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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是邓嘉在“今日要闻”平台开设自媒体频道的第二年了,另一个短视频平台“达音”解除了对用户发布视频的时长限制,这让邓嘉振奋不已。此前,用户在“达音”所发布的视频时长被限制在15秒以内。“达音”用户们在自己的碎片化时间里不知疲倦地刷着这些快节奏、娱乐向的短视频,上瘾般地沉迷其中,让“达音”快速积累了第一批用户。在“达音”视频的时长限制被解除后,邓嘉敏锐地意识到,更长的时长能赋予视频更高的商业价值和更多的变现模式,属于“达音”平台的真正商机已经到来了。他迅速在“达音”注册了账号,给自己增设了一个新的阵地。
当时邓嘉的视频内容还是以口播为主,他正是靠着这些口播视频积累了第一批粉丝,可正如“达音”平台的主动求变一样,他也是时候作出一些改变了。一来这是为了丰富他的视频内容,缓解粉丝们的审美疲劳;二来他需要通过视频内容的多样化来摸索变现的思路,让他在紫砂壶的销售业绩上得以更进一步。所以他偶尔也会发布一些紫砂壶作品的展示,以及艺人们做壶过程的视频,这些视频确实给提升他网店的销量带来了不小的帮助。
有极少数不近人情的粉丝在评论区抨击他,他们说:“本来还以为你是什么正能量主播呢,到头来还不是个茶壶贩子!”看来这些人需要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并且衣食无忧、毫无生活压力的知识传播者,可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人呢?另外,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紫砂壶商家这个群体原来的口碑是多么差,消费者对他们是怀着多么大的戒心。
邓嘉一直想找到一个愿意和他以“全包”的形式来合作的艺人。“全包”的意思就是艺人和经销商之间形成独家合作的关系,艺人的所有作品都交由某一名经销商来销售,艺人既不能自行售卖,也不能开拓其他出货渠道。邓嘉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想通过视频,系统地、完整地展示艺人制壶的全过程,让消费者切切实实地看到自己购买的壶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艺人们对这些作品投入了怎样的心思和苦功。而拍摄和制作这些视频势必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成本,如果他辛辛苦苦地做了这么多工作之后,却无法拿到稳定和充足的货源,那么他的付出就得不到对等的回报。所以他必须享有“独占”的权利,否则一切的工作都无法开展。
当毛建新透露了徐昊也已经退出工堂这个消息后,邓嘉认为这是个招揽徐昊的好机会,于是他立即和徐昊取得了联系。在多年前邓嘉给秦育坤拍专题片时,他就已经和徐昊认识了。
那天下午,邓嘉来到了徐昊的住所,这是徐昊租下的一间两居室,位于辛山的某个拆迁安置小区内。徐昊还是那副模样:头发蓬乱,短小粗壮的四肢,木讷的表情,不苟言笑。邓嘉扫视了一下这间出租屋,家具都很陈旧,墙面斑驳,客厅的各处随意堆放着快递盒、外卖包装袋和其他生活用品,桌上的烟缸里插满了烟头,桌面泛着一层因久未清洗而形成的油光。整个屋子显得杂乱而肮脏,看来徐昊不是一个善于打理自己的人。
徐昊招呼邓嘉在餐桌前坐下,餐桌上放着一只小茶盘。徐昊抓起茶盘上的一把壶,打开盖看了看,把里面不知存了多久的废茶渣倒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用手往里面捅咕着,拨弄了几下,然后用暖瓶里的水把壶冲洗了一遍,接着便开始泡茶。
“你从你师父那儿出来多久了?”邓嘉问。
不知邓嘉话里的哪个字拨动了徐昊的感情,徐昊微微皱了一下眉,边倒着茶边说道:“有三四个月了……”
“那你这段时间在干嘛?”邓嘉又问道。
徐昊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说道:“还能干嘛,干活,挣钱呗。”他朝敞着门的另一间屋子努了努嘴,说:“大毛(毛建新)给了我一捆泥,让我给他做点模型壶。”那间屋子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泥凳,上面胡乱地摆满了做壶工具。
邓嘉没想到徐昊竟然做起了半手工壶,不过考虑到徐昊目前的困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把来意告诉了徐昊,包括想要用“全包”的模式来跟对方合作的意愿。
徐昊对邓嘉提出合作这件事当然是欣喜的,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哪怕只是在水面上抓到一根小木棍,都能大大增强他求生的信念。但他对自己在秦育坤那儿的遭遇依然心有余悸。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现在认为,一旦把自己的前途全部交到某一个人的手里,并断绝所有跟其他人合作的可能性,万一他和这人的关系发生什么变故,他将会面临一无所有的窘境。到时,他不得不着急忙慌地寻找下家,陷入极度的混乱和被动,就像他现在的境遇一样。他是吃过这种苦头的人,当然不想这么快就重蹈覆辙,于是说道:“合作当然没问题,我可以给你定做你想要的‘样’,你如果想‘包体’也行,但我不想做‘全包’。”
“样”和“体”都是行话,指的就是紫砂壶的壶型。“包体”就是经销商把艺人的某一个壶型的作品全部包下来,对这个壶型享有独占权。
