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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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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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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一十五章

1

邓嘉和毛建新的合作已进行了一年多了,如今毛建新的工堂已有近十名工手,虽然都很年轻,但经过毛建新的耐心调教,均已手艺不俗。加之毛建新管理有方,从他工堂里出来的壶,把把品质过硬。毛建新本人直爽大方,和邓嘉相当合拍,两人之间的合作让彼此都很称心。

一天下午,邓嘉去毛建新那里拿壶。毛建新的工堂位于辛山镇区边缘的一条小道旁,由一处厂房改建而成的园区内。这个园区里有着大大小小二三十间工作室,毛建新的工堂是其中最宽敞的一间。刚一进门,邓嘉就听到一片欢声笑语,他闻声向内走去,见毛建新和工手们正围作一堆说话。毛建新见邓嘉到来,愉快地大声说道:“邓嘉!来得正好!你可真是狗鼻子啊,怎么每次我们的外卖刚送到,你就闻着味道过来了!”当时正是下午茶时间,邓嘉看到桌子上放着好几份炸鸡柳和两摞韭菜饼。他想起来,他上次过来的时候,他们也正在吃外卖。他笑着说:“这就叫‘相请不如偶遇’啊!”毛建新抓起一袋炸鸡柳塞给邓嘉,说道:“来!搞一点。”

邓嘉这次来,是为了拿上次定做的一批半手工壶。毛建新亲自把那批壶逐个检查了一遍,把它们交给邓嘉,说道:“你再检查一下。”邓嘉只是大概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就来到隔壁屋子喝茶。

他们在一张老榉木茶桌旁分主客坐下,邓嘉见茶盘上放着一把“秦权”,以为是毛建新工堂里的新品,便拿起那把壶端详,发现壶的架子、细节都处理得不错。正想开口问价,不料毛建新抢先说道:“你今天来得确实巧,我正想找你聊聊呢……”

“哦?”邓嘉见毛建新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严肃,问道,“怎么啦?”

“我这里打算转型了,往后就不做半手工壶了。”毛建新边泡茶边说。

邓嘉诧异地问:“为什么?转型做什么?”

“做‘点搪壶’。”毛建新说。

当时邓嘉对“点搪壶”还不甚了解,他只知道那是一种鉴别难度极高的“仿全手工壶”。他问毛建新:“我最近也老听人说起‘点搪壶’,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毛建新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我跟你说啊,现在‘点搪壶’的市场可太火了!我有好几个搞工堂的朋友现在都已经把生产转到‘点搪壶’上来了。这个东西呢,和半手工壶一样,也要用石膏模型,但是做半手工壶的时候,身筒不需要打得多么到位,只要用‘搪坯皮’在壶内壁里用力地搪一搪,让身筒完全贴合模型就行了。但是‘点搪’不一样,需要先把身筒打到比较接近成品的程度,然后再放进模型里,用手指在壶内壁上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往外推挤,直到身筒和模型吻合。点搪的好处就是不需要用力地搪坯,所以就保留了壶内壁的‘泥门’和‘接底线’,看上去和真正的全手工壶的痕迹是一模一样的!”

邓嘉恍然大悟。“泥门”和“接底线”都是全手工壶特有的手工痕迹,是鉴别全手工壶的重要依据;而点搪壶保留了这些痕迹,这就会给鉴别增加难度。他问:“那有没有鉴别‘点搪壶’的方法呢?”

毛建新诡秘地笑着,压低声量说:“根本鉴别不出来!别说买壶的人看不出来,连我们这些做壶的人都看不出来!”

邓嘉震惊了。自从他创办自媒体频道以来,他制作过一系列关于鉴别全手工壶的视频,为网友们提供了大量的学习资料。后来,他的同行们也纷纷意识到这股通过互联网短视频应用吹起来的知识普及之风已不可逆转,从前那种“信息不对称”的局面必将一去不复返,于是很多人也自发地响应这股风潮,创作类似的视频以获取流量。在这样的趋势下,很多消费者都已经掌握了全手工壶的鉴别方法,商家们把半手工壶当全手工壶来卖的行为已经变得风险极高了。可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又来了个“点搪壶”!连手艺人都无法鉴别的话,那这个造假方法岂不是“天衣无缝”?“点搪壶”的大行其道岂不是一场让造假者们狂欢的盛宴?

