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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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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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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八章

1

曹辉和李睿斌在“特宝”上新开了一家店,卖的全是所谓的“职称壶”,价格从两三千起步,最贵的上万。壶的“作者”全是声名在外的人物,他们个个都有着工艺师、高工、研高等中级以上的职称,甚至还有几人有着省名人、省大师、国大师这种顶尖的荣誉称号。

曹李二人最终还是和张全良达成了合作,张全良的壶成了他们这家店的“镇店之宝”。他们每个月都能卖出好几十把张全良的壶,单价都在五位数。如今,张全良就是他们的“财神爷”。

那天,曹辉和李睿斌又去拜访张全良,顺便拿货。他们乘坐的那辆路虎揽胜缓缓驶进了“张全良紫砂艺术馆”的院子,两人手提着礼品,走进馆内。张全良的艺术馆可算是辛山最大、最气派的一座了,这艺术馆占地得有十亩以上,院子里种满了红枫、黄杨、罗汉松等名贵树木,有的苍翠挺拔,有的龙盘虎踞,十分气派。院中有一个小湖,湖上有一座凉亭,到处是雕栏玉砌,古色古香。艺术馆的主体建筑宏伟端庄,顶部有一个横贯两端,朝天耸立的弧形结构,使这栋建筑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把提梁壶。

曹辉和李睿斌在艺术馆內熟门熟路地七拐八绕,来到张全良所在的那间最大的茶室。张全良和蔡峰两人正坐在一张巨大的金丝楠木茶桌前等候。互相打过招呼后,曹辉递上手里拿着的礼物,花哨的拎袋里装着的是一只硕大的铁质茶叶罐,看容量足有一公斤。

“张大师,这是十五年的老班章,您尝尝。”曹辉满脸堆笑说道。

“客气了,谢谢啊。”张全良示意对方坐下,并让蔡峰泡茶。

几人随便聊了一会后,曹辉说道:“张大师,上个月我们的出货情况很好,所以,我们有个小小的请求,下个月我们能不能多拿点货?您看怎么样?”

张全良看了看蔡峰,蔡峰只顾着泡茶,不吱声。张全良对蔡峰说:“蔡总,你的意思呢?要不,就加几个?”

“行啊,大师您都发话了,那就加呗。”蔡峰还是没有抬头,轻轻笑着说道。

“好,那我就做主了,下个月加十个壶,你看行不行?”张全良对曹辉说。

“那太好了,那就谢谢张大师和蔡总了。”曹辉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

张全良看了看少言寡语的李睿斌,向他问道:“李总,你师父最近怎么样啊?好久没见到他了。”

李睿斌连忙放下刚要往嘴边送的茶杯,恭敬地说道:“我舅舅这人您也知道,成天在工作室里做壶,不怎么爱出门,我也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

曹辉接过话来:“这样,张大师,下次我们来做东,把林老师也请过来,我们一起聚一聚,你们师兄弟两个也叙叙旧。”

“好,好,不过这顿饭应该我来请,怎么能让你们安排呢……”张全良说。

“您这就见外了,我们是小辈,孝敬长辈那不是应该的吗。”

几人又聊了一会,曹李二人起身准备告辞,张全良叫来一人,交代了一番,让他领着这二人去仓库拿壶。之后他对二人说:“那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二人走后,蔡峰对张全良说道:“这两个猢狲,做起生意来倒挺像模像样的。”

张全良呷了口茶,说道:“你也别瞧不起年轻人,现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哼,能强到哪去?还不都是靠老一辈给他们打下的基础,没有你们在前面给他们开路,光凭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蔡峰说。

“你还别不服,这些互联网上的东西,还是年轻人比较在行,要是给你来弄,你还不一定能弄起来呢。”张全良笑着说。

“这有什么呀,他们也就是起步得早,赶上了红利期。他们刚开始开店的时候,‘特宝’的流量就跟不要钱似的,根本没有竞争压力。那个时候踩中了风口的人不都做起来了吗?说白了,做电商这种事没什么难的,靠的就是个时运!”蔡峰说。

“也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命好啊,赶上了好时候,不想发财都难。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能靠十个手指做出来,你说一年能挣几个钱?苦啊!”张全良感叹道。

“就是啊!还是他们会投胎啊。刚才给他们加了几个壶,看把他们美得,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蔡峰不屑地说。

“年轻人还是要鼓励一下的,说不定他们以后能做大呢。再说,苍蝇再小也是肉,对他们客气一点没有坏处。”张全良说完拿起曹辉送的茶叶,打开罐子闻了闻,顿时皱起了眉,嫌恶地说道:“这味不对啊,什么垃圾茶!这两个细猢狲,不懂装懂!”

