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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作为紫砂业内仅有的九位“国大师”之一,张全良的地位处于紫砂行业金字塔的塔尖。这座金字塔的塔基是由人数最为庞大的普通手艺人构成,越往上走,各层的面积就越小。有些外行人可能会认为这座金字塔各层的构成人员是以制壶技艺为序来排列的,其实不然。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离地面越高,各层构成人员的影响力就越大,个人财富就越多。而他们凭以获得影响力和财富的,不一定是制壶技艺。张全良所处的位置,是所有人的视线聚焦之处,也是所有利润的汇集之处,因此无法不被人仰视和艳羡。
可就在二〇二四年上半年,一桩惊世骇俗的家庭纠纷,让张全良以及他的整个家族,从这座金字塔的塔尖上滚落了下来。
张全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张苏华,小儿子叫张锡荣。早年间,小儿子志在从政,张全良便把生意交给了大儿子来打理。如今四十六岁的小儿子已是义阳市某个乡镇的副镇长,五十二岁的大儿子掌管着父亲所有的紫砂产业。两兄弟表面上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小儿子的独子——张全良唯一的孙子张亦航大学毕业,兄弟间暗藏着的矛盾,才正式浮出水面。
大儿子张苏华的妻子叫宁小慧,他俩只有一个女儿,叫张亦晶,已经结婚,丈夫名叫候子豪。张全良的内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尽管大儿子还算能干,但毕竟生的是个女儿,将来大儿子的那份家产,早晚要姓了侯;小儿子这边就不一样了,孙子张亦航从小就在张全良的身边长大,张全良对这个孙子疼爱有加。而且小儿子两口子比大儿子夫妻俩更会哄老人开心,小儿媳周洁和张全良那位后老伴之间的关系也亲密得像是亲娘俩似的。张全良对于如何分配家业一直拿不定主意。
张亦航的大学专业是计算机,当时他凭着自己的兴趣认定了这个专业,但是父亲张锡荣并不同意,他希望儿子最好选一个和美术相关的专业,或者哪怕是选一个工商管理、电子商务之类的专业也行,他想为儿子将来进入紫砂行业做一些铺垫。只有张亦航的大伯张苏华坚决支持侄子的决定,他说:“孩子喜欢什么就让他学什么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们辛苦挣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孩子们可以想干嘛就干嘛,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吗!”最后张锡荣心想:不管儿子读什么专业,是他的就是他的,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于是他也就遂了儿子的心愿。
可在读大学的期间,张亦航的想法却慢慢地发生了转变。原本他以一个“壶三代”的骄纵和傲慢,确实是看不上紫砂壶这一行的;他曾经和大部分辛山的紫砂子弟一样,觉得继承家业,整天和那些黏糊糊、脏兮兮的泥巴打交道实在是太没劲了;可是随着年纪渐长,想法越来越实际,加上父母时常对他吹风,他逐渐意识到将来有望继承的这份家业,可不是一般的家业啊!放着那么大的一笔财富不去争取,非要去搞什么计算机,简直是脑子进水了。在临近毕业前,他告诉爷爷,他也想做紫砂壶生意,并且央求爷爷给予支持。
张全良当然要支持。本来他就偏爱小儿子,更偏爱这个孙子,现在孙子自己主动要求参与他的生意,他当然求之不得。他在那一夜入睡前激动而欣慰地想,他这辈子的紫砂事业,终于后继有人了,他的家族将在这种一代代的传递下,永远昌盛,永远风光。到了他入土的那天,他势必能够昂首挺胸地去见他的先祖们,并得到认可和称赞。
张亦航大学毕业后,张全良出资在陶瓷城给孙子买下了几间店铺,帮助他开出了一家“张全良紫砂艺术研究所”,并亲自为张亦航对接了好几个直播间,作为其首批客户。大儿子张苏华自然就不乐意了,他正在负责经营的是父亲的“张全良紫砂艺术馆”,明面上,十成利润里面他可以提两成;可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和父亲的总代理蔡峰两人在操作,他俩勾连起来,背着张全良额外捞了不少好处。这些好处里面,他占大头,蔡峰占小头。本来他和弟弟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现在侄子莫名其妙地搞出来个什么“研究所”,把他原本的客户分走了不少,这不是窝里斗吗!老爷子真是老糊涂了,疼孙子也要有个限度啊,哪有这么拆自己的台的呀!这种情况让客户们看了会怎么想?他们到底跟谁去拿货好?时间一长,大家肯定会揣测老爷子的意图,顺着老爷子的心意做事,到时候客户岂不是都要往侄子那里跑?那他岂不是要被架空?这叫什么事啊,这老不死的东西!