紫砂壶的传统成型工艺,即全手工成型工艺,并不是从古至今一成不变的,很多手法和工具都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地革新,尤其是工具。比如拍身筒时所用的转盘,最初用的是木转盘。这种转盘顶部的工作面是一个圆形平面,底部和泥凳的接触面是一个半球面。要想熟练操作这种转盘,使它均匀地受力、平稳地转动,绝非易事,对艺人的技术有着不小的考验,没有长期的训练是很难做到的。后来出现了依靠轴承转动的铁转盘,不仅降低了操作难度,而且由于轴承的存在,使同心转动变得更加精确和容易把控,大大提高了紫砂壶成品的规整度。又比如现代的机床等机械设备的应用,使得制作一些异型的、复杂的制壶工具变为可能,也使紫砂壶成品在精密度和造型的丰富性上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然而这些工具的革新都旨在提高成型效率、规整度和成品率,并未改变紫砂壶全手工成型工艺的本质,直到石膏模型的出现才重新定义了“工具”。广义上讲,石膏模型也属于工具的一种,但由于石膏模型给紫砂壶的成型工艺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在紫砂行业的共识中,石膏模型并不被纳入工具的范畴。如果不把石膏模型单独成类,特殊对待,那么借助了石膏模型的“半手工”和“点搪”工艺也都能被算作“技术革新”了,这样一来,这些现代工艺和传统的全手工成型工艺之间就没有了界限,全手工成型工艺将快速消亡。

毛建新的介绍让邓嘉对‘点搪’有了更深的了解,正因如此,邓嘉对‘点搪’更加不齿。在他看来,半手工的出现只是为了提高紫砂壶的成型效率、降低生产成本,从而扩大紫砂壶的供应规模。至于有人把半手工壶当作全手工壶来卖,这是部分无良商家做的孽,并非半手工这种成型工艺诞生的初衷。而‘点搪’不一样,‘点搪’工艺的出现,就是为了一个字:骗!发明它和使用它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欺骗买家、误导买家。它诞生的原因就在于此,卑鄙是它的骨血,罪恶是它的胞衣。

“现在好多直播间都开始卖‘点搪壶’了,‘永福春紫砂’你知道吧?我前几天刚和他们谈好供货的事,他们要的量很大。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卖卖看?”毛建新狡黠地看着邓嘉问道。

毛建新的身上有一种艺人和商人杂糅的气质,他那种过于灵活、机巧的处世作风是邓嘉不能认同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为人仗义、厚道、坦率、不虚伪的优点,这些也都是很难得的品质。毛建新把这两种气质调和得如此之停匀,让人很难分辨哪一种气质才是他性格中的主调。也许人的性格本来就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根本无法用三两句话就能完整而准确地概括。

邓嘉略显尴尬地笑着,手指抠了抠头皮,说道:“我还是算了吧。”

“唉!你不用怕……”毛建新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嘲讽,对着他俩之间的空气轻轻挥了一下手,仿佛是要驱散什么东西似的,他说道,“没事的,真的看不出来!”他拿起茶盘上那把“秦权壶”递给邓嘉,说:“这把就是‘点搪壶’,你自己看,你看你能不能分辨出来!”

邓嘉没有接过那把壶,他已经知道了点搪壶是怎么做出来的,自然也就不再好奇。他说:“我不是害怕,我就是不喜欢这种东西。”他心里明白,一个骗子也许能骗过所有人,但绝对骗不了自己。任凭人把坏事做得再怎么隐蔽,也还有天知、地知、自知,就算能逃得过罪罚,也绝对逃不过自己良心的责问和啃噬。

毛建新还是用那种嘲弄的眼神看着邓嘉,许久,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告诉你,要是换了别人,不像我这么了解你的人,他一定会说,你是个‘假正经’!”

邓嘉露出宽厚的笑容,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人怎么说吧。”最近的几年里,邓嘉身上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他已经能够对很多事情都付之一笑了。

2

“你们这几个小年轻,怎么都不如我这把老骨头有劲啊!”林继平手持登山杖,回头望着气喘吁吁、越走越慢的邓嘉等人,大声说道。林继平是个资深的徒步旅行爱好者,这条山路他已经走过不下十次,而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不过是心血来潮,跟随他初次体验这种登山活动。

邓嘉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从包里掏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二十分钟前,他就远远看见了山顶那座观景台,当时他以为五分钟内一定能到达那里。谁知这山路竟越走越长,磨蹭了这么久后再次抬头望去,离那观景台的距离还是那么远!登山和在平地走路果然完全不同,他不敢再次预估到达的时间了。

