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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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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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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五章

1

李亚坤的面前摆了一地的紫砂壶,都是一个小时前,他刚从窑上拿回来的。他已经把这些壶初步检查了一遍,结果让他火冒三丈,三十个壶里面居然有十八个都有问题!要么是底片边缘开裂,俗称“云盘”;要么是壶把和壶身连接处,或是滴子和壶盖连接处有裂纹……他在心里暗自咒骂着那个给他做壶的工手。

这时,儿子李睿斌走了过来,对父亲说道:“爸,有点事想跟您说……”

李亚坤还没从怒气冲天的情绪中缓过来,他摆弄着那几个瑕疵壶,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我不想学壶了。”李睿斌说道。

“什么?你又抽什么风!”李亚坤的怒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声地质问儿子,“不学壶你想干嘛?”

“开‘特宝店’,卖茶壶。”这次,李睿斌并没有被他父亲的气势吓退,冷静地回答。

李亚坤知道什么是“特宝店”,他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捣鼓这个东西。把紫砂壶放到网上去卖,这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生意;他那一辈的人对待新事物的态度是非常保守的,他总觉得这个什么特宝,说不定也是昙花一现的玩意儿。网上的人,连面都见不着,这要怎么做生意?一群活闹鬼瞎折腾!做生意还是要面对面,多么直接,多么爽气!

“别一天到晚琢磨这些不靠谱的事,给我老老实实地学壶!”

“我已经开了。”

“什么开了?”李亚坤一时没听明白。

“特宝店,我已经开出来了,我和曹辉一起合伙开的。”

“什么?”李亚坤没想到儿子居然先斩后奏,这下他是真的动火了。他刚准备发威,李睿斌却突然转身,走到茶桌前,指着桌子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对李亚坤说道:“爸,您过来一下,给您看一下我们店铺的销量。”李亚坤看到儿子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于是强压住怒火,好奇地跟了过去。

李睿斌打开电脑,给父亲展示他的网店数据。起初,李亚坤眯着眼睛,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各种数字,他不理解这些都是什么意思;等李睿斌逐条给他介绍完,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这是你今天一天的销售额?”

“嗯。”

“卖了五千多了?”李亚坤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你这个店开了多久了?”

“一个多月吧。”

“那你挣了……”

“销售额有二十几万了。利润不是我一个人,我和曹辉一人一半。”

这简直颠覆了李亚坤的经商理念。他这个对电脑一窍不通的人,突然得知互联网上居然蕴藏着这么巨大的商机,就连他儿子这种完全没做过生意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捞到钱,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在震撼之余还有点不服气。

接着,李睿斌便向他父亲讲述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三个月前,曹辉在开窑时不小心摔坏了十几把壶,被他表哥臭骂了一顿,曹辉一气之下就辞了职。他找到李睿斌,提议合伙开一家特宝店,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李睿斌负责找工手、浇模型、审样、监工;曹辉负责运营、客服,两人的这家网店很快就开了起来。

那个时期正是“特宝”这个平台飞速成长的阶段,网站的流量一天比一天大,而且流量成本特别低,所以商家的利润非常可观。再加上曹辉在他表哥那里偷师了不少刷单、开直通车、报活动之类的运营技术,所以这家新店很快就做出了相当不错的业绩。

“那你们开这个店,难道不需要垫资吗?你哪来的钱?”李亚坤疑惑地问。

“泥料钱和工手的工钱可以先欠嘛,等我们的货款到账了再给他们结,其他的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也不需要垫太多。刚开始的时候,我和曹辉凑了一万块钱,后来货款进来了,就周转起来了。”李睿斌说得头头是道。

李亚坤从来没有在儿子脸上看到过现在这种自豪的表情,他感到了一丝欣慰。只用一万块钱就把这事给做起来了,短短一个多月就赚了这么多,不简单呐。李亚坤心想:说不定儿子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材料。

李睿斌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心里有了几分底,他说:“爸,现在的形势真的特别好,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李亚坤确实被这一连串的数字说服了:“你这个店……你干嘛不早点跟我说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毕竟是做父亲的,他需要保持有威严、有定力的形象,不能变脸变得那么快,“那你一边学壶一边搞这个店行不行呢?”

