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嘉这份工作已经做了半年了,当他父母在电话里问他月薪多少,是否够用时,他把自己的真实收入夸大了一倍。程静怡坚持要和他共同负担两人的房租和生活开销,邓嘉因此得以每个月存下一小笔钱。他确实需要存钱,最近他经常在他家附近的一家珠宝店门口停留,透过落地玻璃窗往店里看上几眼,他盼着能尽快攒够钱,买下一只钻戒,向程静怡求婚。
可是他的计划突然被打乱了。
那天,程静怡告诉邓嘉,她获得了被派往位于伦敦的总部进修的机会,为期两年。邓嘉紧张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程静怡不敢看邓嘉,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像迷雾般扩散开来,氤氲蔓延,两人都在无声的静默中做着长久的心理斗争。
程静怡试探着问道:“邓嘉,你再等我两年好不好?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当初程静怡决定来上海时,邓嘉曾自问,如果他和程静怡的位置互换,他会不会做出和程静怡相同的选择?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不会。他不会把任何事、任何物置于感情之前。至少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和程静怡之间的爱是不平等的。可最后他还是妥协了。他知道,他不可能在爱情中得到真正的平等,他必须接纳不平等的爱和不完美的爱,否则他就永远也得不到爱。
程静怡不可能完整而准确地体会邓嘉的感受。两个在性格、家庭、经历上都存在着巨大差异的青年,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被爱情的红线捆缚在了一起,就能达到彻底的心灵同频呢?就像两块磁铁永远也无法改变对方的磁极,它们的相互吸引只是因为双方出示了异名的磁极,如果这个条件不再成立,双方出示的是同名的磁极,那就必然互相排斥。
程静怡和邓嘉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并不会孤立地考量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所产生的具体结果,她总是乐观地认为,只要大方向是确定的,总体的路线是不变的,那么沿途的困难和波折便都是暂时的、不重要的。只要她和邓嘉的心里都装着彼此,即使必须经历一些磕磕绊绊,他们总能一起克服,最终迎来他们共同梦想的生活。所以当她决定来上海,她想到的是两人一同得到比在南京更好的事业发展的机会;如今她想去伦敦,心中想的也是等她回国后,她的事业将会迎来质的飞跃;而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和邓嘉分享的,在她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邓嘉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拼图。
邓嘉爱得炽烈而偏执,程静怡爱得克制而理性。可在邓嘉的眼里,爱得理性,就意味着爱得不够。邓嘉为了心中那完美的、理想化的爱情可以付出一切,他也确实为之妥协了;可他发现,他的妥协非但没有一劳永逸,反而打开了某种痛苦之源的阀门,他现在正面对着更大的妥协,并且将继续面对更多的妥协。程静怡即将再一次离他而去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觉得之前自己离开南京,追随程静怡来到上海的决定如今变成了一个笑话。他不愿谴责程静怡,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对方,并且意识到他们的矛盾永远都无法解决——他再怎么努力也跟不上程静怡的步调,而程静怡再次把事业置于爱情之前的做法也让他彻底心寒。他们俩就像一同被装在口袋的里的两颗鸡蛋,而生活就是那个背口袋的人,如果生活走得慢慢悠悠,这两颗鸡蛋自然相安无事;可是一旦生活开始飞奔起来,他们俩就会不可避免地猛烈相碰,直到彼此都头破血流、肝胆俱裂。邓嘉第一次对这段感情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我们分手吧。”他望着不知所措地等待着他答话的程静怡,平静地说道。
程静怡根本没有想到邓嘉会是这个反应,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两个人那么相爱,为什么只是因为必须分别两年,他们就要分手?他们已经恋爱了七年了,为什么就等不起这两年呢?
