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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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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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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山之肆》连载

第四章

1

二〇〇七年,邓嘉大学毕业后,入职了南京的一家报社,成为了一名编辑。他固定负责的版面是国内新闻版,每周也会做一两个体育版或娱乐版。由于国内新闻版采用的是新华社的稿件,大部分重要稿件都需要等到晚上,才能从专用的分发系统里传过来;所以这个版面没法在白天就做好,只能等到大约晚上八九点钟之后,估摸着所有重要稿件应该都已经发完了,才能开始编辑和排版。另外,由于稿件是24小时不间断地滚动发送,并没有截稿时间的概念;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突发了重大事件,来了一条必须要用的新稿件,就不得不推翻所有的组版方案,重新来过。因此邓嘉的工作时间和其他同事不同,他一般都是下午才上班,直到凌晨十二点之后才下班。

程静怡选择了继续深造,被保送研究生。由于她的学业繁忙,再加上邓嘉工作时间的特殊性,两人只能在周末才能见面。即便如此,这也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升温,反而因为这种等待,让他们更加彼此思念,也更加珍惜每一次相处的时光。

有一回周末,程静怡的母亲崔旭芳来南京看女儿。她知道女儿有男朋友,而且正是女儿高中时,偷偷地在日记里写到过的那个叫邓嘉的男孩;她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女儿还是和这个男孩走到了一起。崔旭芳坐在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上,看着车窗外初冬的风景,想道:当时要不是我偷看了小静的日记,发现了她的心思,及时地敲打了一下,这两人很有可能在高中就开始早恋了。

崔旭芳这次来南京,除了想看看女儿,其实还带着另外一个目的。

程静怡和邓嘉一起去长途汽车站接崔旭芳,邓嘉表现得非常热情,礼数周到。崔旭芳四十六岁,是义阳市某所高中的副校长。她的长相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一些,她戴着一副边框很细的眼镜,眼睛不大,眼神却很凌厉;可能是由于职业习惯,她和人说话时,总是表情冷峻地看着对方,时常让对方不知所措。有好几次,当邓嘉的视线和这种眼神对上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悄悄向程静怡递眼色求援。

刚见面时,崔旭芳不住地打量女儿的这个男朋友,然后简单地问了问邓嘉的家庭和工作情况,接着就只顾着和女儿说话,把邓嘉撂在了一旁。邓嘉第一次“见家长”的回忆并不愉快。

在餐馆吃过饭后,邓嘉起身告辞,去单位加班。崔旭芳母女二人一同来到程静怡的学校宿舍里,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天;接着,崔旭芳就说出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想让女儿去见一个人,出于慎重考虑,她自己也想见一见这个人。

“小静,你秀华阿姨的儿子,高宇辉,你还记得吗?”崔旭芳说的“秀华阿姨”是她的一个很要好的同事。

“嗯,有点印象,小时候不是经常在你们办公室里见到吗。”程静怡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无缘无故提到这个人。

“是这样,小高现在也在南京工作,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律师,比你大三岁。你秀华阿姨那天问起你的情况来,说想让你和小高……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你们都在南京,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崔旭芳说这番话的时候,努力地表现出轻松随意、神态自若的样子。

程静怡听出了母亲绕着弯想表达的意思,转过身去不满地说道:“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邓嘉的关系,干嘛还要整这么一出。”

崔旭芳轻轻地把程静怡的身子扳过来,依然平静地对女儿说道:“邓嘉这孩子吧,虽然我看着也不错……但是秀华阿姨家跟咱们家关系这么好,互相知根知底,小高又这么优秀,你们俩要是能成,这不是更好吗?再说了,现在又不是非要让你跟他谈,你就去看一眼。觉得合适的话呢,就先接触一下,你要是相不中,我保证不强迫你。”

虽然程静怡从小就对崔旭芳很怵,在母亲面前,她一向都很乖巧听话,可是现在她已经二十来岁了,她不愿意再受谁的摆布:“妈!我爸当年跟你谈恋爱的时候,如果偷偷跑去和别的女的相亲,你会怎么想?”

