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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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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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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十章

1

马霄朋在文学上才华斐然,在得病之前,他已经出版了两本颇有影响力的小说,在患病后,他无法再进行系统的文学创作,只能把兴趣和表达欲转投时事评论的领域。他时常在社媒平台“院内网”上发表文章,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反响。他的文章往往涉及国际局势、社会热点、伦理、文化、教育等领域的争议性话题,让他成为了“院内网”上最知名的意见领袖之一。

之所以选择在网络上撰文,而不是通过传统的纸媒来发表,是因为他的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变得更为激进和犀利。网络上发文所面对的审核力度毕竟要小一些,效率也高一些,可以让他更痛快地直抒胸臆,也能更为直接地接收到网友们的反馈和评论。这些都是现在的他需要的东西,因为命运夺去了他的顾忌,同时也夺去了他的耐性。

他从不发布有关自己病情的信息,“院内网”上的网友们只知道他是个思想透彻、笔端尖锐的精英知识分子,却几乎没人知道他患癌的事。直到二〇一四年的某一天,他在“院内网”发布了这么一条状态:“生命倒计时启动,还剩180天。”

他的病复发了!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癌细胞已经出现了骨转移,医生告诉马宵朋和他父亲马新民,如果接受化疗,还能存活一年,不化疗的话,那就只剩下半年。父子二人相拥痛哭了一场,情绪平静下来后,他们议定了治疗方案:不接受化疗,剩下的时间就以静养来度过。

接下来的几周内,马霄朋感到身体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剧烈,他常常吃什么就吐什么,身形日渐消瘦。邓嘉和吴芳菲经常来看望他,陪他说话。这种友谊的温情就像是在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头上浇水,只凉了那么一下,水分就立刻被热量蒸发了,石头依然滚烫。在友人的抚慰中,痛感和悲怆只减弱了一小会儿,接着又放肆汹涌地卷土重来。

终于,马霄朋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一天晚上,一轮满月已经升到了天空最高处。马霄朋披上外套,趿着拖鞋,轻轻地走出房门,准备实行一个可怕的计划。他经过父亲的房门时,里面传出几声咳嗽声,马霄朋停下脚步,听着动静。在过去的十一年时间里,父亲马新民没有过上一天安心的日子,先是妻子患癌,他倾尽家产四处求医,后来妻子前脚刚走,儿子又罹患恶疾。连着两轮的打击和折磨,让六十多岁的马新民苍老得像是一截枯树,走起路来犹如一片落叶在风中无助地飘,仿佛谁使劲跺一下地板都能把他震倒。马霄朋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你很快就能解脱了……”

马霄朋出了家门,一直往西走,走到那条流经这个村庄的小河边,河埠上铺着几块青石板,他在其中一块上坐下来。春末夏初的夜晚还有些微凉,风一丝一丝地轻抚着他的脸颊和脖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整个村庄的灯都已熄了,屋影幢幢,朦朦胧胧。周围的草丛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蛙叫声,月亮在云后面露出她明亮倩丽的身影,水一般的月色投影在月色一般的水中。

马霄朋在裤袋里摸索着,掏出了手机,一张一张地查看相册里的照片。他看到了他这几年留下的几张自拍,都是强作轻松的表情,笑得很勉强。他又看到去年他和邓嘉、吴芳菲三人去厦门旅游时留下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在海边张开双臂,天真地笑着。他想到当时的自己可能真的有过一丝侥幸,以为他真的能从那只看不见的魔爪的指缝中逃脱……他不禁苦笑了一声。他又看到很多他和父母的老照片,那都是他翻拍的。手指划着划着,突然停了下来,他注视着那张他和父母三人在无锡的“三国城”景区留下的一张合照:他站在父母的中间,那时他大约十岁,左手握着一瓶汽水,右手拿着一只望远镜。照片里的他也在笑着,而且,那是天底下最真实、最幸福的笑!那一刻也是他一生中最灿烂、最怀恋的时刻。他看着照片中自己的笑脸,也看着年轻时的父母那种风华正茂的模样,眼里涌出热泪来。顾不上擦,他登录“院内网”,把这张照片设成了自己的头像。