就像人遭受突如其来的利刃捅刺后,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用力捂住伤处,防止伤口扩裂和血液喷涌,有时甚至忘了逃跑,忘了接挡余下的攻击。此时程静怡尽管非常困惑,想知道为什么邓嘉会说出那样决绝的话,但她现在根本无法考虑其他的事,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撤销邓嘉那句话对她造成的伤害。她用哀求的语气说道:“邓嘉你别这样……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不,你一定要去。”邓嘉依然平静地说着,“我不是为了要挟你才……我是真的希望你去,我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程静怡哭出了声,抽泣了很久,她抬起泪眼说道:“可我想要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
邓嘉伸手给程静怡擦泪,说道:“如果有了我,你就过不上那样的生活了。”
“我不懂,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我两年?”程静怡问道。
“不是两年还是几年的问题,我可以等你两年,但是……然后呢?然后你可能又会有更好的机会,你会去北京、去巴黎、去纽约,我不可能像你的行李似的永远跟着你,我也不可能像个留守儿童那样在家里等着你。你也不会为了我而留下来,就算你愿意留下来,我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你的累赘,我不忍心看你受这种委屈。”说完,邓嘉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剧烈的情感擂击着他的胸膛,让他喘不过气,他转过头,不让程静怡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程静怡猛地搂住邓嘉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邓嘉,对不起……”一颗颗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邓嘉的肩头。
邓嘉想要轻轻地把程静怡的手掰开,可是她搂得实在太紧了。要割舍七年的感情谈何容易,七年里他们一起经历的所有难忘的时刻,在邓嘉的脑海里来回放映;要告别这些回忆,告别这个早已经丝丝缕缕地和他融合在了一起的人,就像刀剜肝胆、剑锉身心,让他感到钻骨般的疼痛。邓嘉想到他再也不能在下班回家后,看到程静怡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了;再也不能和程静怡肩靠着肩,一起无言地坐在沙发上看书了;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被程静怡搂着,感受到她的体温了……又想到他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将是那么孤独而漫长,每一次心跳都将是那么残忍而煎熬,他的泪水像一串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邓嘉轻拍着程静怡的背,用他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真的很想陪你继续走下去,可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只能陪你走到这了。从现在起,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一定要比以前过得更好,好吗?”
从两人眼中涌出的泉水,在他们的脚边画出几滩深深浅浅的泪迹。
当晚,邓嘉就搬出了两人共同的住所。
一个月后,邓嘉在经过不久前经常驻足关注的那家珠宝店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放缓了脚步。可这次他并没有停步,也没有朝里面张望。
这一天,正是程静怡出发去伦敦的日子,邓嘉没有前去送行。半个小时前,他给即将登机的程静怡发了一条短信:“再见,珍重!”
这时,邓嘉的头顶传来一阵轰鸣声,一架客机高高地飞过。
2
当邓嘉放弃了他的爱情,他也就一并放弃了继续留在上海的意义,于是他回到了老家。他在县城义阳找到了新的工作,通过招聘考试入职了义阳电视台,当上了一名编导。电视台的事业编制数量有限,但人手又很短缺,所以每年都要招收一批编外人员,邓嘉就是以这样的身份入职的。
邓嘉每天都会乘坐公交车,从辛山去义阳上班,途中总会经过那座“范蠡西施”的雕塑,他上一次认真地凝望这座雕塑还是在十年前,在他去义阳中学报到的路上。十年来,辛山变了,世界也变了,邓嘉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只有这座雕塑没变,只是脏了点,旧了点。十年前的邓嘉绝对不会料想到,当他再次回到这里时,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之前邓嘉一直在纸媒行业工作,对电视节目的制作流程比较陌生,可他毕竟曾在大学里系统地学过拍摄、非编、影视后期等课程,再加上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学习天赋,没过多久,他就制作出了他的第一部片子,那是一部关于义阳市某位乡贤的人物专题片。
在审片会那天,除了邓嘉所在部门的几个领导之外,他们部门的分管领导——副台长孙梅也到场了。孙梅三十八岁,她曾是义阳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是义阳的“名脸”;如今她已退居幕后,转型为一名管理人员。当天,她打扮得干练素雅,一头短发,说起话来响亮清脆,就像打开熟透的瓜果时迸发出的那种声音。而且这个声音里面没有一丝的严厉或冷傲,反而亲切婉转、悦耳动听。
除了邓嘉的片子外,当天要参加审片的还有几部其他人制作的片子。在审片会上,这些片子逐一地在审片室的大屏幕上播放起来。每当孙梅看到片子中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就会按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然后给制作人员讲解片子的缺陷在哪,应该怎样修改。邓嘉发现,孙梅虽然是主持人出身,但是对这类专题片的文稿、结构、剪辑、创意等方面都很有见解,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孙梅的一言一语。
轮到邓嘉的片子亮相了。跟他预想的不一样的是,在他这部片子播放的过程中,孙梅居然一次都没有按下暂停,一口气把片子给看完了。片子播完后,孙梅看了看在场的其他几位领导,向众人问道:“大家认为怎么样?都说说意见吧。”
邓嘉手心里微微出着汗,不晓得孙梅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邓嘉所在的部门,“专题文艺中心”的主任姓翁,是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先发了话:“我觉得做得不错,一个新人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还不知道孙梅的意见如何,不便说得过于具体。
孙梅点了点头,向邓嘉问道:“小邓,听说你之前一直是在平面媒体工作的,那你之前没接触过电视节目的制作,是吗?”