邓嘉已经从毛建新那儿得知了徐昊的情况,他理解徐昊的顾虑。徐昊在秦育坤的工堂里干活时,他和秦育坤之间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全包”关系,他刚刚才吃过“全包”的亏,短期内确实很难摆脱心理阴影。邓嘉发现徐昊的眼神里透露着坚决,甚至有一股不太明显的怒气,于是说道:“好吧,我明白了,那你现在手头在做哪个‘样’,先给我做几个看看吧。”
“这段时间没做全手工壶,一直在做大毛工堂里的模型壶。”他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着,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看一下我以前做过的一些‘样’吧,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如果没有喜欢的,你也可以给我指定一个‘样’。”说完他把手机递给邓嘉,把他以前做过的作品图片指给邓嘉看。最后,邓嘉选了一款叫做“龙蛋”的器型,先订了三把。双方约好一个月后交货,然后邓嘉就离开了。
徐昊给邓嘉留下了脾气古怪,但直来直去、毫无心机的印象。也许是因为受到秦育坤一事的影响,徐昊好像对辛山人(抑或对所有人)都怀有敌意,不然怎么会在生活如此窘迫的情况下,还对上门求合作的经销商表现得这么冷淡,态度这么生硬?邓嘉见过很多藉藉无名的艺人在经销商面前谄媚的嘴脸,也见过很多广受追捧的艺人在经销商面前摆谱的表演,可像徐昊这样毫无根基却依然桀傲不恭的艺人,他此前一个都没见过。他开始有点喜欢徐昊的个性了。
2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辛山年轻一辈,大多是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的祖辈、父辈不但给他们积攒下了可观的财富,还为他们趟好了事业的路;他们只要踏着这些老路,学着长辈们的样子亦步亦趋,就不难出头。他们没有受过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教育,他们哪需要吃苦啊!把辛山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苦来给他们吃。
如今在辛山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中,选择做壶这条路的已经远没有过去那么多了。做壶的苦,他们的先辈们已经饱尝过,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哪舍得再让自家的孩子重新体验他们当年的艰辛?再说,辛山的年轻人赚钱法子太多了,哪需要傻乎乎地在那张几尺见方的泥凳上捞食吃?辛山人靠紫砂壶吃饭,可辛山人自己却不愿意做壶。于是在辛山的年轻艺人队伍中,辛山本地的年轻人已经不占多数了,更多的是像徐昊、毛建新一样,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当时秦育坤的工堂里有十几个学徒,其中只有两个来自辛山本地。
徐昊有个哥哥,比他大五岁,名叫徐强。他们的父母把大儿子留在了身边,让小儿子离家自力更生。这倒挺像古代大户人家的做法。不同的是,徐昊家可没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家产,除了他们镇上的两套拆迁房。当时他们家分到这两套房后,徐昊的父母就向两个儿子宣布过:兄弟俩各得一套。现在徐昊的父母住在名义上属于徐昊的那一套房里,另一套是属于徐强的,面积大一些,目前空置着。徐强一家另有房产。
徐昊跟父母商量,想把他那套房卖掉,以凑出在辛山买房的首付。他的想法是,反正他哥的那套拆迁房一直空着,父母可以暂时搬去那套房里先住着,往后再想办法。徐昊的父母当然是赞成的,可是老两口担心他们的大儿子会有意见。徐昊给他哥打电话商量这件事,他乐观地相信他哥一定会表示支持,毕竟几年前他哥要买房时,是他毫不犹豫地把十几万元积蓄全部拿出来借给了他哥。
谁料徐强听完他的提议,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最后他说道:“我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吧,晚一点给你答复……”
徐昊的这个嫂子沈欣月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徐昊家还没拆迁的时候,徐强一家和父母是一同住在农村的老宅里的。沈欣月生性刻薄、舌尖嘴利,婆媳俩没少闹矛盾。那时候徐昊经常在半夜接到母亲打来的诉苦的电话。徐强虽然本性善良,但是耳根子很软,经常被媳妇撺掇着跟父母和弟弟置气。多年前,在那两套拆迁房怎么分配的问题上,兄弟俩就有过嫌隙。
在那晚要决定那两套房的分配方案时,徐昊在自己房里听到隔壁他哥和嫂子两人哔里剥剌地说了半夜的话,其间他嫂子好像起了急,动静整得挺大。徐昊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谈话内容,但能猜出个大概。
对那一大一小的两套房,本来徐昊的父母和两个儿子已经达成了共识:由于徐强已另外有了房子,而徐昊一个人在外地,还没安家,所以大家都同意把大的那套给徐昊,小的那套给徐强。并且约定等老宅拆掉后,父母就住到徐强的那套房里去,以备徐昊的那套房在有需要时可以随时出售。可到了第二天,他哥一改原本通情达理的态度,对弟弟和父母嗫嚅着说道:“我和月月商量过了。昊昊你人在外面,爸妈一直是我们在照料的,我和月月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蛮大的。你反正暂时还不用考虑买房的事,也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你看要不就……就把那套大的给我们吧?”