接着,他打开了发表文章的页面,他要在“院内网”留下最后一篇文章,也就是他的遗书。

他久久地注视着平坦静谧的湖面,一时不知该怎么下笔。思绪随着夜半的风飘向了遥远的童年。他想起儿时父亲好几次带他来这条河里学游泳,父亲不管使什么招:吓唬、哄骗、利诱,他都不肯松开那只废弃的汽车内胎做成的救生圈,最后父亲那副又气又笑的表情他依然记忆犹新。他还想到那时父亲经常带他来这里钓鱼,他们用两根竹子做成鱼竿,用菜籽油和着面粉做成鱼饵,一下午能钓上大半桶用来喂鸭子的“鳑鲏头”。他还记得他钓上来第一条鱼时的情景。当他激动地把鱼从水里拉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用手去抓,父亲连声阻止不及,就在刹那间,他已经一把握住了那条鱼,顿时一阵尖锐的痛感从他的虎口处传来,原来钓上来的是条昂公鱼,鳍上长着尖刺,哪能直接用手抓!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父亲帮他处理伤口时那个疼惜、慌乱的模样。

父亲是他在人世最后的挂念,他不禁想到,明天一早,当他父亲赶到河边,看到他最心爱的儿子已撒手而去,这对父亲来说将是怎样残酷的打击!可是,即便自己不这么做,也难免会有离去的一天,而且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他反复地对比两种方式的利弊:第一种方式,他自己是轻松了,可他父亲却要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第二种方式,他将在与日俱增的痛楚煎熬中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而他父亲所要承受的痛苦,虽然也会被相应地拉长,但至少从烈度上来说,要比第一种方式稍小一些。

最后他想到,如果他现在跳进水里,自我了断,那么他父亲将要面对的残酷打击,就不光来自于命运,也来自于儿子。命运已经向他父亲展露了狰狞可怖的一面,而他轻巧的一跃,将使他成为这种命运的帮手,给他父亲带来更加沉重的一击。命运可以对他父亲残酷,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

那晚,他在“院内网”更新了一条状态:“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对父亲尽孝的一天;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爱着我所爱之人的一天。”

2

在此后的几个月里,马霄朋默默地承受着比预想中更可怕的痛苦,他吃不下东西,疼痛,呕血,消瘦……可他不愿喊疼,有好几次,马新民看到儿子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听到他的鼻息声变得异常粗重,才意识他此时正在遭受疼痛的折磨,于是慌忙找来医生,想办法给他止痛。邓嘉和吴芳菲一有空就会去医院,帮着马新民照顾马霄朋。

一天,邓嘉、吴芳菲和吴芳菲的父亲吴成俊一起去医院看望马霄朋。当他们走进病房时,午后的阳光正是耀眼的时候,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到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于是整间病房里暖洋洋、亮堂堂的。马霄朋坚持让父亲把病床的靠背摇起来,他靠着枕头吃力地坐着,脸上瘦得颧骨突起,肤色暗沉蜡黄。

“干爹。”马霄朋朝吴成俊打了声招呼。马新民和吴成俊曾是战友,曾经一起在安徽马鞍山当兵,他们两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把各自的子女过继给了对方。

吴成俊皮肤黝黑,十分健壮,他平时的话很少,总显得有些鲁钝,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轻轻掀开马霄朋脚边的被子,看到的是一条已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腿。吴芳菲看到她父亲看似镇定的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没聊多久,医生就把马新民叫走了,其余三人继续陪着马霄朋说话。

马霄朋看着邓嘉和吴芳菲,这一对由他撮合的情侣不久前已经敲定了婚期,他为他俩感到高兴,也遗憾地想到,他没法参加他们的婚礼了。

“邓嘉,芳芳,我想求你们一个事。”马霄朋说道,“等我走了,你们有空的时候能不能代替我多去看望一下我爸?”

邓嘉和吴芳菲互相看了一眼,吴芳菲在马霄朋的床边坐下,抓起马霄朋的手,说道;“哥,你别这么说,等你养好病了,我们一起孝敬干爹。”

马霄朋轻轻握了握吴芳菲的手,说道:“我要是一走,我爸就什么都没了,你们帮帮我,算我欠你们的,好吗?”

吴芳菲低着头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点着头。邓嘉也湿了眼眶,声音颤抖着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伯父的。”

马霄朋又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吴成俊,说道:“干爹,我也有个事要拜托您。”

吴成俊双手撑住病床的栏杆,垂着脑袋,正努力克制着悲痛的情绪,他抬起头说道:“朋朋,你说。”

马霄朋说:“到时候,您和干妈劝劝我爸,让他找个老伴吧。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你们帮他张罗张罗。我这辈子是不能给他养老送终了……”

吴成俊再也压抑不住,别过头看向窗外,眼里全是泪。

此后的几天里,马霄朋的病情不断恶化,他开始出现皮下出血的症状,也无法再保持意识清醒,于是他被送回了家中。几天后,他在弥留之际说出了他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当时他费力地掀起眼皮看着马新民,两只手试探地抬了一下,但没能抬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父亲说道:“爸爸,抱抱我……”