邓嘉回答道:“是的,孙台,我是第一次做片子。”
孙梅的眼中突然露出喜悦的神色,她又向在座的其他几位审片的领导看了看,显然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和她想到一块去,接着她说道:“第一次做片子,就能做得这么成熟,值得表扬啊!”她又对身旁的翁主任说道:“翁主任,这次你们部门可是淘到了宝啊!”
邓嘉脸上一阵发热。
孙梅开始点评片子:“小邓的这个片子,首先创意就值得一说。他用的不是寻常的那种人物专题的套路,比如一上来先展示一下这个人物的履历和成绩,然后就开始讲几个成长故事,找几个人采访一下……这种套路不是不能用,而是已经用得太多了,观众都已经产生审美疲劳了。但是小邓这次就很聪明,先用几个相关人的采访来开场,用这几段采访来放出一些悬念,提出了几个关键词。而且剪辑的节奏很快,抓到了采访人物最生动、最精彩的表情,只用了一分钟就牢牢抓住了观众的情绪,让人愿意往下看,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接下来,片子的结构就紧紧围绕开头采访提出的那几个关键词来展开,一环扣一环,前后相呼应,确实是非常成熟的手法。我相信连台里很多经验丰富的编导都未必做得出这种质量的片子。”
后来,孙梅又提到这条片子的其他长处,她说邓嘉的剪辑非常娴熟、流畅,文稿也写得很有感情,非常动人。按照义阳电视台的惯例,在新闻或专题片的审片结束后,会由审片的领导打出一个关于片子整体质量的分数,从低到高分别是:C、B、B+、A 。孙梅给邓嘉的这条片子打出的分数是“A”。一个新人制作的第一条片子就能拿到这个分数,这在义阳电视台的历史上尚属首次。
3
在一个周末,邓嘉受李睿斌邀请,去他的公司参观。自从邓嘉回来后,两人就经常见面。邓嘉还记得他刚回到辛山,和李睿斌重逢时,让他最为讶异的并不是对方微微发福的身材,一身的名牌装束,手腕上明晃晃的“绿水鬼”,而是他发现李睿斌的眼神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在那一刻,他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莫非人到了某个年纪就会自然而然地具备那种眼神?莫非反常的不是李睿斌而是他自己?莫非是因为他一直在拒绝成长,所以才一成不变?
那天下午,邓嘉来到李睿斌的公司后,李睿斌还是像以前一样,亲昵地搭着邓嘉的肩膀,带他参观这栋位于“陶瓷城”内最显眼位置的三层楼建筑。
两人折过进门的玄关,进入一间有着巨大开间的茶室。茶室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气派的花梨木茶桌和几张官帽椅,茶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模仿李可染《万山红遍》风格的国画,朱砂的那种红艳艳的色彩非常的晃眼。在茶桌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展柜,里面摆满了紫砂壶,每一把壶都有单独的小射灯照着,显得非常贵气和庄重。
二楼有一半是办公区,好几十人正在电脑前忙碌着;另一半是打包发货的区域,有五六个员工正在打包。他们的周围堆满了乱糟糟的纸箱、气泡纸之类的包装材料。
接着他们来到三楼,这一层是仓库,面积大约有四五百平米。几百个排列得很紧凑的铁质货架上,摆放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紫砂壶。邓嘉问李睿斌这里的茶壶数量有多少,好家伙!足足三万多把!
邓嘉随手从货架上拿起一把壶来细看。对于紫砂壶,邓嘉虽然谈不上多么懂,但毕竟从小就见惯了,对于壶的好坏,他多多少少还是能分辨的。他发现这些壶在做工方面倒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这料子,大多油光锃亮的,懂紫砂壶的人肯定避之不及。他又把壶翻过来,发现底款是“李睿斌制”,他轻轻一笑,指了指眼前这些壶,俏皮地问李睿斌:“这都是你做的?”
李睿斌快活地扬起眉毛:“你猜!”
邓嘉想起几天前他和另一位同学张文伟聊起李睿斌来,当时张文伟说道:“他现在可不得了喽,老板大得吓死人。对了,他现在有个外号,你知道叫什么吗?”
“叫什么?”