“爸,这事没这么简单。我刚开始的时候没跟您说,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做起来,最主要的是,我怕您反对。这几个月里,我又要做壶又要忙活这些事,实在是太吃力了;所以我现在只能顾一头,做壶这事,我想暂时先放一放……”李睿斌很少在父亲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现在他觉得是时候向父亲宣示,他已不再是父亲眼里的那个沉迷于打游戏,不成器的废物了。他几乎认定,在这次谈话中,在他和父亲的气势较量中,自己已经渐渐占据了上风。

李亚坤当初让儿子学壶,本来就只是抱着投机的心理——能不能学出来都不要紧,就算学不出来,好歹也得到了这个“罗逸舟徒孙”的名头;只要再考考职称,运作运作,到时候不用自己做壶,敲敲章就行,壶不愁卖不好。可是如今这个“特宝店”的事打乱了他的谋篇布局。让儿子学壶是为了什么?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赚钱吗?现在赚钱的大好机会就明晃晃地摆在了面前,还用得着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吗?李亚坤对自己说:如果现在让儿子继续学壶,不就是放着近路不走,非要绕远路吗?况且,继续学下去,前途是未知数;而现在这个“特宝店”,可是实打实的钱袋子啊!那些数字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啊!

想到这里,李亚坤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他不能表现得这么容易摆布,特别是在儿子面前。于是他对儿子说:“让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再说。”

2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亚坤对儿子说:“我待会儿过去找你舅舅,跟他商量一下你的事。你今天就先别去做壶了,让我单独和他谈谈。”

随后,李亚坤就来到了林继平的“小取斋”。这个工作室还是老样子:两张泥凳上摆满了做壶的工具;泥凳边的矮柜和椅子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几个靠墙的红木展柜里,零零星星放着几件紫砂壶。别人家的工作室里大多摆满了壶,既是工作室也是店铺——店铺里当然要有足够多的货品才行;而林继平的工作室却只是工作室,根本不承担店铺的功能。这里的壶少得可怜,摆在这几个柜子里的也都是无法出售的瑕疵品。林继平做的壶很走俏,大部分时候都需要提前预定,壶只要一出窑,就会立刻被经销商们拿走。

林继平一见到李亚坤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就知道事情不寻常。他把姐夫的突然造访和外甥今天没来做壶这件事联系起来,隐约预感到,事情应该跟外甥有关。两人一同坐下,林继平开始泡茶。

李亚坤绕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说到正题:“继平,你觉得斌斌最近学得怎么样?他这水平,现在能吃上饭了吗?”

林继平认为,李睿斌的性子浮躁,贪玩,心思并不在做壶上,所以进步比较缓慢。为了让李睿斌在做壶这条路上能走得稳当,走得长远,必须磨一磨他的性子。林继平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就要看他想吃什么样的饭了,如果他对自己要求不高,只要填饱肚子就行,那么以他现在的水平,倒也不是问题。但是既然跟我学了,我就要对他负责,依我看,暂时不要考虑吃不吃饭的问题,既然学了这个手艺,那你这个做老子的也要有点耐心。再养他一两年吧,让他一门心思把基础打得扎实些再说。”

“一两年……”李亚坤装作咂摸这些话,实际上他是在考虑要怎么开口说明来意,“斌斌这孩子你也知道,猢狲屁股,不太坐得住。为了把他摁在你这里,这几年我没少花心思,没少费口舌。可是孩子大了,越来越难管了……”

林继平听出点不对劲来,问道:“什么意思?他不想学了?”

李亚坤长叹一口气,说道:“他昨天跟我说,说他不想学壶了;我当时就发火了,我跟他说:你要听你舅舅的,踏踏实实地学,当初你舅舅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大家为了你的前途投入了这么多心血,你说不学就不学,像话吗?”