就这样,原先的分配方案被推翻了,而且徐昊的父母最后住进了属于徐昊的那套房。徐强是这么对弟弟说的:“你这套房反正不急着卖,就先让爸妈住着吧,到时候你想卖的时候,再让爸妈搬去我那套房里就行了。”
徐昊现在见他哥是这么个反应,就觉得这事恐怕不妙。
果不其然,第二天徐强给他回了电话,说道:“你要卖房这事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啊,我也好有个准备!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跟你嫂子前几天还在商量要卖掉我们的那套房呢,你知道的,你侄子马上要上初中了,补课啊什么的,哪哪都要用钱。还有,你嫂子一直想买辆车,所以你看……唉,这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弄!”
徐昊懵了,他哪会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在他准备卖房的当口,他哥要是也把房一卖,他父母住哪去?再者,他本来还想跟他哥提一下之前的借款的事,就算不能全数收回,能拿回一点是一点,总能让他顶一把。现在倒好,他哥不但要卖房,把他架在这儿进退两难,而且听他哥话里的意思,就算卖了房拿到了钱也不准备还钱,而是打算买车!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的亲哥——那个在他小时候总是护着他,为他打架出头,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他先吃个够的亲哥——现在居然这么对他!他想不通,难道婚姻真的能从里到外地改变一个人吗?
当天晚上,徐昊的母亲给徐昊打来电话,老人对大儿子的做法也有一肚皮的意见,可她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这事再闹上一场吧,就跟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一样?分房子时,老两口心疼小儿子,觉得徐昊已经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了徐强,现在把大房子分给徐昊也算是一种补偿,毕竟他还要攒钱在辛山买房。可徐强非要抢那套大房子,弄得徐昊的父亲拍了桌子。谁知大儿媳从房里冲了出来,扯着嗓门喊起来,怪老两口偏心,还撂下话来:“以后你们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别来找我们,你们找徐昊去!反正在你们心里只有徐昊这一个儿子!”徐昊在旁听了气得不轻,但他不忍心让父母受这种夹板气,最后只好放弃了那套大房子。
眼下,徐昊的父母又一次犯了难。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这几年过下来,老两口越来越后悔当初让徐昊去了外地。如果徐昊现在还在他们身边,他们哪还需要看徐强夫妻俩的眼色!现在徐昊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可他在辛山连套房子都没有,怎么找对象呢?他们觉得亏欠了徐昊。徐昊的母亲在电话里说:“儿子啊,咱们家出了你哥这么个活宝,又弄回来这么个不省心的老婆,没办法!你早就应该买房了,爸爸妈妈说什么都会支持你的。这样吧,明天我就去找中介把你这套房挂出去,卖了以后我们再想办法给你借一点,你在你那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有的话抓紧下手。你哥他们要是真的不让我们去住他那套房子,我们就租房子住!”
徐昊听了,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他的父母已经一把年纪了,做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都拉扯大,他怎么舍得让父母在晚年落得个要租房子住的下场。他对母亲说:“妈,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这房子我不卖了……”
母亲说:“你想什么办法呢?不把这套房卖掉怎么能弄来钱呢?对了,你刚刚从你师父那里出来,现在找到下家了吗?”
徐昊想了想,说道:“妈,你别操心我的事,我刚刚跟一个老板谈好了合作,他要把我的壶全部包下来。我只要跟着他做上几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全部包下来好啊,这样人心里头踏实一点。儿子啊,爸爸妈妈没本事,你只能靠你自己了……”母亲说。
挂掉电话后,徐昊沉思良久,他决定赌这一把,就赌邓嘉不会是第二个秦育坤。
3
邓嘉订的那三把“龙蛋”已经完工了,徐昊通知邓嘉来拿壶。邓嘉看到这三把壶后,认为做得相当出彩:壶身的线条柔美婉约;部件的搭配和谐有致;细节的处理细致精到。邓嘉很是满意。
徐昊略有些尴尬地说道:“邓总,你上次说的‘全包’的方式,我仔细想过了;我不想把话说死,我们可以试着做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大家觉得不合适,就随时停下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邓嘉没想到事情迎来了转机,他思索了一会,说道:“可以,那就这样,我们先试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们再来决定要不要按照我的想法长期合作做下去。”
徐昊同意了。然后双方就谈到了工价的问题,邓嘉问:“你以前在工堂里的时候,工价是多少?”
徐昊说:“当时我名义上的工价是2500,可是秦育坤让我们每把壶都拿出300来放进‘公费’里。”
“公费?什么意思?”
“我们工堂里如果要添置什么东西,或者是聚餐之类的集体活动的费用,就会从这个公费里支出。”
“那这笔钱谁来管呢?”
“当然是秦育坤自己管了……”
邓嘉不屑地笑了笑,心想这秦育坤真是不放过任何捞钱的机会啊。他说:“这样,我先给你定3000,然后每年给你涨10%,你看怎么样?”