“千手观音!千手观音李睿斌,哈哈哈……”
邓嘉看着眼前这几万把紫砂壶浮想联翩:如果真的靠一个人,靠两只手来做,要做出这满满一仓库的壶,岂不是要用几十,甚至上百年?难道那些紫砂壶的买家们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如果他们真的不知道,那么利用他们的这种无知骗走他们的钱,难道是正派的做法吗?在商人的眼中,无明众生就是财富之源啊。
他又想到,在李睿斌的生意蒸蒸日上的同时,他也让一批又一批的代工货和劣质品流入了市场,这真的不会给这个行业留下隐患吗?
他注意到此时李睿斌的表情是那么志得意满,觉得眼下不好意思不说点什么,便说道:“厉害啊,李总,准备什么时候上市啊?”
“上什么市啊,能不‘下河’就不错了。现在这个生意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压力是一天比一天大啊。”李睿斌说道。辛山人把生意黄了或者负债破产了叫做“下河”。
参观结束后,李睿斌领着邓嘉来到他的办公室。这里不像一楼那间茶室那样华贵气派,而是显得更雅致、更有格调。房间里的窗帘只露了不大的一条缝,室内只有三五盏射灯,投下几处柔和的光,让这间屋子显得神秘而肃静;几件细胳膊细腿的明清风格家具错落地摆放着,看着全像是老的;墙上挂着几幅清供题材的字画,相当有文人气。两人在一张小小的四方桌前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块厚厚的古金砖,约七十厘米见方,面积和桌面大小一致。邓嘉端详着这块用作干泡台的金砖,只见它通体暗灰色,周身是斑驳剥落的岁月痕迹,在金砖的侧面,依稀可辨这样的落款:“嘉庆壹拾叁年成造细料二尺二见方金砖”。
李睿斌正准备泡茶,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青年。那人穿着时髦,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个子矮小,行动利索。他进门后仿佛并没有看见邓嘉,径自走向李睿斌跟他说话。
李睿斌向他介绍邓嘉,青年这才堆起笑脸,跟邓嘉握手,说道:“你就是邓嘉啊,睿斌经常跟我提起你,‘市中’的高材生啊!”
一般来说,人们恭维对方的学历时,只会提对方的最高学历,而这人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提起邓嘉的高中来。这话当中透露出隐隐的讽刺味道,仿佛是在提醒邓嘉:你上了“市中”又怎么样?瞧瞧你后来考了个什么大学,我都夸不出口。再瞧瞧你现在混成了什么样……这让邓嘉感到一丝不悦,只好装出微笑,不作声。
李睿斌指着那个青年对邓嘉介绍道:“这是我的合伙人,我上陶校时的同学,曹辉。”
曹辉并没有坐下,他对李睿斌说:“晚上我约了张大师吃饭,紫砂饭店,六点钟,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
“啊?你约的是今天?今天我还准备请我同学吃晚饭呢。”李睿斌指了指邓嘉。
“那怎么办,你不去那怎么行啊。”曹辉看了看邓嘉,又看了看李睿斌。
邓嘉连忙对李睿斌说道:“没事没事,你先忙你的事,我们下次再吃。”
曹辉不搭腔。李睿斌想了想,对邓嘉说:“这样好了,你也一起来吧,我介绍你和张大师认识一下,人家可是国大师,说不定以后你还会采访他呢。”
李睿斌所说的“国大师”,全称叫作“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这是由国家颁发的紫砂界最高的荣誉称号,目前全辛山一共九位,他们都是从业时间最长、最有威望的紫砂艺人。这位张大师名叫张全良,是“壶艺泰斗”罗逸舟的徒弟之一。
4
在紫砂饭店的一个豪华包厢内,邓嘉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张全良。大师约七十岁年纪,满脸和善的笑容,花白的头花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式样普通,但布料考究的衬衫和西裤。邓嘉心想:如果在大街上遇见这样一位老人,谁能看出来,这居然是个身家数亿(刚才李睿斌透露的)的国大师?
