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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国大陆的经济持续高速地增长,紫砂壶的主要市场逐渐从台湾省转回大陆;凭借着这十几亿人口的强大购买力,紫砂壶的销量和价格又进一步飞涨;辛山人幸运地赶上了这一波商机,造就了许许多多的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
二〇〇〇年夏天,邓嘉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义阳市最好的高中——义阳中学,也就是义阳人口中的“市中”。当父亲邓国新开着借来的“桑塔纳2000”,载着儿子去位于义阳市区的学校报到的时候,车子绕过了陶都路和通蜀路交叉口的那座“范蠡西施”雕塑;十多年来,邓嘉第一次仔细端详起了这座他曾无数次路过的辛山镇地标物。
矗立在高高的深色底座上的,是花岗岩质地的范蠡和西施两人的雕像;范蠡手拿一只陶罐坐着,西施双手捧着一只陶瓶立在他的身旁。相传范蠡和西施两人退隐后,曾一起泛舟太湖,然后定居在了辛山;他们利用当地的陶土开始制作、烧制各种日用陶器,因此范蠡被尊为“陶朱公”,辛山人把他当作本地陶瓷行业最早的开路人和践行者。
义阳市区离辛山镇只有十几公里,邓嘉到市区去上学之后,虽然每两个礼拜就能回家一次,但毕竟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小镇,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独自生活;他突然觉得辛山的那些他以前熟视无睹的东西突然有了另一层含义,仿佛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认识辛山,才稍微理解到了辛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寄宿生活对于邓嘉来说是新奇有趣的。最让他难忘的就是在每天宿舍熄灯后,整个寝室的七八个同学就会躺在各自的床上,在黑暗中开始谈天说地。每当看到窗外有晃动的手电筒灯光,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有调皮的同学还会故意发出打鼾的声音,以骗过在窗外探着脑袋正在巡楼的宿管员;其他的同学会用被子蒙住口鼻,憋着笑,等宿管员走远了,再一齐把笑声爆发出来。但有的时候由于大家谈得过于投入,声响弄得过大,直到宿管员走到窗外对着屋里大声呵斥,并把手电筒的光照到了他们的脸上,他们才不得不住嘴;而第二天,整个宿舍的人都会被班主任要求写一份检查。
在这种宿舍的夜聊中,邓嘉总是最健谈、最兴奋的一个;和他几乎一样健谈、一样兴奋的,是他的同学马霄朋。马霄朋原本比他们大一届,由于健康原因休学了一年,于是现在和邓嘉同班。开学报到那天,当邓嘉第一次走进这间宿舍时,看到马霄朋已经在了;他已整理好了床铺,正在扫着地。他长着一头卷发,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浓眉大眼,肤色黝黑,衣着朴素,此刻他的脑门上已全是汗,身上那件白衬衫也已被汗水微微沁透。
看到邓嘉和他父母走进来,马宵朋大方而热情地打着招呼;随着来人越来越多,他跟那些同学和家长们亲切地攀谈了起来:“阿姨,你看着可真年轻!”、“叔叔,你忙你的,地让我来扫就行。”他举手投足间简直不像是个高中生。家长们看他比别的孩子都更加成熟大方、言谈得体,便都由衷地夸他,让他关照自家的孩子。马霄朋说道:“阿姨你客气了,应该是我们互相关照才对,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好好相处的。”
邓嘉看着马霄朋忙进忙出,和大人们愉快地交谈,他突然有些冒火;和马宵朋一比,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稚嫩,以及对马霄朋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这座宿舍楼有着近二十年的历史,每一处设施都很老旧:水泥的走廊栏杆、木框的窗户、长满水垢的厕所蹲位和长条形便池、处处可见的脱落的墙皮、裸露的红砖……邓嘉他们这间宿舍位于二楼,是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窗外是宿舍楼院子里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散发着独特的气味。在邓嘉从这所学校毕业后,每当他闻到香樟叶子奇特但好闻的气味时,都会不禁想起高中三年的宿舍生活,以及那一张张鲜活可爱的脸。但这只是他后来的想法,对当时的邓嘉来说,这其中有一张脸可一点也不可爱;尤其是当他得知,无论在宿舍还是在教室里,他都不得不时时刻刻面对这张脸的时候。
这张脸属于马霄朋,他和邓嘉不仅是舍友,还是同桌。
除了表现得像个大人之外,马霄朋身上还有一点让邓嘉特别反感,那就是他总是恣意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和学识。虽然邓嘉不得不承认,马霄朋在文史哲方面的知识储备非常惊人,这也许跟马霄朋的父亲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不无关系。马霄朋曾不无得意地说,他已经把《红楼梦》读了17遍!在文科课目的课堂上,马霄朋总是特别踊跃地发言,并且回答老师的问题时,经常会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这在有些同学看来,确实有那么点表现欲过强了。
有一次马霄朋在历史课上举手回答某个问题时,居然口若悬河地讲了两三分钟;而且语言流畅精炼,逻辑清晰缜密,这种水准的即兴表达完全超出了一个高中生的能力范畴。邓嘉发现同学们和老师都向马霄朋投去惊异和佩服的目光,他心里直犯嘀咕:“臭显摆什么呀!”