林继平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他没跟我提起过这事?那他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这个外甥啊,想学人家在网上卖紫砂壶,他找了个同学合伙,准备在那个什么“特宝网”上开店。”李亚坤故意隐瞒了儿子的网店早已开张,并且已经小有成绩的事。

林继平听说过“特宝网”。他问李亚坤:“那你的意思呢?”外甥毕竟只是外甥,他作为舅舅,并没有最终的决定权。

李亚坤装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模样,说道:“这小子昨天跟我大吵一架!要不是你姐拦着,我差点就动手。唉!没办法,摊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他非要这么干,我总不能把他锁在家里吧?”

林继平听出了姐夫的意思。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已经学了好几年,眼看就要出成绩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决定放弃。他说道:“学了这么多年了,放弃了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李亚坤回答道:“这几年下来,你也能看得出来,他确实没什么做壶的天赋,既然这样,让他尝试走一下别的路子,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什么天赋不天赋的!有天赋的人多的是,但那些人里面有几个屁股是坐得住的?有几个是耐得住穷的?最后还不是敲章,卖职称去了?反而是那些没什么天赋,但是有毅力,肯坚持的人,才一点一点地冒出头了。”

“继平,话也不能这么说啊,就算让斌斌继续做下去,谁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出头呢?这不是光有毅力就能解决的事,能不能出头,也要看其他的条件,谁都说不准啊。”

林继平看出来了,姐夫现在是完全站在外甥的一边了。小孩子三心二意倒还说得通,可大人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这么没有远见呢?

只见他脸上露出怒容来,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搁在桌面上,说道:“当初我说我不收徒,你非要死乞白赖地把他塞给我,可现在呢?我掏心掏肺地教了好几年,你们说不学就不学了,逗我玩呢?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一看到林继平动怒了,李亚坤赶紧安抚道:“继平,你消消气,都怪我,没有管教好……”

林继平的脸因为暴怒而涨得通红,他厉声说道:“你做老子的,做不了自己儿子的主吗?好,你做不了主我来做,你管不了的我来管,你现在就让他过来,我当面跟他说!”

李亚坤来找林继平之前,他对自己的口才是很有信心的,没想到现在说着说着,把林继平给惹急了,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啊!可是现在绝对不能让儿子过来,儿子那张笨嘴,只会添乱。于是他好声好气地说道:“继平,你别发火呀,我是这么想的,学壶的事,要不就先暂停一下……小孩子嘛,想法一天一个样,那个什么“特宝店”,他想开就让他开去。要是能开得起来,你做舅舅的,脸上也有光,要是开不起来呢,就让他回来继续跟你做壶,你看怎么样?”他自认为这话说得很漂亮,他的语气又是那么和善,林继平一定会看在他这种柔软的态度上,以及他作为姐夫的身份上,收敛住怒气,好好说话的。

谁知他这番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更是惹得林继平怒不可遏。林继平腾地站了起来,用几乎是准备撕破脸吵架的音量说道:“怎么?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你儿子要是从我这个门出去了,就别想再回来!既然我这个做师父的管不了他,那我今后也不会再认他这个徒弟!”

林继平生气的点,不仅在于外甥的轻言放弃,也在于姐夫的鼠目寸光,更在于自己几年的辛苦付出,如今全都打了水漂。他这份努力永远也不可能开花结果了,他为自己感到不值。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李亚坤回到家后,对妻子说道:“你这个弟弟,什么臭脾气!我客客气气地跟他商量斌斌的事,结果被他熊了一顿!还说不认斌斌这个徒弟了。他爱认不认,我们还不稀罕呢!”然后又对儿子说:“你给我好好干,争口气,混出个样来给他看看!”

3

近来,邓嘉和程静怡之间产生了一些龃龉。事情的起因是程静怡即将研究生毕业,在她找工作这件事情上,她和邓嘉有一些分歧。

程静怡的专业是建筑,她本来已经收到了南京的一所设计院的录用通知,这所设计院对于她的很多同学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工作单位了;可是这么多年来,程静怡在专业上取得的成绩是那么耀眼,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那么高的期待,她想要去更辽阔的水域试水,想要在更高远的天空呼吸。