显然,这个数字超出了徐昊的预期,他的脸微微泛着红,说道:“可以,我没意见。”
就这样,邓嘉签下了他的第一个‘全包’的工手。以前徐昊每做一个新的“样”,秦育坤都会要求他做十个左右;可现在,邓嘉要求徐昊每个新“样”只做三到五个。这样做对邓嘉来说的好处就是,经常换“样”就可以有更多的素材可拍,能够保持较高的视频更新频率,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库存积压的风险。他和秦育坤采用不同策略的根本原因在于,秦育坤工堂的壶是面向经销商出货,经销商之间你拿几个我拿几个,出货的速度相对较快;而邓嘉则是面向终端客户出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出货渠道,他的出货速度自然就没那么快。这种方式可以缩短流通环节,一把壶从工手的手里出来,再到消费者的手中,这中间只需要加一道利润,这样,邓嘉就可以把以前的好几道流通环节中的利润拿出来,一部分计入工手的工价,增加工手的收入;另一部分让利给消费者,给他们带来实惠。
可这种方式对工手来说却是一种负担:每次要换“样”前,徐昊需要做一系列的准备工作,譬如画图纸、配尺寸、制作专用的工具等,接着,通常还需要试做一两个身筒,经过几番调整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制作。除此之外,如果要换泥料的话,还需要清洗泥凳和工具。这一套准备工作做下来,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多礼拜,所以工手们大多不愿意过于频繁地换“样”。最初,徐昊对邓嘉的要求是有些不情愿的,可是一想到眼前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他哪还有别的选择?便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邓嘉把徐昊做壶的全过程拍摄了下来,剪辑成视频,上传到了他的自媒体频道,让网友们看到了真实的制壶过程,也看到了徐昊是怎样一丝不苟地对待自己的作品的。这种销售方式很快就收到了成效,邓嘉的粉丝们纷纷向邓嘉下订单,购买徐昊所做的壶。按照徐昊出壶的速度,订单一度排到了好几个月之后。
徐昊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他在收入上的增加不只是因为工价的上涨,也因为邓嘉基本不干涉他做壶的节奏,很少对他的壶提出修改意见,大部分时候都对他的眼光和手艺极为信任,让他能够放开手脚、无所挂碍地干活。因此,即使是在需要频繁换“样”的情况下,他的产量还是比以前提高了不少。没过多久他就搬了家,在一个紫砂园区里租了一间工作室,工作室的层高很高,被徐昊隔出了两层,一楼做壶,二楼住人。
三个月后,因为销售情况出人意料地好,邓嘉和徐昊决定正式签约,他们约定合约期为一年,到期后双方都有权决定是否续约。
徐昊的母亲除了担心徐昊的收入问题,还担心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徐昊的婚姻大事。她知道她这个小儿子性格内向,各方面的条件也并不出众,还真不能指望他在辛山能自己谈成一个令人满意的对象。所以她开始张罗着在他们当地给徐昊物色相亲对象,这样他们可以好好地给徐昊选个靠谱的媳妇,千万不要像他们的大儿子那样,稀里糊涂地娶了个讨债鬼回来!等到徐昊谈上了对象,要是女孩愿意跟着徐昊去辛山那也不赖,好歹能让儿子成个家,那才像话;要是女孩不愿意去外地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大家一起说服徐昊回老家来,省得他们老两口一年都见不着儿子几面。
没过多久,徐昊的母亲就经人介绍选定了一个女孩,对方比徐昊小六岁,工作是超市收银员,家庭条件和他们家大差不多。母亲给徐昊打电话告知此事,让他抽空回家一趟,和女孩见个面。可徐昊不愿意,他说:“妈,我现在整天忙得要死,哪有时间谈恋爱啊!过段时间再说吧,还有,这事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我自己有数。”
“就是因为你一直拖着,不考虑个人问题,我才替着急!你信我的,这个姑娘我了解过了,人很本分,样貌也不差。你依我,回来跟她见个面!”
“别的先不说,辛山和建湖隔了好几百公里呢,如果我跟她处对象,以后谈婚论嫁起来,她岂不是要到我这边来生活?她家里同意不同意,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都问好了,这姑娘家里也有个哥哥,如果你俩能成,姑娘不反对去外地生活,她的父母也不反对。”母亲扯了个谎,其实她对介绍人是这么说的:“两个孩子如果能谈成,我们就准备让徐昊回建湖来,我们一直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地,回来以后大家都有个照应,多好啊。”于是介绍人就对女孩父母说:“小伙子想趁年轻,在外头再打拼几年,毕竟他在那儿的收入不低。但是他终究还是要回咱们建湖来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是不是?”
最后,徐昊被催逼得没办法,只好回了一趟老家,和那女孩见了一面。两人是在徐昊家见面的,徐昊见女孩干干净净、斯斯文文,倒颇有些中意。介绍人急切地希望能把这事说成,在女孩家人面前尽挑好听的说:“他们家有两套房,这一套小一点,120平方,另外还有一套,有140多平方呢。小伙子蛮能干的,一年能挣十来万。你们家丫头要是嫁过来,多好的福气啊!”徐昊和父母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徐昊回到辛山后,经常和女孩通过微信和电话联系,渐渐地两人互生好感,越来越热络。正当他俩都以为事情正朝着他们期待的方向发展时,两人的关系却戛然而止了。
那天,他们俩正在通电话,女孩问徐昊:“你们做壶辛苦不辛苦啊?”