崔旭芳知道女儿的性格,平时看着挺乖的,使起性子来却是相当的倔,对她可千万不能来硬的。于是说道:“你放心,在选对象这个事情上,我和你爸一定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现在这事呢,是你秀华阿姨先讲起来的,本来这次她想跟我一起来,是我给拦了下来。我觉得先不要给你这么大的压力,我自己先过来一趟,问一问你的意思再说。你看,我是不是在为你考虑呢?那么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个面子?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就是见个面而已,这样我对你秀华阿姨也好有个交代,是不是?你就去看一眼,要是觉得不错就接触一下,先当个朋友那样来往一下也行啊,以后你们在南京互相也有个照应;要是看不中,那就随你,我绝不干涉。”

谁知程静怡硬的软的统统不吃,厉声说道:“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去的!我不需要那个小高来照应,你要怎么跟秀华阿姨交代是你的事,谁叫你没问过我就自作主张地瞎应承。我跟邓嘉都谈了多少年了,你不是不知道;邓嘉你今天也见到了,哪方面不如你的意,你说!”

“我没说邓嘉哪里不好……”崔旭芳辩解道。

“那就不要再说了。”程静怡打断母亲,“你明明知道我对邓嘉的感情有多深,高中的时候,我想谈恋爱你不让我谈,还把我的日记本给撕了!好,高中不谈恋爱,我依你了。现在我这儿谈得好好的,你又来横插一杠,撺掇我脚踩两只船!你把我的幸福当成什么了!”

一番话说得崔旭芳无言以对,看来她此行的目的是无法达成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因此搞得母女失和。她便只好无奈地说道:“痴丫头,随你吧,我不管了。但是我先提醒你,我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你们谈恋爱归谈恋爱,给我注意点分寸,在一起的时候做好措施,你毕竟还没毕业呢。”

程静怡没想到母亲能突然拐到这个话题上来,脸涨得绯红,说道:“妈,你胡说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2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时间就像麦田上流淌着的轻风,温柔而醇厚;邓嘉和程静怡像是两顶将熟未熟的麦穗,在风中依偎着、嬉闹着,完全沉浸在他们合力构筑起来的幸福之中。

那天,两人在一家面馆吃面。邓嘉边吃边在手机上回复着工作短信,谁料手一滑,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面碗里;碗里的面已经吃完,可汤很满,手机直接沉入了碗底。邓嘉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用筷子往碗里捞着,好不容易把手机夹了起来,然后他用纸把手机擦干,接着把手机握在手里,使劲甩着水。

程静怡看着邓嘉狼狈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

“还笑!”邓嘉苦笑着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你赶紧把电池抠出来啊。”还是程静怡比较冷静。

“哦哦哦,对。”邓嘉连忙照办。

邓嘉的手机是一台“摩托罗拉E398”,是他大二时父母给他买的,用到现在已经快四年了;键盘磨损得几乎辨不出数字,电镀的边框也有了好几处掉漆的痕迹。

那天之后不久,那一年的平安夜到了。晚餐时,邓嘉和程静怡来到了一家必胜客餐厅。餐厅里洋溢着欢快的节日气氛,处处挂满了彩带、气球,一人多高的圣诞树上绕着彩灯和小球,树的顶端立着一颗明亮耀眼的伯利恒之星。两人的兴致都很高,不时地对视一笑。

“你还记得我高一那年的圣诞节送你的那张贺卡吗?”圣诞的气氛让邓嘉想起这件事来,在当年,这可是他的苦涩回忆。

“记得啊。”程静怡没有抬头,继续吃着牛排,“后来的圣诞节你为什么就没再送了呢?”她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

“谁还敢送啊?你是不是忘了,你给我回的那张贺卡,那话说得,要多客套有多客套,要多生分有多生分……我一想,我这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呀!说真的,我收到你那张贺卡以后,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呢。”邓嘉故意做着夸张的表情,含笑说道。显然他对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的。

程静怡闪动着顽皮的眼神,看着邓嘉说道:“那说明你当时也没怎么上心啊,不然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打了退堂鼓呢?”

