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嘉本以为他和紫砂的缘分是后来才开始的,可实际上,远在他出生之前,这个故事就已经开始书写,只不过铺垫了数百年后,才轮到他和他这一代人登场。
他的家乡,虽然只是个人口20万、辖区面积200平方公里的小乡镇,却因为这里有着“紫砂壶”这个独特的产业而闻名全国。这个名叫“辛山”的小镇也因此被称为“陶都”。
辛山紫砂壶起源于明朝。在明朝之前,中国人喝茶的方式是煮茶、煎茶、点茶,所用的茶器和如今有着天壤之别;而到了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贫寒,见不惯原先繁复、奢靡的饮茶之风,于是下诏罢造“龙团凤饼”,由此,中国人的饮茶方式开始改用散茶,于是用作泡茶的茶壶也跟着盛行起来。正是在这股变革之风中,紫砂壶才开始初登历史舞台,并在之后的五百多年历史中大放异彩。如今,紫砂壶已成为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符号。
关于紫砂壶的起源,在辛山地界上有着两则民间传说。其中之一如是说——据传在数百年前,有一个相貌奇特的和尚来到辛山,沿街叫卖起了一种叫作“五色土”的东西。他告诉这里的人们,这种有着多种发色的神奇泥土能用来制作器皿,能给他们带来财富。于是紫砂产业由此开端,这个怪和尚被后人称为“始陶异僧”。
另一段传说中的细节则更为详实。说是在五百多年前,在一座叫作“金沙寺”的寺庙里,借住着一位名叫吴颐山的书生和他的书童供春。供春偶然间窥见庙里的一位老和尚,用一种奇妙的泥土做成了一件件陶器,他便尝试着模仿,制作茶壶。他从寺庙院中的那棵银杏树的树瘿上得到灵感,把那种苍遒枯老、盘根错节的肌理再现到了这把茶壶的表面,于是历史上第一把紫砂壶就此诞生,其名就叫“供春”。
这些无法考证的传说,给紫砂壶绘就了一段朦胧而浪漫的出身。多少年来,辛山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这些故事,故事的真假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传播的角度讲,一个产业的起源根本不必真实可考,反而如果能有一些富于传奇色彩和易于流传的奇谈夹杂其中,这便能给这个产业增添些许带着神秘色彩的别样魅力。
一九八四年,邓嘉就出生在辛山这个毗邻太湖的小镇上。在夹带着蓝藻气味的暖风一阵阵地吹进窗户的那一个夏天傍晚,邓嘉的母亲周丽娟看着刚刚诞下的这名男婴,皱着眉头喃喃低语:“怎么这么丑啊!”邓嘉的父亲邓国新不知是安慰妻子还是安慰自己,说道:“长长就好了,长长就好了……”
实际上,这两人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并不知道刚从产房里出来的新生儿,“开脸”大致都是那样,像只小笼包似的,不怎么好看。而在更有经验的孩子外婆看来,这孩子长开以后绝对会是个相貌出众的男娃。
果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孩子的脸就像是一个原本包拢着的花骨朵慢慢地张开了,逐渐变成了一朵饱满盈润的桃花,散发着粉嫩的光彩。
邓国新是镇里派出所的一名民警,他家的房子位于前几年刚建好的一个小区里。这个小区紧挨着菜市场,他们家的楼道口外不远就是菜市场的后门,所以楼下总是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儿子出生以后,邓国新每天都神采奕奕,连说话声都比以前更大了。有一天,他正抱着儿子在街上闲逛,迎面走来了一个熟人,那是在镇里供销社上班的吴成俊,怀里也抱着个小孩,像是个女娃。邓国新和吴成俊顾不得多寒暄,话题自然地集中在了彼此抱着的两个小孩身上。吴成俊怀里的这个女孩,肤色白得像要透出光来,睫毛又密又长,头发微黄,穿着一身时兴的小裙,模样甚是招人疼。两个男人聊得起劲,索性就一起走到路边攀谈起来。原来女孩比邓嘉小了两个月,邓国新转过脸来对儿子说道:“原来是妹妹呀!说不定以后还是同学呢,来,跟妹妹握握手。”
说着,两位父亲就把两个小孩凑近了些。那女孩居然真的伸手向邓嘉的方向够过来,嘴里还发出奶声奶气的“嗯嗯”的声音。邓嘉起初不敢伸手,后来在对面这个女孩的情绪感染下,也壮大了胆子,试着够了够手。终于,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这样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握到了一起。
这时候,一位老妇人从旁路过,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有趣,笑着说道:“哦哟,这两个小家伙真好玩!”她调皮地对男孩指了指,说:“以后要给你做媳妇喽!”说罢,大人们都大笑了起来。
2
这个镇子上的居民,如今有一半以上都在从事和紫砂壶相关的职业,有做壶的、卖壶的、卖泥料的、卖工具的、做包装的……紫砂壶这个产业不但给辛山镇所在的城市——江苏南部的这个叫作“义阳”的县级市打造了一张名扬海内外的名片,也给当地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然而这种盛况并非一贯如此,而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的。在那之前,紫砂壶市场还未真正地兴起。那时候,辛山人普遍认为,做壶这个行当和别的行当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以收入来论的话,做壶还比泥瓦匠、木匠这些行当矮了一头。姑娘们择偶时,有些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要“做壶佬”。