张苏华向张全良激烈地抗议,但张全良对他说:“今后你跟小航就各做各的吧,一家人干嘛要分得这么清楚呢。我以前给你提两成,现在给小航也是提两成,谁也不吃亏。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么大的一块蛋糕,都给你一个人吃也不公平嘛……”
张苏华又苦着脸跑去向蔡峰诉苦,想让对方帮他在父亲面前说句“公道话”。谁料蔡峰却说:“老爷子有他自己的主意,我们也插不上话呀!”临了又说道:“对了,老爷子让我从下个月开始,出货的时候从你和小航那里各拿一半……你可别怨我,我敢跟他犟吗?”
张苏华悲愤交加,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了。他想到自己劳心劳力地干了半辈子,让他们家的这份产业规模翻了好几番,论贡献,弟弟一家能跟他比吗?他本打算趁着老头子身体还行,争分夺秒地利用好父亲的名气,结果到头来却被乳臭未干的侄子捡了便宜!他本以为弟弟一心扑在仕途上,无意插手家里的生意,没想到那小子一直都憋着坏呢。他不服,他不甘!既然老头子无情无义至此,那他干嘛还要顾及脸面?
于是某一天,张苏华带着妻子、女儿、女婿一起来到侄子的“研究所”,要求侄子马上关店。作为法律依据,他亮出了一张商标注册证。
原来,好几年前张苏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父亲的名字注册成了商标,并把这个商标放在了一家以他女儿为法人的公司名下。他早就留了这么一手。
张苏华一家和侄子在店里起了冲突,最后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双方扭打作一团,碰碎了店里的一只大花瓶、几件陶瓷摆件。侄子报了警,张苏华见了警察也没怵,对侄子嚷道:“细猢狲!你不要太老卵!你要是不把这店给关了,就等着吃官司吧!”
张全良得知此事后又气又急,感到阵阵晕眩。他把大儿子一家叫了来,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当我死了?啊?居然把我的名字注册成商标了!照你的意思,连我自己都不能卖我的壶,全世界就只有你才能卖我张全良的壶是吗?真是笑话!”
小儿子一家也到了,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各喊各的。终于,张全良怒吼一声,叫停了争吵,他对大儿子叫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我今天就跟你断绝关系!”
张苏华脑袋里“嗡”的一声,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猛地冲上前:“跟我断绝关系?你这些家产到底是谁给你挣的?老二他们一家根本就没做过半点贡献,现在倒想来吃现成的。你还有没有点清头?分不分得清忠臣奸臣!”
张苏华一家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张锡荣一边奋力挡住哥哥,一边扶着父亲。张全良的脸被气得铁青,声音发颤着大声说道:“我的家产都是你挣的?放你的屁!离了我,你能干什么?你要真的这么有本事,你就单干去!我倒要看看,要是不靠我,你能不能吃上饭!”
张苏华在和弟弟的推搡中,把对方也惹急了。张锡荣怒骂道:“够了!什么叫奸臣?什么叫一点贡献都没有?这么多年来,是谁在家照顾老爷子的?是大嫂还是我们家周洁?老爷子生病的时候,是谁忙进忙出地料理的,是你还是我?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吃喝嫖赌,这就叫贡献?”
张苏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扇了弟弟一巴掌。两个阵营顿时像是听到了冲锋号一般扑向了对方。张锡荣和张苏华撕扯在一起,张苏华的女婿候子豪帮着自己岳父,挥着拳头一下下地砸向张锡荣的后背;张亦航正是血气方刚、身强体健的年纪,看到自己父亲挨了揍,便扑到姐夫侯子豪的身上,照着对方的面门就是几拳,侯子豪的眼镜被打飞出去老远;宁小慧和周洁妯娌两个互相扯住对方的头发,坐到了地上,嘴里骂着最粗野的脏话;张亦晶揪住她婶婶的衣襟拼命拉拽着,脚上的拖鞋早已东一只,西一只……
张全良惊惶地望着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他感到视线开始模糊;头脑中的各种声音交响着,渐渐地,所有声音混合成了一个轰鸣声;这个轰鸣声的音量越来越高,音调也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一种尖锐扎耳的噪音,就像刀尖在玻璃上划过时发出的声音。最后,玻璃碎裂了,声音停止了,张全良中风了。
得亏抢救及时,张全良保住了性命,可半边身子一时半会是动不了了。那天入夜后,在只剩他和后老伴两人的病房里,张全良用那只尚有知觉的手死死地抓着病床的护栏,两行浊泪从眼里淌下来;他费力地转头望着自己的后老伴,不住地说着:“作孽啊……真是前世作孽啊……”病房里传出了嘶哑而凄厉和嚎哭声,就像一头年老的狼,在寒气森森的月夜里发出的有如金属摩擦声一般的嗥叫。
这件事很快就在辛山传开了。这一闹不仅让张全良全家出尽了洋相,也给好事者提供了天赐的谈资以及“蹭流量”的机会。墙倒众人推,他们当中的一些知情者趁着这个话题的热度,纷纷把张全良多年来大肆搞代工的情况爆料出来。张全良的整个利益链顷刻间瓦解,所有曾经销售过张全良“作品”的直播间都惶惶不可终日,极力想撇清他们和张全良的关系。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搪塞那些购买过张全良的壶的消费者,他们一窝蜂地涌向那些直播间,提出退货的要求。在这些直播间里,凌鹏的直播间所售出的张全良的壶最多,因此遭受的损失和舆论冲击也最大。
