”
黎月萍说:“在这潘家大院里,如今能发号施令的,就剩下我啦。况且还有史振镖做我的助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仇英问道:“潘梦熊不几日被放回来,你怎么办?”
黎月萍两眼闪着难以捉摸的目光说:“他若是被放回来,不但你我都有生命之忧,恐怕连海神雕像的秘密,也要被日本特务机关知道啦!”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鼓乐声,那凄婉的旋律,在潘家大院的上空震荡着,好像是在哀鸣,又好像是在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