邓嘉自嘲地笑着,用餐巾擦了一下嘴角,说道:“最后不还是退无可退,落你手里了吗?”

“哼!还好意思说呢,一个男的,胆子这么小,非得让女生来主动,你可真行。以后我们要是有了儿子,可千万不能像你。”程静怡刚把这话说出口就害了羞,脸上泛起红晕来,低头用力地切着牛排。

此时邓嘉的心里是狂喜的,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沉默了几秒钟后,他转过身,在他的包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盒子,把它递向程静怡。

那竟是一台手机,一台白色的“诺基亚N97”。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台手机起码要花掉邓嘉两个月的工资,她问道:“这么贵的手机,你哪来的钱?”

“我攒的呗。”邓嘉露出了温暖无比的笑容,融化了程静怡的心。

“你现在挣得又不多,干嘛要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啊!”程静怡显得有些恼怒,“你上班这么辛苦,每天都要工作到后半夜……这手机这么贵,你不吃不喝都得攒好久,你让我怎么忍心收这种礼物?”她说到这儿,突然眼眶里湿润起来,低下头,用纸巾抹着泪。

邓嘉伸出手,轻轻拂去程静怡脸上的泪水。他感到像是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似的,镇定了一会后,他说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没什么钱,也张不开口跟家里要,所以没有能力送你什么太好的东西。现在我工作了,能挣钱了,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赚的钱全都给你,把之前欠你的全都补给你。”

程静怡真切地感受到了邓嘉对她的珍视,以及他在这份感情中倾尽全力付出的意愿。她仿佛看到了邓嘉披星戴月地工作,节衣缩食地攒钱的样子。此刻,她的泪水再次止不住地涌出来,说道:“你什么都不欠我,我不要你补。”

邓嘉的眼睛里也热起来,胸口阵阵地起伏着。

程静怡继续说道:“还有啊,以后别老提什么钱不钱的,我不要钱,只要人!只要你的这份心永远不变,我就什么都有了……”她的脸上同时露出哭和笑的两种表情来。

邓嘉重重地点着头,紧紧咬住嘴唇,对程静怡努力地笑着。接着,他看到程静怡也伸手去拿她的包。

她拿出的也是一个盒子,她把这个盒子递到邓嘉眼前,邓嘉看清了盒子上的图片和字样,那竟也是一台手机,一台“诺基亚N71”。

邓嘉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程静怡。

程静怡含着泪说道:“你自己的手机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旧成那样,前段时间不是还掉汤里了吗,都这样了,你也不舍得换一个,倒省吃俭用给我买手机!你说,我有个这么好的男朋友,我能不表示表示吗?”

邓嘉的下唇哆嗦起来,极力控制着情绪。他感到正被一团温暖而明亮的光晕包围着,他的心中涌起阵阵暖流:“那你这个钱……是哪来的呢?”

“我问我爸要的呀,我就说我自己要换手机,我爸二话不说就给我了。”程静怡眼眶还是红红的,但已恢复了活泼的神色。她拿起刚刚收到的礼物,调皮地在邓嘉面前晃了晃:“你看,我刚说要买手机,手机它就来了。嘿嘿,真是说啥来啥啊,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3

李睿斌三年前就从陶校毕业了,他现在每天都跟着舅舅林继平学壶。之前他还在上学的时候,每周只去林继平那儿两三次,每次学的时间也不长,所以进步自然要比全天不间断地学壶的人慢很多;好在几年下来,总算是把基本功这一关给过了。毕业后他就开始整天待在林继平的工作室里,林继平开始教他做一些简单的壶型。按理说三年下来早该出师了,可林继平对李睿斌的壶一直都不满意,不同意把这些壶往外卖。