就这样,张全良的名声和威望彻底坍塌了。不管是他的“艺术馆”还是“研究所”,都不再有人上门光顾。地方上不希望看到这个原本应当扛着大旗,为所有人景仰的“国大师”如今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甚至会对义阳的城市形象造成损害;只好紧急出手控制舆情,消除影响。
至于蔡峰,这次事件后,就在辛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去云南搞茶叶生意去了,也有人说他去景德镇卖瓷器去了……张全良倒了,蔡峰跑了,网上热闹了一阵后就消停了,辛山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辛山。好像并没有人把这件事的意义视为多么重大,他们都知道,在辛山,像张全良和蔡峰这种人,本就多两个不多,少两个不少。
2
从二〇二四年春天开始,紫砂壶电商行情急转直下,这是所有人都没料想到的——并不是没有料想到行情会有下滑的一天,而是没有料想到这种下滑的速度竟会如此之快。有人说这是受经济大环境的影响——大家都开始消费降级,那么紫砂壶这种非必需品,人们有钱有闲时才会消费的“玩意”,肯定首当其冲。也有人说这是电商生态恶化的结果——电商行业的日益内卷导致平台之间开启了“抢人”大战,商家的利润率也不断地降低,平台只能通过压榨商家来保持业务的增长,商家只能通过糊弄买家来求得一线生机……电商产品供应过剩的恶果被一层一层地向下传导,最后传到了买家手上,导致买家的利益受损,购买积极性受挫。还有人认为紫砂壶被干这一行的人给玩坏了——这几年里,各种乱象漫天飞舞,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弄得紫砂壶买家们只好望而却步。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越是行情差,商家们对流量就越是饥渴,推广费用和获客成本就越高。直播电商的鼓励冲动消费这一特点终于对其自身产生了反噬作用——冲动的人越多,冲动过后懊悔的人也相应地越多,因此直播电商的退货率大大超过了普通的货架电商。再加上紫砂壶直播瞄准的是增量市场,客户大多刚接触紫砂壶不久;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理解紫砂壶作为一种手工艺品,天然具有着个体差异较大、外观上出现瑕疵的概率较高的特殊性。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就造成了紫砂壶直播间的退货率高得惊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不断地攀升,最后居然达到了七成到九成。
辛山紫砂壶的这波由直播电商引领的火热行情仅仅持续了三年多,就迅速地回落了。因无法承受亏损,辛山的直播间一个接着一个关闭;有的人为了尽快把库存变现而不惜亏本清仓,于是大量的“一枪打”的低价壶涌入市场,进一步加剧了行情的恶化;甚至不乏直接跑路者,身后留下一屁股被赖掉的应付款……
只有像凌鹏和赵磊那种大直播间还在继续营业。他们看似坚挺,不是因为他们的经营状况尚属良好,而是因为他们的库存体量更大,去库存的压力更大,他们的“沉默成本”更高。即使亏损,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能撑到什么时候?就看他们的资金什么时候见底,或者看他们有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了。
这一次紫砂行业面临的危机,远甚于当年那次“紫砂风暴”,辛山所有的紫砂从业者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肃杀气氛。“紫砂风暴”的发生只是因为受到了负面新闻的短暂影响;而现在这次危机发生的原因,除了有更严重、更广泛的各种负面信息的持续作用外,还有紫砂壶买家对紫砂行业的信任遭到瓦解,紫砂行业的整体声誉被玷污的影响。换言之,大批买家都被这几年来紫砂行业里集中暴露出来的问题给吓怕了、吓退了,不敢再喜欢紫砂壶,更不敢再买紫砂壶了。
从坏的方面想,悠悠五百年历史的紫砂行业,最后竟落得如此田地,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可从好的方面想,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正在以摧枯拉朽的方式肃清着这个古老的行业。这股力量是强大的,同时也是无情的,它正在对这个行业中的所有人无差别地施以作用,就连邓嘉的生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行情下滑的影响。但是一来他不搞直播卖壶,自然就没有那么高的退货率;二来他的壶品定位中高端,客户中大多是熟客,出货虽然不多,但好在较为稳定,因此销售的落幅小于大部分的同行。
这天,邓嘉接到一通乔红雅打来的电话,在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时,邓嘉的心头生起一阵厌恶,但想了想,还是接通了电话。
乔红雅极亲昵地说:“邓老师!好久没见了呀,上回我还刷到你的视频了呢,讲得真好!”