邓嘉的这种敌对态度,马宵朋不可能没有意识到;但让邓嘉没想到的是,马霄朋好像根本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还是一如既往,友好、和善地对待邓嘉,跟邓嘉说话的时候也总是透着一股子让邓嘉很难为情的亲热劲。有时候当邓嘉说了什么不客气的话,马霄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用一两句俏皮话就化解了彼此间的尴尬。人心都是肉长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间长了,邓嘉的心里竟然渐渐生出一丝内疚;于是慢慢地,他对马霄朋的敌意不再那么深了。
有一天上午,在午休前最后一节课之前的课间,邓嘉和马霄朋闹了点别扭。他们两人有时候像是大人和孩子,一个骄傲刻薄、爱使小性子;另一个藏智于拙、四两拨千斤。马霄朋把邓嘉看作一个气量不很大、嘴上不饶人,但心肠又很软,所以身上不乏可爱劲的小弟弟。
虽是这么说,但马霄朋难免也有因对方的言语过于尖锐而伤到他的自尊,迫使他火气发作的时候。可他有一点和邓嘉不同——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不作多余的停留。而邓嘉则不然,邓嘉的情绪转换总是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他无法像马霄朋那样,前一分钟还是怒气腾腾的,后一分钟就变得嬉皮笑脸了。他们俩刚刚就因为一件什么事而拌了几句嘴,邓嘉正憋着一肚子气,上课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课上到一半,邓嘉瞟见马霄朋突然重重地把头埋在了手臂里,像是睡起觉来;邓嘉觉得奇怪,这个点睡什么觉?而且马霄朋也从来不是会在课堂上睡觉的那种人啊,难道是身体不舒服?他刚准备推一下马霄朋,问问情况,可另一个念头立刻把他叫住了——你干嘛要对他这么好?你忘了他刚才怎么说你的了?于是邓嘉对自己说:哼!他也许就是累了想睡会吧,我要是这会儿弄醒了他,他还以为我有多关心他呢!
邓嘉接着上课,等到下课铃响后,他就直接起身去了食堂吃饭。
等他午休过后来到教室,发现马霄朋不在座位上。教室里有一群人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看到邓嘉进来后,有一个男生立刻走过来问邓嘉:“上午最后一节课上马霄朋晕倒了你知不知道?”
邓嘉的脑子里顿时炸了一声,他在那节课上隐隐担心的事情原来真的发生了!他急忙说道:“我不知道啊……后来呢?他怎么样了?”那男生回答道:“当时我们下课以后,看到他一直趴在那儿不动,就去推他,发现他晕过去了,后来老师把他送去医院了。”男生说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邓嘉。邓嘉知道,那男生肯定是想问:“你可是他的同桌啊,你怎么可能没发现他晕倒呢?他都晕过去了,你为什么不报告老师啊?”
邓嘉又急又悔又恨。他不知道马霄朋到底是为什么晕倒,只是下意识地把事情往最严重的地步去想;他的良知化身成了另一个自己,掐着他的脖子猛烈地摇晃着,在他耳边大声地怒吼:“你害死人了!你害死人了!你这个杀人犯!”