徐昊说:“每一行都不好做,都有难处。我们这一行里,好多人做久了,落下一身的病,像脖子、肩膀、腰背、眼睛都容易出问题。但既然做了这一行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辛苦也只能咬着牙做下去啊。”
“那还真是不容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女孩问。
“我也没想太远的事,就想着早一点攒够钱,在辛山这里买套房。”
“在那边买房?为什么不在建湖买房呢?”
“我在这工作呀,当然要在这买了……”
“这么说……你不打算回建湖了?”
徐昊支吾地说道:“我……我没想过要回建湖啊。”
女孩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说道:“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去外地生活的!”
直到这时,徐昊才明白,他母亲对他说了谎,也对女孩说了谎。他不是不能理解母亲急于求成的心情,但他此刻就像亲自参与了这个谎言一般惭愧和自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孩,只觉得对不起她,无地自容。
就这样,徐昊的这段刚刚萌芽的恋情猝然结束。他不想离开辛山,并不是因为他留恋辛山的什么,辛山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并没有给他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回忆。他不想离开是因为他曾在这里寄托过理想,也曾在这里抛洒过汗水和泪水。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获地仓皇逃离,他必须为他的青春,为他已经逝去的,和正在经历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讨要一个说法。
4
在邓嘉和吴芳菲结婚前,吴芳菲被调入了义阳市财政局工作;邓嘉那时也在义阳市区上班,因此,当时夫妻俩把婚房选在了市区。那几年里他们渐渐地疏远了辛山的圈子,只在节假日才偶尔回去一趟。可是在邓嘉开始做紫砂壶生意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在辛山和义阳市区之间来回跑,他和辛山的同学、朋友们之间的交往又渐渐多了起来。他常去找李睿斌闲聊。有一次李睿斌对邓嘉说:“我觉得紫砂壶这一行确实挺适合你的,哪里还有比这一行更好的行当呢?”
邓嘉微笑着说:“行当哪有什么好坏。有本事,什么行当都是好行当;没本事,再好的行当也做不起来。能不能做好,我心里也没底呢。”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行了,真的不考虑跟我合作合作?你不是正在找货源吗,我这里现成的货随便你挑,你只管拿走,咱们年底结账就行。”李睿斌说。
“这事我们上次不是聊过了吗?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兄弟有什么利益往来。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大家没事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多好,多么单纯!何必要把我们的关系弄得这么复杂呢。”邓嘉说道。他说的这些当然也是实话,但另有些实话他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和李睿斌在经商理念上的差别是巨大的,这让他们根本没法达成任何形式的合作。
李睿斌怎可能不知道邓嘉的真实想法,但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这,只好求同存异了。他手指朝邓嘉点了几下,说道:“你呀,还是跟以前一样,迂腐!”
就在这时,曹辉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李睿斌的办公室。他比前几年胖了很多,由于步子走得急,肚子上的肉晃动着。他进门后发现邓嘉也在,匆匆对邓嘉点了点头,然后神色慌张地对李睿斌说:“你出来一下,有急事!”李睿斌疑惑地看着曹辉,然后转脸对邓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邓嘉等他一会。邓嘉抬手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就说:“那你们忙吧,我回去了。”
大约一个月后,有天晚上李睿斌突然打电话给邓嘉,约他出来吃夜宵。邓嘉开车从市区赶到辛山,来到李睿斌说的那家餐馆。邓嘉走进包间时,发现李睿斌已经先到了,他正靠着椅背端坐着,抱着双臂,一脸严肃。
邓嘉在李睿斌身边坐下,饶有兴致地问道:“还有谁来?”
李睿斌淡淡地说:“没谁,就我们俩。”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伤感。
邓嘉觉察出不对劲,仔细地端详李睿斌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些玄机来,他轻声问:“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睿斌还是面无表情,开始动手给邓嘉倒酒。邓嘉本想推辞,但觉得今天李睿斌的状态很反常,便由着他倒。李睿斌给自己也倒上了满满一杯,他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几盘凉菜,说道:“边吃边聊。”
邓嘉没有动筷子,用手按着李睿斌的肩膀,郑重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睿斌夹了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说道:“我准备离婚了。”说完,他的眼睛里闪动起了亮晶晶的泪光来。
李睿斌的妻子叫陈婕,和李睿斌是“陶校”的同学。邓嘉对陈婕不太熟悉,好几次他和李睿斌约好带上各自妻小聚一聚,陈婕都推说有事而没有到场。其实邓嘉很清楚,陈婕准是在打麻将,她对麻将的热衷是出了名的。在邓嘉和陈婕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他对陈婕的所有印象就是:陈婕总是打扮得非常时髦和暴露,说话的语速极快,总爱逞强卖富。
李睿斌对邓嘉诉说了原委,事情还要从他俩上次见面的那天说起。那天曹辉急匆匆地跑来,打断了李睿斌和邓嘉的谈话,他把李睿斌叫了出去,然后拉着李睿斌进了他的办公室。李睿斌很少见到曹辉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他意识到这次的问题不小。
曹辉在他的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把显示器转了过来,面向李睿斌。李睿斌看到显示器里正回放着一段监控视频,这是他们公司的打包发货区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视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多。当时是午休时间,整个发货区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频里,从身形和发型上看,这是他们的打包工人赵春明,当时他正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赵春明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长得也不算英俊,但是他肩膀宽阔,肌肉发达,很有男性魅力。