邓嘉“嗯嗯啊啊”地随便应和着。
乔红雅又说:“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没什么可忙的,就偶尔拍一拍视频。”
“那你要是有空,多来我这里坐坐呀,我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又是老熟人,就应该多走动走动!”
“好,有空一定去。”邓嘉想了想,问道,“乔老师,你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唉!别提了,我做了三十多年壶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差的行情!我跟你说啊,现在这直播可真难做啊。我不是一直都给几个直播间供货吗,前几天我送过去十把壶,结果他们当天播完,立马就给我退回来五个。行,我心想好歹卖了五个。结果今天一下子又给我退回来四个!说是客户七天无理由退货了!剩下的那一个还不知道怎么说呢。你说我们这些做壶的人苦不苦?”
“直播就是这样,没办法。”
“是呀,有什么办法。所以我说嘛,我们还是应该合作一下,我听说你在卖林继平的壶?”
“对,卖过。”因受郑欣平那件事的影响,林继平的大部分经销商都不再订他的壶;邓嘉原本不卖价格那么高的壶,可见此情景,便主动和林继平商议,尝试着在自己的网店里上架了几款林继平的作品,没想到竟卖出去了一些。
“你连他的壶都能卖出去,那你的客户一定很有实力啊!你看啊,我前两年升了职称,现在我跟林继平一样,也是‘正高工’。说真的,我们可以合作一下试试啊,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喝喝茶,关心关心。”
邓嘉心里觉得嫌恶,嘴上却只好随意答应,把对方打发了。
一天下午,邓嘉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徐昊的工作室。他有一番话必须要对徐昊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先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聊过一会儿后,徐昊揉着他的蒜头鼻,说道:“听说了吗?秦育坤的工堂解散了。”
邓嘉一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上个礼拜吧。”
“怎么就解散了呢?之前不是听说他们自己在搞直播吗,没做起来?”
“直播刚火的那阵子,他们也给一些直播间供过货;但他们的壶你是知道的,价格都比较高,直播间里不好卖,主要还是得走线下渠道,所以那些直播间也就慢慢地不再拿他们的壶了。后来行情不行了,连线下渠道都不好走了,他们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搞起了直播;可直播哪是这么好弄的呀,弄了没多久,发现没什么赚头,就停了呗。”
邓嘉听了低头不语。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徐昊又说:“之前秦育坤一直在往里面垫钱,工手的工钱不可能拖着不发呀;后来壶越压越多,我看他应该是扛不住了吧。小吴、小春和小魏他们跟我说,之前秦育坤为了压徒弟们的产量,好让他在资金上喘口气,使了不少招。”小吴、小春和小魏都是那时候徐昊在秦育坤工堂里的师兄弟。
“什么招?”
“人家小吴做圆器做了十来年了,他非让小吴改做方器。结果从头开始学吧,这一折腾,好几个月都没做出一把壶来!还有,他让小春改做花器,非让小春做‘双线竹鼓’,那玩意是这么好做的吗,光贴竹叶就学了一个月。光是这些事也就算了,他为了压低产量,今天让人这样改,明天让人那样改!小魏他女儿刚出生,正是等着用钱的时候,结果让秦育坤牵着鼻子到处遛,改过来改过去,三个月里就出了两把壶。你说气人不气人!”徐昊说得双颊通红,额头冒汗。
邓嘉还是无言地看着徐昊。
徐昊又说:“我看他这个工堂解散了倒好,他以前就老是搞这一出,自己吃不了一点亏,也见不了别人好。这种人哪算什么师父,明明就是个‘周扒皮’!把这帮徒弟拢在这儿,又不给人饭吃,这算什么事!现在散了也好,起码今后大家都自由了,也不用再忍气吞声了。”
这下邓嘉的脸也红了。他抬眼瞅了瞅徐昊,想到他本来准备说的那番话,突然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时机;但转念又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把徐昊多“拢在这儿”一天,对他们双方都不是好事。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事要跟你聊一下……”
徐昊发现邓嘉的脸色不大对,问道:“怎么了?”