和张全良一同到来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的衣着和气质和张全良形成了极大反差——他头发不多,却上了很多发蜡,显得溜光水滑;一副玳瑁色边框的眼镜架在酒糟鼻上,镜片后面是一双三角眼;脖子上、手腕上都缠着沉香佛珠,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带有夸张的字母纹样的名牌T恤。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张全良身后,目不斜视,很有派头。
张全良客气地跟李睿斌和曹辉握手,爽朗地说道:“不好意思啦,各位,来晚了,来晚了……”身后那个中年男子只是朝李、曹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就落了座。
双方开始互相介绍,李睿斌向张全良介绍自己身边坐着的邓嘉:“张大师,这是我的发小,邓嘉,现在在义阳电视台工作。”
张全良欠身接过邓嘉递来的手握了一下,说道:“哦哟,在电视台工作啊,那以后要多帮我们做做宣传啊。”
邓嘉微笑着答话:“一定,一定,今后还请张大师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
张全良介绍起了那个同来的中年男子,他说这是他的好朋友,叫蔡峰。宾主双方都互相认识后,晚餐就开席了。席上山珍海味,奢华至极,邓嘉寻思,这一顿饭少说要吃掉他三个月的工资。
几轮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后,曹辉喝得来了兴致,又提起酒杯,想要再敬张全良一杯。他站起身来对张全良说道:“张大师,我和睿斌呢,年纪轻,没什么经验,有许多地方需要向您学习。”他又对李睿斌说道,“来,睿斌,我们一起敬敬张大师!”于是李睿斌也提起酒杯,站了起来。
曹辉继续说道:“张大师,希望我们能顺利合作,希望您看在睿斌是您的师侄的份上,多多关照,我们干了,您随意。”说罢一仰头把酒杯喝干了,李睿斌也照做了。
张全良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地坐下,说道:“曹总,李总,我呢,年纪摆在这了,生意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所以具体操作的事,我现在都已经交给了我的大儿子了。本来他今天是准备和我一起来的,但他临时有事,所以就委托了蔡总过来,和你们先见一面。蔡总是我的总代理。”他指了指身边的蔡峰,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年轻人,能把生意做得这么成功,我们这些老家伙呢,很欣慰。别说李总和我有这么一层关系了,就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也是很愿意和你们合作的。但是,具体的细节呢,你们就要和蔡总谈了,这个我是不管的。”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就都瞄准了蔡峰。曹辉又给自己斟满了酒,对李睿斌说道:“睿斌,那我们再一起敬敬蔡总……”
话还没说完,就被蔡峰打断了。他刚才正在专心地剥着一只小龙虾,这会儿他停下来,用毛巾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说道:“小曹,酒先不用敬。本来呢,我们今天就是来吃个饭,吃饭嘛,应该是只谈风月,不谈工作的,要是谈工作,我们应该另外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地谈,这样呢,大家头脑都比较冷静,生意才能谈得起来。”蔡峰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邓嘉,外人的在场让蔡峰多少有些顾虑。但因为看到曹辉如此直言,蔡峰便认为,既然曹辉他们并没有把邓嘉当外人,那么他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于是他接着说道:“但是,既然你今天提起这个事来了,那我们就先简单地通通气。”
曹辉只好先坐下,赔笑着对蔡峰说道:“好,您说,您说。”
蔡峰揉了揉他那只鼻翼肥大的酒糟鼻,说道:“之前你们说,要跟我们签独家协议是吗?”
曹辉答到:“对,没错。我们准备新开一家网店,专做高端壶市场,所以希望能拿到张大师的作品。网上的生意您也知道,都是通的,买壶的人喜欢到处去比价,所以,我们希望能做线上渠道的独家代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控制价格。”
“那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每个月的出货量是多少呢?”蔡峰冷笑着说道,并向张全良看了看。张全良正把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在椅子上,脸上依然是那副和蔼的表情,他缓缓说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是啊,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合作也要一步一步地来。”
“您说得没错,但是……”曹辉刚开口,却再次被蔡峰打断了。
“我们的壶,线上线下的渠道加起来,一个月出货500个,你们确定要签独家?你们手里有多少资金?压得起吗?”蔡峰表情中轻蔑的意味更浓了。
