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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嘉和吴芳菲结婚已有三年了，他们的婚房位于义阳市区内，双方父母承担了首付和装修，小两口自己还房贷，每个月的房贷支出要用去夫妻俩月收入的三成。他们的儿子去年出生了，处处都要用钱，俨然一只小小的“吞金兽”。这对小夫妻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只是在经济上并不宽裕。
邓嘉离开紫砂频道后，他的心态变化让吴芳菲心疼。吴芳菲完全理解并信任这个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爱慕的男人，她自始至终都对邓嘉的决定表示支持。邓嘉在辞职后开了一家传媒公司，在一栋写字楼里租了间小办公室，招了两个员工，做起了商业视频和平面设计的业务。邓嘉的专业能力没得说，但他不善于交际，性格轴，生意不温不火。吴芳菲的父亲在辛山的一家企业担任高管，交游广泛，吴芳菲三番五次央求父亲给邓嘉介绍业务；在岳父的帮助下，邓嘉接到了几个企业宣传片的业务，度过了最艰难的创业初期。
一天深夜，邓嘉疲惫地回到家，吴芳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邓嘉朝客卧的房门努了努嘴，轻声问道：“都睡啦？”吴芳菲点了点头。客卧里睡着的，是他俩刚满一周岁的儿子，和帮着小两口带孩子的，邓嘉的岳母王红霞。
“今天怎么这么晚？”吴芳菲放下书，小声问道。她起身去了厨房，端出来一碟水果递给邓嘉。
邓嘉捻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在沙发上疲软地坐下，和吴芳菲拉着手说话。
“我今天去找睿斌了。”他说。
“哦？说什么了？”
“我问他，他的网店里有没有要外包的视频，有的话能不能给我做。”
吴芳菲知道，虽然邓嘉和李睿斌的关系很好，但邓嘉向来不认同李睿斌做生意的方式，所以他和李睿斌的交往从来不涉及生意。这次他居然主动找李睿斌寻求合作，着实让吴芳菲没想到。
“你为什么去找他？最近没有别的业务了吗？”她问。
邓嘉叹着气，说道：“手头这个片子再过几天就能做出来了，算上审片和修改的时间，最多再过半个月就能交片了，可下一单活还没着落，总不能就这么干等吧。”
自从邓嘉创业以来，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人、送礼、应酬，扮演一个他根本不擅长的商人的角色。尽管不擅长，邓嘉还是硬着头皮做了，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男人，哪还有任性的资格？这些事都还好说，可向李睿斌去要活，这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邓嘉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以至于甘愿放弃原则，一脚踏进了他原本厌恶和抗拒的阴暗地带。
“那他怎么说的？”吴芳菲问。
邓嘉低下头，说道：“他还挺够意思的，他说他们本来有专门的人手做这些视频，但既然我想做，那他们自己就不做了，把这些视频全部外包给我。”说完他用手搓揉着自己的脸，显得十分疲乏，完全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
吴芳菲很清楚邓嘉为了这桩生意究竟牺牲了什么。这个在别人看来有些迂腐和清高的人，在她的眼里却浑身闪耀着一种真诚、干净的光彩。让她感到不忍的是，她现在分明看到有一块巨大的黑布正在把这种光彩遮盖起来。邓嘉为了生活，为了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正在收束自己身上的光，一头撞向这块黑布。
邓嘉看着吴芳菲，他的眼里是一种麻木的倦怠，说道：“我现在要给他的那些假大师、假壶去做宣传了，我也要和他一样去骗人了。”
吴芳菲握紧了邓嘉的手，良久无言。
邓嘉的眼里有一种感情逐渐翻涌起来，他颤声道：“我现在和他一样，也是一个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人了……”
吴芳菲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把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轻轻说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你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邓嘉。这件事你如果不想做，那就不要做了，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不是还有我吗？”
邓嘉轻轻抱住吴芳菲，拍了拍她的背。
另一方面，曹辉得知李睿斌要把视频外包给邓嘉后勃然大怒，他闯进李睿斌的办公室质问他的合伙人：“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把这种事拿来做人情！”
李睿斌辩解道：“什么做人情！邓嘉他是专业的，视频交给他来做，效果肯定比我们自己做的要好。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公司的利益。”