邓嘉直视着徐昊的眼睛,说:“我可能……不能再跟你做‘全包’了。”邓嘉和徐昊的“全包”合作模式已经进行了四年多了,在这四年多的时间里,徐昊的所有作品一件不落地全部供应给了邓嘉;可随着行情的变化,徐昊作品的销售情况从最初的供不应求发展到后来的动销平衡,而如今已出现了库存不断积压的局面。邓嘉的资金压力也随之不断加大,这次的萧条又毫无缓解的迹象,他不得不做此决断。
徐昊轻轻地“哦”了一声,低着头摆弄起了手里那条茶巾,把它折起来,又展开,又再次折起来……
邓嘉继续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已经合作了四年了,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
“没事,我理解。”徐昊打断了邓嘉。当初邓嘉刚找上门的时候,徐昊不愿意做“全包”的原因就是担心邓嘉会有一天撂挑子,让他陷入被动;虽然两人合作了四年,其间一切都很顺利,但最终还是出现了让徐昊担心的情况。虽然徐昊嘴上说着理解,但心里不免埋怨、懊恼。正当他对邓嘉心怀不满,甚至拿邓嘉和秦育坤做起了比较时,他注意到了此刻邓嘉的表情,那种为他所熟悉的明亮透彻的眼神,和那种真切而坦率的忧伤……是啊!怎么能把邓嘉和秦育坤放在一起比呢。徐昊想,在这四年里,邓嘉没有任何一处对不起他,对他既尊重又亲近,他们之间除了是供方和需方的关系之外,更是心意相通的朋友啊!看一个人,怎么能仅仅从事情的结果去看呢,这四年的时光,是他和邓嘉互相信任着、支持着一路走过来的,这个过程难道可以一笔勾销吗?徐昊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巾,露出释然的微笑,说道:“一眨眼的工夫,就四年了……总之,谢谢你!这四年是我做壶以来做得最开心的四年……”
一句话说得邓嘉直想掉眼泪。
同样的一番话,邓嘉又对李睿斌说了一遍。李睿斌和徐昊的情况不同,他不但痛快地接受了现实,还劝慰起了邓嘉:“你也想开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行要是还能做就接着做,要是真做不了就去做别的呗。活人还能被尿给憋死?”
和徐昊、李睿斌结束了“全包”的合作模式,对邓嘉来说无异于失了一次恋。道理是一样的:那些熟悉的、习惯的、本以为理所应当的,一句话说完就荡然无存了,任谁心里都不好受。能把邓嘉“憋死”的并不是紫砂壶这个生意可能要做不下去了,而是原本已经完全适应了的,他和徐李二人紧密无间的相处方式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非他所愿,但他无力阻拦。
3
趁着暑假,邓嘉带着老婆孩子,去北京玩了一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北京。在他八岁那年的暑假,他的父亲邓国新被派去北京公干;在刚接到这个任务时,邓国新答应带邓嘉一起去,答应等到忙完工作后,两人就在北京玩上几天;可临行前,邓国新的这个计划被领导知晓了,领导劈头盖脸把他训了一顿,邓嘉的首次北京之行就泡了汤。父亲出发后,邓嘉在家哭得稀里哗啦,嚎得声嘶力竭……从此,北京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难以磨灭的念想。没想到,一直等到四十岁的年纪,他才有机会真正踏上北京的土地。
八月的北京,其拥挤,其躁动,其酷热,可想而知,所以吴芳菲和孩子两人玩得并不痛快。可邓嘉却喜欢北京的一切,连豆汁都能眉头不皱一下地喝上几口。他在那些古老而恢弘的殿宇间、在逼仄悠长但充满市井温情的胡同里流连忘返;他把眼前的一物一景和自己从文艺作品中获得的对于北京的想象反复地对照,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对北京那么熟悉,那么钟情。
从那些古老的建筑上展开联想,他又想到了紫砂壶。虽然紫砂壶的全手工制作技艺早就被国家列入了“非遗”,被大力倡导保护和传承;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呢?如今这项传统工艺已被现代工艺和仿制工艺打压得只剩一口只出不进的气了。人们用“传统”作为幌子招揽着生意,背地里却在用工业化、机械化的成型工艺替换掉了“传统”的里子,甚至鱼目混珠,愚弄大众,不但导致传统工艺举步维艰,而且最后这种乱象铸成的“锅”还要拉着传统工艺一起来背。工业化生产的紫砂壶不是不能存在,但是应该被清清楚楚地区分开,不应和传统工艺混为一谈。就像我们现在大可以用钢筋水泥去仿制古代的建筑,获得一个和古建筑极其相似的外形,但我们难道可以就此拆毁那些真正的古建筑,或者不对其作任何保护、修缮,任其自生自灭甚至对其大肆破坏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在数十年后,假如我们来到北京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却再也看不到原汁原味的古代宫殿、园林和民居,我们岂不是失去了凭以一窥历史风貌的活标本?我们该如何面对子孙后代们痛心疾首的诘问?