曹辉和李睿斌把张全良当财神,可他们在张全良的心目中却只是两个上赶着送钱的小角色。在张全良看来,他把自己的壶分给这两个后生去卖,这根本不叫生意,而是在把稳稳当当的赚钱机会施舍给他们,这是恩赐。

2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邓嘉和吴芳菲的关系便像是一层濡湿的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了。两人在彼此心目中的形象又带着美好的初恋滤镜,感情的进展自然顺水推舟,天遂人愿。于是不久后,两人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一天晚上,吴芳菲陪着邓嘉在编辑机房加班剪片子。夜已深了,整栋大楼只有这间小机房还亮着灯,机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季节已然入秋,窗外静寂无声,金风渐渐;向外望去,夜空如湖水一般宁静安然,几丝轻柔稀薄的云,时不时把一轮上弦月欢快地擒住,又依依不舍地撒开。

邓嘉在电脑前专注地工作着,看了看时间,不觉间已经十点多了,他扭头看见吴芳菲趴在他身旁的一张空办公桌上,已经睡着。他饶有兴致地细看吴芳菲的睡相,特别是她那张微微嘟起的嘴,粉嫩饱满,随着气息一张一翕,可爱至极。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吴芳菲披上。

良久,吴芳菲在邓嘉拍唱词时的键盘敲击声中醒过来,睡眼惺忪地走到邓嘉身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问道:“几点了?还没好啊?”

“十一点多,还要一会儿呢,你先回去吧?”邓嘉摘下耳机,抚摸着吴芳菲的脸,说道。

“我不要,我要等你一起走。留你一个人在这,大半夜的多瘆人啊。”吴芳菲说完,从身后搂住邓嘉的腰,把头依偎在邓嘉的肩上。

此刻,邓嘉闻到一股来自吴芳菲身上的洗发水味道,异常好闻。他有些动情,慢慢转过身子,吴芳菲顺势松开了手臂,接着,邓嘉握住了吴芳菲的手,用热烈的目光看着她,吴芳菲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邓嘉。然后,吴芳菲轻轻垂下了眼帘,像云朵遮住月亮那样,把她那双涌动着柔情的眸子暂时藏了起来。邓嘉凑上前,吻住了吴芳菲的嘴唇。两人在这个暂时独属他们的空间里忘情地拥吻着,直到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声。

他俩刚停下动作,分头坐好,大楼的保安就出现在了机房的门口,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向两人问道:“还没走啊?”

“是啊,还要一会呢。”邓嘉回答。

“走的时候别忘了把灯关了。”保安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邓嘉和吴芳菲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重新抱住对方,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缠绵。

半个多小时后,邓嘉的片子终于做完了,他开着车送吴芳菲回家。他开的这辆迈腾是他父亲以前的座驾,父亲最近新换了辆车,于是就把这辆旧车给了他。

深夜的气温舒适得恰到好处,邓嘉放下车窗,阵阵凉风灌了进来,把吴芳菲的头发吹乱,她的几缕发丝轻拂着邓嘉右侧的脸。

“你这么晚回家,你爸妈会不会有意见?”邓嘉问吴芳菲。

“我都多大了,他们管得着吗?”吴芳菲说。

正说着,吴芳菲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说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接通电话,邓嘉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大声质问的声音,吴芳菲不耐烦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在回来路上了!”挂完电话她嘟囔道:“都发过信息了,还催、催、催!”

邓嘉打趣道:“你爸是怕你被狼叼了去吧?谈恋爱谈得都不着家了,看来你爸这件小棉袄漏风喽。”

吴芳菲抡起粉拳朝邓嘉肩膀锤了几下,笑着说道:“还好意思说?你不就是那只大灰狼?小棉袄漏风,漏的就是你这股西北风!”