“没有这么玩的！我们视频组的这几个人做的东西，本来就不比任何同行的视频差，根本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增加投入！况且，我们为了培养这几个人，都已经花了两三年了，你现在突然让他们歇下来，那怎么安置他们？让他们去打包吗？”曹辉在李睿斌的办公桌前背着手来回走，扯着嗓门大声嚷道,“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我亲哥来求我，要我放着自己人不用，把视频外包给他做，我也绝不答应！帮人可以，但是哪有把自己搭进去的道理？做生意又不是过家家，我们还有好几十张嘴等着吃饭呢。再说了，公司既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李睿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辞。无奈之下他只好给邓嘉打了一通电话，向他陈述了原委，收回了承诺，并为自己的食言向邓嘉道歉。
就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身上，邓嘉心里直发凉。他用抛弃原则为代价换来的这个机会，到头来却只是镜花水月，这真是一种讽刺！就像一个被困在极深的枯井中的人，在走投无路时不得不向各路神仙祷告，祈求救赎，不久一根绳子坠了下来，让他得到了一线生机。当他正准备抓着这根绳子向上攀爬时，谁料绳子突然动了起来，原来那不是什么绳子，而是一条蛇！他咒骂着刚刚哀求过的所有神祇，心里只剩下愤怒和绝望。他决定不再向任何人乞求赐福，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攀援而上，哪怕中途因体力不支而摔落井底，他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以外的任何力量。
这件事让邓嘉得到了一次教训和一种激励，让邓嘉痛下决心，今后不管遇上多大的困难，他再也不会在原则问题上退让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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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是小的地方，各种社会事务上的灵活操作空间就越大，人们就越是不按照规则来做事，商业合作也就越是依赖于人际交往。在义阳这样的小县城里，邓嘉的这一行面临的不利因素是商业视频的市场需求小，有利因素是甲方们对视频质量的要求低。因此踏踏实实地钻研技能的少，蝇营狗苟地钻营人心的多。只要找对门路，找到能做得了主的人，并且愿意“互惠互利”，就不愁没有生意做。当然这个有利因素并不是对邓嘉而言的，而是对邓嘉的同行们而言的。
邓嘉的性格中有一种缺陷，让他无法做到像别人那样广结善交、八面玲珑，用后来流行的一个说法，邓嘉有些“社恐”，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只愿意跟观念相投的人交往，抵触和他看不上的人进行毫无意义、毫无乐趣的社交活动。他算是有点“社交洁癖”。创业了将近一年后，邓嘉算了笔帐，他这一年里总共接了五、六个企业宣传片，加上其他零零散散的业务，刨去开支，净收入大约是他在电视台工作时收入的两倍。考虑到这是他创业的第一年，这个成绩还算可以接受，但是同时他也发现了问题：他现有的人脉资源已接近用尽，他的业务即将出现停滞。要么，他必须跳出自己的舒适圈，更积极、更广泛地参与社交，开拓人脉资源；要么，他就得想办法开辟新的业务方向。
本着“做生不如做熟”的想法，邓嘉倾向于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寻找突破口，他熟悉和擅长的东西有这么两样：视频，以及紫砂壶。当时，个人用户通过互联网上各种内容平台来传播知识、发表观点的活动已经渐趋普遍，出现了很多颇具影响力的自媒体频道。邓嘉发现，当时在紫砂壶这个细分类目里，以视频为主要形式来运营的自媒体还很鲜见。于是他萌生了一个想法：把视频和紫砂壶结合起来，开设一个紫砂壶垂直类目的自媒体频道，这既能填补市场的此类空白，又能通过网络，把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说而没法说的话自由地表达出来。他认为这个想法值得一试。
邓嘉和林继平可算是忘年交，两人不仅气味相投，彼此欣赏，还有着一项共同的爱好——篮球。一个周末的下午，两人又相约去辛山的人民公园打了场野球。林继平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由于长年坚持运动，身体条件远远好过同龄人，在篮球场上，就算和年轻人对垒也不落下风。休息时，邓嘉气喘吁吁地称赞林继平的场上表现：“林老师，您这三分投得是越来越准了，根本防不住啊！”
“年纪不饶人啊，突又突不起来，顶又顶不动，再不练练投篮还怎么跟你们玩？”林继平满头大汗，笑着说，“对了，待会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跟我走一趟。”
“去哪？”
“我有个做壶的朋友，刚刚升了高工，要重新做宣传册，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一下，你去给他做吧。”