此刻,林继平和邓嘉、李睿斌、徐昊四人是这条山道上仅有的几名登山者。当天是工作日,再加上他们一大早就来到了山下,因此得以独享这壮阔的山林美景。这里是义阳南部山区的“龙池山”,他们走的这条石砌山路由古代的一条茶马古道改建而来,是远近闻名的一条登山路线。义阳的山区尽是竹林,从这半山腰往下望去,可见如画卷一般绵延起伏的翠绿色山脉,初升的红日在画卷背景上涂抹着大片绯红和橙黄夹杂的色彩,凉爽的山风阵阵拂过,竹林像一支交响乐队般,随着指挥棒的舞动而轻轻地左倒右伏,并奏出由“飒飒”声和“簌簌”声组成的乐曲。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几人终于来到山顶的观景台。果然,这里的风景更是壮美,让几个年轻人兴奋得忘记了一路的疲惫。林继平露出了一种仿佛向人展示自家田产般的自豪神气,对邓嘉他们说道:“怎么样,没白来吧?”邓嘉没想到在离家区区十几公里的地方,就有着他从未见识过的美景,这让他的心中生发出一种对家乡更深沉的依恋。很多人为了领略世界的广阔而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殊不知他们连脚下最亲近的土地都未能探究明白,就舍近求远,何其可叹。

李睿斌完成了他此行的终极目的——拍照发朋友圈后,心满意足地往四下里看着。他发现除了上来时走的那条山路外,眼前还有另一条下山的路,向另一个方向延伸出去。他问林继平:“舅舅,我们下山走哪条路?”

林继平指着那条他们还没走过的路说道:“走这条,然后顺着这条路绕一圈就能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了。”

“啊?那还有多远啊?”李睿斌一脸不情愿地问。

“四五公里吧。”林继平说。

“什么?这么远!那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我实在走不动了。”李睿斌揉捏着小腿说道。

“我刚刚看了一下步数,我们上来的路,差不多也有四五公里呢!”徐昊笑着说道。

李睿斌翻了几下白眼,瘫坐在石凳上。林继平和邓嘉都大笑起来。林继平说:“没办法了,只能往前走了。”邓嘉突然想到,他们现在的状况就像他此时的人生境遇:劳心劳力地走了很远的路程,几乎已经用尽了心神和体力,可是人生才刚过半,还有着数不清的坎坷需要面对。他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办法了,只能往前走了……

几人欣赏着眼前的风光,呼吸着早晨山林中刚刚褪去凉意的新鲜空气,坐在观景台内闲聊起来。

“对了,大毛的工堂准备改做点搪壶了,你知道吗?”邓嘉问徐昊。

“对,听他提起过。”徐昊说,“他也是没办法,工堂里有那么多工手要养,只能什么好卖就做什么呗。”

“唉!也不知道为什么,点搪壶突然就火了,现在搞得辛山到处都在做点搪、卖点搪……”邓嘉感慨道。

“点搪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林继平接过话茬,说道,“这东西老早就有了,只不过那时候知道的人不多,在我们那时候,这东西还不叫点搪,点搪是后来才有的叫法,我们当时叫作‘靠一靠’。”

“什么意思?”邓嘉好奇地问。

林继平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有些人的手艺不到家,做的壶很不入流,他们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把做到一半的身筒放到石膏模型里面,用手指从壶内壁往外轻轻地顶,让身筒往模具上靠,这样一来既省事,身筒又漂亮,一举两得。当时不少人都偷偷地这么搞,我听说有几个实力派也做过这种事。”他说到这里,看了徐昊一眼。

邓嘉还是有疑问,他问道:“那为什么点搪当时没有流行起来,到了现在才突然火起来了呢?”