一个非凡的才俊,一个赤诚的友人,一个深情的孝子,最后还是在众人的痛惜哀叹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邓嘉除了感到哀恸,还感到了冲天的愤怒,可他不知道谁该成为他愤怒的对象,如果有什么力量在事无巨细、毫厘不爽地安排着一切,那么它在人世制造一出又一出的悲剧是意欲何为?如果它是想用它无上的权力和能量来进行评判和奖惩,那么马霄朋做错了什么?马新民又做错了什么?还是说这股力量只是眼睁睁地注视着世间,任一切自行变幻发展,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力量?一切都是随机的、自发的、混沌的和没有意义的?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么人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人怎么才能知道怎样的人生才是值得度过的?

邓嘉从来都没有想明白的这个问题,在马霄朋的离去后,变得更加难以理解,更加令他困惑。

3

紫砂频道变天了。

二〇一五年,在紫砂频道成立三年后,义阳电视台的台长陈同安退休了。当初紫砂频道是在他的大力扶持下办起来的,可是没等到这个新生的孩子学会走路,陈同安就谢幕了,把他对紫砂频道的所有期许、抱负和帮扶的责任都一并抛开了。新来的台长叫赵永强,原先是某个乡镇的一把手。

分管紫砂频道的副台长孙梅也离开了电视台,调任某个省属国企义阳分公司的总经理。此后没多久,紫砂频道首任总监方贤平也到了从一线退下来的年纪,于是葛健接任了紫砂频道总监一职。

至此,在义阳电视台内部,紫砂频道所有重要的创始人和支持者全部撤离战场,紫砂频道从原本众星捧月的地位直接掉落谷底,变成了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烫手山芋。

赵永强一上任就注意到了紫砂频道这个部门,这个由他的前任不惜一切资源办起来的“政绩工程”。如今虽然紫砂频道的节目质量没得说,但是人员冗杂,开支甚巨,最关键的——没有盈利能力!

传统媒体已开始在互联网时代下逐渐式微,义阳电视台这种县级台更是首当其冲,广告收入逐年锐减,经营压力与日俱增。赵永强在乡镇掌过舵,他知道经济指标的重要性,所以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对紫砂频道进行精简,作为起手式,他手起刀落,砍掉了“民间发现”栏目,并把这个栏目的十几个人全部调去了别的部门。这样一来,这些人员的工资支出就减少了一半以上,给电视台节省了一笔可观的开支。而且,数月后这些员工当中有好几个,因为接受不了这种降薪的幅度,陆陆续续地主动辞了职,这正合赵永强的意——又能省下一笔。

在赵永强看来,陈同安完全是“管杀不管埋”,把紫砂频道风风火火地办起来后,却迟迟不给它插上盈利的翅膀。现在他一走了之,把这个难题丢给了继任者。可在陈同安,或者其他所有站在紫砂频道立场的人看来,赵永强是在对前任的功绩进行野蛮的破坏,没有盈利能力不该成为紫砂频道的死罪,他为什么不在赋予紫砂频道盈利能力这件事上做些尝试?如果连尝试都没有做,就急着置紫砂频道于死地,确实有失妥帖,也难以服众。

在方贤平的极力举荐下,新婚不久的邓嘉接替葛健,成了“紫艺天下”栏目的制片人。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紫砂频道在义阳电视台内部越来越不受待见,频道里剩余的员工也人人自危。

一天,频道总监葛健把邓嘉叫到办公室,告诉他台里目前收视率最高的栏目“义阳茶馆”将进行改版,并且将更换新的制片人,到时候会采用竞聘的形式来进行选拔。他建议邓嘉报名参加这次竞聘。

“义阳茶馆”的节目形态是用义阳方言来播报当地的社会新闻,是一档创立了十几年的老牌栏目,在义阳有着相当大的知名度。赵永强上任以来,最看重的就是“义阳新闻”和“义阳茶馆”这两个栏目。去年“义阳新闻”已经完成了改版,看来接下来台里的重头戏就是“义阳茶馆”的改版事宜了。

葛健告诉邓嘉,如今台里对紫砂频道不再重视,邓嘉的这个栏目也随时有可能被撤,他建议邓嘉早作打算。他还说,就算没有争取到职位,只要他的改版方案做得好,就能给台领导留下好印象,这对他日后的发展必定有益。抱着尝试的想法,邓嘉决定参加这次竞聘。