她把简历投向了上海的一所“全球五大”之一的外资建筑设计事务所,经过好几轮面试,终于成功地被录用了。对方开出的薪资比她在南京能拿到的数目高出近一倍。她对上海这个城市充满了憧憬,对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欣喜不已,可是有一个由此而来的难题需要她立刻去解决——她需要说服邓嘉,跟她一起去上海发展。

邓嘉不希望程静怡去上海工作,但同时他也很清楚,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他既不能从理性层面阻止程静怡接受一个更有前途,待遇更好的工作;也无法从道德层面谴责程静怡不顾两人双宿双栖的需要,远走他乡。毕竟程静怡还只是他的女朋友,他并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作出牺牲。即使赋予了他这种资格,以他一贯的行事原则,他也绝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他不愿成为一个那么自私狭隘的人。

可他还是感到不甘心、不舍得、不公平。为他在自己的单位里所作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就要付之一炬而不甘;为他将要告别在南京的所有朋友、同学、同事而不舍;也为他曾经为了和程静怡在一起,主动放弃了外地某家电视台的录用,而现在程静怡却不愿为他做同样的事而觉得不公平。

“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可是她呢?”邓嘉这么问自己。

不久后,程静怡坐上了开往上海的高铁。在检票口,两人即将分别时,意味深长地对望着,彼此的心里都翻滚着对两人未来的忧虑。他们约好,程静怡先去上海入职,邓嘉立即着手寻求去上海工作的机会。程静怡在惴惴不安中展开了在上海的生活,邓嘉心急如焚地在网上搜寻信息,投递简历。没有了程静怡的生活,他一天都忍受不了。

邓嘉是个不管做什么都上手很快,而且水准不凡的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学习天赋和超强的领悟能力,哪怕是在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里,只要稍加适应,他就能很轻易地展现出不输于熟手的得心应手来。可是和他的这种非凡天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闲散的个性和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正因如此,虽然他很容易就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却很难持续进步,成为一个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他并没有想成为这种人的强烈意愿。

他在单位里已经是个业务骨干了,他负责设计和编辑的版面已经拿过好几个分量不轻的奖,领导们对他的工作是完全认可的,但对他的个性却颇为微辞。

一天晚上,邓嘉做完了当天的国内新闻版面,交给他的部门主任审核。主任看完说没问题,于是邓嘉通知校对人员开始打样、校对。没过多久,主任突然急匆匆地走进邓嘉的办公室,脸色凝重地说道:“小邓,今天的头条要换一下,你快看一下系统。”邓嘉打开新华社的稿件分发系统查看,原来就在几分钟前,系统里传来了一条新闻:某地发生了一起重大自然灾害,伤亡严重。

邓嘉心里很清楚,这篇稿子如果早点传过来,毫无疑问会是今天的头条;可是如果要换掉现在的头条,所有的稿件都得相应地变换位置,这无异于重做整个版面,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工作量。况且现在已经被他用作头条的那篇稿子,是关于中央的某个会议,也很有分量。邓嘉犹豫着,最后,他心里图省事的动机占了上风,他对主任说道:“我看头条就不用动了吧?把主图换掉就行,用刚来的这条新闻的图片做主图,分量也够。”

主任是个善良温和的中年男人,平时对邓嘉很关照。他也很了解邓嘉的脾气,委婉地说道:“我的建议还是换头条,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认为自己已经传达了很明确的指示,邓嘉不至于会违抗,可是显然,他还是对邓嘉不够了解。

最近,邓嘉被程静怡去上海的事弄得心烦意乱,这让他在工作中比平时更加急躁和易怒。他意气用事地想:我才是这个版面的责编,版面的事理当由我做主!于是,他只花了两分钟时间,就把版面的主图换成了灾难事件的新闻图片,然后导出,上传,并通知校对室打印校对。

校对完成后,校样需要再次交给邓嘉复审,可这次他等待的时间比平时长。当校对人员送来校样的时候,邓嘉发现版面的头条赫然显示为当天那起灾难事件的新闻,整个版面发生了巨大变动,这根本不是他做的那个版面!