李睿斌和陶校时的同学曹辉还是会经常见面,两人一有空就相约去网吧打游戏。曹辉一毕业就开始跟着他的表哥做紫砂壶电商的生意,他主要是负责找货,平时也做一些装窑、开窑之类的杂事。曹辉的表哥许超在“特宝网”上开店。“特宝网”是前几年开始流行起来的一家购物网站,许超的这家网店开了有四五年了,如今的销量很是可观。

那天,两人又在网吧碰头了。

“你表哥那儿生意怎么样?”李睿斌边按下电脑主机的开关边问曹辉。

“好得一塌糊涂。”曹辉叼着烟,冷冷地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他的表哥大把大把地赚钱确实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只有羡慕的份:“你想想,他靠着这个店,在市区已经买了三套房了,刚刚又提了辆奔驰。”

李睿斌吃惊地睁圆了眼,又问道:“那你应该也没少赚吧?一个月能拿多少?”

“我?”曹辉转过那双眼白特别多的眼睛,看了李睿斌一眼,说道,“他赚得多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表哥,又不是我爸。我就拿点死工资而已,都不够我花的!”

“得了吧,我又不跟你借钱。”李睿斌打趣道。

“想借我也得有啊……”曹辉的电脑已经开机,他在电脑桌面上找寻着游戏的图标,“等我把他那一套网店运营的技术都学会了,我就单干。他那人你是不知道,念书时可笨了,念小学时就老是考十几分、二十几分,你想想那得有多蠢?他都能做起来,我有什么做不起来的道理?怎么样,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干?”

“行啊,那你抓点紧,我这儿天天做壶,屁股都坐平了。”李睿斌对曹辉的提议很感兴趣。

“说到这个……”曹辉“啧”了一声,说道,“我就想不通了,你费那个劲干嘛,做茶壶有什么好学的!你那个舅舅,人家做了能有二十年了吧?现在他的茶壶卖多少钱一个?他一年能做几个壶?能赚几个钱?他做一年壶赚的钱,说不定我表哥一个礼拜就挣出来了。”

“那是我自己想学的吗?还不是被我爸逼的!”

曹辉露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说道:“你爸也是糊涂!你想想,你舅舅做的壶,好歹供货价也得好几千一个吧。你呢?就算你再学个一两年,壶能卖钱了,到时候你供货给别人,也就是几百块一个。你要做到你舅舅那种价位,你想想,得用多少年?而且你还不一定能做到那种价位,如果没有天赋,没有名头,没有人拉你一把,那就一辈子只能做做几百块的壶。在辛山,这种人还少吗?”

看李睿斌沉默不语,曹辉接着说:“做壶没前途的,哪有做生意来钱快啊?我劝你早点放弃,还是在做生意上多动动脑子吧。”

李睿斌听得愣了神,脸上映着电脑屏幕发出的亮光,心里不断地盘算着。曹辉催促他进游戏,他这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下午,在林继平的工作室,林继平和李睿斌两人都在泥凳前做着壶。两人的泥凳紧挨在一起,面对面摆放着。窗外的树枝上只剩了不多的几片树叶,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做壶的人害怕夏天,在夏天做壶就像蒸桑拿,因为做壶时室内不能开电扇或开空调,不然壶坯会迅速干燥,那就得不停地喷水,做起来非常艰难不说,成品还特别容易出问题;同时,他们也害怕在冬天做壶,因为天气一冷,手里的壶坯简直就像是一个冰疙瘩,怎么捂也捂不热,所以在冬天做壶也是一件挺折磨人的事。

林继平发现李睿斌今天特别不定性,每做一会儿就会停下来,发一会儿短信;刚才他放下了那只做到一半的身筒,在手机上噼里啪啦地发着短信,已经有好几分钟了,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那只身筒就这么被冷落在转盘上。

林继平对李睿斌说道:“斌斌啊,身筒要是长时间不做,你要么就把它放‘套缸’里去,要么你用罩子把它罩起来,不然生坯干燥得太快,你待会重新要做的时候就得喷很多水才行,那样壶就容易出问题。”他说的“套缸”是用来保持壶坯湿度的一口大缸,上面铺一层塑料布,用盖子压住,可以起到密封的作用。没有做完的身筒或是茶壶的其他部件,都需要放在“套缸”里保湿。