“主要是因为那时候的信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那时候买壶的人,谁会鉴别啊?卖家要是想骗人,用半手工壶来冒充全手工壶就够了,不需要用点搪壶,杀鸡焉用牛刀。”林继平说。

邓嘉当时就明白了,原来点搪壶的突然爆火,恰恰是因为信息不对称的逐渐消除,使得半手工壶很难再扮演骗局的主角,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这一种信息不对称被消灭了,那就制造一种新的信息不对称。所以点搪壶就承载起了半手工壶无法继续承载的,无良商家们的贪婪和野心。想到这里,他为坚持传统工艺的艺人们以及诚信的紫砂壶商家们感到悲哀,难道点搪壶这个局真的就无解了吗?他把他的担忧和疑问说了出来。

“无解倒也未必。”林继平说,“起码对于我们来说,一把壶是不是点搪壶,我们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但是得有个前提,要拿上两把放在一起看。”

徐昊也附和道:“对,只要一对比,就一定能看出来。”

“什么意思,怎么看?”邓嘉不理解。

林继平笑着对徐昊说:“小徐,你来说吧。”

徐昊便说道:“要是只拿一把点搪壶给我看,说不定我真的看不出来。有的点搪壶做得比较马虎,壶口内壁有‘尾泥’的痕迹,这种点搪壶会比较好分辨一些;但有些点搪壶做得比较精细,会用‘脂泥’,那就真的很难分辨了。”尾泥是指把一小块紫砂泥边角料搓成细长条,用来粘合泥片;脂泥是指用水把紫砂泥调成糊状,使之起到粘合剂的作用。两者都是用于粘合,不同之处在于,在全手工制壶的工序中,粘合底片和壶口时只会用脂泥而不用尾泥。因此只要在壶底或壶口内壁出现了尾泥的痕迹,就能证明这把壶并非用全手工来成型的。

徐昊继续说道:“但是,只要把同款的两把点搪壶放在一起对比,就能一目了然!真正的全手工做的壶,两把壶绝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做壶的人手艺再好也不可能,两把壶在高矮胖瘦、细枝末节上一定会有区别。可如果这两把壶不管怎么看都是完全一样的,那就绝对有问题。”

“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这时李睿斌懒懒地说道,“要弄清楚是不是点搪壶,只要把同款的壶挑出两三把来,给它们测量一下容量就行!做全手工壶的时候,不大可能把容量控制得非常精确,同款的两把全手工壶之间,有个五到十毫升的区别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点搪壶不同,一般来说同款的点搪壶的容量是没有任何差别的,或者差别非常非常小,小得不正常。有的时候,同款的两把全手工壶,容量恰好很接近倒也有可能,但是如果一连测了三把都几乎没有差别,那这种概率就非常小了。所以保险起见,只要测它三把,那就一清二楚了!”

邓嘉又学到了一招,明白了点搪壶的骗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后,他这才打消了一些忧虑。

林继平站起身来,说道:“都歇够了吧?那走吧,下山吧!”

“啊?”李睿斌还想再赖一会儿。林继平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外甥,说道:“以后你给我多锻炼锻炼,身体是我们做壶的本钱!”

3

邓嘉看着面前摆着的三把“上新桥”发起了呆。

他已经把这三把壶翻来覆去地看了十来分钟了,越看越让他觉得可疑。这三把壶在各方面都有着一种离奇的相似度。在得知点搪壶的辨别方法后,他把自己工作室里的紫砂壶库存筛查了一遍,最后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了这三把壶上。这三把壶是他前几天刚进回来的货。

邓嘉选择供应商时一向很谨慎,一般只向相熟和信任的朋友拿货,或是倚赖这些朋友的介绍。有的人在做买卖时,会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商品和价格上,忽略了对合作对象的考察和了解;而邓嘉认为,做买卖和交朋友并没什么区别。看似诱人的商品不一定是让人放心的商品,不管商品看起来多么具有吸引力,价格多么低廉,如果提供商品的人不靠谱,那么这一切都有可能只是假象。然而只要选择了一个诚实、正直的合作对象,即使对方提供的商品未必是市场上最有性价比的选择,可起码能做到货真价实,让人心安。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商品也是人生产出来的,人不对,一切都不牢靠;人对了,就什么都对了。

可现在让他无比懊恼的是,当初他从钱宇超那里拿壶时,他却极其罕见地违反了自己的规矩。

就在几天前,邓嘉去徐昊的工作室找他拿壶,不巧徐昊不在,去窑上装窑了。邓嘉闲来无事,就在徐昊工作室所在的那个紫砂园区里逛了逛。这个园区里容纳了大几十家店铺和工作室,邓嘉漫不经心地逐一造访。很多店铺里只有货柜,没有泥凳,这说明这家店只是中间商,而非自产自销,聪明的批发商是不会从这样的店里进货的。也有的店铺被隔成里外两间,工手的泥凳都被安置在里间,这样一来客人们是无法看到紫砂壶的制作过程的。对这种店邓嘉也无法信任,如果没有猫腻,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