一天下午,林继平到义阳市区办点事,事情办完后时候尚早,办事的地方又离邓嘉的工作室很近,他就决定上邓嘉那儿坐一坐。距离他上次造访邓嘉的工作室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这间屋子虽然平时很少有人来,但还是被邓嘉收拾得很整洁;对邓嘉来说,这里与其说是个有着营业性质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个可以休憩和避世的“书房”。从地理位置上说,这里离邓嘉的家只有数百米的直线距离,他一抬脚就能抵达;从心理感受上说,由于从这间屋子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一眼可以就能看见邓嘉的家,所以这一处空间基本可以视作“家”的隔空延伸,说是“书房”,倒也贴切。
林继平来找邓嘉,是想和他聊聊自己最近的打算。郑欣平的那件事已过去了大半年,虽然对林继平造成的负面影响渐渐止息,以前那些经销商也已经陆陆续续地重新找上门来,要求订货,但林继平却把他们都回绝了,他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也许是受郑欣平事件的触动,让他很难再信任经销商;又或许是到了已近花甲的年纪,让他把钱财看得更淡了。他现在做壶只为一个“喜欢”和一个“想做”,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可是当他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时,却让邓嘉吓了一大跳。他对邓嘉说:“我准备做直播。”
邓嘉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啊?准备做什么?”
林继平抚掌大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是这个反应。”
邓嘉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看着林继平,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林继平嘴角上扬着,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道:“好了,不逗你了。我说的直播,不是你想的那种直播。”
“那是什么直播?”邓嘉不解。
“以前我不怎么喜欢玩达音,只是偶尔用它看一些时政新闻;可是上次我在自己的达音号上发了那条揭发郑欣平的视频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东西的传播力竟然这么强。时代真是不一样了,现在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好的传播工具,我们这些中老年人也要抓紧学习,争取跟上时代才行。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短视频和直播,到底应该怎么使用,才能服务好紫砂壶这个行业。剪视频,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玩不了,我就不打这个主意了;但是直播不一样啊,只要有个手机,谁都能开直播呀。我想过了,直播带货也许适合别的行业,但肯定不适合紫砂壶这个行业,至少不适合传统工艺的紫砂壶这个类别;我们这种传统工艺的壶,只能一把一把地做,根本做不出量来;我们手艺人其实不需要被几百、几千人围观,或者一场直播卖出去几十、几百、几千把壶,传统工艺的壶根本满足不了这种商业模式的要求。但是我们也不能总是闭门造车,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很小的天地里;我们也应该大踏步地跟上时代,去享受时代带给我们的便利。后来我想到了,其实我们是可以把直播利用起来的。你想啊,直播的特点是什么?那就是可以让别人看到你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或听到你此时此刻正在说的话。我们手艺人不擅长说话,但是我们擅长做壶;对于卖壶这件事来说,成品的效果怎么样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把壶是怎么做出来的,在做壶的过程中,我们有没有偷奸耍滑,是不是严格按照传统工艺的要求来制作的。所以我就决定,我也要做直播,不是直播带货,而是直播整个做壶的过程,让别人看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听林继平讲完,邓嘉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听到“直播”两个字,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直播带货,差点以为……邓嘉认为,林继平说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对紫砂壶这个行业来说,只有当直播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叫卖”的时候,才能真正体现出它的价值来——也就是“实时性”的价值。直播的优势在于,它可以创造出一个“虚拟时空”,并把“播”的一方和“看”的一方共同纳入其中,让“看”的一方获得一种实时的参与感。这是其他传播方式做不到的。
可是,现在早已有很多紫砂壶手艺人因为作品没有销路,迫不得已只好直播自己做壶的过程,然后自行销售;可是这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一来直播时的互动需要消耗大量的注意力和精力,使得手艺人没法全身心地投入制壶;另一方面,手艺人的自媒体账号一般都没什么粉丝基础,也没多大的影响力,直播的场观人数极少,转化非常艰难。这种状况持续时间一长,手艺人也就慢慢地失去了耐心和信心,手艺人自播的结局往往是“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白白耗费了手艺人的时间不说,还鲜有成效。邓嘉把这些忧虑向林继平提了出来。
林继平说道:“你说的这些问题,可能在别人看来是问题,但在我看来就不算是问题。你说,担心我做这种直播没什么效果,浪费时间;可其实我根本就不指望有什么效果。”
“怎么说?”
“这一行我干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认识了一些老客户、老朋友;以前是因为我的壶要优先交付给经销商——没办法,被那种合作关系绑住了手脚;所以好多老客户跟我订壶的时候,我只能把他们的订单往后排,或者干脆就推掉。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和经销商的合作少了,倒清静了许多,那就可以腾出手来满足这些老客户的要求了。我开直播也是为了让这些订我的壶的老客户们,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进我的直播间,看一看他们订的壶是怎么做出来的,做到哪一步了。我就是这么个打算,并不是为了通过直播,直接去做成交。”
“那你直播的时候,肯定是要和粉丝互动的呀,这不会影响你做壶吗?”