月亮已经低低地坠到西边地平线上方不远处,漫天的星星忽明忽灭,温柔地闪烁着,秋夜的天空一派辽阔和深邃。

3

邓嘉每个月要制作两到三档紫砂人物专题片,需要自己寻找和联系拍摄对象。辛山的制壶艺人有着数万人的规模,要确定人选本来并不算难,但偏偏邓嘉和其他编导不太一样,他有着自己的一套选择标准。一旦用上了这套标准,要定下拍摄的人选,就没这么简单了。

有一次,邓嘉在和李睿斌闲聊时,无意间透露了他正在物色拍摄对象的事。李睿斌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奋地说:“这种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这里有这么多合作的老师,你可以随便挑啊!”

邓嘉悔之不及,恨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之所以一直没跟李睿斌提过这事,无非是因为李睿斌的那些合作对象里没有一个符合他的标准。他的标准当中的第一条,必须是没有任何代工行为的紫砂艺人。别的编导拍什么样的片子,选什么样的人他管不着,但是他只愿意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也只愿意结识和自己有着共识的人。

可话说到这儿,他又不好意思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好打马虎眼:“你那边不是国大师就是省大师,我怕自己水平还不够,把人家的片子做砸了,对你也没法交代。”

“没事,你就放手去做,我相信你的实力。我这里大师、小师,要什么师有什么师,你随便挑。”

邓嘉正在为难时,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对了,不知道你舅舅愿不愿意配合拍摄,要不你就先带我认识一下你舅舅吧。”邓嘉早就听李睿斌说起过他舅舅的事,再加上他现在也算是在紫砂圈子里谋生,多少听别人提起过林继平这个名字,所以他就借林继平给自己解了围,顺便也想认识一下这个外界很少有人提及,但在业内却有着不凡声望的制壶高手。

李睿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说道:“哦,他啊……行吧,那我带你去见见他,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他。”李睿斌给舅舅打了通电话,约定之后,就把邓嘉带去了舅舅的工作室。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林继平的工作室。这间工作室位于紫砂厂内的一栋三层建筑内,建筑的底层是商铺,租金比较高,经常有外地的客商来这儿游逛,时有成交;上面两层的租金稍便宜些,大多是一些不喜被打扰的制壶艺人们的工作室。林继平的工作室在三楼,邓嘉和李睿斌爬上楼梯,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才到达这一间幽静的房间。只见门框上方挂着块不大的牌匾,上面用楷书写着“小取斋”。

二人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林继平正在一张泥凳上做壶,听见声响,抬起头来。邓嘉看见了一张有些清瘦的脸,眼窝深陷,目光灼灼,清澈又冷峻。他的双手上青筋毕露,十指修长,并且看上去很是粗糙,是一双属于劳动人民的手。

双方互相介绍完毕,三人在茶桌前坐下喝茶。

邓嘉出于好奇,向林继平问道:“林老师,您这个工作室为什么叫‘小取斋’啊?”

林继平微笑着说道:“这个‘小取’呢,其实就是知足的意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这个东西啊,就是海里面的水,有的人贪心,恨不得一口气把海里的水全部抽走,存到自己家的蓄水池里去,就怕自己下手慢了,海水让别人给抽干了。其实海水怎么可能抽得干呢?海水永远都有,也永远都在那儿。今天舀上一勺,明天再舀上一勺,需要多少,就取多少。你看农村人家里的水缸,早上起来从井里打水,把水缸装满,那一缸水就足够用上一两天了,等用完了,再去打就是了,你见过谁家里放十口水缸的?因为根本用不着啊,傻子才会那么干。水缸的水很容易就能装满,但人的欲望很难填平,唯一的解脱之道就是知足。不要取得太多,需要多少就取多少,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去取,这就是‘小取’。”

邓嘉听完顿觉豁然开朗,对林继平也生出极大的好感来。

李睿斌对林继平说道:“舅舅,邓嘉现在是紫砂频道的编导,他想找个时间采访您一下,给您做一期人物专题片,您看怎么样?”