举行竞聘的那天,邓嘉拿着他那份打磨了近半个月的“义阳茶馆”改版方案,走进了那间坐着六、七位参加竞聘的同事的小会议室。隔壁那间大会议室就是竞聘的会场,所有的台领导和中层正职领导都作为评委在那里列席。邓嘉他们经过抽签决定好上场次序。第一位同事上场后,其余人开始边等待边闲聊。

在邓嘉对面坐着的,是新闻部的副主任胡云起,他个子很高,体格健美,应该是有健身的习惯。胡云起比邓嘉大两岁,但进电视台比邓嘉早得多,工作能力也很突出。从资历、经验、人缘等方面看,邓嘉毫无优势,更别说胡云起是事业编员工,而邓嘉只是个劳务派遣人员了。坐在邓嘉旁边的,是原来“民间发现”栏目的制片人肖伟,“民间发现”被撤后他被调去了广告部。他把胖胖的身子凑过来,在邓嘉耳边小声说道:“要是早知道胡云起也参加这个竞聘,我就不来了,谁能抢得过他啊!”说完,他对着邓嘉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

胡云起身旁的一人正在问他,做方案用了多长时间。胡云起拿起手里的两三页纸晃了晃,表情轻松地大声说道:“我哪有时间做方案啊,我之前根本就没准备参加这次竞聘,徐台(分管新闻部的副台长)昨天才打我电话,让我也来参加一下,我只好随便写了点东西。唉,我就是来陪跑的,肯定选不上……”他说完自嘲般地摇着头,叹着气。

在竞聘的过程中,邓嘉的用时明显比其他人都要长,评委们轮番针对他的方案提出各种问题,邓嘉一一予以详细解答。从评委们脸上的表情来看,邓嘉知道他们对他的方案很感兴趣。

几天后,竞聘结果公布,不出所料,胡云起胜出了。上任“义阳茶馆”的制片人兼社会新闻部主任,他根本不是什么陪跑的,而是早就内定的人选。可是直到竞聘举行的那天,其他人才知道半路杀出个胡云起。这种保密工作是必要的,因为这个信息一旦提前泄露,所有人都会因自知敌不过胡云起而放弃参加,最后参加竞聘的就会只剩胡云起一人。这样一来,竞聘这个形式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同时这次竞聘的另一个目的也就落了空,那就是尽可能多地搜集关于“义阳茶馆”改版的创意和实施细则,以便为胡云起做一身免费的、漂漂亮亮的嫁衣。邓嘉就是台里的这个目标的最大贡献者,这个情况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几个月后,长久以来一直保留着的悬念终于揭晓了,“紫艺天下”被撤了!邓嘉连同其他十几位同事,都被调去了别的部门。邓嘉被调往的,就是刚刚完成改版的“义阳茶馆”所在的社会新闻部。几个月前邓嘉参加竞聘时的竞争对手胡云起,即将成为他的顶头上司。

4

邓嘉决定辞职。他把这个想法告知了胡云起。于是在一个周末,台长赵永强给邓嘉打了一通电话,这让邓嘉颇感意外。一小时后,邓嘉应赵永强的要求赶到单位,敲响了台长办公室的门。

赵永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因为曾经当过中学教师的缘故,他的表情总是显得庄重而严厉。邓嘉上次见他还是在那次竞聘的会场。赵永强招呼邓嘉坐下,自己起身给邓嘉接了一杯茶。

邓嘉大概知道赵永强找他谈话的目的。只见赵永强露出了邓嘉从未在对方脸上看到过的愉快的表情,说道:“小邓啊,说实话,我之前对你不太了解,但是上次的竞聘,你让我印象很深,我觉得你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所以一直对你很关注。”

“谢谢赵台认可。”

“紫砂频道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必须要精简,这是大势所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才,台里还是非常重视的。这次把你调到‘义阳茶馆’,你要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坏事。只有在更好的平台上,才能更好地发挥你的才能。台里对你的前途,是有一个长远的安排的,我个人也很看好你的发展前景。我希望你到了‘茶馆’以后,要调整好情绪,踏踏实实把工作做好。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台里对你期望很高;我对你的定位,也不是一个编导或是一个记者这么简单。但是你首先要做出更好的成绩来,这样才能让别人信服。”

当时的邓嘉在这番话中只读到了赵永强对他的殷切期待以及诱人的暗示,他天真地认为赵永强真的有栽培他的意愿。赵永强所画的大饼,扎扎实实地让邓嘉看了个“眼饱”。

没过几天,‘义阳茶馆’的制片人胡云起也把邓嘉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关起房门,一脸真诚地对邓嘉说:“我和赵台、徐台都沟通过,他们对你的评价都很高;茶馆这次改版,虽然台里最后选了我,但是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们最终确定下来的改版方案,里面有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按照你当时的方案来制定的!”