八十年代末,这种状况突然发生了重大的转变。随着紫砂壶最先受到香港、台湾市场的热捧而逐渐畅销起来,紫砂壶的产量、价格都开始急剧攀升,从业人员越来越多,行业越来越景气。人们对紫砂壶的固有态度也随之发生了扭转,他们突然发现,以前没怎么当回事的这么个玩意儿,一下子就被那么多人当成了宝!辛山人的欣喜、躁动、争先恐后让这个小镇变得生气勃勃、热火朝天。邓嘉就成长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
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紫砂壶行情还在逐年翻着跟斗增长,已经开始出现了第一批率先吃到了时代红利,先富了起来的人。可是说来也怪,即使是靠着做壶或卖壶挣到了大钱的人,在关于下一代的教育问题和孩子未来的职业规划问题上,都会尽量地避开他们正在凭以日进斗金的紫砂壶行业。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会说:“这一行太辛苦了,不想让小孩走这条路。”但是他们当中难免会有一些诚实的人会说出真心话:“谁知道十年、二十年后,这个行业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不得做两手准备吗?紫砂壶这一行嘛,反正有手有脚的都能做,将来孩子要是在别的行业实在混不出名堂了,再回来干这一行,不也来得及吗?”紫砂壶这一行对他们来说,既是他们的底气,也是他们内心里挺看不上的最差的选择。
辛山人都不希望把下一代的未来押宝在紫砂壶行业上,但同时又都对子女们的教育问题持不迫切、不积极的态度,甚至不乏完全放任者。因为他们觉得有紫砂壶这碗饭“托底”。就是在如此教育理念的耽误下,太多的辛山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陷入了迷茫,浑浑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在辛山的中小学校里面,校风校纪总比其他乡镇的差一些,老师们也总比其他乡镇的更头疼一些。
邓国新家的教育可以说是辛山为数不多的一个特例,由于邓家往上数好几辈也找不出来一个做壶的或是干紫砂壶买卖的,所以紫砂壶对他们全家来说,尽管是熟悉的,但始终还是有着一种疏离感。就像流过镇上的那条小河,尽管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它浅绿色的河水在静静流淌,也能听到清晨河岸边的妇女洗刷马桶,或是拿棒槌捶打衣物的声音,这种形象和声音早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可是即使是在夏天最炎热的天气里,大家都宁愿跑出好几公里远,去青龙山的那个矿坑形成的湖泊里戏水消暑,也从来没有人动过跳进这条小河里去游个泳的念头。因为大家都曾往这河里倒过脏水脏物,都曾站在河边朝河里尿过尿。越是熟悉的东西,因它的秘密早已被一览无余,有的时候反而越容易被忽视。
邓国新在考虑儿子的未来时,压根就没想到过紫砂壶;因为他们家不光祖祖辈辈没人吃紫砂饭,就连亲亲眷眷也没有,他们没有这个门路。辛山有句俗话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别人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家的孩子要想出头,就只能靠自己。所以他对儿子的学业要求极严。
于是,邓嘉自然也就不会对紫砂壶有什么特殊感情。可话又说回来,邓嘉的那些家里靠紫砂壶吃饭,有“门路”的同学,也未见得就对紫砂壶有感情。如今有很多紫砂艺人在给自己写简介的时候,总喜欢写上一句:“出生于紫砂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对紫砂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可实际上呢?恐怕极少有人是这种情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当初对紫砂壶不仅没有浓厚的兴趣,相反可能还特别排斥。因为大人们在训斥孩子的时候,经常会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你再这样下去,将来就只能做茶壶了!”这句话无异于把“做茶壶”和“没出息”划上了等号。
在邓国新家,这种想法更是根深蒂固。尽管他们的邻居或朋友中,有很多人都靠着紫砂壶发了财,有几个发的还是大财,邓国新却始终没有改变他对紫砂壶的看法。只是慢慢地在这种排斥和疏远中悄悄添上了一股子酸溜溜的劲。他时常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以前只卖几毛钱一把的紫砂壶,现在居然能卖得这么贵!谁又能想到我那个同学,王立强那小子,以前就是个连工作都找不着的二流子,现在卖了几年茶壶,居然神气活现地买上桑塔纳了!真邪门。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培养儿子,要让他出人头地,给邓家长脸,可别输给那些弄茶壶的。
3
邓嘉没有辜负他父亲的期望,从刚上学起,他就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智力水平;他不光学习出众,在运动、写作、绘画等方面也是成绩斐然;此外,他在文艺活动上同样出类拔萃,由于外形俊秀,普通话也说得字正腔圆,他雷打不动地担任着学校晚会的主持人、校鼓乐队的指挥手。如果他没有时不时地闯出点祸来,他的父母和老师们该对他有多满意啊!