林继平笑着说:“我就是个普通的手艺人,上电视这种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啊。”

邓嘉说道:“林老师,我想采访的就是您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勤勤恳恳地钻研手艺的制壶艺人,您这样的才更值得宣传啊。”

林继平沉吟了一会,说道:“小邓啊,你们这个紫砂频道,能给紫砂做一些宣传工作,这对我们这些吃紫砂饭的人来说肯定是好事。但是你们办这个频道,主要的目的是想为这个行业做一点积极的贡献,还是想通过对紫砂的宣传来给你们台里创造收入,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这是你们首先要想明白的事情。你们的节目我也粗略地看过几期,节目里面有些东西讲得还是不错的,但也有一些讲得有点问题,今后你们还是要兼听,这样才能明理。至于个人的宣传呢,就让愿意宣传自己的人多做点宣传吧,我就不参与了。你要是愿意,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大家交流交流,我肯定欢迎,但是给我拍片子的事,还是算了吧。”

邓嘉听罢有些失落,但对林继平更添了几分敬佩。李睿斌接过话茬说道:“那这样吧,邓嘉,你跟我舅舅就保持联系,这个片子咱们可以等时机成熟了再拍嘛,不急不急。”邓嘉只好表示赞成,把这事按下不提。李睿斌又对林继平说道:“对了,舅舅,还有个事,前几天张全良大师跟我提起您了,他说跟您好久没见面了,所以我想请您吃个饭,到时我把张大师也请过来,您看您哪天有空?”

林继平听后蹙眉说道:“你要请他吃饭我管不着,我跟他不熟,我就不去了!”

李睿斌着实没想到他舅舅竟然会对身为国大师的张全良这么不待见,而且压根没把对方同门师兄的身份放在眼里。他只好尴尬地朝邓嘉望望,不敢再言语。

几盏茶后,李睿斌带邓嘉看他以前用过的那张泥凳。当初李睿斌离开后,这张泥凳就成了林继平的备用泥凳。制壶艺人在需要更换另一种泥料做壶的时候,必须先把原先的泥凳和工具彻底清洗干净,否则壶的生坯上沾上别的泥料,壶烧出来后就会是个大花脸。所以如果有两张泥凳,那么在需要换泥料的时候,就可以不必急着清洗原先的泥凳,只要直接换到备用的泥凳上做就行了。

“你看,我以前就是在这张泥凳上做壶的。”李睿斌指着那张泥凳对邓嘉说道。

“那如果现在让你做一把壶,你还能做得出来吗?”邓嘉问。

林继平走了过来,面带着一丝隐约的讥诮,说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当初这么一耽搁,基本上就算是前功尽弃了。先不说他现在还看不看得上做壶这个行当,就算他现在想做,估计也做不像样了。”

李睿斌讪笑着。

邓嘉看到泥凳上摆满了铁转盘、搭子、拍子、矩车等家伙事;泥凳的一角有一只陶制的笔筒,里面插着鳑鲏刀、竹尖刀、独个、线梗、滴棒等工具;在笔筒的旁边还有一只水盂,里面盛着一半水,几条牛角片做成的明针倚靠在口沿,半躺在水里。这时他注意到了在一只玻璃罩里罩着的一件呈深褐色的生坯,还没有安装壶嘴壶把,圆滚滚的,很有气度。他知道林继平的壶现在市场价已经过万了,他好奇地问林继平:“林老师,您做壶用的泥料,是不是都是特别贵的料子啊?”

林继平说:“我这些泥料,有好些都是我以前买的,然后一直在家放着。这些年里我只要碰到不错的料子,都会收一些存着。你要说价钱,有一些近几年收的,价格确实还挺高,但是很多以前收的老料子,其实也并没有多贵。”

邓嘉又问:“黄龙山封矿以后,现在的好料子是不越来越少了呀?”他听人讲过,由于紫砂的核心矿区——黄龙山矿区已经被政府封矿禁采,黄龙山的泥料价格一直在不停地飞涨。

“好料子肯定是越来越少的,本来紫砂就是个不可再生的资源,已经挖了五百多年了,不可能越挖越多。但是现在都在炒作泥料稀缺的概念,这就不对了。黄龙山现在确实封矿了,这是因为政府出于保护的目的,为了防止滥采,这才封的矿。黄龙山的地下储量是很大的,已经开采出来的地面储量也远远没到见底的时候,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还在说泥料稀缺,马上就快用完了呢?还不是为了把泥料的价格炒起来!这些人把紫砂行业的发展方向给带偏了。泥料肯定是有好坏之分的,用好的料子来做壶,这是对茶壶买家的尊重,也是做壶的人对自己手艺的尊重。但是好的料子只是一把好壶的基础,而不是全部。紫砂这个行业从古到今,最核心、最有价值的一直都是工艺的部分,只要工艺还在,紫砂行业就会生生不息。现在被这些人这么一炒作,搞得好像工艺根本无关紧要,泥料才是第一位的!先不说那些人的泥料是不是跟他们宣传的一样好,就说这种‘唯泥料论’的思路就是不对的,完全是扯淡!这个道理跟书画是一样的,一幅书画作品,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作者的想法和功力,而不是用了什么纸,或者用了什么墨。”