逛了一会后,邓嘉走进了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店铺。这是个大开间,靠外的一侧摆着两只货柜,货柜上只有寥寥十来把壶;另一侧是一张茶桌;靠里的位置放着四张泥凳,有几个年轻的工手正在做壶。邓嘉推门进去时,店主正坐在茶桌前低头玩着手机,他并未起身,只是轻轻抬了抬眉毛,眼神越过眼镜上方向邓嘉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随便看看”。邓嘉往往对过度热情的店主很有戒心,反而对这种态度冰冷的店主另眼相看。当然,这是他的一种偏见,这种偏见偶尔会干扰他的判断,比如这次。

他在货柜上看到了三把“上新桥”。这个壶型是“壶艺泰斗”罗逸舟创制的,壶钮是一座抽象化的桥的形象,从盖面往下直至身筒的肩部有两条凹线,和盖沿一起组成了三圈同心圆,像是水面的层层涟漪。壶把的顶部有一处搭手,像是一叶扁舟。“船”、“桥”、“水”三种元素相互呼应,让这款壶远远看去像是一幅简练而优美的江南水景图。邓嘉发现这三把壶做得和罗逸舟的原样非常接近,几乎完整地传达出了这个壶型的全部神韵。但有一点是需要进一步确认的——这个壶型的制作难度极高,市场上所见的“上新桥”大多为半手工壶,如果这是半手工壶,那么做成这样也不算稀奇。邓嘉拿起其中一把,打开壶盖查看,发现这居然是把全手工壶!这让他大喜过望,忙向店主问道:“老板,我是开店做生意的,这把壶拿货价多少?”

店主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邓嘉手里的壶,说道:“一千。”

这个报价大大地低于邓嘉的预想,他的心里升腾起了一种“捡便宜”的窃喜,当即决定把那三把“上新桥”尽数收入囊中。

这就是这三把壶的来历。后来,邓嘉先是听毛建新介绍了点搪壶的做法,接着又听林继平等人说到了辨别点搪壶的方法,他这才对点搪壶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因此才对这三把壶产生了怀疑。

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找来量筒,给这三把壶分别测量了容量。结果不出所料,容量完全一致……这下可以盖棺论定了:这三把壶就是点搪壶!

愤怒之余,邓嘉也很后怕——幸亏这款壶目前还没有过成交,否则的话,他不就和那些卖点搪壶的人同流合污了?他一分钟都没耽搁,立马把这款壶下架。一时的贪念差点让他酿成大错,这让他明白,既然人有原则,就一定要无条件地始终贯彻,一次小小的动摇就能让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任何一个微小的异变都有可能改变整体的性质,就比如一个偶数无论和多少个偶数相加,得数永远是偶数,但只要在其中加入一个奇数,那么得数就会瞬间变为奇数。

4

邓嘉决定找这三把壶的店家要个说法。

第二天,他来到了那个园区里。他并没有直接去找那个店家,而是先走进了徐昊的工作室。他把那三把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对徐昊说:“帮我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点搪壶。”徐昊先是逐个拿起来,揭开壶盖,看了看内壁,接着又把这三把壶摆在一起,仔细地对比了一番后,对邓嘉说:“很有可能!”

邓嘉说:“我已经测了容量了,三把壶的容量一模一样。”

徐昊笑道:“那不就板上钉钉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就是你们这个园区里的一家店。”

“多少钱一把?”

“一千。”

徐昊“啧”了一声,说道:“这我就只能说你没经验了。这几个壶的形体做得这么好,如果真是全手工做的,那么做壶的人一定是个高手,你说五千一把我都信!一千?哪有这种好事啊!要是真有人能全手工做出这种壶来,还只卖一千,那其他做壶的人都得饿死……”

邓嘉的脸烧得通红。原来真正懂行的人还有一招可以用来分辨点搪壶,那就是看价格。有经验的人往往能通过一把壶呈现出来的工艺水准对它进行一个大概的估价,当这把壶的报价远远低于这个估价时,那么成型工艺就很有可能有问题。辛山这个地方汇集了全世界最懂紫砂壶的一群人,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哪还有什么“捡漏”的可能呢?邓嘉为自己对点搪壶的浅薄认知而感到羞愧难当,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跟紫砂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结果还是在点搪壶上打了眼。

不久后,邓嘉来到了那家让他栽跟头的店里。店主名叫钱宇超,也像上次一样,坐在茶桌旁玩着手机。看到邓嘉走进来,他显得比上次热情了一些,可紧接着,当他看到邓嘉把那三把壶的盒子从塑料袋里捧出来,再把壶从盒子里取出,放在桌子上时,他的表情逐渐回到了上次见面时那般冷淡。他望着那三把壶,又望了望邓嘉,问道:“怎么了,壶有什么问题吗?”