一天下午,在镇里的精陶厂财务室工作的周丽娟接到了从儿子学校打来的电话,儿子邓嘉的班主任让她立刻去学校一趟,说是儿子又在学校里犯了事。周丽娟火速赶到学校,来到儿子班主任的办公室;因为儿子不良的在校表现,这间办公室周丽娟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刚进门,她就看到儿子正低着头站在班主任杨莉的办公桌旁。杨莉三十岁出头,大脸盘,眉目间很是秀丽,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把,一副干练的打扮。此刻她正埋头写着什么。周丽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面露怯色地唤了一声:“杨老师……”
杨莉看到周丽娟进来,就直起了身子,叹了口气,对她说道:“邓嘉妈妈,你的这个儿子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了,不然以后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周丽娟连忙问缘由,杨莉瞪着邓嘉说道:“他今天差点把一个同学给勒死!”
半个多小时前的自习课上,邓嘉的座位旁围了三个同学,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这几个同学都是平时跟邓嘉玩得比较好的,其中两人的学习成绩比较差,但这并不妨碍邓嘉和他们来往。成年人世界中的势利、歧视即使在中小学的校园里也时常有所体现,在九十年代的小学校园里,学生之间家境的差别还不像现在这么大,学生们主要是以学习成绩来划分人群。大多数成绩好的学生只跟那些和自己成绩相近的同学来往,而邓嘉不一样,他有着许多成绩并不好的朋友。他有自己的一套交友标准,他喜欢结交那些慷慨大方、志趣相投、讲义气、好笑的朋友。
当时,这群小伙伴个个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在空中乱溅。他们的谈话声很大,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声,惹得坐在邓嘉前排的李睿斌直皱眉头,他被这群人吵得头都大了,根本没法专心做作业。李睿斌是他们班里最安静的一个男生,瘦高个,五官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子。他身后的这群人已经吵闹了小半节课的时间,他已经数次回过头来,用嗔怒的眼神望向这个聒噪的小团体;但是这些人根本不予理睬,无视这种抗议,依旧我行我素。
李睿斌的忍耐终于到达了极限。在又一阵哄笑声爆发出来后,他猛然回过头,对那群人大声地呵斥道:“吵死了!能不能小点声!”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钟,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看着李睿斌——这个让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人,居然做出了他们敢想而不敢做的惊人举动。
这群刚刚还在制造着噪音的人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眼神好像是在对彼此发问:怎么办?谁来说点什么?
张文伟率先发了声,他是班级里的一个刺头。他向李睿斌发起了挑战,厉声说道:“关你什么事!你算老几!”