李睿斌不解地看了看曹辉,曹辉的脸上还是那副紧张的神情,他抬起下巴朝屏幕指了指,示意李睿斌继续往下看。
没过多久,另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频的角落。辨认出这人是谁后,李睿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往显示器更凑近了一点。这人竟然是他的妻子陈婕!陈婕偶尔会来李睿斌的公司,和公司里的几个小丫头说说闲话,打打闹闹,昨天她确实来过一趟。在这段视频里,陈婕小心翼翼地走近赵春明,赵春明立刻起身,两人亲切地说起了话。赵春明一只手撑着桌子斜斜地站立着,显得很松弛,两人不时地转头四下查看。
想到刚才曹辉的反应,李睿斌预感到他接下来将要看到的,肯定是足以颠覆他的生活的可怕画面,他的心跳不断地加快。视频里的两人聊了不到两分钟,陈婕向赵春明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李睿斌心里闪过一丝侥幸,他暗暗祈求事情就这样结束,然而他并未如愿:就在陈婕即将走出监控画面时,赵春明快步跟了上去——他可能误认为他俩已经处于监控的拍摄范围之外了——只见他伸出手,撩起陈婕的超短裙,在她的臀部上抓了一把。陈婕迅速转身打掉赵春明的手,并嗔怪地在他胸脯上打了几下。最让李睿斌感到绝望的,是他在那两人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那竟是一种愉快的媚笑!
李睿斌在桌面上找到鼠标,把最后那几秒钟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然后面无人色地站在那,眼神空洞,一语不发。这时曹辉说道:“这一段监控录像是昨天小张在无意中看到的,他想了一夜,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我刚才正好找他谈事情,谈完后我看他支支吾吾的,神态也有点不对劲,就一连问了他好几遍,他只好讲了出来。”小张是他们公司里负责网络和设备的员工。
李睿斌让曹辉把这段视频给他拷贝一份。曹辉小心翼翼地说道:“光从这个视频上看,他们俩不一定真有什么,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处理。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李睿斌打断他,然后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对曹辉说了一句:“保密,知道吧?”曹辉连声答应。
那晚,李睿斌坐在家中的客厅里等着陈婕回来。他们住的是一栋别墅,入住不到两年,虽然房子很大,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李睿斌夫妻俩住在这里。他们八岁的儿子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爷爷奶奶那里。李睿斌每天都会去父母那里吃晚饭,然后陪儿子做作业或是带他进行一些户外活动,等儿子入睡后再回到自己家里过夜。至于陈婕,那就要看她的心情了,只有在她不打麻将也不跟她那些朋友聚餐的时候才会来公婆家吃上一顿饭。那晚,李睿斌一直等到近十二点钟,才看到窗外闪过几道汽车的灯光,陈婕开着她那辆新买的“保时捷718”回来了。
陈婕进门后,看到李睿斌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出,便问道:“怎么不开灯啊?发什么呆呢?像个鬼似的!”说完,她脱掉高跟鞋,迈着疲软的步子向楼上走去。
李睿斌暂时还不想引起陈婕的怀疑,便拿起手边的遥控器点亮了电视,装作随意地问:“今天手气怎么样?”
陈婕缓步走上楼梯,头也不回地答道:“手气太好了,最后一把还让我胡了把大的,清一色七对子自摸!”
几分钟后,李睿斌听到楼上传来花洒的水声。他便把电视的音量调大,迅速起身来到他们的主卧,在床头柜上陈婕的包里找出她的手机,用密码解了锁。他本来并不知道陈婕的手机解锁密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检查她的手机。不过有一次陈捷把手机忘在家里,他看到儿子拿起陈婕的手机,熟练地解了锁,玩起了游戏。他当时随意问了一嘴:“天天,你是怎么知道妈妈的手机密码的?”儿子回答道:“妈妈跟我说的呀,212321。”李睿斌想了想,意识到这串数字是妻子身份证的后六位。他当时没把这事放心上,没想到这个偶然得知的信息现在派上了用场。他的人生悲剧的插曲,正是用这串简单的数字谱写的。
他打开陈捷的微信,聊天记录里,赵春明的微信名赫然在列,他的手微微哆嗦着,点了进去。就像一个无助的旅人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穿行,全身都被无情的阳光炙烤着,片叶不生的沙漠没有任何一处可供遮阴,他已置身于炼狱中。残忍的真相就像千万道阳光射向李睿斌,任凭他怎么求饶都不为所动地持续折磨着他,热量在他的皮肤上累积,刺灼的痛感直达他的灵魂。聊天记录里的信息无可辩驳地揭示着陈捷和赵春明的不正当关系!每一个字都搅动着李睿斌沸腾的血液,他的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
几分钟后,李睿斌走进浴室,陈婕已经洗完澡,正在用毛巾擦着头发,她看见李睿斌泪流满面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她的手机。她脸色大变,惊惶地夺过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她和赵春明的聊天记录,她瞬间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了,彻彻底底,连半点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李睿斌极度愤怒而轻蔑地看着陈婕,说道。
陈婕沉默着。
“你说啊!”李睿斌怒吼道。
陈婕抬起眼来看着李睿斌,那张在浴后更显美貌的脸蛋上出现了愧疚和懊恼的表情,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李睿斌,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话啊!贱货!”李睿斌自己也没想到会从口中蹦出这样的话来,愤怒早已摆脱了他的自控能力。
陈婕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被黄蜂蛰了一口,浑身一震,随即涨红了脸,发出了本能的反击:“好了!别说得好像你就没有责任似的,你要是肯多陪陪我,我至于……”说完她蹲下身,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你真是太不要脸了!”李睿斌气得发抖,说道,“偷人的是你不是我,你少在这颠倒黑白!”