原来,主任在校对室里率先看到了校样,发现邓嘉居然无视他的指示,坚持不换头条,只改动了主图,他无奈地叹着气。他本可以把邓嘉训斥一顿,责令邓嘉按照要求重做版面;可是他的好性子让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只能亲自上阵,动手把邓嘉的版面改了过来。后来的事实证明,主任的意见是对的,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把那晚发生的灾难事件作为了国内新闻版的头条。

第二天,邓嘉羞愧万分,根本不敢和主任对视。虽然主任并没有向报社领导反映这件事,可是校对人员不可避免地知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把这事当做八卦给传开了。渐渐地,同事们对此事的讨论愈演愈烈,邓嘉在单位里一度只能低着头走路。

那段时间里,邓嘉为了能去上海工作,一直在投简历,打电话。有好几次,他在接到了面试通知后,只好请了事假往上海跑,为此报社领导曾在一次全体会议上不指名地进行过批评。一边是工作上尽责的义务带来的压力,另一边是杳无音信的求职过程对他造成的打击……零星收到过的一两个录用通知,也因为薪酬太低而被邓嘉回绝。他感到身心俱疲,又不知所措。

一天下午,邓嘉正在办公室里做着版面,几位技术部的同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要求所有人暂时离开工位,他们要检查所有的电脑。当其中一人检查到邓嘉的电脑时,他突然一个激灵,扭过头,严肃地对站在身旁的邓嘉问道:“你的电脑里怎么没有杀毒软件?单位不是统一安装过吗?”

邓嘉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卸载了。”

随后,另一人在邓嘉的同事小裴的电脑里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几个技术部的人员抚额说道:“终于找到了!”

原来,几天前单位的服务器里突然出现了大量的电脑病毒,幸亏发现得及时,技术部立即做了紧急处理,才没有造成服务器数据的丢失。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查杀病毒,单位领导下令排查所有人的电脑,寻找病毒的源头并彻底翦除后患。现在他们终于锁定了嫌疑人:邓嘉和小裴。

邓嘉是在小裴的建议下卸载了杀毒软件的。

一个多月前,邓嘉曾向小裴抱怨单位的电脑运行速度慢,小裴告诉邓嘉,卸载掉杀毒软件能提升电脑速度,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邓嘉照着做了,可发现电脑速度的提升并不明显,由于疏忽大意,他并没有及时地把杀毒软件装回去。谁知出了这档子事。

邓嘉心里清楚,这病毒应该不是从他的电脑上进入单位内网的,因为他除了上网查找资料,几乎从不下载东西。而小裴不一样,他经常在单位电脑上下载各种影音文件、电脑软件,从概率上来说,小裴的电脑是病毒源头的可能性更大。可是邓嘉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的猜测,他也不愿意成为那种出卖同事的卑鄙之徒,反正他卸载了自己电脑里的杀毒软件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罪责。于是他保持了缄默,并没有试图把自己的责任往小裴的身上甩。最后他和小裴两人都受到了通报批评。

这一连串的事件让邓嘉在单位里的风评受到了负面影响,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单位里上上下下都已对他另眼相看,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深孚众望了。

不久后,邓嘉主动辞职了。他宽慰自己:这样也好,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南京,奔赴程静怡所在的城市,心无旁骛地重新求职。当他带着行李,坐上开往上海的高铁,南京的城市风光在他的视野里迅速地后退着,南京所承载着的美好回忆也一并飞快地褪色着、消隐着。

4

邓嘉带着两大箱行李,来到了程静怡在上海的住所。程静怡紧紧地搂住邓嘉,感动和歉疚的情绪在她心里交织着。两人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邓嘉的父母得知儿子辞职后大为光火。邓嘉的父亲邓国新在电话里数落邓嘉:“你想去上海也不是不行,但是,好歹等你在上海找到了工作之后再辞职啊。这么大个人了,做事情还是这么不成熟。你得‘骑驴找马’呀!”邓嘉辞去南京的工作确实有些冲动,但他认为,他要是不把工作先辞掉,那就只能说明他给自己留了后路,只能说明他在感情和现实利益之间首鼠两端。他不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不想用利益去计量感情。