随后，林继平就把邓嘉带到了他那位朋友的工作室，三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又一起吃了顿晚饭，终于把这桩生意给敲定了。散席后，林继平和邓嘉两人来到“小取斋”喝茶夜聊。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左右，紫砂厂内的大部分工作室都亮着灯，这是紫砂行业的一个特点：艺人们大多喜欢在晚上做壶，而且往往都会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因为晚上安静，无人打扰。和别的乡镇不一样，辛山的店铺很晚才打烊，有的甚至通宵营业；辛山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辛山就是个小小的不夜城。
闲谈中，邓嘉把他想做紫砂壶自媒体的想法告诉了林继平。他说：“我想通过视频，把紫砂圈里的‘秘密’公开出来，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曝光一下；最重要的，我是想传播一些关于怎么辨别成型工艺、怎么规避消费欺诈的知识。”
林继平对此很是赞赏，说道：“你准备说的这些内容，电视里不可能播，报纸上不可能登，网络上现有的信息也不够系统，影响力不大；但这些内容却非常有价值，所有的紫砂壶消费者都会很感兴趣。你如果能把这些内容讲得系统，讲得透彻，一定能大受欢迎！”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邓嘉说道，接着他又说出了他的顾虑，“可是，您也知道，我要讲的这些东西，影响的范围很广，我只怕如果说得多了，会得罪人，到时候……”
林继平低头想了一会，说道：“这种情况肯定避免不了，但是你只要不去指名道姓地说谁，只要不带有任何针对性，谁来找你的麻烦，谁就是对号入座！你传播的只是普遍的道理，又不是为了要伤害哪个具体的人。不要怕得罪人，你的目的是为了让买壶的人了解这些知识，避免上当受骗，这不是罪过，这是功德！”
林继平的话让邓嘉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决定把他在紫砂频道工作时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他要让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大白于天下，让人们学会识破骗局，从中脱身。
几天后，他在当时非常流行的一个视频平台“今日要闻”上开设了账号，他给这个账号取名为“蓬蒿人是也”。也许这只是这个行业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声音，根本改变不了整个行业，但他愿意不计得失地出一份绵薄之力。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对紫砂这个行业是那么饱含深情，他虽然已经离开了紫砂频道，但他和紫砂之间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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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初，邓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渠道，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自媒体的文稿撰写和视频制作中去，很快他的第一期视频就面世了。为了尽可能多地吸引关注，提高账号的影响力，他首先选取的是消费者特别关心的，有关紫砂壶使用方面的选题。
他的第一期视频，选题是关于“开壶”。这是很多初次购买紫砂壶的消费者十分关注的话题，但辛山的本地人都知道，在紫砂壶的发源地辛山，是没有人会进行所谓的开壶的，紫砂壶需要开壶这件事完全就是一个讹传。邓嘉的视频是用最简单的口播形式来呈现的，他在视频里说道：“原矿紫砂是一种非常纯净的陶土，它的安全性毋庸置疑，紫砂壶500多年的历史足以证明。有些新壶偶尔会带有一些所谓的泥土气，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这个气味会随着日常使用逐渐消散，不用过于担忧。拿到一把新壶后，我们不必急于求成，大可以慢慢去体会紫砂壶上点点滴滴的变化，并享受这个过程。对一把新壶的处理方法其实很简单，用清水清洗几遍，再用开水烫几遍，然后就可以开始使用了。大家不要把紫砂壶的使用想得多么复杂，紫砂壶其实是一种非常好用和简便的茶具。”
接着他又做了一期关于“茶山”的视频，这也是个备受关注和争议的话题。他在视频里说：“茶垢的这个‘垢’字其实就说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人把茶垢叫成‘茶山’，听上去很文雅，让人很向往。所以有的茶客就会刻意追求这样的效果，经常把茶水留在壶里过夜，美其名曰‘养茶山’，他们以为这么做可以让茶水口感更好，或者像有些江湖传言里说的那样，只要把白开水倒进这样的壶里，就会尝出茶味来。我就想问一下，白开水味的茶，或者是茶味的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紫砂壶的茶垢究竟有哪些问题呢？首先我觉得它脏兮兮的，特别影响我喝茶的心情；其次它也不卫生，茶垢会滋生细菌，对人体有害；最后，茶垢多了还会堵塞紫砂的气孔结构，影响紫砂壶的透气性。所以我建议大家在使用紫砂壶的时候，不要把茶叶、茶水留在壶里过夜，虽然紫砂壶有所谓‘越宿不馊’的美名，但大家最好还是不要去试验为好，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们还是应该在每次使用完紫砂壶之后，及时地清洗干净。保持好的使用习惯，才能发挥一把紫砂壶的最大价值。”