“李睿斌!”陈婕突然站起身来,她的眼睛、鼻子都哭红了,一脸狼狈。她用手指着李睿斌说道:“你别告诉我,你结婚以后从没碰过别的女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她殊死一搏,想出的一个逃脱困局的办法。她非常自信,只要把这句话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就可以在李睿斌的反应上判断出,他有没有过不忠的行为。哪怕只是眼神一瞬间的闪烁,她也能够准确地捕捉到!只要诈出李睿斌自己也有不干不净的前科,他就没有资格来指责她的出轨。陈婕说完这句话后紧紧盯牢了李睿斌的脸。
可李睿斌脸上除了盛怒的表情别无其他,他上前一大步,厉声说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贱?我碰过谁了,你说!”以李睿斌的交际圈来看,很难不出入声色场所,但他从来没有丧失过理智。每次去KTV,曹辉都会硬塞给李睿斌一个陪酒的女孩,但李睿斌从来没有对那些女孩有过放肆的行为,他只是和她们玩玩骰子、喝几杯酒、唱几首歌。他和那些女孩之间最亲密的行为就是有一次曹辉怂恿一个女孩,对准李睿斌的嘴唇亲了一口,让李睿斌大惊失色。在那种场合中,曹辉经常对在场的其他人说:“你们看,家里有漂亮老婆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李睿斌对于婚姻的忠诚,确实无可指摘。
陈婕的计谋失算了,她绝望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眼前的豪宅美物,养尊处优的闲散生活都在向她作着最后的告别。她变换了一副可怜凄楚的表情,拉着李睿斌的袖子说道:“老公,是我一时糊涂,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李睿斌用力甩开陈婕的手,幽幽地看着陈婕,说道:“我们离婚吧。”
5
邓嘉听完李睿斌的讲述,心中充满了同情。他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件,但看到李睿斌如此痛苦的模样,他相信李睿斌是曾经深爱着陈婕的。即使对方再怎么无情和无耻,这种即将和挚爱之人分离的切肤之痛,他是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的。他望着李睿斌呆滞而无神的眼睛,问:“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李睿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对。”说完,他扭头看着邓嘉,问:“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
邓嘉知道在这种事关终生幸福的大事上,旁人给出任何意见时都要十分的审慎。处在剧烈变故中的人是很难保持冷静的思考和清醒的判断的,他们很容易受到任何影响或煽动而做出有悖于自己的本意的决定。邓嘉低下头思考着,说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不是小事,这不只关系到你的个人幸福,还关系到你儿子今后的人生。”
一提到儿子,李睿斌仿佛被戳中了心口般疼了一下,他眉头深锁,紧闭着双唇,复杂的思绪又在他的脑海中呼啸起来。邓嘉发现李睿斌那张本来白净而俊俏的脸似乎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变老了许多,仿佛未来好几年的时光被提前支取,并被一下子压缩和封固在了这张脸上。李睿斌翕动着薄薄的嘴唇,说道:“就是为了儿子,我才一定要跟她离婚!她不只是背叛了我,也背叛了儿子!我一看到我儿子还是亲热地喊她‘妈妈’,钻到她怀里的那副情景,我就受不了!她不配做我儿子的妈!我儿子还那么小,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她难道没想过,她这么做,我和她必然的结局就是离婚吗?她怎么忍心对儿子这么狠,让他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承受家庭破裂的痛苦!”他说完用手捂住双眼,身体先是轻轻地,接着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邓嘉轻轻拍着李睿斌的背,无言以劝。李睿斌抬起泪眼,声音发颤地说:“有天晚上,我在我爸妈那,一个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看到我儿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拿来一张毯子给我盖上,然后为我把客厅里的灯关了……我儿子才八岁,就这么乖,这么懂事,多好的孩子啊……可是他的妈妈是怎么对他的呢?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恨啊!”他用力地在桌面上锤了一下,继续说道,“邓嘉,我不瞒你说,在我儿子出生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对什么人负责,我只想着自己。可在我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就在我听到他第一声哭声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想法完全变了。我意识到这个只有七斤多重的小东西,从此以后他的整个人生,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变成了我的责任,我现在是一个被人需要、被人依赖的人了,我的后半世人生一下子就有了新的意义。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不顾任何人,但我绝不能不顾我儿子!”