这番话倒是把邓嘉一直以来对于泥料的错误认知完全给纠正了过来,他恍然大悟般轻轻点着头。

在当时的辛山,林继平的性格、观念和周围是格格不入的,他并不是没看到周围的人如何唯利是图、声名鹊起,可是他这几十年来却始终矢志不移、独善其身。在承认环境能对人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我们也总能看到一些人拥有着极为坚定的意志,丝毫不受环境的左右。正因如此,我们才经常能看到一奶同胞、同生同养的兄弟二人也会性格迥异的例子。

4

在寻找人物专题片的拍摄对象这件事上,邓嘉所用的方法和其他编导都不相同。别的编导整天在外面奔忙,通过熟人互相介绍,逐渐扩大交际圈。但邓嘉认为,如果只靠这种碰运气的方式,想要选到符合他的标准的拍摄对象,成功率不高。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先去多方搜集讯息,选出符合标准的人选,然后再想方设法和对方取得联系。别人的方法是广撒网、多捞鱼,用辛山方言来说就是“捡在箩里就是菜”;而他是先锁定目标,然后精准定位、主动出击。

一天,他登录了那个他常逛的紫砂壶论坛,在上面寻找他需要的信息。这个网站的用户大多是紫砂壶商家、藏家和资深爱好者,网站内容比较专业,讨论的气氛也非常热烈。这时,一篇题为《施少君·觚菱》的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施少君”这个名字经常在这个论坛里出现,似乎是这里的网友们一致推崇的一位民间制壶高手。

邓嘉点开这篇帖子,发现这是一位商家在介绍他刚得到的一件施少君的新作。这是一件在传统器型“觚菱”基础上改良而来的作品,这把壶用浅黄色的段泥制成,光泽如玉,满溢着温暖、包容的气息。壶的身筒整体呈方形,但是面与面的过渡处却很圆润自然,这就是“浑方”类的壶型独有的“方中寓圆”的特性。最为特别的,就是作者在滴钮、壶把、底足处都做了些改动,添加了一些圈纹和筋线作为装饰,这种别出心裁的巧思,让这把壶在泰然自若的稳重气质中又显出活泼和灵动。虽然当时的邓嘉对紫砂壶型的认识还很不深入,但这把壶却真切地让他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邓嘉对施少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这篇帖子中回帖:我是义阳电视台紫砂频道的编导,请问这里有人认识施少君老师吗?能否帮忙引荐?有人回复:听说施少君的工作室在紫砂厂八号楼,你可以直接找过去。

第二天,邓嘉就来到紫砂厂的八号楼寻找施少君。这栋楼是紫砂厂最老的一栋建筑,因为罗逸舟曾经在这里工作过,所以这栋楼就一直没有拆除,保留至今。邓嘉在这栋楼里上上下下找了一遍,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施少君以前确实在这栋楼里待过,可是去年已经搬走了。现在他的新工作室就在八号楼边上的十号楼里。这下就好办了,邓嘉又跑到了十号楼,一间间工作室找过去,最后终于找到了正主。

根据他人的指点,邓嘉敲门走进了那间二十多平米的工作室,看见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在泥凳前做壶。确认无误后,邓嘉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

施少君个子不高,一头短发,面容清瘦,表情平和,身穿一件浅灰色的居士服,脚上是一双藏青色的布鞋,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他请邓嘉在茶桌旁坐下,开始动手泡茶。邓嘉向他说明来意,施少君不作回应,只招呼邓嘉喝茶。邓嘉看到施少君所用的两把壶,一把主泡,一把公道。这两把壶都不是经典器型,但都十分精美优雅,邓嘉忍不住一边观赏一边称赞。

两人闲聊了一会后,施少君开始回应刚才邓嘉提出的拍摄人物专题片的提议:“我资历还不够,人微言轻,不敢在电视上乱说,你们还是应该先找些更资深、更有水平的人去采访。”