马霄朋的突然晕倒是因为神经衰弱导致缺少睡眠,他之前休学了一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万幸的是,这次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几天后,马霄朋重新回到了学校,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欢快地向邓嘉打招呼;而邓嘉却早已脸红到了脖子根,虽然不好意思开口,但又不能不关心一下对方的情况,他问道:“你……没事吧?”马霄朋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以前也有过,休息休息就好了。”
从那以后,邓嘉对马霄朋的敌意渐渐地消除了;他觉得马霄朋虽然老气横秋、爱臭显摆,但是为人大度、不拘小节;而且他知识广博、思想深刻,常常让邓嘉大为折服、自愧不如;跟他聊天往往让邓嘉感到特别舒服、痛快而且极有收获。邓嘉开始越来越欣赏他的这个同桌了,两人的关系也日益密切起来。
不像成年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孩子们的友谊往往单纯而质朴,这种感情里没有利益的考量;没有门第的偏见;也没有不同地位的人们之间的彼此逢迎和相互利用,有的只是纯粹的精神、性格、志趣上的互相吸引。一个人如果能在一生中结交到可以交好一辈子的挚友,那么这条友谊河流的滥觞,大多始于他们的孩提或少年时期。
2
在邓嘉的学校里,有一门课程是别的学校都没有的,那就是每周一节的陶艺课。学校为了让身为“陶都人”的学生们了解家乡最著名的物产而开设了这门课程。对作为辛山人的邓嘉来说,虽然陶艺课上所教的东西,比如制作紫砂雕塑或是刻陶板,这些制作过程他多少是见过的,但是自己上手去做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让所有人,连同邓嘉自己都感到惊奇不已的是,他在陶艺上居然有着惊人的天赋。有一次,陶艺课的老师教大家用紫砂泥制作雕塑,邓嘉当时做的是一头牛。其实老师并没有传授太多雕塑制作的手法,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分钟后,就开始让学生们自由发挥。这门课程本来就没有什么明确的教学目标,说白了就是让学生们玩玩泥巴,至于他们能交出什么样的作业来,各凭自愿。
然而在那节课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位老师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邓嘉的身后,看着他怎样无师自通地做出了一件相当像样的雕塑作品。其间老师几次把身子探下来,问邓嘉:“你是不是学过呀?”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老师困惑地皱着眉,摇头表示不信。
当邓嘉愉快地在陶艺课上施展天赋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正在和紫砂泥打着交道;但不同的是,这人的心情却是沉重和痛苦的,他就是李睿斌。
由于中考成绩比较差,李睿斌上了辛山当地的一所俗称“陶校”的中专学校,选了五年制大专的工艺美术专业,学起了做壶。
时至深秋,晨寒料峭,清早的空气很干燥,天上没有一丝云;小镇上随处可见的白墙黛瓦,全都被朝阳绘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色;浅蓝色晴空高高地盖在人们的头顶。李睿斌骑着自行车来到校门前。这所学校不大,教学楼很有年代感,校门更是寒酸破旧。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相信能教出厉害的学生来。
李睿斌的父亲李亚坤和母亲林秀琴之前在北京开茶壶店,今年初回到了辛山,买下了两套沿街的店面,做起了紫砂壶批发生意。
中考前填志愿时,李睿斌本想报考一所义阳市区的中专学校。他当时的想法是:学什么都可以,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在辛山就行。他觉得自己在辛山这个地方真的是待够了,他太想到别的环境中去呼吸一下新的空气,感受一下新的活法。可是他的父母——或者干脆说就是他的父亲,却有自己的主张,而且他根本不容儿子提出任何异议。那天,他们全家在商量李睿斌的中考志愿问题时,李睿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李睿斌的母亲不知所措地用询问般的眼神望着丈夫,她把自己从家庭决策层的位置主动摘了出去。
李亚坤天生暴脾气,说是风就是雨,从不拐弯抹角,不过今天他却很克制。他和妻子长年在外地做生意,疏于对儿子学业的关心,这才让儿子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对此他不无自责。他低头沉思着,额头上的皮肉都拧在了一起;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平和而坚决地说出了他的意见。