邓嘉被李睿斌的话语深深地感染,眼里也渗出泪来。
两人开始喝酒。对这时的李睿斌来说,酒无异于甘霖,能让他在愁苦中得到片刻的轻松。他觉得酒精能够麻痹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只掐住他脖子的命运巨手;酒精能让那只巨手偶尔玩忽职守,短暂地松懈下来,使他得以稍作喘息。在他喝到超量,脸颊通红时,他眯缝着眼对邓嘉说:“这几天我老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落得这么个下场。这是不是一种报应……”
邓嘉说:“想什么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信上这一套了?”
李睿斌继续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是这十几年来我作的孽回来找我了,这些破事就是我不得不还的债啊……”
邓嘉问:“你作了什么孽?”
李睿斌盯着邓嘉,失焦的眼神中流露着惨淡的笑意,说道:“明知故问!”
邓嘉笑了笑,说:“没那回事,你也是为了生活,我懂。”
“不,不是为了生活。”李睿斌说,“是为了奢侈的生活!是为了让别人羡慕的生活!你知道别人都叫我什么吗?他们叫我‘千手观音’!可我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呢?我没有别墅,没有豪车就生活不下去吗?我在物质上要啥有啥,每天一睁开眼睛,钱就哗啦啦地流进来,可到头来,我幸福了吗?”
邓嘉低着头不说话。他和李睿斌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不同之处而否定李睿斌的全部人格,忽略对方身上的闪光点;他也从来没有就这些不同之处和对方争辩,试图改变对方。这就是他俩的友谊能持续至今的最大原因。
李睿斌又举起酒盅,两人碰了下杯,一口干掉。在他伏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睡过去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现在知道了,越是来得容易的东西,越难留得住。它怎么来的,最后就会怎么走……”
没过多久,李睿斌就离婚了。在他和陈婕两人的财产分割问题上,李睿斌为了得到儿子的抚养权,做出了不小的让步。他的父亲李亚坤怒斥儿子的软弱:“真是太便宜那个女人了!这么多年她为家里做过什么贡献?钱没赚过一分,小孩也没带过一天,连家里的碗都没洗过一只,他妈的养起小白脸来倒一点也没客气!她凭什么能分到这么多!”
李睿斌淡淡地说:“她要不是拿到了这些钱,能这么痛快地把你孙子的抚养权给我吗?你难道愿意让你孙子跟着她去过日子吗?再说,她毕竟给我生了个儿子,她是我儿子的亲妈,这层关系是永远都撤销不了的。”
李亚坤还在喋喋不休,李睿斌没再理会。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久后李睿斌就把他公司的所有股份全都转让给了合伙人曹辉,毅然告别了紫砂电商行业。接着,在一天下午,他来到了舅舅林继平的工作室,看着这间历经了多年依然一成不变的狭小的屋子,感慨良多。他对林继平说:“舅舅,我想回来,继续跟您学壶,行吗?”
林继平知道李睿斌近期的遭遇,也已经听说了他卖掉了公司股份的事,但林继平怎么也没想到,李睿斌竟然有这个打算。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做壶的收入你不是不知道,跟你以前可比不了啊。”从李睿斌一进门起,林继平就察觉到了外甥身上的微妙变化,他发现李睿斌的面相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外甥现在的表情变得平和、安定和深邃了许多。
李睿斌说道:“舅舅,我以前太傻了,一心只想着多赚钱,别的什么都不顾。可最后钱有了,家却散了。现在我想通了,人活在世上不用跟别人去比,不用非要让别人瞧得起。自己瞧得起自己,自己认同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您是对的,钱只要够用就行了,我以前赚的钱我会全部都存起来,以后留一部分给我儿子,剩下的就捐掉。从今往后,我打算只靠做壶来吃饭,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多大的饭碗,不管收入多少,我都能接受。”
林继平凝神望着李睿斌,问:“你爸同意你这么做吗?”
李睿斌说:“我也是个做爸爸的人了,没必要再跟以前一样,什么事都由着我爸来安排,这事我自己能做主。”
最后,林继平点了头,同意让这个出走了多年的徒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发现李睿斌在经历了最近这些事情后,果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定性,而是能够和他一样,长时间地专注在做壶上,并享受其中的乐趣。李睿斌的手艺虽然荒废了多年,但多亏了他在学壶的那些年里,在舅舅的指导和督促下把基础打得很牢,所以重新上手并不算太难。林继平很快就发现,李睿斌的心里变得干净了,他手里的活也随之变得漂亮了。没过多久,李睿斌就已经能做出相当出色的作品了。
邓嘉第一时间和李睿斌达成了合作,李睿斌成了他第二个‘全包’的工手。邓嘉的一位朋友曾问他,为什么要和李睿斌这个曾经风评不佳的“电商大佬”合作,难道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吗。对方还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你不会真的指望李睿斌能从‘千手观音’一下子变成一个十佳青年吧?”可邓嘉认为,人的本性并不是不能改变,而是不能无缘无故、轻而易举地改变。要让人的本性发生蜕变,前提必是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只有这种级别的变故才能彻底打散和重塑根深蒂固的深层观念。当然,这种重塑并不一定是向着好的方向,可邓嘉相信,幸而李睿斌身上的改变方向是好的,这种改变让李睿斌成为了一个更加透悟、更有良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