“互动?要什么互动啊,我做壶都来不及,哪有时间互动?让他们自个儿看就行了。我希望他们把我的直播当作监控来看,愿意看就看会儿,不愿意看我也不留。我可没空跟他们互动,有那个耍嘴皮子的工夫,我多做几个壶不好吗?”
邓嘉恍然大悟。原来对于邓嘉的那些担忧,林继平早有对策,他的对策就是——不在乎!他把成交这个环节放到了直播之前,而直播做壶只是他提供的一种附带的服务。邓嘉没想到林继平这个骨子里透着传统和老派的人,思想上却一点也不僵化;不但热情地拥抱新兴的传播媒介,还提出了网络直播的一种新思路。人们总是变着花样地把流量转化成利润,想方设法缩短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可是林继平却换了一套逻辑——利润不应当由流量直接产生,而应当来自信赖;而流量的价值,在于我们可以借助它,用真诚的方式去赢得信赖。如果卖家丢掉那些话术和套路,诚以待人,买家就可以用更从容、理性、自在的方式去完成交易,如此清朗的电商环境谁不向往?
邓嘉兴奋地说道:“林老师,那你就给辛山的手艺人打个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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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邓嘉在录制口播视频时总是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但他这个人其实不擅长与人交谈,更不擅长与不相熟的人交谈。因为不擅长交谈,便不乐意交谈。客户找他询价时,他总是问一句答一句,态度不卑不亢,没有迎来送往的热乎劲,甚至对一些熟客,他也是这样一副面孔。不了解他的人难免会觉得他情商不高,自己受了怠慢;但跟他接触时间长了的,反倒觉得他不像其他生意人那么假模假式,也从不势利,对谁都一个样,于是也就慢慢地接受了他这种待人接物的风格。从这一点上看,林继平提出的既不互动也不叫卖的直播形式,不仅适合紫砂壶手艺人,也适合邓嘉。
林继平很快就正式开始了直播。像他说过的那样,他只是架起手机,打开直播,然后就自顾自地做起壶来。邓嘉前来观摩这一过程时,林继平正在做“刹凹”的工序。在制作某些特定的壶型时,通常情况下壶颈的制作方法是在拍好的身筒顶部覆上一张较厚的泥片,俗称“坨子”;然后把“坨子”的中心挖空,只留下一圈管状的结构,以之作为壶的颈部。但“刹凹”的做法是通过拍打、擀压,让壶颈直接从身筒中延伸出来,使壶颈和壶身成为一个过渡流畅的整体。这种做法比“上坨子”更难,但是效果更好。邓嘉看得出了神,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林老师,您教教我做壶吧。”
林继平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脸来看着邓嘉,那双如夜空中的星星般闪亮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盯着邓嘉——从前几年开始,他看近处的东西就有些费力了,只要做壶就会戴上老花镜——突然,他笑出了声,说道:“你想学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时,在林继平对面那张泥凳前做壶的李睿斌也抬起头来,看着邓嘉,惊讶地问道:“真的假的呀?”
邓嘉一脸诚恳,对林继平说:“真的,林老师,我是真的想学。”其实,邓嘉的这个念头由来已久,久到可以追溯至他的高中时期——那时候他就特别喜欢上学校里的陶艺课。没想到人生的路途曲折迂回,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后,他当初的这个念头竟然又如野草般复萌了。那个时候,他曾对李睿斌开玩笑般地说,搞不好他将来也会做壶;现在看来,原来早有预言。
看着邓嘉认真的样子,林继平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说道:“那行,只要你能坐得住。”
邓嘉激动地说:“林老师,那我拜您为师吧!”
林继平的直播还在进行着,有观众在公屏上说:“什么情况?林老师这是要直播收徒弟吗?”
李睿斌放下手里的活,高兴地站起身来,对邓嘉戏谑道:“那我不就成了你师兄了?”
可林继平对邓嘉说道:“学壶没问题,拜师就算了吧。我跟你说几句交心的话——虽然说按辈分来论,你跟斌斌是同学,我作为他的舅舅,确实大你一辈;但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可一直没把你当小辈看待。你这个人呢,心眼实诚,做事有原则,和我很对路,所以我一直都拿你当朋友看。要是真让我做了你的师父,那我反而不自在了。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要是真让你喊我‘师父’,你喊得出口吗?”
邓嘉红了脸,笑着说道:“那还真喊不出口。”邓嘉和林继平交往时,彼此的心里确实没有什么辈分的概念,他们都把对方视作信赖和认同的朋友;到后来,两人逐渐熟稔起来,邓嘉对林继平在敬重之中又多了几分亲热,说话也就没大没小了起来。要是双方真的改以师徒相称,反倒一下子就生分了,这会让他俩都感到别扭。
李睿斌向林继平抗议道:“舅舅,您就收他做徒弟吧,也让我过一回当师兄的瘾。”
林继平对李睿斌道:“没你的事,干你的活!”又对邓嘉说:“别提什么拜师不拜师了,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来往。做壶这件事呢,只要你愿意学,我就愿意教,不是像教徒弟那样教,而是像教朋友那样教。”
邓嘉称心地点着头。李睿斌对他说道:“不行,你今天晚上必须摆一桌!白捡一个师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林继平没好气地白了外甥一眼。邓嘉心情大好,说道:“没问题,那咱们今天就吃顿好的!”