邓嘉没有着急说话,先是在椅子上落了座,钱宇超也慢慢地坐了下去。邓嘉表情平和地看着钱宇超,说道:“钱老板,这三把壶我当时没怎么留意,回去以后我仔细地看了看,三把都是点搪壶啊……”

钱宇超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身子往后一靠,轻巧地说道:“对啊,是点搪的啊。”

“那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个情况呢?”邓嘉问道。正在里面的泥凳上做壶的几个工手觉察出邓嘉和钱宇超谈话中的微妙气氛,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他俩。

钱宇超把眉头皱了皱,不慌不忙地说:“这样啊,老板,我们可以‘情景再现’一下。当时你进来看中了这三把壶,你没问我是什么工艺做的,只是问了个价格,然后我把价格报给了你,接着你就把壶拿了下来。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既然你没问我成型工艺,我自然就以为你是懂行的。”钱宇超把声量提高了一些,“还有,我报给你的价格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一千块!壶做成这样只卖你一千块!如果你以为这是全手工的,那只能说明你不懂壶,这是你自己的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

邓嘉有些窘迫,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道:“好,就算我有一部分责任,但当时你并没有把壶的情况详细地给我介绍清楚,你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钱宇超轻蔑地笑了笑,说:“老兄,我们这里是做生产的,是做批发生意的,不是陶瓷城里那种做散客的店!来我们这里拿货的,哪个不是做紫砂壶买卖的?哪个不懂壶?要是每个人进来我都得给他科普一遍,就算我不嫌烦,他也会嫌烦啊!”

邓嘉心想,看来这次遇上了硬茬。他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争论,于是说道:“我今天过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既然我们之间对这三把壶的成型工艺存在误会,那么,我把壶退给你,你把钱退给我,事情就解决了。”

钱宇超的脸顿时变得有些凶狠,他说:“第一,我没有骗你,要是有误会,那也是你的不专业造成的;第二,壶本身没有质量问题,你没有正当的退货理由。这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你出门去问问,这种情况,有哪家店会同意给你退货!”

邓嘉承认他对自己的决策失误是负有一定责任的,但他认为钱宇超并没有把成型方式这种最为关键的信息主动告知他,这无疑是导致他作出错误决策的主要原因。从买卖双方对商品信息的了解程度来看,卖家肯定是占据优势的,因此卖家完全有能力通过隐瞒、暗示、误导等手段来影响买家的购买决策。钱宇超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欺骗,但他恶意地利用了这种优势地位来达到非法营利的目的,这和欺骗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邓嘉从钱宇超的态度上可以看出,点搪壶的受害者不只是紫砂壶的终端消费者,也有一部分是无辜的紫砂壶商家,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销售着点搪壶,被动地成为了这个可耻的利益链条中的一环。同时,邓嘉也毫不怀疑有些商家面对点搪壶盛行于世的局面,抱着“打不过就加入”的想法,在前往罪恶之地的人流中被推搡着前行。

邓嘉看着眼前这三把壶,深深地为辛山的紫砂行业感到悲哀。他回想起毛建新的工堂的转型,也回想起徐昊说的那句话:他也是没办法,有这么多工手要养……毛建新的想法是,经销商需要什么产品他就生产什么产品,他并不认为他在欺骗谁,要说欺骗,那也是从生产端往下的各级经销商们互相欺骗,以及这些经销商联起手来欺骗终端消费者的问题;而徐昊呢,他认为毛建新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两人都不认为生产点搪壶有什么可指摘的,这就从侧面反映出了如今这个行业的一个重大的问题,其危害程度和点搪壶的始作俑者发明点搪工艺的行为相比并不逊色。