“哦……”李睿斌只好放下了手机。

李睿斌已经二十好几的年纪了,他的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开始赚钱。他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份自己的收入,他觉得只要他赚了钱,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父亲的控制,至少不用什么事都听父亲的;不像现在,他在父亲面前连一个响屁都不敢放。他几次提出想跟着父亲做生意,每次父亲都不答应,说是还没到时候。他也曾试探性地问过舅舅,想知道自己做的壶什么时候才能卖上钱。当时林继平很不高兴地说:“在手艺成熟之前别想着卖钱。自己的章敲在一把壶上,然后这把壶流通到市场上去,这是要慎之又慎的事。如果壶做得还不像样就卖出去,那就等于给自己的制壶生涯留下污点,以后想洗都洗不掉。”

家里的生意暂时还不让碰,想靠做壶挣钱又还早,李睿斌心急如焚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经济独立啊!

4

二〇〇九年春天,正是千红万绿使劲地萌发,姹紫嫣红尽情地绽放的时节,马霄朋来到南京,此刻正坐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厅等人。他的昔日同桌邓嘉正在赶来见他的路上,他俩有两年没见了,上次碰面还是在马霄朋母亲的出殡的那天。

马霄朋比高中时更瘦了,脸色也不大好看,卷曲的头发中甚至长出了几根早白发。

邓嘉到了,显得非常兴奋。虽然他和马霄朋一南一北,自从高中毕业以后就很少见面了,但还是经常在手机上和QQ上聊天,时间并没有稀释他们的友谊。

“你瘦了呀。”邓嘉见到好友,心情愉悦。

马霄朋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茬。他问道:“程静怡呢?”

“她导师今天找她有事,她让我跟你说声抱歉。”邓嘉说着,就翻着菜谱开始点菜。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邓嘉正要给马霄朋倒可乐,马霄朋摆了摆手说道:“我喝水就行。”说完还问服务员要了一双公筷。

邓嘉没在意,问道:“你怎么会来南京的?学校里忙不忙?”他知道马霄朋正在读研。

“我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马霄朋用公筷夹了一块鱼,放到自己的碗里,然后用自己的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他说道:“我休学了。”

“休学?为什么?”邓嘉疑惑地问。

“生病了。”马霄朋边咀嚼食物边说,他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邓嘉头皮一紧——他知道比起别人,“病”这个字对于马霄朋来说,意义更加沉重。他至今仍对马霄朋母亲出殡那天,马霄朋趴在棺材上恸哭不止的形象记忆犹新。平时马霄朋的喜怒不形于色,并不是因为他内心冰冷,没有波澜;在面对撕心裂肺的离别之痛时,他也有寻常的一面。邓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问道:“什么病?”

马霄朋放下筷子看着邓嘉,好像觉得再这样假装镇定的话,就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说道:“和我妈一样的病,胃癌。”

一瞬间,邓嘉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往脑壳里冲,他不相信会有这么残酷……不,不是残酷,而是恶毒!为什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事情!没有这样玩的!他的母亲才去世两年啊,这又……

邓嘉的眉头紧锁着,半天没有说话。马霄朋低着头,转动着手里的杯子,依然面无表情。谁都不知道如何打破眼前这团缄默的迷雾。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邓嘉终于开口问道。

马霄朋仰起脸来,好像在回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有半年了吧。”

“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北京动了手术,现在暂时感觉还行。”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邓嘉问道。他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给马霄朋送去安慰而自责。

“你刚刚参加工作不久,要操心的事情肯定挺多的,我这儿的事,我自己能应付。”

“怎么会这样啊……为什么要逮着你们一家人不放啊……”邓嘉对命运如此作弄、迫害马霄朋一家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绝望。为什么这么没有天理?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马霄朋没有说话,看向了窗外。