邓嘉终于知道了自己被欺骗、被利用的真相,也终于知道了之前赵永强为什么特意找他谈话,挽留他。原来是因为他有着不小的利用价值!那次竞聘,他的方案通过了,人却没有通过。绞尽脑汁出方案的是他,坐享其成获升迁的却是胡云起。

胡云起继续说道:“以我对赵台和徐台的了解,他们肯定是希望提拔你的。如果是别人要辞职,我肯定不会挽留;但是你不一样,你现在如果辞职的话,我替你觉得可惜。”

邓嘉沉吟着。自己被利用这件事确实很气人;但同时,他的心里又有一丝沾沾自喜,毕竟他的能力得到了认可。于是他心里产生了动摇。年轻人在职场中经常会有这种心理:幻想着单靠能力就能出头,拼命地伸长脖子往圈套里钻。

接着,胡云起使出了最后的大招,说道:“我这里的情况跟你说一下吧,我现在手底下有两个副主任,说实话,我对他们都不太满意。”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样,你给我半年时间,我让你把这两个副主任顶下去一个!”

最后,邓嘉暂时打消了辞职的念头,成为了“义阳茶馆”的一名编导。不觉间,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年半过去了……邓嘉依然没有等来他痴痴地期盼着的事情。到这时,他才慢慢地察觉到问题的根本:在这样的单位里,工作能力根本不是一项优势,大多数时候反而会拖人后腿。有能力的人往往会被牢牢摁在一线,不停地做牛做马,输出成果,却很难得到晋升的机会。因为能干的人一旦晋升到了管理层,就很难再有这么好用的人来替代他的位置。像邓嘉这样既有能力又有抱负的人是尤为可怜的,因为他想要进步的企图会变成别人藉以控制和利用他的工具,他会永远被一幅模糊的美好愿景所诱导,像一头拉磨的驴似的,心甘情愿,干劲十足地一辈子原地打转。除非他的价值被榨干吸净,或者有朝一日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可笑。

邓嘉的身上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他以为人生总会在某个领域内,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他的理想。他从来没有彻底地向世俗投降,从来没有改变他内心中最初始的那一抹色彩,总是寄希望于在这混乱不堪的世界中理出一丝头绪,找出一个答案。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心有不甘地把自己抛入那充满烟瘴的荒原,妄图在其中寻得一条契合他的秉性和信念的出路,可是现实从来没有让他如愿过。幸运的是,他虽然天真得可以,但总算没有愚蠢到家。人往往只需要后撤一步,就能获得更宽广的视野,就能稍稍辨明自己的脚下以及眼前究竟有些什么。

他再次决定辞职。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他更加清醒,因此更为坚决。胡云起明白,他此时已没有任何挽留邓嘉的筹码了,再次作出像上次那样的承诺已经无法再搪塞邓嘉了。先不说当初胡云起作出承诺时是否出于真心,就算他真有此心,这种承诺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权限,他根本没有能力兑现。现在他只能把皮球踢给赵永强。他对邓嘉说:“你是赵台安排过来的,如果你真的要走,也应该先去和赵台聊一聊。”

邓嘉给赵永强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没想再争取什么,也并不指望事到如今赵永强还能给他一个像样的交代;他已经看穿了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赵永强的大饼已经无法再对他发挥作用。现在他只是在履行辞职的正常程序而已,他手里的辞职报告需要交给赵永强签字。

赵永强认为,邓嘉无非又是想用辞职来给领导施压,再加上赵永强对胡云起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这件事颇为不满,于是竟心生厌烦。他每次都推说自己有事在忙,等有空再说。最后邓嘉直接敲响了赵永强办公室的门,谁知赵永强一见到邓嘉,慌忙说他正准备出门办事,让邓嘉下次再来。这种扭捏的做派让邓嘉迷惑不解,之前赵永强费尽心机挽留邓嘉,现在却躲躲藏藏不肯面对,前后反差之大令人咋舌。这种故意回避和拖延也实非一个成熟老练的管理者所为。在邓嘉看来,此举除了为难和羞辱他之外,实在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邓嘉没有任何迟疑,把辞职报告直接交给了胡云起。他知道劳动法的规定,赵永强的签字并不是法律上必要的程序。一个月后,他正式从电视台离职。

此时是二〇一八年,从邓嘉调入紫砂频道开始算起,已过去了六年。他从紫砂频道时期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到后来的被投闲置散,尊严扫地,只用了短短的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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