“这样,我替你想过了……以你的成绩,以后去吃别的饭可能都够呛;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不如早点认清现实。”他现在很想弥补对儿子的亏欠,决定不再放任不管,他有责任给儿子指一条明路。只见他掐灭手里的烟,继续说道:“你就上陶校吧。先学几年做壶,以后不管你是真的做壶也好,或者接手咱们家的生意也好,都能有一些基础。”他直视着儿子的眼睛,想用他的眼神和表情让儿子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作为父亲,比儿子看得更长远、想得更周到;他为儿子挑选的道路一定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点是容不得质疑,更不可能更改的。
李睿斌觉得父亲的这些话没法反驳,但他又不甘心,怯懦地说:“可是我不喜欢做茶壶……”他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由于这是他第一次胆敢对父亲回嘴,他对自己颇有些满意,心脏“嘭嘭”地跳着。
“你以为我和你妈就喜欢卖茶壶吗?街上卖菜的喜欢卖菜吗?工地上的农民工喜欢搬砖吗?不都是生活所迫吗?没有办法的办法呀!”李亚坤突然提高了声量,以显示毋庸置疑的权威;但很快,他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于是情绪来了个大拐弯;他把手慢慢放到李睿斌的肩膀上,声调变得柔和了些:“你现在还小,还不懂,爸爸妈妈是过来人,这事你就听我们的,我们是不会害你的。”
最后,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也从没料想过自己会学做壶的李睿斌还是进了这所学校。那些工美理论、素描、色彩、制壶实训的课程对他来说何止是无聊!他每天上学都像是上刑那么难受。
那天早晨,李睿斌刚来到校门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扭头看去,只见同班的曹辉正在挥着手向他跑来。曹辉家里的情况跟李睿斌差不多,父母也是开店做紫砂壶买卖的。曹辉长着一张瘦小的脸,眼睛很大,眼白特别多,再加上这双眼睛老是滴溜溜地乱转,因此给人一种很机敏的印象。
李睿斌刹住车,停下等着曹辉,两人边说着话边一起走进校门。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别上了,跟我们一起去网吧玩吧。”曹辉用手肘顶了一下李睿斌的肋部,说道。
李睿斌去过一次网吧,正是曹辉带他去的,曹辉教会了他怎么用浏览器登录那几个门户网站,还帮他注册了OICQ,教他怎么打字聊天。李睿斌挺想再去一次的,但他害怕逃课这事会被老师逮到。
曹辉见他在犹豫,又说道:“我教你玩星际,可好玩了。”
“什么新记?”
“星际争霸,游戏!嗨,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们都在玩,真的,可好玩了。”曹辉声情并茂地说着。
当天下午,李睿斌随着曹辉一伙人逃课去了网吧。之前他对逃课被逮到的担忧在后来被证实,完全是多虑了。当时还没到放学时间,就有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打校门口往外走;门卫老头却懒于行使自己的职责,坐在门卫室里兀自看着报纸,连瞅都不往外瞅一眼。
在一个周末,邓嘉放假回到辛山,他来到李睿斌家的店里找李睿斌。两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非但没有生分,反而显得格外亲昵。
“做茶壶好玩吗?你现在会做了吗?”邓嘉问。
“会做什么呀,这东西哪能这么快就学会啊,听说笨的人连打个泥条都要学上半年,要能做出一把壶来,不得一两年?”李睿斌没精打采地说道,显然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别提了,做茶壶太无聊了,真不如学点别的有用的东西。”
“我们学校也有陶艺课,我上次做了个小雕塑,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呀。等你学会做壶了,你教教我,我也想学一学。”邓嘉说道。
“你有毛病吧?没事学这个干嘛?再说了,以前也没发现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啊。”李睿斌认为邓嘉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他。
“以前没试过嘛,不知道。”
“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倒惦记起做壶来了,你可真有意思。”
“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那些人都太厉害了。我中考是咱们学校第一吧?结果到了那里,我这点分数也就勉勉强强能排到班级的中段。刚刚不是月考了吗,才考了个三十几名。我到了那里之后才知道,真正用功的人都是怎么学习的,我宿舍里有个同学,每天晚上宿舍熄了灯以后,还要打着手电筒学习到十一二点……”邓嘉看到李睿斌由于惊讶而张大了嘴,接着说道,“你说我压力大不大?所以念书也不容易,说不定我以后真的会回来跟你一起做茶壶呢。”
“那到时候你就拜我为师。”李睿斌打趣地说。
“不要脸的东西!”邓嘉用拳头捣了李睿斌一下。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会,李睿斌想起了最近疯狂迷上的那个电脑游戏,问邓嘉:“诶,你知道星际吗?”