邓嘉做了一系列诸如此类的视频，针对消费者对紫砂壶使用方面的错误认知作出了他的解答，受到了非常好的反响，让他积累了第一批忠实的粉丝。
在这之后，邓嘉开始慢慢地在他的视频里谈及一些敏感的话题，像是如何鉴别全手工壶。这个话题可以说是紫砂壶消费者们最关心的话题了。当时的互联网上也有一些相关的信息，可是大多是以文字或图文形式展现的，既不够直观，也不够通俗易懂。邓嘉凭借着长期从事媒体工作的经验，以及他在视频制作方面的特长，结合了实物演示，直观地把鉴别全手工壶的方法完整地展示了出来，并用深入浅出、简明精炼的语言把这个话题阐述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这些视频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播放量急速增长，评论铺天盖地，粉丝数量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这一切都超出了邓嘉的预想，他的视频评论区里好评如潮，网友们纷纷称他为“良心主播”、“紫砂正能量”，邓嘉体会到了强烈的被认可和被尊重的感觉，几年来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和慰藉。
邓嘉放弃了公司的其他所有业务，一门心思运营着这个自媒体账号；但紫砂终究只是一个小众领域，不像那些能轻易获得巨大流量的泛娱乐内容；邓嘉的视频再怎么火，流量毕竟有着一个并不很高的天花板。因此这些视频给邓嘉创造的经济收入，也就是平台给他的视频收益，并不能覆盖他的成本。两个月后，他无奈之下辞退了公司仅有的两个员工，成了个光杆司令。他不得不在自己选定的这条路上孤身一人走下去。
吴芳菲很久没有看到邓嘉在一件事上这么兴奋而专注地投入了，这让她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他俩共同面临的收入上的难题，她尽量避免在邓嘉面前提起这个问题，只是偷偷地缩减着一切不必要的开支。
一天，邓嘉下班回到家，见岳父吴成俊也在。邓嘉的岳母王红霞长期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帮着他们带孩子，吴成俊大部分时间自己住在辛山，每周会来女婿家一两次，看看小外孙。但他一般都在周末过来，那天却是个例外。王红霞做了一桌好菜，吴成俊带了一瓶好酒，爷俩喝了起来。吴芳菲下班回来后，见孩子还在房里睡着，就到厨房给母亲打起了下手。
三巡过后，吴成俊的脸已微微发红，他先向已经入席的妻子看了一眼，然后看似随意地向邓嘉问道：“最近在忙什么呢？”
邓嘉觉得很难把他现在做的事给岳父解释清楚，但既然被问到这，就不得不和盘托出，他回答道：“爸，我最近做了一些视频放到了网上，我打算……”
“我听你妈说……”吴成俊指了指妻子王红霞，打断了邓嘉，他并没有看女婿，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两眼盯着杯子里的酒说道，“你做的那些视频，讲的都是紫砂的黑幕是吧？”
邓嘉说：“是讲了一点，但主要还是讲一些紫砂壶的知识。”
吴成俊抬起眼来看向女婿，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辩的威严，他说：“我的个人意见啊，以后这样的东西就不要再做了，影响不好。你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这些情况哪个辛山人不知道？你看他们有谁在网上说这说那的吗？就你在这儿敲锣打鼓地胡言乱语，你让辛山人以后怎么做生意呢？大家都是为了地方经济，谁都不容易！”
吴成俊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开始当家，习惯了发号施令，在家族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但他也有他的软肋，那就是他的女儿吴芳菲。他自从有了女儿，就一直视若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全家上下只有他女儿敢在他这颗老虎脑袋上拔毛。此时吴芳菲看到邓嘉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于是她一脸愠色地对吴成俊说道：“爸，邓嘉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不懂，你别管了。”
“我不管谁管？”吴成俊突然挺直腰杆，提高了嗓门嚷道，“我可不像邓国新那么潇洒，也不关心一下自己儿子的事业，一天到晚就知道搓麻将！我这个做丈人的再不管一管，这个家还像个家吗？”邓嘉的父亲邓国新不久前刚从辛山派出所教导员的职位上退休，自从邓嘉成家后，他就很少过问邓嘉的事，他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对儿子的所有责任，儿子应该自己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并对之负责。所以退休后他落得轻松，整天除了钓鱼就是搓麻将，生活过得安闲自在。
王红霞连忙出面维持餐桌秩序，对吴成俊说道：“好了，少说两句吧，东拉西扯的干什么。”