这时,直播间的公屏上不断地跳出文字:“恭喜林老师再添新徒!”
邓嘉的加入,让“小取斋”里又添了一张泥凳,使得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局促,于是林继平索性决定换个大一些的地方。很快,他就找好了新的工作室,面积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但位置比较偏僻,这倒正合林继平的意。一个月后,“小取斋”搬迁了。因为新地方足够大,林继平便邀请徐昊也搬过来,徐昊欣然应允。
在把最后一件家具搬出原来的“小取斋”时,林继平又驻足打量了一下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突然要走了,心里挺舍不得,就像即将和一个老友分别。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那个木质的门框,又向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最后一次关上了那扇门。
邓嘉决定学做壶的事,他的家里除了吴芳菲外无人支持。当邓嘉把这个决定告知父亲邓国新时,邓国新疑惑地看了儿子几眼,说道:“你自己考虑清楚吧,你的事我现在可管不了……”说罢转过身去,背剪着手踱步走开了。
岳父吴成俊的反应更为激烈。这几年里,他的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可现在这件事让他觉得实在荒唐!他对邓嘉说:“你这个岁数,正是闯事业的黄金年龄,你平时应该多在生意的事上动动脑子,不要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爸,生意的事,我原来怎么做的,现在还怎么做,不耽误。”邓嘉说。
“你既然有那个做壶的工夫,干嘛不多花点时间琢磨琢磨,怎么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呢?”
邓嘉还没来得及回应,吴芳菲先发了话:“生意,生意,说来说去都是生意!生意重要还是人重要?再说了,生意的事,邓嘉也没落下,他闲下来的时候学学做壶怎么啦?”
“好,你们夫妻两个倒是一条心,我是外人,算我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行了吧!”吴成俊被女儿这么一戗,气得要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早知道要学做壶,干嘛还走那么多弯路呢!现在都四十岁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说完,气鼓鼓地出了门。
确实,如吴成俊所言,邓嘉从大学毕业开始,到进入紫砂这个行业,一路上走得弯弯绕绕;现在打算学做壶,这又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辛山有很多和他同龄的制壶艺人,从十七八岁,或是二十来岁就开始学壶,到了现在,有的人已经颇有成绩;可邓嘉现在才起步,看上去确实是走了不少弯路。然而,邓嘉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此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指引他走上现在这条路的关键一步;如果他没有在这些年里碰到过这么多人,经历过这么多事,他不可能成为现在的自己。正是因为所有的这些因素,一环扣一环地交错,才编织成了他眼前的这幅图景;缺少其中任何一个针头线脑,这幅图景都有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既然邓嘉满意于他所得到的一切,那么他一路走过的,恰恰就是最直的路。
在新的“小取斋”里,邓嘉他们用直播来展示着各自的制壶过程,他们的直播间没什么人气,在线观看的人数最多时也只有二三十人,但他们并不在意。他们不光直播做壶,偶尔也直播一些他们之间的闲聊,让人们以虚拟的方式参与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日常劳作。
将来辛山会变成什么样?紫砂壶这个行业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或者,紫砂壶的历史还能不能在这个时代里延续下去?邓嘉无法作出结论。但有一些问题,他已经寻得了答案,那就是他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人生的目标往往像山峦一样绵延不绝,一山还有一山高,刚刚实现一个,另一个又冒了出来;因为人的欲望没有尽头,它像一条不停飞舞着的鞭子,无休无止地抽打着命运的陀螺。人们被欲望驱使着辗转奔忙,就像陀螺一样,看似从生到死一刻不停地努力着,可当陀螺渐渐失去动力,颓然倒地时,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这方寸之间庸庸碌碌了一辈子;更讽刺的是,起与落、得与失总是相伴相随,很多人当了一辈子欲望的奴隶,可是人生的轨迹却画了个圈,最终还是被放倒在了当初自己出发的地方。
人们总是为欲望所累,也为欲望所骗,可人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在任何一个被欲望所指向的目标后头,而是一直都埋在每个人的心里,人什么时候发现了它,认清它了,就立马得到了它。邓嘉也是一颗陀螺,可他这颗陀螺却找到了一种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他给自己辟出了一片小天地,慢慢悠悠、气定神闲地转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难道能算是虚度吗?这样的人生,不也是一段不赖的旅程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