在那间不大的出租屋里,邓嘉和程静怡过起了同居生活。邓嘉本以为辞去工作,一门心思地求职,会有更高的效率和更理想的结果,可是事与愿违。他现在人已身处上海,但他依然感觉到,自己和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之间隔着重重山峦。人对自己的认识,总是会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有时候人之所以自信,只是因为见识太少。他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上海。

他的求职频频碰壁,一个多月后依然一无所获。邓嘉来到上海后,坚持由他来负担两人的房租和其他生活开销,导致他本就不多的积蓄即将用尽,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邓嘉的彷徨和忧虑,程静怡都看在眼里,她努力地为邓嘉打着气,闲暇时陪他看电影、逛书店,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邓嘉的情绪变化。有一天晚上,两人在外滩散步,邓嘉看着那晚略带劲道的晚风把程静怡的短发吹散,把她的衣襟吹乱,把一种无可名状的深思吹进她明亮的双眸,邓嘉问道:“如果我一直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

程静怡回过神来,答道:“上海这么大,不可能找不到的,大不了降低一点要求。”

可她知道,如果降低了要求,那么邓嘉辞掉南京的工作,意义何在呢?那样的话,邓嘉所作的牺牲就更加凸显,她的愧疚也就更加深重。但如果不这样,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邓嘉望着黄浦江两岸的繁华夜景,突然感到阵阵的晕眩。

一天,两人的一位高中女同学约他们吃饭。那女同学名叫陈如婷,此前在华东师范大学上学,毕业后留校执教了。陈如婷同时还约了他们的另一位高中同学,赵磊。

赵磊也是辛山人,初中时和邓嘉同校不同班。到了高中,两人恰好被分在了同一个班,不仅如此,他俩还是舍友。对于邓嘉来说,赵磊可算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两人在高中时期同吃同住了三年,自然是彼此熟悉的;可尽管他俩物理上的距离很近,情感上却没有什么交集,交情一直很浅。那时候的赵磊个子不高,嗓音尖细,腿上看不见一根腿毛,缺少那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性别特征。当时,有个长得相当结实,浑身肌肉的舍友经常调笑和轻薄赵磊,比如趁赵磊不注意,拍一下他的屁股,摸一把他的大腿,常惹得赵磊怪叫连连。邓嘉向来就不喜欢赵磊,主要是因为赵磊的小气和怪癖。赵磊经常因为别的舍友用了他的洗发水,或是坐了他的床铺,把床单弄皱了而跟别人起争执。赵磊也是在上海上的大学,现在供职于一家在上海有分公司的世界500强企业。

在约定碰头的地点,邓嘉和程静怡先到,随后陈如婷和赵磊也一起出现了。陈如婷是个爱笑的圆脸女孩,衣着朴素淡雅,肩上搭着一只布包,显得很是知性。再看赵磊,现在的他比高中时高了不少,看来他发育比同龄人晚,进大学后没少长个儿。他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休闲西服,梳着讲究的发型。

刚一坐下,赵磊就涎脸对邓嘉说道:“邓嘉你小子可以啊,连我们班的班花都被你拿下了。”

邓嘉和程静怡两人相视一笑。程静怡对赵磊说道:“我哪是班花呀,我们班那么多美女,哪轮得上我呀。”

赵磊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可别谦虚,我们在宿舍里可是投票评选过的,一致公认你就是班花。”

程静怡笑着问邓嘉:“还有这事?邓嘉你怎么没跟我提过啊?”

邓嘉心想,赵磊这家伙真是鬼话张嘴就来,明明当时只有邓嘉一人把票投给了程静怡。赵磊当时还嘲笑邓嘉,说程静怡个子太高,邓嘉想和程静怡亲嘴的话怕是够不到……可邓嘉眼下又不好意思戳穿赵磊的谎言,只好尴尬地笑着,说道:“有这事,有这事。”

后来大家谈到了邓嘉的工作问题,邓嘉如实相告。赵磊低头抚弄着自己的西服袖扣,说道:“没事,不急,你悠着点,反正现在程静怡赚得多,让她先养着你呗。”