“什么心悸?”
李睿斌看着邓嘉好奇的表情,突然想到:邓嘉和自己不一样,他是有可能会考上清华、北大的人。于是他浅浅一笑,淡淡地说:“算了,没什么……”接着他就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这两个小镇少年彼此正走着全然不同的道路,一双看不见的命运的大手摆弄着他们各自的前途,通过安排他们生活中的人和事,来引导他们向各自命定的方向走去;可是在当时,他们谁也不可能预先窥探到各自人生的布局将怎样展开。邓嘉对未来充满着乐观的想象,就像人在清早出门时,吸到第一口清冽的空气后那般精神振奋;而李睿斌却对自己的将来满怀着悲观,像是人在日暮时分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般困惑惆怅。
3
从乡镇来到市区后,邓嘉发现身边的女同学都是那么靓丽迷人,而且还有着一种“城里人”的时髦气质。尤其是他们班里个子最高、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女生,最让他魂牵梦绕。
宿舍晚上熄灯后,男生夜聊时往往会谈到女生。有一次他们讨论起了班里哪个女生最好看;几乎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了班里的一个娇小可爱,说话声音又细又软的短发女生;唯独邓嘉一人坚持认为,他心仪的那个高个子女生才是最好看的。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坐在座位上,那女孩穿着黄色的T恤和淡蓝色的牛仔裤,仪态从容、神情娴静地从教室的前门走进来;那张干净的鹅蛋脸上微微有些雀斑,一头柔顺的长发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有节奏地律动飘散。她无意间向邓嘉投来的惊鸿一瞥让邓嘉全身震颤,心里感觉热热的、痒痒的。女孩名叫程静怡。
舍友们听到邓嘉的意见后,纷纷发出调笑般的惊讶声。有个舍友说道:“程静怡个子比你还高吧?你要是跟她亲嘴的话,够不够得到啊?”随即整个宿舍发出了一阵哄笑声,然后又突然自发地收敛住,大家都怕被巡楼的宿管员听见动静。
邓嘉反驳道:“放屁!她一米七三,我一米七八呢!”
“你才放屁呢,她哪止一米七三,我看她至少一米八。”那个舍友说道。然后好几个人都表示赞同。像程静怡那么高的女生比较少见,所以大家对她的身高难免有些夸张的误判。
对于恋爱,邓嘉毕竟是生瓜蛋子;尽管脑子里的念头是躁动的,行动上却是迟钝的;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去向程静怡表露感情。
到了这一年的圣诞节前夕,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书店里摆满了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节日卡片——那个年代的中学生间流行互送圣诞贺卡。到了放学时间,学生们纷纷来此挑选,这些小店里便人头攒动起来。邓嘉也不能免俗,精心地挑选了厚厚一沓,其中自然也有预备送给程静怡的一张。回到宿舍后,他坐在床头,字斟句酌地在那张贺卡里写上自认为很优美含蓄,又有些忧郁气质的祝福语,然后想象着程静怡读到后的反应。
他把卡片送了出去,但送给程静怡的那张并没有收到他预期的反馈。程静怡当然也回送了他一张,但是他拿到后,把这张卡片和程静怡送给其他男生的卡片对比了一下,无论是卡片的式样还是其中的文字,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像是同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件。他为此难过了好半天。
少年时的邓嘉在大多数时候,在大多数方面都很自信;但唯独在女孩子面前,在恋爱这件事情上,他却总是显得自信不足;当时的他还从未主动追求过哪个女孩子。他之所以有这种心理障碍的原因,是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倾心的女孩想象得特别完美和崇高,于是就觉得自己特别平凡和污浊;他觉得自己不配向她们表达爱意,情愿躲藏在对方的影子里悄悄地守望;然后在这种苦涩的暗恋中,他找到了一种顾影自怜的浪漫情怀;甚至还有一丝掺杂着忧郁的、自我感动般的快乐。
平安夜那天,他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和寄件地址,里面装着一张色彩朴素、简单清爽的卡片。打开后,是几行笔迹陌生而娟秀的字:
“无论你身在哪里,希望你能知道,有一个人始终在默默关注着你,祝福着你,只愿你一切都好。圣诞快乐!”