吴芳菲说道：“爸，你这脾气真得改一改了，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邓嘉做错了什么事？你用得着发这种火吗？他这段时间忙得早出晚归，你是没看到，我和我妈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吴成俊只好平复了一下情绪，对邓嘉说：“这样吧，我给你出了个主意，最近我们公司要办一份企业报，企划部正缺人手，你正好专业对口，我来跟我们老板说一下，你就来我们公司上班吧。”吴成俊供职的公司是辛山的一家生产耐火材料的企业，吴成俊是主管行政和人事的副总经理。
现在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了邓嘉，他无法再保持沉默，他想了想后，说道：“爸，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还是不想放弃现在做的这件事。”
吴成俊差点又要发作起来，但好歹克制住了，他激动地说：“那我问你，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我听说最近这几个月里可都是入不敷出啊。当然，芳芳也有收入，但你是男人，你是要挑大梁的人！”吴成俊对女婿的这份殷切期待里，最重要的成分就是他不想看到女儿吃苦。
吴芳菲听后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她曾无意间把邓嘉收入的近况透露给了她母亲，没想到母亲转头就告诉了她父亲。她担心邓嘉听完她父亲的这番话，会对她产生误会，连忙说道：“现在虽然赚得不多，但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夫妻之间，哪分什么大梁小梁的，这是一家人过日子，又不是合伙做生意，不需要算得这么明白。邓嘉只要熬过了这个低谷期，我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成绩来的！”
邓嘉感激地看着妻子。
吴成俊对女儿说：“我现在不是要听你说，我要听邓嘉说。”
最后，邓嘉对岳父说：“爸，您再给我半年时间吧，如果半年后我做的这件事还是没有起色，到时候您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夜晚，邓嘉和吴芳菲躺在床上，两人都久久无法入睡。吴芳菲依偎在邓嘉身旁，柔声说道：“你只管去做你的事，别理我爸，我有办法对付他。”邓嘉感受着妻子的发丝在他的脖子窝里拂扫，她呼出的气息像是暖风轻抚着他的颈部，这让他有些发痒，但他依然保持纹丝不动，他不想惊扰这美好而幸福的一刻。
许久，吴芳菲渐渐地睡去。借着床头那盏昏暗的台灯的微光，邓嘉观察着妻子的容貌，这张几年前还洋溢着青春色彩的脸，在结婚和生育后已经稍稍变了模样，皮肤变得不再光滑娇嫩，几缕细纹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浮现……可是此时的邓嘉却觉得，妻子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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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嘉从平台方得到的视频收益实在是杯水车薪，又由于紫砂壶这个类目的受众群体很小，他的账号并不具备多大的广告价值，那么给他留下的唯一可行的创收途径已经显而易见了，那就是电商。当时，互联网上已经零星地出现过一些探索“自媒体+电商”这种运营思路的先例，邓嘉在做了一番细致的考察后，决定照着这个路子尝试一下。他在“特宝网”上开了一家网店，用他在紫砂频道工作时积攒的人脉资源拿到了一批紫砂壶，开始上架销售。
他曾经从李睿斌口中得知，“特宝店”的运营有着许多获客的“玩法”，需要深入研究“特宝”平台的规则以及买家的消费心理，听上去颇有些高深。但当他自己也成为了一名网店的店主后，他并没有去钻研这些“玩法”。一方面，他希望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视频内容的输出上；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只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就没有做不成的生意。他并不指望能把网店做到多大的规模，他的想法就是，只要能满足他的生活需求，并能够支撑他把这件事长期做下去就足够了。那些“玩法”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必要性。流量方面，他可以用他的视频来给店铺引流；转化方面，他相信以他的选品标准和店铺内的货品质量和性价比，足以说服任何一个理性的买家。
当时所有的电商平台上，紫砂壶的卖家们几乎都对成型工艺避而不谈，或者含糊其辞。不管所卖的紫砂壶用的是什么成型工艺，在卖家们的商品标题和详情页里，一律会写上“全手工成型”。在面对消费者的质疑时，有一些卖家甚至发明了专门的话术，他们说：“就算是借助模具成型，也是需要用人的双手来制作的。首先，我们并没有使用机器；其次，我们制作的时候用的是手而不是脚，所以，怎么就不能算是‘全手工’呢？”
其实半手工成型方式在紫砂行业内有着公认的判断标准：只要借助了模具，尤其是在紫砂壶的主体部分——身筒的成型上使用了石膏模具，那就必须归入半手工。那些卖家所给出的解释何其荒谬，完全是在欺负消费者对真实情况缺乏了解。