两人吃过饭,一起去玄武湖公园走了走。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公园里人流穿梭,熙熙攘攘;碧玉般的湖面上水光潋滟,公园里的牡丹、杜鹃开得绚烂芬芳,湖畔的杨柳温柔撩人,远处的紫金山和鸡鸣寺依稀可见。

马霄朋在湖边站定,向湖心望着,目光深邃。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邓嘉把手放在马霄朋的肩膀上,无语凝噎。

两人漫无目的地沿湖岸走着。邓嘉想到了马霄朋的父亲,回忆起两年前那个头发花白、文质彬彬的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马霄朋是他父亲的老来子。

“你爸怎么样?”邓嘉问道。

马霄朋沉吟了一会,说道:“他很吃不消。”

邓嘉可以想象这件事对马霄朋父亲的打击有多大——妻子刚去世还没到两年,原本前途无量的儿子竟然也得了和妻子一样的绝症;命运一点也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间隙,接连对他施以这种残酷的打击。支撑他生活信念的支柱刚倒下一根,紧接着仅剩的另一根又摇摇欲坠起来。邓嘉为他感到痛心和悲悯。

马霄朋又说道:“我现在已经回义阳了。”

“啊?为什么?北京的医疗资源这么好,为什么要回义阳?”邓嘉不解地问。

“如果义阳治不好,北京也一样治不好。再说,我现在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在哪儿疗养都一样。我爸之前一直在北京照顾我,他整天除了买菜,连门都不出,我看着他那个样子,于心不忍。现在回了义阳,我爸的情绪终于稍微好一点了。”

马霄朋上学期间一直在做兼职,有着不错的收入;另外他在这几年里也写了不少东西,攒下了一些稿费。因此当邓嘉问他在经济上是否有困难,并且表示想要提供一些资助的时候,马霄朋拒绝了邓嘉的好意。他算过了,除去看病的花销,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他应该还能留下一笔不大的遗产。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亲。

马霄朋的父亲叫马新民,退休前曾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为人耿直、木讷。马霄朋从小受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的母亲的影响较深,所以比他的父亲更懂得人情世故,处事也更为圆滑;但是除了这一点,马霄朋的学识、涵养、品性、德行都和父亲十足地相像。

在得知自己也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之后,马霄朋一直瞒着父亲。他不敢想象父亲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他的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刚刚丧妻不到两年,如果在这个时候再受一次打击……马霄朋想:事情已然无法挽回,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他不能不为还要继续活下去的父亲考虑。

在那之后,马霄朋还是照常地上学和生活。死亡已经夺走了他的一位至亲,他完整地见证和经历了母亲逐渐离去的过程,这让他对待死亡的态度比同龄人要豁达得多。当时他只希望在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走不动了,就地倒在那个未竟的终点,不去打扰任何人。这就是他当时唯一的心愿。

直到他的导师发现这个他最钟爱的学生一天比一天憔悴,在不断地追问之下,马霄朋这才说出了实情。这个平时总是很和蔼的老教授痛心地训斥马霄朋:“你糊涂啊!都这样了,你还待在学校干什么!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导师不容分说地通知了马霄朋的父亲。

马新民忍着肝肠寸断的悲恸赶到北京。见到儿子的那一刻,他看着儿子那张枯槁蜡黄的脸,和瘦若干柴的身形,几乎站不住了,双手死死地抓住儿子的上臂,双唇发抖,喉咙里发出了喑哑而苍凉的哭嚎。这是马霄朋从来没有在他父亲身上看到过的情绪宣泄。

直到这一刻,马霄朋才明白:他确实不害怕死亡,但他害怕离别。

不久后,马宵朋在北京协和医院动了手术,切掉了大半个胃;术后他又接受了化疗,在此期间,他父亲一直在北京照顾他。在医生告诉他们,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之后,马宵朋告诉父亲,他想回义阳。

马霄朋的老家位于紧挨着辛山镇的青湖镇上,他现在又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地方,那座农村里毫不起眼的楼房,前后都是自留地,左右没有邻居,孤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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