每个月500个!大师的壶!邓嘉暗暗吃了一惊。
曹辉和李睿斌显然也被震惊了,迟迟说不出话来。这时,张全良发话了:“能不能压得动货,这个事先不提,你们应该替我们想一想,我们有那么多合作了很多年的经销商,如果我跟你们签了独家,那我跟他们不就要闹掰了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愿意跟你们签独家,你们也得先证明你们有这个出货能力才行啊。你们现在卖的那些壶跟我的价位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啊。而且,我跟你们签了独家以后,出货量能不能比以前有所提高?我们的利润是不是能比以前更多?无利不起早,是不是,这毕竟是生意,不是人情。当然啊,我只是说一下我的个人观点,具体的合作细节,你们还是得跟蔡总谈。”
这位嘴上说着“不懂生意”的大师,真是让邓嘉大开眼界。
5
在二〇一〇年行将结束之际,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紫砂行业内稠云密布,朔风忽起,辛山的紫砂从业者遇上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行业危机,这个事件在后来被称为“紫砂风暴”。
事情的起因,是有群众向外地的一家极有影响力的电视台反映了辛山紫砂的诸多乱象,于是这家电视台就派出记者来到辛山进行暗访。半个月后,一期深度报道问世。这期节目把辛山紫砂圈的代工行为、制假贩假、泥料中的非法添加等问题一股脑地揭露了出来,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
一时间,辛山的紫砂从业者都傻了眼,这是把紫砂的饭碗给掀了呀!市场也立即给出了反应,相关部门纷纷出手,大力整治,所有渠道的紫砂壶销售几近停滞,从前车马盈门的紫砂壶市场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紫砂壶行情掉入谷底,萎靡不振。
所有的紫砂从业者都对当时这期节目所造成的社会影响心有余悸,他们当初无不暗自咒骂,心有不甘。可邓嘉作为一名电视媒体工作者,他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期节目从制作流程上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节目中所暴露的问题都是真真切切地正在发生的事实,记者的取证、撰稿、编辑也完全合乎新闻节目严谨、全面、客观的要求。
辛山的紫砂人曾抨击这期节目为了收视率而故意夸大,造成了完全不必要的负面影响。邓嘉却认为,记者只凭着事实本身和新闻创作的原则去制作节目,没有义务去顾虑节目播出后,会不会对某个特定人群造成损害,甚至通过节目的播出,对那些违法分子、不道德行为的主体造成损害就是记者的目的,这就是记者该有的立场。如果新闻节目会引起一些负面影响,那么我们需要去看这个负面影响是对谁而言的,对不合法、不道德的人而言的负面影响,就是对公众、对消费者而言的正面影响。
邓嘉是辛山人,他知道在过去的这五百多年里,辛山的老祖宗们把紫砂壶这个行业创立起来并延续至今是多么的艰辛,他深切地期盼这个行业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堕落下去,期盼辛山的紫砂人能重拾先人的制壶和经商理念,能让这个行业在辛山世世代代地繁荣下去。所以他乐见这样的新闻报道,盼着它能给辛山带来一些改变。
李睿斌的情绪自然是和邓嘉截然相反的,这次事件发生以来,他的网店生意直线下滑,为了压缩经营成本,他不得不大量裁员,断臂求生。而他那满满一仓库的壶也成了他的恶梦,他做梦都希望有人来“一枪打”,端走这个货盘,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即使要让他亏本出货他也愿意。可是在这个行情下,谁会做这种蠢事呢?
虽然这次“紫砂风暴”有效地打击了紫砂行业内的不良从业者,但这种打击不可能做到十足的精准,很多无辜的、规矩的、有良知的紫砂从业者也不可避免地被殃及。这其中受影响最严重的,当属制壶艺人这个群体。很多底层的工手迫于生计只能改行,进厂上班;而还能坚持的制壶艺人,他们的收入也大打折扣。这是由于市场需求的衰微,必然造成紫砂壶价格的下跌。
“紫砂风暴”是全社会给紫砂行业敲响的一记警钟,如果这一声钟声能传得足够远、足够久,也许紫砂行业在当时就能改头换面,清除积恶。可是遗憾的是,当时是二〇一〇年,信息传播的覆盖面不够,有效期极短,公众的注意力被轻易地转移,紫砂行业的丑闻迅速地被其他信息淹没,那些不法的行为过早地被姑息,“紫砂风暴”的余音在轰轰烈烈地响彻全国后,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仅仅在一年之后,曾经令人胆寒的“紫砂风暴”就已经无人再提及了,紫砂行业开始慢慢恢复元气,原来暂避风头的魑魅魍魉也好了伤疤忘了疼,慢慢积蓄着野心,开始蠢动了。紫砂行业中丑陋的一面,终究还是没能被风暴洗清。
辛山的紫砂从业者们劫后余生,纷纷拜告祖先,庆幸大难不死,吉人天相。李睿斌的网店也在“一场虚惊”后逐渐恢复往日的风光。
“紫砂风暴”终究只是辛山紫砂界的一次未完成使命的反思和自我净化。同时,邓嘉也悲观地意识到,只要失去监管和惩戒,那么逐利、贪婪、疯狂就一定会滋长,就像土灶中看似燃尽的一堆灰烬,只要给它捣出一个空腔,再吹上几口气,便又会忽地窜出火苗来。而这火苗只要再次遇上干草结,又能呼啦啦地长成熊熊火势,谁能彻底扑灭这个人性之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