邓嘉在他的店铺详情页里，对售卖的紫砂壶的成型工艺做了如实的描述；如果是半手工的壶，买家们就会在详情页里看到醒目的“半手工成型”的字样。邓嘉认为，半手工壶本身并没有什么原罪，反而对于紫砂壶的推广和普及来说，半手工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半手工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把半手工宣传成全手工壶来销售的卖家，他们剥夺了消费者的知情权，这本质上就是一种消费欺诈。
另外，紫砂壶的卖家们一般都会在商品描述上大做文章，比如着重渲染泥料的稀有、珍贵，有些人为了让自己的泥料显得特别，会胡编乱造一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此外卖家们还会卖力地宣传艺人的职称、师承等信息，这些信息里常常充斥着虚假的成分，这种现象因无人监管而大肆地泛滥。但是在邓嘉的店铺里，他对紫砂壶的泥料、作者的信息只采用了真实而极简的描述，他不想用不实的信息和恶俗的炒作去制造不合理的溢价，损害买家的利益。
邓嘉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紫砂电商界还不多见，他的经营思路和他在自媒体平台上发布的视频中传达的理念保持了高度一致，因此他成功地把流量从自媒体平台导入了他的网店，把粉丝转化成了客户。没过多久，他的店铺销售额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也让他兑现了对岳父的承诺。在他创办账号的短短三个月后，他就基本确定，这条路已经被他走通了。
邓嘉曾经担心他的视频会遭到紫砂业内人士的抵制，事实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一次，他做了一期关于“代工”话题的视频，他在视频里说：“紫砂壶的代工和工业领域的代工是不一样的，工业领域的代工，比如A公司委托B公司来制造产品，这种代工是完全公开的信息，程序也完全合理合法，并没有侵害消费者的利益。但是紫砂壶的代工就不一样了，紫砂壶的代工都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进行的，把低价值的产品当成高价值的产品来卖，这是一种欺骗行为，侵害了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对紫砂壶的市场秩序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在这期视频的评论区里，绝大部分网友都表示了赞成和支持，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人是这么骂邓嘉的：“吃紫砂饭，砸紫砂碗！”
在这期视频发布的几天后，邓嘉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这通电话来自乔红雅。乔红雅寒暄了几句后就切入正题，她说：“那天我的朋友给我转发了一个视频，我打开一看，哟！这不是邓老师吗，老熟人啊。然后我就把这条视频给仔细看完了。邓老师，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你打个电话，说道说道这个事。”
“怎么了？乔老师。”其实邓嘉很清楚为什么乔红雅会对他的这期视频有强烈的反应。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这条视频删掉吧。”乔红雅说。
“为什么？”
“我完全是为你好啊，你说这些东西，对你自己不好。”
“怎么说呢？”
“我给你讲个真事吧，好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外地的茶壶经销商，他呢刚开始的时候总来辛山拿货，然后到外地去卖，后来呢，估计是生意做得不怎么好吧，慢慢地就不怎么来了。不来就不来吧，他偏偏喜欢到处去说我们辛山人的坏话，还在网上发帖，说了好多什么代工啊之类的事情，后来你猜怎么着？”
邓嘉猜到了对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于是默不作声。
乔红雅继续说道：“后来没过几年，他就得了癌症，死了！所以人啊，都是有因果报应的，这个东西不能不信。”
邓嘉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想起了林继平对他说过的话：“谁来找你的麻烦，谁就是对号入座。”此后邓嘉不但没有停止制作这类视频，反而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他倒要看看，他和辛山的“乔红雅们”之中，到底谁会遭到报应。
多数人，尤其是像邓嘉这样已过而立之年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只凭着一股子热情和冲动，他们会审度利弊、思前想后，这是大部分人因为随着年纪增长的阅历，也因为自身失败的教益，自然而然习得的处世策略。在岁月这条溪流的猛烈冲刷下，大多数石块随势浮沉，被打磨得圆润光滑；少数石块外圆内方，理智而通融；而像邓嘉这样的顽石最为少见，他不愿让水流来定义他的形状，他牢牢地把自己的一半身躯深埋在土壤中，留下另一半直面激流和怒涛，磐石不移，斯心如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