让全班人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平时沉默寡言,看似人畜无害的李睿斌,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斗志昂扬:“就关我的事,这是自习课,你们吵到我们学习了!”李睿斌特别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以更多地显示出他这句话里包含着的民意成分。说完,他还狠狠地盯住张文伟,表现出毫不退缩的气势来。
这时,从班级的各个角落里传来了零零星星的几声应和:“就是啊,太吵了……”他们之前都敢怒不敢言,现在看到有人出头,便都壮起胆子来。
“我日你娘!”张文伟的这句咒骂和他的行动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他用力地一脚踢在李睿斌的椅子上,李睿斌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幸好及时抓住了课桌才没有摔倒。他没有任何迟疑,立刻采取了报复行动,只见他随手抓起邓嘉课桌上的一本书,用力朝张文伟砸了过去。张文伟躲闪不及,书重重地砸中了他的手臂,掉到了地上。书的封面被弄破了。
本来邓嘉和李睿斌的关系虽不亲密,但也还算融洽,毕竟李睿斌安静腼腆、老实本分,不是邓嘉讨厌的那种同学——邓嘉当时讨厌的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爱打小报告的;另一种是喜欢跟女生腻歪的男生。可现在李睿斌居然发起神经来,把他的课本给扯烂了,这算什么!他用右手一把扯住李睿斌的红领巾,左手指着躺在地上的课本,冲李睿斌吼道:“你给我赔!”
李睿斌被自己的红领巾勒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现;但他仍然梗住脖子,用手抓住自己的课桌,竭力不让自己被拽倒;他两眼死死地瞪着邓嘉,从咬紧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不赔!”他眼中坚决的神色令邓嘉吃了一惊。这个平时老实巴交的人,既不设法逃脱拉扯,也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这激起了邓嘉残忍的好胜心,他心想: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只要他敢还手,我一定打得他满头包!
像两头红了眼的牛,顶角的游戏一旦开始就没法轻易地结束。邓嘉拉拽的力气越使越大,他反复地大声问:“你赔不赔?你赔不赔?”李睿斌双手把住课桌,执拗地笔挺着身子,任红领巾在他的脖子上勒得越来越紧。他含糊不清但异常坚决地回答:“不赔!”
正在两人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全班同学也没人敢贸然插手的形势下,班主任杨莉急匆匆地跑进教室,叫停了这出闹剧。原来是有个同学趁乱跑出去通知了她,那个同学正是邓嘉在班级里最讨厌的人,一个既爱打小报告,又喜欢跟女生腻歪的男生。
周丽娟听班主任讲完事情的大致经过,恶狠狠地看了邓嘉一眼,愧疚地问班主任:“杨老师,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严重不严重?”杨莉双手抱在胸前,说道:“幸亏我及时赶过去,拦了下来,要不然呐,真要出大事!那个男生是我这个班里最乖的一个,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被你儿子欺负成这样!脖子这儿一圈,从前面到后面,全都是红印子……”杨莉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道,“我看了都心疼!你也是当妈的,你应该能体会,人家的爸妈要是看到儿子被弄成那个样子,会是什么心情!”
“啊呀呀,就是呀!”周丽娟脸上满是悲戚和同情,转脸对邓嘉骂道:“你这个畜生!看你爸回去怎么收拾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同学要团结友爱,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还这么没轻没重!来,让老师把你那个同学叫来,你也给他这么勒一下,让你也尝尝滋味!”周丽娟说着,用力地拽了一下邓嘉的红领巾,邓嘉被扯了个趔趄。
第二天是周末,周丽娟从杨莉那里打听到了李睿斌家的地址,一大早就从商店里买了四盒“娃哈哈营养口服液”,又买了些水果,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邓嘉,去李睿斌家赔礼道歉。走到半道的时候,邓嘉怯怯地对母亲说:“妈,我也想喝娃哈哈……”周丽娟正在用力地蹬着车,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还真不害臊啊,一天到晚给我捅娄子,你配喝吗!那是给人家李睿斌补身体用的,给你喝?让你喝了以后下次欺负同学时更有力气是吧?”
敲开李睿斌家的门,出来的是个老妇人。周丽娟问:“请问这是李睿斌家吗?”
“对,你是?”老人问。
“这是我儿子,他跟李睿斌是同学。”周丽娟把邓嘉拉到跟前,向老人问道,“您是李睿斌的……”
“我是他奶奶,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孩子奶奶,我们是来道歉的……”
“道歉?怎么啦?为什么要道歉啊?”