就像一次雷击在森林中制造出了一簇火苗,形成了火灾,可是最终这场森林大火出现熊熊的蔓延之态还有着众多其他的原因,比如天气的影响、风势的影响、地势的影响、可燃物性质的影响,同时也有相关责任人没有做好防范、没有足够警觉、没有及时采取灭火措施的影响……是的,点搪壶的发明确实是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但是木已成舟,无法撤销;而这个行业中的其他人对待点搪壶的态度却是造成点搪壶大范围流行的另一推手。他们本有机会在火灾初期出手阻止这场大火的肆虐,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对自己说:这场大火不是我引发的,我没有责任!于是纷纷选择隔岸观火。等到火势彻底失控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不但没有设法救灾,反而开始趁火打劫!最可悲的是,他们认为既然大家都在打劫,为什么我就不行?他们可以根据环境灵活地变换观念,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正当化的理由。在他们看来,既然周围的人都在打劫,那他们也跟着一起打劫有什么错?根本不需要脸红,不需要害臊,这简直是天底下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更为恶劣的就是钱宇超之流,他们在这种乱局中如鱼得水,不但没有任何羞耻心,还推波助澜地利用可燃物把火势引到本来并未被火灾波及的区域,然后再进行一番劫掠。

邓嘉来之前就料想过可能会出现眼前这一幕。现在事情似乎变得很难收场了,要么他自认倒霉,拿着这三把壶回去;要么他就继续闹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低头想了一阵,说道:“你不退也行,那我就到达音上去发个视频,让网友来评评理,也让你出出名!”

钱宇超听后暴跳如雷,怒睁着两眼,用手指着邓嘉的脸恶狠狠地说道:“你去发!你现在就去发!老子不吃你这套!我一个做生产的,又不靠达音卖货,我管那个?你发了倒好了,让辛山人都知道我这里做的点搪壶牛逼,连卖壶的人都分辨不出来。到时候他们都要来找我拿货,我还得谢谢你给我打的免费广告呢!”

邓嘉感到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面对着这样一个拎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的泼皮无赖,不管他怎么闹,最后都占不了任何便宜;可是如果要他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这口气他也咽不下去。想到这里,他霍地起身,操起那三把壶中的一把,狠狠地摔到地上,随着一声尖锐而清脆的爆裂之响,茶壶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出去。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三声脆响之后,邓嘉望着那一地的茶壶碎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堵在他胸口的什么东西渐渐地化开、消散了。

钱宇超惊惶地站起来,身子不住地往后退,他脸上的肉奇怪地抽搐着,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显然是被邓嘉的这一举动震慑住了。他高声叫道:“你想干嘛!别乱来啊,我这里可都有监控……”他胡乱地朝屋里的几个角落指着。在里面的泥凳前干活的那几个年轻的工手也纷纷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邓嘉。

邓嘉绝不会让这三把壶流入市场,也不想把它们带回他的工作室,脏了他的地方。它们只配继续待在这种地方,只配接受如今的这个下场——毁灭。他侧过脸来看着不断往后退缩着的钱宇超,冷笑了一声。接着他转过身去,朝那几个工手扬声说道:“你们都好好想想吧!你们做这种坑人的东西,挣这种脏钱,对不对得起你们吃过的饭,对不对得起你们念过的书!堂堂正正地当个人吧!”说罢他踢开脚边的茶壶碎片,大步走了出去。

5

邓嘉知道,他自己之所以能够分辨出点搪壶,是因为他毕竟做这一行,而绝大多数紫砂壶的消费者并不具备这种条件,他们不知道分辨点搪壶的方法,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点搪壶这种东西的存在。邓嘉搜遍了整个互联网,只发现了极少量关于点搪壶的信息,有关分辨点搪壶的方法的信息更是一条都没有!这和目前辛山点搪壶满天飞的现状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种现象只能说明点搪壶的利益群体已经非常庞大了,他们都在极有默契地沆瀣一气、互相掩护,集体保守着点搪壶的秘密,维持着这条利益链的正常运转。

邓嘉火速制作了一系列关于点搪壶的详细情况以及如何分辨点搪壶的视频,上传到了他的自媒体频道。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虽然最初这些视频引起了一些反响,但很快它们就被限流了,最终因被频繁举报“发布不实信息”而被强制下架了。

“实”与“不实”竟然没有任何让人信服的标准,而是以人数的多寡来论定。邓嘉感觉他正穿行在一支庞大的逆行队伍中,所有人都在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行进着;只有他一人在顺着指示牌所指的正确方向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其间他还不停地和对面走来的人迎头相撞。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假装公允的貌似裁判者的人,那人不但没有纠正那些走错方向的人,反而把正在按照正确方向前进的邓嘉判定为逆行者!世上的道路是有着应当遵循的方向的,可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走错的人多过了走对的人,黑的便成了白的,错误便成了正确。