邓嘉说道:“施老师您太谦虚了,您现在可是‘中青辈实力派’里公认的最厉害的陶手啊。”这个“中青辈实力派”指的是辛山近几年来非常受关注的一群制壶艺人,他们年纪大多在三十多到五十多岁,所以属于“中青辈”;又因为这些人的制壶水平都非常高,而且大多不考职称,不混紫砂的主流圈子,却在高端收藏界声名远播,所以被叫作“实力派”。

“你可别这么说,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再说,我也不承认我是什么‘中青辈实力派’,我没门没派,孤家寡人一个。”施少君给邓嘉的茶杯添上茶,面无表情地说道。邓嘉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施少君不想被归入“中青辈实力派”。在当时的紫砂圈里,这个称号可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能被称为这个派别的一员,那必然身价倍增,无上荣耀。

“不管怎么说,您的壶价是所有‘中青辈实力派’里最高的。”邓嘉又说道。当初他在那个论坛上,给发布施少君觚菱壶那篇帖子的作者发私信询价,对方的报价为二十五万!

“价格高就是好事吗?”正低着头泡茶的施少君抬眼看向邓嘉,问道。这个动作在他的额头挤出几道深深的额纹,让他的整张脸显得极为严肃和深沉。

“价格高,那就说明市场对您的认可程度高呀,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邓嘉说。

施少君面带着微妙的笑容,缓缓说道:“先抛开那些利用高价的紫砂壶来腐败和洗钱的勾当不谈,就是在正常的市场流通环节里面,紫砂壶的价格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至少可以这么说:价格高低不是一把壶好坏的唯一标准。你看我的壶现在卖的价格很高,可能以为我会很高兴,其实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现在我做的壶,市场价格和我自己出货的价格相差得太多,我的壶,市场价都是被经销商用各种手段炒作出来的。市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操纵的,因为人性的弱点是很容易被拿捏的。经销商的利润太高、太不合理绝对不是好事。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眼红这些利润,我是真心地看不惯经销商这种炒作的手段。我知道,辛山有很多人在背后骂我,觉得我也有份参与这种炒作行为,或者觉得我至少是配合了这种炒作,可实际上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巴不得我的壶价能回到一个合理的范围。”

邓嘉从来没有以紫砂艺人的视角去思考过紫砂壶的价格问题,施少君的一席话让他获得了新的认识。原来紫砂艺人并不总是能自主地决定作品的价格,他们也有被市场裹挟的苦衷。

施少君继续说:“这些经销商,为了自己的暴利,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本来我只是做几把壶,赚点良心钱,混口饭吃,可是被他们这么一搞,我就变成了他们赚钱的机器,变成了他们行骗的帮凶了,你说我能高兴吗?”由于激动,他的眼睛里闪烁出火炬般跳动的光亮。

施少君的精神世界向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展示着海的宽广和地的广袤,他的正直、善良和对名利的独特理解深深地打动了邓嘉。此刻邓嘉觉得全身发热,血液在身体里四处奔腾。他本来以为对制壶艺人来说,经销商就是金主,是他们的收入来源,是手艺人最重要的资源,没想到在施少君的眼里,他非但不感谢他的经销商,反而对他们充满鄙夷。

“您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今天真是没白来。”邓嘉由衷地说。

施少君摆了摆手,说道:“我不认为我是什么艺术家,紫砂壶只是个实用器具,虽然我们当中有些做得好的,能把壶做得带有艺术气息,但是归根结底,紫砂壶还在实用的层次,没有到达真正的艺术的层次。我们做壶只是生计,和干其他工作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这些手艺人,也许别人出于恭维,把我们称作艺术家,但是如果我们自己当真了,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那就有点可笑了。”

就像一个毫无准备的人贸然闯入了一座深幽神秘的森林,初入紫砂这个圈子的邓嘉由于没有地图的指引,也没有指明方向的路标,正处于惶惑和迷茫之中。但让邓嘉庆幸的是,他一开始就结识了林继平和施少君这样特立独行的紫砂艺人,他们用自己的言行引导邓嘉踏上了一条走出迷雾,并直达至境的道路,也让邓嘉相信,不管在怎样的破壁残垣中,依旧会有青翠的绿芽在倔强地生根,迎着风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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