陈如婷看出了邓嘉和程静怡两人神色的不自然,连忙岔开了话题。

这次聚会后不久,邓嘉就接受了上海的一家报社的录用。他这份工作的薪资不高,除去房租和最低限度的生活支出,他几乎攒不下任何钱。

5

李睿斌和曹辉合伙的那家“特宝店”,生意实在是火爆,几乎每天都能挣到一个普通人一整年的工资。这家网店的规模迅速扩大,员工人数已经超过了30人,供货渠道也已遍布了半个辛山镇。一年前,这两个年轻人连一万块的本钱都是费了老大的劲才凑足的;短短的一年后,竟已是两个成功的商人了,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递烟让座,被人客客气气地称“李总”、“曹总”。

他们成功的秘诀,和当时很多紫砂壶“特宝店”的成功秘诀一样,那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把半手工壶当全手工壶卖;给自己的泥料起上几个听上去牛哄哄的名字;炒作几个所谓的“名家”,给他们编几段故事……正是因为在那个时期,还不具备让信息充分流通的技术,绝大多数紫砂壶消费者都不了解这个行业的真实情况,只能听信商家的宣传。也正因如此,那个时期买过假冒伪劣的紫砂壶的消费者,在后知后觉中纷纷直呼“水太深”。

考虑到如果炒作某个外人,在取得成效后,对方难保不会窃取胜利果实,过河拆桥;所以李睿斌和曹辉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决定只炒作自己人,像是曹辉的表姐、李睿斌的二叔。只有扎紧了篱笆,挖好了护城河,才能防止发生意外状况,避免影响到他们的经营路线的连贯性。

他们的网店首页中最显眼的海报上,赫然放着李睿斌的照片。在幕后,李睿斌是网店的老板;而在台前,他正是这家网店全力主推的“名家”。当然,他根本用不着亲自做壶,每个月敲有“李睿斌制”底款的紫砂壶的销量却数以千计。

在他那一大段个人简介中,最重要的无疑是这么一句:“曾拜入其舅父——罗逸舟关门弟子林继平的门下,是‘壶艺泰斗’罗逸舟的第三代传人……”

李亚坤逢人就夸耀儿子网店的销售业绩,当别人向他恭维道:“老李啊,还是你教导有方,把儿子培养得这么优秀,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李亚坤总是会摆摆手,摇摇头,故作感慨地说道:“唉,现在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们这些老家伙确实是玩不来喽,今后的世界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没我们什么事了……”他的话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当初要不是我当机立断,让他不要学壶了,一门心思开店去,他哪会有今天的成绩?

一天,李亚坤在他的连襟庄益强家吃饭,他俩的小舅子林继平也在。

酒过三巡,宾客们兴致渐高,庄益强已喝得满脸通红,对坐在他右手边的林继平说道:“继平,斌斌现在出息了,端午节给你这个师父‘装节’送什么了?”没等林继平回答,庄益强又扭过脸,对坐左手边的李亚坤说道:“姐夫,现在斌斌的生意做得这么好,这‘装节’的规格是不是也得提高一下了?”徒弟们逢年过节给师父送礼以表心意,这在辛山被称为“装节”。

李亚坤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随即陪着笑脸,大声地说道:“那肯定啊,必须是辛山最高的规格!”说完他提起酒杯,对林继平说道:“继平,来,我敬你一杯。斌斌能有今天,你的功劳最大。”

此时离端午节还有三天,李睿斌还没有给林继平“装节”;不光这次没有,自从李亚坤和林继平上次闹得不愉快以来,李睿斌连一个节都没给林继平装过。

庄益强知道这个情况,他那番话是趁着半醉故意这么说的。他为林继平抱不平。

这时,林继平只好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有什么功劳?我教的是做壶,斌斌现在做的是生意,八竿子打不着啊。斌斌的生意做得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来来来,喝酒喝酒。”

当天,李亚坤回到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思来想去,想到刚才酒桌上几人的对话;想到林继平言语中隐隐约约的讽刺意味;又想到李睿斌的个人简介中写着的“罗逸舟第三代传人”,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师父,还是得认啊。”

第二天,李亚坤和李睿斌便带着“装节”的礼品,去了林继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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