上天劝导人们向善,可向善不但没有奖励,还容易招来祸患;恶魔引诱人们作恶,它只要出手必有响应,因为作恶的回报实在太丰厚了!这就是为什么光明大道上人迹罕至,而歪门邪道上却比肩接踵的原因。在紫砂这一行里也是一样,欺世盗名的势力比光明磊落的势力强大得多,点搪只是弄虚作假者们众多手段中的冰山一角。比如“车一刀”就是另一种“仿全手工”工艺。

紫砂壶的传统成型方式是独特的“慢轮”工艺——制作紫砂壶所用的转盘是用人手去转动的,转速较慢,成型上主要依赖艺人的技艺和感觉,因此传统工艺的紫砂壶形体自然生动;而其他大部分陶瓷产品的坯体成型方式却是“快轮”工艺——转盘的转速很快,能够利用坯体的高速转动,借助车刀对坯体进行切削,使之成型,因此成品相比紫砂壶更加精准、规整、生硬。两种方式相比,紫砂壶的成型方式要慢得多,效率低得多,而对工手技艺水平的要求却高得多。所以有些人就在紫砂壶的成型方式中引进了快轮工艺,用车刀对紫砂壶坯进行修整,这样一来就让紫砂壶丢掉了传统,变得不伦不类。和点搪壶一样,车一刀做出来的壶也完整地保留了壶内壁的全手工痕迹,极易被误判为全手工壶。

还有一种反传统的成型方式叫做“流水线”。紫砂壶的成型历来都是由一名艺人独立完成的,可是为了提高效率,有人把紫砂壶的成型拆分成不同的工序,分配给不同的艺人,结果就是成倍地提高了成型效率。对这种成型方式,行业内部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既然所有的工序都是按照全手工的标准去做的,只不过中间换了几道手,并不影响作品的全手工属性;而邓嘉却认为,紫砂壶的成型是一种带有个人色彩的创作行为,如果吸收了工业化流水线的模式,就会彻底违背倡导个性化和创新的创作理念,会导致紫砂壶的工艺属性越来越弱,而工业属性越来越强。如果说其他仿全手工工艺是对传统的偷梁换柱,那么流水线作业就是对传统的阳奉阴违。

一天,邓嘉在达音上刷到一条视频,视频里展示的那把“大亨掇只”壶让他眼前一亮。这把壶架子端庄、线条老练、比例和谐,最可贵的是有着一股浓浓的“老味”,这引起了邓嘉的极大兴趣。视频的后段出现了这把壶的作者,居然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简直颠覆了邓嘉对紫砂壶的认知。在他的观念里,做壶不光要有“眼力”,更要有“手力”。眼力方面,人和人之间确实存在天赋的差异,有些人天生具有较强的审美能力,这种天赋能给做壶带来不少帮助;但是在手力方面,天赋的差异就没那么大了,手力的训练只能靠苦功夫、靠年头。像邓嘉现在看到的这把壶,他认为没有二三十年的功力是不太可能做得出来的,可是作者居然这么年轻。要么这是个五百多年的紫砂壶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天才,要么……

他出于好奇,向几个业内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这位年轻艺人的情况,得知了这位艺人是近一两年里突然冒出头来的新秀,作品都是清一色的经典器型,目前他的作品的市场价格在一万以上。邓嘉问他们,这人的壶什么来头,是不是正经全手工做的?对方的回答很一致:不知道,但确实可疑。后来,直到这位“天才”艺人的壶出现在了凌鹏的直播间,辛山的紫砂圈这才明白真相:哪有什么天才,不过就是天降横财!没有任何一个全手工壶艺人的作品能满足头部直播间的需求量。

这也让邓嘉明确了一个事实:点搪壶不光能借助成本低、成型快的优势,靠低价和销量在低端市场取胜;还能通过它天然具备的形体上的优势搅动高端市场的局,故意设置高端的价格,配合上对艺人的炒作,从而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利润空间。很明显,这后一种模式比前一种更为疯狂,更为可耻。

嘴上冠冕堂皇地喊着要传承传统工艺、保护非遗文化,可背地里却绞尽脑汁地把这块名为“传统”的大饼扯烂、掰开,把它的面皮留下,换上了污七八糟的馅料。这就是紫砂行业中,或者说,是所有传统手工艺行业中的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维护传统和放大利润无法兼得——要传统,就没暴利;要暴利,就没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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