文字下方画了一张笑脸,落款是:“F”
窗外正下着绵绵冬雪。雪花缓缓地落在树梢、泥土、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邓嘉低声地细细读着这几句话,读到了一种既辛酸又快乐的思念和守候。这匿名的落款,说明对方根本不希望被猜出身份来,这又暗含了一种隐匿自己、默默付出的人格魅力。寄信人的这种享受暗恋过程的心情,和不求对方知悉和回馈的傻劲,简直和邓嘉如出一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慰藉。
“F ……范?方?冯?”邓嘉在心里把认识的人一个个地过筛,却怎么也想不出可能的人选。
突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但转瞬之后,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怎么可能是她,我和她根本都没有互相认识过,她大概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虽然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他一笑置之,可仍然勾起了他对那个在某一年里经常巧遇的,骑着自行车的女孩的回忆。他望着窗外漫天飘洒的大雪,心中因忆起甜美的往事而充满了柔情。
4
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那一天,义阳中学高三(9)班的班主任吴晓平正在办公室里打着电话;他的左手紧紧地握着电话听筒,听筒里正传出有节奏的等待音。那天的天气异常的热,办公室的窗外是学校的小花园,郁郁葱葱的绿树掩映间,一座凉亭静静地立在小湖的湖心,由一条连廊和水岸相连。听着室外阵阵烦人的蝉鸣,吴晓平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电话接通,一边看着手边的那张白纸,上面写着:
高宇博569
胡悦 558
蔡欣颜 557
这是高三(9)班向来成绩最好的三个学生的名字,名字后面的数字是他们各自的高考总分,今天是高考分数公布的日子,吴晓平正在给自己的学生们查分。
现在他正在查的是邓嘉的分数。邓嘉本来不算是班级里成绩拔尖的学生,高一和高二期间,他的成绩一直在中等至中等偏下徘徊;但是在吴晓平的印象中,高二时好像有一次月考,邓嘉突然考了个全班第九名,这让当时的吴晓平很是诧异;所以他一直都知道其实邓嘉这个学生潜力不小。果不其然,到了高三以后,邓嘉的成绩开始直线上升;吴晓平知道,这小子要开始发力了。邓嘉的进步幅度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高考前的“一模”考试中,他竟然拿到了全班总分第一的成绩。
刚刚查到的这三个学生的成绩,让吴晓平很不满意,他想:看来今年的这个数学卷子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让很多平时成绩不错的学生都发挥失常了。那一年正是二〇〇三年,那张高考数学卷后来被公认为“史上最难”,曾是那一届高考生的恶梦。吴晓平现在就只能寄希望于邓嘉了。
电话接通了。吴晓平在按键上输入了邓嘉的准考证号,听着听筒中报出的分数,他愣住了,几乎忘了要在纸上写下来。
530分!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真心地为邓嘉感到惋惜和难过;知道这么一来,自己在其他班级的班主任们面前,是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这个分数,其实邓嘉在考完后就已经估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知道这不是他真正的水平,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考出这样的分数来;后来他知道了——虽然他的“后程发力”战术让他的成绩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但终究还是由于剑走偏锋、基础不够扎实而遭遇了意外。在考试前,他的目标是保南大、冲复旦,可是现在呢?他只能摇头苦笑。
他在志愿表的第一志愿栏内填上了“应天大学广告学系”,而第二、第三志愿则乱填了一气。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连应天大学都上不了,那就复读吧。最后,他被应天大学录取了。虽然这所学校和他的目标院校差得很远,但也算是江苏省内一所不错的“211”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