周丽娟一愣,她没想到李睿斌的奶奶竟然不知情,便说道:“孩子奶奶,我不知道孩子回来跟你们说没说。是这样,我儿子在学校里把你们家李睿斌弄伤了,我们今天过来是想看望一下李睿斌,也想向你们道个歉。”
老人很惊讶,一边说着:“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啊。”一边把邓嘉母子让进屋里,然后匆忙走进房间去找李睿斌。不一会儿,两人走了出来。老人的手放在李睿斌的脖子上轻轻地抚摩着,她对周丽娟说道:“这孩子,昨天回来以后根本就没跟我提这个事。我也是粗心,年纪大了,眼神又不好,没看到他脖子上有血印子。唉,小孩子打打闹闹倒没什么,可下手怎么能这么重呢?”老人说完,用嗔怪中带着宽厚的眼神看了邓嘉一眼。邓嘉心想:真没想到李睿斌这小子还挺讲义气,居然没跟家里人说。
周丽娟赶紧在儿子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说道:“就是呀!昨天回家被他爸爸好一顿打。依我看打得还不够,再有下次,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周丽娟上前查看了一下李睿斌的伤情,接着猛搡了儿子一把,让他给李睿斌道歉。
周丽娟问及李睿斌的父母,老人说道:“他们在北京开店卖茶壶,一年也就回来个两三次。”
“那您老伴呢?”周丽娟问。
“走了好几年了。”老人淡淡地说。
“那您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呀,真是不容易啊。”周丽娟道。
“没办法呀,年轻人心里只有事业……趁我现在身子骨还行,能帮一年是一年吧。只是苦了这孩子……”老人的眼里有些落寞,也有些幽怨。
回去的路上,周丽娟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游走的云,说道:“唉!李睿斌这孩子真可怜,他爸妈也真是狠心,赚钱是要紧,但是一年到头漂在外头,家里老的小的一个都照应不到,那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邓嘉和李睿斌的友谊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4
在九十年代,人们接受讯息的渠道比较单一,外来文化渗透的影响还比较有限,国人对男女之事依然持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态度,大人们对于子女的“性教育”更是无从谈起。所以那时候的孩子们在心理上普遍都比较晚熟,在他们的世界里,男女的情爱之事是非常不寻常的稀奇事,如果班级里有某个男同学和某个女同学表现得稍微热络了一点,大家就会合起伙来嘲笑他们、编排他们,这种恶意一部分来自于人类党同伐异的天性,另一部分来自于嫉妒:真不害臊!真不要脸!可是,为什么他们有人喜欢,我就没有呢?
邓嘉对爱情的朦胧向往比同龄人更早萌芽,他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亲近的愿望,是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他喜欢上了他们班里的一个扎着两把小辫子,经常穿一条牛仔布背带裤的女孩。邓嘉在和他的伙伴们聊天的时候,很想和他们聊聊女孩子,但是他惊讶地发现,他的朋友中竟然没有一个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们只愿意聊动画片、武打片和玩具。邓嘉当时并不知道,他其实领先了伙伴们好几年。
在他五年级时的一天早晨,曙光初现,江南的小镇刚刚从酣睡中苏醒,大街小巷开始飘出油条和馄饨的香气;太阳那火红的倒影在静默的河面上浮现,轻快地破裂着、跃动着。邓嘉和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上学,刚从自家楼下的小道拐到大路上,就听到后方有来车的声音,接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慢慢地超过了他。邓嘉瞄了一眼骑车人,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又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又是那张轮廓柔美的侧脸。那女孩肤色白皙,微黄的额发蓬松而散乱,因被风吹动而起舞,犹如一缕轻烟。这已经是连续好几天了吧?最近邓嘉总是在这个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碰到这个女孩,这让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由地加快蹬了几下车,跟上了女孩,在她身后不远处尾随着。
这种巧遇依然持续着,有时他们连着好几天都会相遇,有时隔了一两天又会重新碰上,这种缘分让邓嘉产生了一种关于宿命的遐想。每当他骑车接近女孩的身后,他的心就会开始狂跳;在金色朝阳的辉映下,女孩那纤细婀娜的背影和那条在她蹬车时左右摆动着的马尾辫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
一段时间过后,邓嘉连那个女孩经常穿的几身衣服都已经熟记于心。有一次出门前,他心想:她今天应该会穿那条纯白色的长裤,和那件蓝绿白相间的夹克衫。当他刚拐过那个路口,女孩响了一下车铃,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骑了过去。果然是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样的打扮。
他设法在学校里打听到了女孩的情况,女孩名叫吴芳菲,四年级。可邓嘉并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一连串的巧合其实并不是巧合,而是女孩刻意为之。原来早熟的不止邓嘉一个,在他对这个女孩动心之前,女孩早已对他暗生情愫了。他更不可能知道,早在他俩都还没学会走路,还在各自父亲的怀抱里的时候,他们就曾牵过彼此的手了。